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得知戴维可能从战场回来,琳达就开始计划。按她原来的打算,是要在莱特镇一个较新的社区自立门户。那会是一栋崭新整洁的新英格兰式小屋,周围有开花的灌木丛和坐落其中的花圃、几株樱桃树和苹果树、一个玫瑰攀架和一个葡萄棚架,还有一个种植香草与蔬菜的小花园。琳达早已在心里将小屋从上到下装潢妥当,连育婴室都安排好了。育婴室尤其费事,因为很多东西根本就买不到!琳达还为此有些生起气来,即使这栋房子根本不存在,但幻想着一个非常遥远的神秘婴儿,竟然也能带给她一种奇异而甜蜜的满足感。就琳达所知,关于婴儿的事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
但那都是在戴维返乡以前……在琳达确认戴维·福克斯上尉将于几个月之内,因“神经性精神创伤”从美国空军光荣退役之前。
如果说想象中的房子遭到摧毁曾经让她感到失落痛苦,她可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
“当然,那是个傻念头,”戴维回家的当晚,琳达欢快地对爱米莉说,“我们一定要让戴维有机会重新习惯一切。先……先让他完全恢复健康再说。”
“是的,亲爱的,当然,”爱米莉微微蹙眉,“我今天晚上会和你爸爸商量。”
第二天早上用早餐时,爱米莉很高兴地宣布:“孩子们,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托伯特和我昨天晚上决定了。对不对,托伯特?”
“什么事情安排妥当了?”戴维缓缓地问。
“你和琳达要先好好享受一段时光,戴维。我的意思是,你先不要烦恼任何事情。是不是,托伯特?”
托伯特面露笑容。“那是当然。我们没料到你会这么快回来,戴维,否则我们就会先把一切都准备好的。琳尼,你和你的小英雄可以独享整个顶楼。这个安排立刻生效。有谁附议?”
“哦,爸爸,”琳达喊道,“戴维,你听到了没有?那不是很棒吗?”
“当然,太好了。”戴维喃喃地应道。
“如果你想自己做饭,琳尼,”托伯特继续说,“我可以到克林特·福斯迪克那里弄些厨房器具。楼上靠北那间空房很容易就能改装成厨房——”
“不,托伯特,”爱米莉很坚决,“我不会让琳达马上就被柴米油盐搞成黄脸婆。他们得假装住在旅馆里,就是这样。享受一段真正的蜜月!随便你们要享受多久,孩子们。是不是,托伯特?”
“那当然好,”托伯特衷心地说,“呃……戴维,有没有想过你将来要做什么?”
“做什么?”戴维从餐盘上抬起头来。
“我的意思是,你是想继续完成你的工程学学业,还是想直接跟我到工厂上班?”
“哦。”戴维拨弄着盘中的热煎饼,思考着。最后,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托伯特伯父——我两样都不想。”
“爸爸,你怎么了?”琳达马上插嘴,“戴维当然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的是时间可以作决定——”
“我同意。”爱米莉不以为然地回应,同时瞪了她丈夫一眼。
“哦,当然,当然,”托伯特·福克斯虽然一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但至少看到了妻子的眼色,“我的意思并不是马上,戴维。我的意思是,等你准备好了。当然是这样。”
“谢谢你,托伯特伯父。”戴维再度抬起头,“但是我不能靠你们吃饭,这样像个无赖汉。”
“戴维·福克斯,怎么讲得这么难听!”他的伯母喊道。
“好了,爱米莉,”托伯特这下对该说什么比较有把握了,“戴维有那种感觉是很自然的。但是你忘了,孩子,你在受训期间度过了未成年阶段。我帮你看管的那笔信托基金——你父亲的基金——现在是你的了,戴维。”
