埃勒里·奎因觉得似乎只过了几分钟,但是当楼上传来用力的摔门声及琳达窒闷的叫嚷声唤醒他之后,他才惊觉自己的肌肉都僵硬了,黄昏的阴影早就笼罩着整间客厅。
他在扶手椅里坐直身子,侧耳聆听。摔门声相当粗暴,琳达的叫嚷声则模糊不清,但听得出来伤心欲绝。埃勒里跑到外面的走道上。
他发现爱米莉·福克斯就站在那里,焦虑地往楼梯上面张望。
“那不是琳达吗,福克斯太太?”
“没错。”爱米莉大声喊,“琳尼!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回答。
“琳达——”
“等一下,福克斯太太。”埃勒里打断她。
沉默中,他们隐约听到一阵不规则的啜泣声。
埃勒里·奎因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爱米莉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了上去。
琳达不在二楼。他们再往上跑到顶楼。
她整个人扑倒在顶楼的楼梯口。
爱米莉跌跪了下来。
“琳尼,宝贝。琳尼,我最亲爱的——”
“戴维,”琳达抽噎着,“妈妈,他正在打包行李。”
爱米莉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她用胖胖的手臂环抱着琳达,把她拉向自己的胸前。琳达像个小孩似的靠在爱米莉身上。
埃勒里·奎因走到小两口的卧房门口,敲了敲门。
戴维哑着嗓子说:“我告诉过你了,琳尼。不要!”
埃勒里·奎因走了进去,随手将门关上。
福克斯上尉一身戎装,帆布袋和背包摊开在床上——那张从暴风雨那晚他就再没睡过的双人床。当他看清楚来人是谁时,脸马上涨红了。
“嗨。”他说。
“戴维,你干吗打包?”
戴维正视他的眼睛。“你最清楚不过了……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你要离开?”
“当然。”
埃勒里·奎因侧身靠着门板,点起一根烟。“看来,你是有点反应过度了,上尉。我得说——‘这很不合常理’。”
戴维停下正在打包的手。“你跟我开玩笑吗?”
“绝对不是。”
“我不懂。你也要开始打包了!”
“为什么?”
“呃……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你为何这么想,戴维?”
“呃……你刚刚呈现的证据,那个处方——”
“那又如何,戴维?”
“那又如何!”戴维又惊又气,鼻子都扭歪了。“也许我今天听漏了,”他愤愤说道,“那又如何?你自己告诉我们的——就在今天下午!”
“你的意思是说,今天的进展让你父亲看来像是谋杀你母亲的凶手吗?”
“哦,那当然!”
“但是模式还在,戴维,”埃勒里不带一丝感情地说,“没有任何事情真正被改变,你知道。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就因为找到另一个显示你父亲有罪的证据,我们便就此放弃?”
戴维只能对着他发愣。
“我们没有因为发现这个新证据,就让巴亚德崩溃,坦承他犯下的罪行都是真的。反而,他比以前更加激烈地否认他的罪行。”
戴维跌坐在床上,双手交握在两膝之间,用脚踢着那条铺在两张床铺之间的编织地毯。“我不知道你希望我说什么,”他嗫嚅着,“我还应该有多少盲目的信心呢?”
“至少要和琳达一样多。她在外面的走道上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就为了一个曾经想勒死她的男人就要离开她了。”
戴维愤愤地蹙眉怒视。
“仔细听好了,”埃勒里继续说,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一朵烟圈,“我没有说我相信巴亚德,戴维。我也没有强行否认任何证据的重要性。但是我仍然不满意。”
“听起来,要让你满意可得花很大功夫。”戴维喃喃自语。
埃勒里·奎因将香烟按熄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嗯,”他说,“是还有一两个疑点。”
“什么?”
“最清楚可见的一点就是:昨晚闯进隔壁屋子的那个人是谁,还有他偷走了什么。”埃勒里皱起眉头,“没有一个讲信誉的侦探会留下一个这样悬而未决的尾巴拍屁股走人。事实上,你父亲根本不可能是昨晚那名窃贼,这是根据我们那个好朋友霍威的证词,这位老兄可是全世界最不可能为巴亚德·福克斯掩护的人。将巴亚德排除以后,可以调查的方向就多了……放弃本案以前,我要先弄清楚昨天晚上你父亲写字台的抽屉里丢了什么东西,我还要知道是谁拿走的,原因是什么。难道你不想知道?”