戴维手中的叉子滑落,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哦,是的,”他声音发紧,“确实如此,不是吗?”他沮丧地呆坐着,然后说,“琳尼,你说呢?”他深陷的眸子带着哀求。
“你说了算,亲爱的。看你自己的意思。”
“这样说吧,我还没有想太多……琳尼。如果要住在这里,我们可以从我的基金里拿出钱来支付托伯特伯父和爱米莉伯母的房租——”
“房租!”爱米莉哭了起来。
“好了,爱米莉,”她丈夫瞪着她,“戴维现在是个男人了,他只是表现一下男子汉气概,你哭什么!我明白,戴维。你决定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会安排把基金转交给你一一”
戴维蜷缩在一边。“你继续帮我管理吧,伯父。我对钱一窍不通。”
“你将来一定是个生意上的好拍档。”托伯特·福克斯嘟囔着说。
戴维露出了笑容,琳达、爱米莉和托伯特也跟着大笑起来,于是,他们在一片欢乐声中吃完了早餐。
结果琳达的梦想之屋变成了宽敞老房子顶楼的四间房,那是她从四岁起就一直居住的地方,那时候她是被爱米莉妈妈抱在怀里,搭乘托伯特爸爸的道奇旅行车,从斯洛克姆孤儿院一路风尘仆仆抵达这栋房子的。
戴维病了,毫无疑问。让琳达和她的养父母感到棘手的是,他的问题不是请老威洛比医生直接开个药方,或照个X光片对照观察,或寄样本到莱特镇综合医院做个检验室分析,就可以解决的。事实上,是靠着琳达的温柔照顾以及伯母从厨房不断送来不容拒绝的“戴维最爱吃的东西”的滋养,戴维才开始容光焕发了起来。
不,不论让戴维生病的原因是什么,都一定不是身体上的。
要是按莱特镇人看待这类事情的标准,这也不能算是精神病。所谓的“精神病患”,要像艾斯特丽塔·艾金那样——卡内基图书馆资深管理员的老处女姐姐,在她四十几岁的某一天,被发现身上围着桌布,在双子山公墓的墓碑之间跳舞,最后被送进了斯洛克姆镇立医院的“深度”病房。但是戴维的脑袋十分清醒,如果说有什么毛病,就是他太清醒了。自从返乡后,他看事情似乎都带着一种启示录般的透彻眼光,仿佛他身在中国的那一年,是到弥赛亚王国走了一遭。他发展出一种反社会的机能,对每件事物都非得剥解到赤裸见骨不可。想和他随便聊聊天,或讨论《莱特镇记事报》上的大小事情,都极其困难。戴维不是面带甜甜笑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拒绝参与,就是突如其来地大发脾气,对不知所措的家人大肆抨击。
这简直让人发狂:前一天他可能还是兴致高昂、精神抖擞、友好合群,甚至欢天喜地,而第二天,他又会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即使是琳达想把他拉回来也无能为力。这种时候,他会表现出一种令人心寒的孤僻。他会整天在福克斯家后面的树林里游荡,两手插在口袋里,对阴晴风雨视而不见;或者,琳达会发现他躺在松林湖畔高耸的马唐草草丛里,在火太阳底下睡觉。她会像个间谍似的,躲在树后注视着他。当他醒来起身,她会满脸泪痕地跟踪他近乎踉跄的脚步,走过沁凉的松木林。然后她会抹去泪水、补上脂粉,快跑到另一个方向,和他来个“不期而遇”。
“你刚刚做什么去了,亲爱的?”
“没什么。”
“你的裤子上沾了草渍。”
“哦。对了,我在湖边睡了一会儿。”
“难怪,”琳达笑起来,“你昨天晚上没怎么睡。”
“怎么……你怎么知道?你睡得很熟。”
“深爱丈夫的女人,戴维·福克斯,知道得——可多呢。”
戴维会怪异地看她一眼,然后两人就手挽着手,一路沉默地走回家。
琳达很早以前就决定不多问,但是有一次,当他们照例在沉默中从松林步行圆山丘区时,突然一阵情绪涌上心头,她惊骇地听见自己大声喊道:
“戴维,老天,你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她感觉到他身体一僵,而她几乎要啜泣起来,对自已很生气。
“不对劲?”戴维的嘴唇露出那种令她既害怕又痛恨的甜蜜笑容。
某种力量驱使着她,她再也按撩不住了。
“怎么了?戴维,你不爱我了吗?”