“我……我想我也是,”福克斯上尉嗫嚅道,“我想是我不够用心。”
“我想你是不够用心,”埃勒里微笑,“你现在是否应该出去抱抱你的妻子,告诉她你是个该死的大笨蛋……你这该死的英雄?”
戴维羞红了脸。“太好了,”他说,“我该去跪地求饶。”
在琳达的梳妆台前他对着镜子理好卡其色的领带,再咽了好几次口水后,就像个小男孩要去接受处罚似的走出房门。
爱米莉在楼下走道等着埃勒里。
“太感谢了,奎因先生。”她轻声说。
“哦,我不会让他现在离开的,福克斯太太。”埃勒里若有所思,“告诉我——我本来就想问你,只是听到琳达在楼上哭泣打断了我的思路。当年审判时,为巴亚德辩护的那个律师现在怎样了?”
“穆达斯先生吗?我不清楚,奎因先生。穆达斯在审判以后就离开了,再说——”
“他不是本地人吗?”
“哦,不是。他是波士顿的律师。我记得好像是伊莱·马丁法官推荐的,说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刑案律师。”
“真的吗?我不知道马丁老法官也插手了这个案子。”
“他没有,奎因先生。那只是他的一番好意,老法官一直都对‘福克斯家的小子们’爱护有加,他过去都这样称呼托伯特和巴亚德。他在莱特镇看着他们两个长大。”
“马丁法官,呃?”埃勒里露出微笑,“啊,谢谢你,福克斯太太。我想我要出去小小地散个步。”
“该打,”伊莱·马丁法官恶狠狠地说,“天知道,你到镇上都几天了,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我认罪,”埃勒里叹了口气,“但是法官,我这几天有点忙。”
“我听说了。”莱特镇出色的法学专家还和过去一样,个头同样瘦小,感情同样内敛,眼睛一如埃勒里所记得的,仍是会让人产生错觉的困顿模样。当年他为了替吉姆·海特辩护,还特别辞去了法官一职。“我听说了。”
“少扯淡了,”埃勒里咧嘴笑着,“我不信你听到了什么,法官。”
马丁法官四下张望,咯咯笑着。“黑石街那边传来的消息。我在镇律师大楼这个发霉的老窝已经待了四十五年,就算你把地方法院所有的大理石都拿来跟我换,我也不换……你什么时候才要放弃,奎因先生?”
“放弃?”
“菲利浦·亨德里格斯告诉我,你玩得正起劲。”
“菲利浦·亨德里格斯又怎么知道了?”埃勒里回嘴。
“霍威警探啊。”伊莱法官冷冷地说,“说吧,怎么回事,小子?我能帮你什么忙?你五点半跑进我的办公室,不会只是来握我这双老手的吧。”
埃勒里·奎因大笑。“好吧,法官。你对杰西卡·福克斯的案子知道些什么?”
马丁法官优哉游哉地拉开老旧的核桃木书桌最底下的抽屉,手摸进里面拿出一根歪扭的黑色意大利廉价雪茄,点燃后用力吸了很长一口,才终于靠回椅背。“不能让芬古德小姐撞见我抽烟,”他抱怨,“她是我的秘书,正和威洛比医生进行一项阴谋,想让我多活个五年……我不知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能‘知道’什么?”
“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意思。”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
“呃……”
“我想,你应该没有在那个秘密抽屉里藏着任何尚未公诸世人的证据吧,有吗?”
“老天,当然没有。”
“你对整个审判经过清不清楚?”
“当时我跟得很紧。”
“那么你的立场呢?”
“在我这一行,”马丁法官对着他的雪茄评论道,“如果你有这种心理,就应该不动声色,静待它们烟消云散。”
“那么,你是同情某一方。”
“或许。”
“受害人?被告?”