她忍不住。她必须一吐为快。她必须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还是其他原因。
“不爱你,琳尼?天哪,我当然爱你。我想我永远都会爱你。”
“哦,戴维!”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如此迁就我,琳尼。我对你没有好处。我回来那天就想告诉你——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离家的那个人了。或者,我可能还是同一个人,只是变本加厉了。这有什么用呢?我只是徒增你的苦恼而已。”
“好了,戴维,”琳达焦急地说,“戴维,等等我!戴维,不准你说这种话,不准你这么想。亲爱的,为什么不把你心里的话告诉我?妻子的作用是什么?我可以帮你,戴维!问题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是我的神经,我神经衰弱。”
“是的,但是……应该还有别的事吧,戴维?不要瞒我。告诉我,亲爱的。也许……那只是心理上的障碍。也许,如果你肯跟我说……一切就能解决。”
戴维一言不发地走着。一时间,琳达以为他根本没有听见。可是后来他又喃喃地说:“我会没事的,琳尼。”
那就是她能追问到的所有结果,此后她再没有提起过相关的话题。他们又陷回旧日的模式……她追踪他到某个孤寂的地点,他们“意外”相遇,一起在紧绷的沉默中步行回家,然后在家中各自心力交瘁。在这些沉默的散步当中,如果他的态度不太冷漠,琳达会拉着他的手摇晃着。他会明显露出感激的神情,这时琳达的步履就会轻快很多。
琳达·福克斯在这样的情形中煎熬了三个月。
一天晚上,琳达终于不顾一切地提议出去看场电影。
“我们全家都去,”她说,“戴维,难道你不想改变一下,去看场电影吗?”
“你想去,是不是,琳尼?”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哦,不,”琳达赶紧说,“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亲爱的。”
“现在上演什么片子?”
“《深闺疑云》重新上映,有加利·格兰特和——”
“不!——”戴维大叫。大家全都瞪着他,有点吓着了。然后他脸红起来,嗫嚅着说:“我的意思是,我可能没有办法在戏院坐那么久。琳尼,你跟爱米莉伯母和托伯特伯父去看吧。”
“留你一个人在家?不行。”琳达说,眨了眨眼睛,“可是妈妈和爸爸,你们有好几个月的晚上都没出过门了。你们去吧。”
“你想去吗,托伯特?”爱米莉口气哀怨地问她丈夫。没错,戴维回家之后,他那莫名其妙的行为把他们束缚得动弹不得。
“呃,我今天中午在广场碰到路易·卡恩,”托伯特怯怯地说,“路易告诉我,他订了一部很棒的迪斯尼新卡通,今晚开演……”
最后,爱米莉和托伯特去了宝石戏院。
“戴维,”当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琳达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去看《深闺疑云》?”
“我看过了。在中国,或印度,还是哪个地方——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这不是原因,戴维。”
“就是这个原因!”
“好吧,戴维,好吧。”
他们坐在客厅里,不再说话,琳达缝补着戴维的袜子,戴维则翻阅着一本旧的《生活》杂志。他翻得未免太快了些。
琳达端坐在那儿穿针引线的同时,心里纳闷着,在这种抑郁隐忍的关系带来的压力之下,她还能支撑多久。总有一天事情会发生,总有一天问题会爆发。到时候……琳达不让自己再往下想。好几个星期以来,她费尽心力压抑自己不要去想这些问题。
前门的门铃响了。
戴维跳起来,杂志从他的膝上掉落。
“老天,戴维,”琳达笑起来,“瞧你,像个老头一样紧张。”
“谁?是谁?”戴维问。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爸爸回来了——也许他忘了带皮夹什么的。去开门吧,戴维。”
“八成是探子。我什么人也不见,琳尼!”
“别孩子气了,”琳达冷静地说,“跟外人打打交道对你有好处。从你回来后,我们一直过得像隐士一样。你去应门,戴维。”
戴维点点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门口走去。
琳达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倾听。可能是帕蒂和卡特夫妇,要是他们就好了。帕蒂来过好几次电话,每次琳达都回掉了她的邀请,她一定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她可能干脆就把卡特拉来了,亲自来瞧瞧琳达到底有什么问题,那很合帕蒂的个性……事有蹊跷。是的,是的!
琳达再度低头缝补,强忍住泪水。
然后她听到走道里传来声音,当戴维出现在门帘后面时,她面露微笑。
戴维也在笑。看了一眼他的背后。
埃米莉·杜普雷和艾金小姐。
“哎呀,稀客!”琳达惊呼,一跃而起。麻烦来了。只要有埃米琳·杜普雷的地方,就免不了一番刀光剑影。
“是啊。可不是嘛。”戴维微笑着,“她们真是敦亲睦邻,琳尼。坐,杜普雷小姐。坐这里,这张舒服的扶手椅。”他没有理会艾金小姐,她露出畏怯的样子。
“你看起来很健康嘛,上尉。我敢说,一定是因为你伯母高超的烹饪技术。”埃米琳·杜普雷说。她滴溜溜的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琳达欣长的身形,“还有你,琳达。你是不是胖了一点呀,腰围大了些?”
“如果你的意思是,”琳达反驳她,“我是不是有小宝宝了,杜普雷小姐,答案是——还没有。抱歉!”
女客窃笑着。琳达的脸颊上出现红晕。她咬咬下唇,努力控制住脾气。冷静,琳达,对方还没有使出最大的火力呢。
“艾金小姐和我恰巧路过——”杜普雷小姐开口。
艾金小姐紧张地点头。
“哦,不用道歉。欢迎你们,杜普雷小姐,”戴维对这个长着一双滴溜溜快眼的有棱有角的女人说道,“你不会刚好带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剪报来吧,有吗?”
“剪报?”杜普雷小姐一愣,“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上尉?”
戴维冷冷地说:“你寄到中国昆明给我的那堆剪报,我还没有谢谢你呢。”
那女人灰灰的脸不动声色。只是她的眼神出卖了自己——在瞬间狡猾的闪烁后,是一道欲盖弥彰的阴影。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戴维·福克斯。我寄剪报给你?”
“哦,算了。”戴维说,他已经没有兴趣了。他对图书馆馆员说:“容我告退,艾金小姐,我正在阅读一篇很重要的文章。”然后他踅到了房间的另一边,捡起杂志,埋头读了起来。
杜普雷小姐丢给艾金小姐一个眼色,意思是;你看吧?我就跟你说他的举动很怪异嘛。
“戴维。”琳选说。他投给她一个微笑,但是仍然留在原处不动。琳达转身面对两个女人:“真的很感谢你们来访,但戴维尚未从在中国的经历中完全恢复过来——”
“我们知道,”艾金小姐急急说道,“我们本来不想来打扰的,琳达,要不是为了——”
“艾金小姐的意思是,亲爱的,”埃米琳·杜普雷说,“我们来访,其实另有目的。”
我想也是,琳达暗忖。
“事情是这样的,琳达,艾金小姐需要你助她一臂之力。”杜普雷小姐只要逮着机会就绝不可能长话短说。
“我?”琳达皱起眉头。
“是有关我的收藏,”馆员迫不及待地说,“埃米琳认为——”
“让我来说,德洛丽丝。”埃米琳说,“琳达,你当然知道艾金小姐在收集幕特镇的名人亲笔签名。”琳达点点头,心里愈来愈困惑。“是这样,在她的收藏当中,从18世纪早期的杰里尔·莱特以来,莱特家族每个成员的亲笔签名她都有——”
“那正是我的收藏核心。”艾金小姐正色说道。
“总之,艾金小姐的莱特家族签名收藏可说是很完整了,只除了一个。”杜普雷小姐伸长瘦削的脖子,蛇一样的脸孔咄咄逼人,“只少了谢克里·莱特的签名。”她咧嘴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琳达差点失笑,这才放下了心。艾金小不遗余力要为她烦人的收藏取得谢克里·莱特的亲笔签名,这在莱特镇几乎已成传奇。多年来,她苦苦寻找,可是一直没能成功。约翰和埃尔米奥娜·莱特夫妇也帮不上忙。谢克里·菜特是约翰的叔父,是个花花公子,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算得上是个画家,在他住在先祖所创建的这个城镇期间一向我行我索,麻烦不断。就在某个阒寂的冬夜,六十好几的他,用尽心机偷偷搭上夜行快车离开了家乡,让警察局局长也拿他无可奈何。从那以后,再也没人听到谢克里叔叔的任何消息,也让莱特家族的成员大大松了口气。