马丁法官把烟灰轻轻弹进垃圾桶。“小子,你别想套我的话。我同情谁与这个案子无关,这纯粹是私人感情,你了解的。缺乏事实基础,没有证据价值,在法庭上站不住脚。”
“你对判决的看法呢?”埃勒里仍不肯松口。
“我个人的意见吗?”伊莱法官透过烟雾对着他眨眼,“我不喜欢他们用来将巴亚德定罪的那些证据。我的意思是,以一个法官的立场。当你要对某个人的生命和自由进行审判时,我宁可采用实质证据,例如指纹。”
“纯粹从逻辑的角度来看——”
“哦,那当然。”法官挥一挥雪茄。
埃勒里·奎因吸吮着右手拇指凸出的关节,皱起眉头。“你听到的没错,”他坦承,“我还没有找到……你对巴亚德·福克斯了解有多深,法官?”
他突然问。
“非常深。”
“你认为巴亚德是会杀人的那种人吗?”
“有这种人吗?”法官反驳。
埃勒里·奎因愁眉苦脸。“你看看,我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你何苦要这么卖力?”
“因为没有足够证据可以说服我巴亚德·福克斯真的犯下了那个罪行。这是理由之一。”
“你认为他没有?”马丁法官缓缓问道。
“我没有那么说。我只是不确定他有或没有。环境证据说他有;那个人强调他没有。我的意思是,不只是他嘴巴讲讲而已。他整个人,他的眼睛,他说话的语气,他挥动双手的样子。”
“有人就靠这个死里求生。”法官嘟囔道。
“哦,没错。那是我个人的问题。”
“有趣极了,”伊莱法官喃喃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有相同的感觉十二年了。”
埃勒里·奎因点点头。“我就是这么想。”
“让我告诉你一件我原来不打算讲的事。”马丁法官把双脚跷在书桌上,朝着天花板喷出烟圈,天花板上精细复杂的石膏花纹环绕着一盏现代化的水晶吊灯。“大概在杰西卡·福克斯死前六个月,她邀请克拉丽斯和我去她家吃晚饭。当时只有我们四个人——杰西卡和巴亚德,我太太和我。戴维当时只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事前就被打发了晚餐,早早送上床去。
“那是非常愉快的一餐,克拉丽斯和我都很尽兴。我喜欢他们的家,那里不像山丘区的许多家庭那样充满了古板矫饰的气氛。奇怪的是,让那个地方感觉更像家的人不是杰西卡,而是巴亚德。”法官皱起眉头。
“巴亚德在那个家里显得安静祥和——就是那种感觉。他深爱他的家,他以他的家为荣,更以杰西卡为傲。不只是骄傲,他深爱着她。从他的眼光追随着她每一个姿态和动作,你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一双眼睛就像狗儿紧盯着主人似的跟着她转。就像我那只老彼特,去年死了。”
法官叹了口气。
“晚饭后——那时杰西卡没有雇请女佣帮忙,她是很难找到合适女佣的那种女人——她必须自己清理桌子,克拉丽斯在一旁帮忙。我很喜欢杰西卡这一点,她一点都不在乎那种使山丘区晚餐成为一种刻板的繁文缛节。
“趁女人忙的时侯,巴亚德和我就进他的书房抽烟喝白兰地。我们坐在那里时,巴亚德对我说:‘既然你人在这儿,法官,介不介意帮我看个东西。’我说我当然不介意,于是他给我看了一份遗嘱,他自己打字的。他说,他以前一直疏忽了这件事。他已经在上面签了名,也去公证了,但是他想确定这是一份明白清楚且有效的法律文件。那的确是一份完整有效的遗嘱,我也这样告诉他。
“但是我要说的重点,是巴亚德那天晚上的表现。他在遗嘱中把一切都留给杰西卡,他所拥有的一切,巨细靡遗到最后一个子儿。遗嘱的文字是他自己起草的,充满了爱慕之意,几乎令人感到肉麻。他在书房里跟我谈起他的妻子时,那种样子……”法官说不出口,“如果说有那样的真情流露,还说那个男人不爱他的妻子,那我真的是不知人性为何了。我可以发誓,那种爱不会让一个男人起意杀人。我会说,那是一种无私的、自我牺牲的爱,是那种只会伤害自己而不会伤害对方的爱,一种发自真诚的爱。”然后法官陷入沉默。
“然而,那是在巴亚德发现有另一个男人之前,”埃勒里指出问题所在,“感情会变,人也会变。”
法官斜睨着他,两道眉毛蹙紧在一起。“我就知道我不该多话。”
他嘟囔道,“那——”他挥舞着手中的雪茄,“那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埃勒里·奎因起身。“那就这样了,”他说,“感激不尽。”
“在你离开莱特镇之前,来看看克拉丽斯和我吧,奎因先生。”伊莱·马丁法官说着,也站了起来。
“谢谢,我尽量,但不要期望太高。代我向马丁太太问好。”
“如果你不让她有机会帮你办个晚宴,她会恨你的,我看不止,她会让我的余生都不好过。”法官热烈地和埃勒里握手,“如果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比如说,菲利浦·亨德里格斯,如果他找你麻烦——”
“谢谢你,法官。”埃勒里慢慢走到门边。然后他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你刚才提到的那份遗嘱,”他说,“有没有可能和谋杀案扯上关系?”