艾金小姐运气不好。显然,由于年轻时的轻浮放荡,谢克里·莱特一直以来从未花心思学习书写;而他仅存的少数亲笔真迹,在其取巧脱逃后,也马上被埃尔米奥娜·莱特一把火烧掉了。
然而,就在快要绝望时,艾金小姐奇迹般地追查到一件签名样本。
那是两年前,艾金小姐在用尽所有显而易见的资料来源以后,开始着手翻查莱特镇一些老商号的旧记录。最后,她问到上村药房的老板迈伦·加柏克。没想到他竟然有一个!他记得多年以前,谢克里·莱特曾经到店里来更新一份处方,由于药品里含有一种强力安眠药的成分。药剂师便要求谢克里在账册——也就是加柏克所称的“我的记录簿”——上面签名。艾金小姐简直乐昏了,但是她努力保持清醒。
那么签名可以给她吗?她不惜任何代价!迈伦·加柏克笑了。那个签名对他毫无用处,他乐意免费转赠给艾金小姐。只是,必须花费一番工夫来寻找——他不记得那张处方的确切年份,而那本记录簿跨越的年头超过了二十年。而且每个条目看起来都大同小异。他说那个周末他会把账册带回家,找出谢克里·莱特的签名,整齐地剪下来后,在下个星期一交给艾金小姐。
然而,就在周未时,迈伦·加柏克在他药房的配方间里突然暴毙。
艾金小姐乱了方寸。但即使是为了这么重要的目的,也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去打扰丧家。艾金小姐拼命忍耐,等了一段还算合理的时间,等到她迫不及待地想和加柏克太太商量讨取那份宝贵的签名时,却发现药剂师的寡妇已经把店转卖给她丈夫的员工阿尔文·肯恩,而且她本人已经迁居由加州了。
“说到那个人,”艾金小姐咬牙切齿地对琳达说,“那个阿尔文·肯恩!”
“想想看,他竟然不愿把签名给艾金小姐,”爱米琳·杜普雷说,“他断然拒绝。”
琳达感到了一股寒流的前兆。她偷望戴维一眼。他似乎没有听这个无聊的放事,但是她们一提到“阿尔文·肯恩”的名字,他就坐直了身子。
“但是恐怕,我实在看不出来——”琳达说,“我的意思是,我哪里有——”
“你知道,我试了很久,想让阿尔文·肯恩改变心意,”艾金小姐急忙说,“归根到底,他就是吝啬嘛!说什么‘专业信用’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全是狗屎!所以,最后我问埃米琳·杜普雷愿不愿意试试时,你知道,还有——”
“我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请求,”杜普雷小姐义正词严地说,“此事关系重大,琳达,你一定要明白,莱特家族的签名收藏一定要完成。哦,我不得不说,尽管作了最大的努力,阿尔文·肯恩对我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那天,他简直可以说就在药房对我下了逐客令。可是后来我想到一招。”她狡狯地瞄了一眼戴维,“我对艾金小姐说:‘如果这镇上有谁有办法对阿尔文·肯恩予取予求,我是说,真的是予取予求,那就是琳达·福克斯——’”
戴维声音紧绷地说:“出去。”
他站了起来,两只手抖个不停。
“哦,老天。”艾金小姐几乎要昏过去了。她站起身,紧紧抓住皮包。“我想,埃米琳,或许我们最好——”
“哼,才不。”埃米琳·杜普雷立刻反弹,“管你是不是大战英雄,这只是关于最后一个——”
“出去,老太婆!”