法官悲哀地笑了一笑。“完全没行,奎因先生。遗嘱的内容,和杰西卡后来生病或死亡都没有丝亳关联。那份遗嘱只说要把一切都留给杰西卡,没有其他遗赠或其他条件。就谋杀案的角度来看,那份遗嘱中没有一个字称得上重要。据我所知,从那晚以后,巴亚德也没有再看过那份遗嘱一眼。我把遗嘱交还给他,他马上就把它锁进写字台的抽屉里,然后我们就出去加入女士们——”法官赶紧伸出年迈的手按住埃勒里的胳膊,“怎么回事,有问题吗,奎因先生?”他讶异地问。
“你刚才是不是说,”埃勒里嘶哑着声音问,“巴亚德把遗嘱锁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你是不是这样说的,马丁法官?”
“怎么回事,没错啊。”老绅士一脸茫然,“那有什么好惊讶的?只是个空抽屉,他就把遗嘱放进去,然后从他那串钥匙中挑出一把上了锁。怎么了?”
埃勒里·奎因深吸了口气。“一个空抽屉。你记不记得是哪个抽屉,法官?”
“最上面那个,我想。”
“最上面那个抽屉,”埃勒里重复道,“你确定吗?”
“这么多年了,我应该没记错。但是——”
“告诉我,法官,遗嘱是一份简单的文件——”
“在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上打了字。”
“上面的日期是——”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的某一天。”
“见证人有谁?”
“市政府的书记阿莫斯,布鲁菲德,还有马克·都铎,过去在霍利斯饭店大厅经营香烟摊。你还记得老阿莫斯吧,我想他是在你几年前正于此地调查海特案时过世的。”
埃勒里·奎因眼中露出异样的光芒。“是的,没错,”他说,“法官,我能借用你的电话吗?”
“不先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好吧,好吧,请便。”
埃勒里·奎因咧嘴笑着,打电话到达金警长的办公室。“达金,我已经知道巴亚德上锁的抽屉里放的是什么了。”
“你知道了!那是什么?”
“巴亚德的遗嘱,日期是一九三一年。”
“他的遗嘱?我从来不知道他有份遗嘱。”
“嗯,他曾经写了一份,但是杰西卡的死及后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显然让他把这件事给忘了。这可以理解。”
“是吗?要是我才不会忘记!为什么有人要偷一份已经放了十三年的遗嘱,受益人是谁?”
“杰西卡。”
“他的妻子?那么为何会被偷?她都已经死了埋了十二年了!”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答案,”埃勒里脸色一沉,“现在就可以。”
达金很惊讶。“我想你也要告诉我,你知道是谁偷的。”
“那当然,达金。”
“嗯?”
“一旦将所有的事实拼起来,那就简单了。”
达金的口气既迫切又忧心。“谁?是谁,奎因先生?”
“十五分钟后,我在亨德里格斯检察官的办公室和你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