“你们最好走吧。”琳达低声说。
“哦,我们会走,”杜普雷小姐说着把头一扬,“可是你知道,俗话说:良心有愧——”
“你们听到我的话没有?”戴维沉着脸说道。
两个女人落荒而逃。
“戴维。”
他涨红了脸。“哼,该死的老巫婆讲什么鬼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喜欢,琳尼——我不喜欢那种话!”
“你只是吃醋罢了。”琳达说着,轻笑了几声。
“一点也没错。我在中国那段时间——”
“好了,戴维,”琳达平静地说,“如果你要开始算那些蠢账,我就要睡觉击了。”
戴维站在那里,下巴微微颤抖。最后,他喃喃地说:“抱歉,琳尼。”
可是当琳达吻他时,她发现他的嘴唇又冷又僵。
然后,就在笫二天晚上,当琳达、戴维、爱米莉和托伯特·福克斯这一家人正坐在屋前门廊上,享受燠热的一天之后从山丘吹来的沁凉微风时,阿尔文·肯恩本人迈着轻快的步伐从步道走了上来。
琳达先认出了他,她的心跳随即加快。她不大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戴维应该不会真的以为……可她的心仍然跳得很快,脸颊也开始发烫。
她荒诞地暗自感激此时已是黄昏,天色几乎全暗了。
然后戴维看到来客了,琳达闭起双眼,不想目睹她丈夫骤然爆发的怒火。
但是她又马上睁开眼睛,说:“嘿,阿尔文。”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菩无其事。
“真的,欢迎。”爱米莉·福克斯把手上正在编织的物件放在腿上,焦虑地瞥了一眼她的侄子。
“你好,你好,你好。”阿尔文·肯恩说。
他是个肤色黝黑、骨架宽大的男人——大头、宽肩、大臀——因为身形太过方正,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矮。他的五官倒还算迷人,虽然眼睛细小狡黠,卷曲的黑发中间有些秃顶,但是他有一口闪亮的白牙和一个好看的鼻子,而且笑起来时,厚实的下巴上还会露出一个酒窝。
肯恩穿着高雅——“本镇最佳衣着人士”,正如莱特镇美之仲裁者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所说:这位药剂师是本店的最佳顾客。的确,从来没有人见过打着一条不完美的领带的阿尔文,也没有人见过没穿夹克或皮鞋沾着灰尘的阿尔文。
“好啊,戴维。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上尉?我还没有机会告诉你,我们是多么为你感到骄傲。看到你这么健康真是高兴,看来他们把你照顾得很好,伙计?”肯恩握起琳达的手,同时露出了他的洒窝,“还有琳尼,显然丈夫回来对你大有裨益哈!”他对爱米莉和托伯特点点头,“福克斯太太。福克斯先生……”
爱米莉紧张地喃喃应了一声,托伯特嘟囔了几句,然后就走到阳台上的收音机那里,刻意把耳朵凑到音箱上。
“我过来瞧瞧你们大伙儿近来如何,”肯恩继续说,一本正经地收起笑容,“全莱特镇都在说,你们都跑到洞里死了呢。”
“呃,你知道,”琳达说,“是……哦,对不起,阿尔文。你先请坐吧。”
“谢谢,我只是路过,一会儿就走。”阿尔文说,小心翼翼将胸前的手帕铺在门廊的顶层台阶上,放松自己坐了下来,“天气热起来了,不是吗?简直就像去年九月在格洛夫舞厅那晚那么热,琳尼,就是你和我让那些乡巴佬见识怎么跳伦巴舞的那晚,事后差点得表演脱衣舞,好让身上的汗快点干……哇,哇,戴维,伙计。有大英雄回来我们这里住,真是太棒了。”
“我知道伦巴舞比赛那件事。”戴维说。
琳达赶紧接口:“我写信告诉戴维的,阿尔文。”
“你写信告诉他?”肯恩英俊的鼻子似乎嗅到什么不愉快的气息,但是他放声大笑,“忠贞的妻子。嘿,你们两个守旧派,跟我一块儿出去兜风怎么样?去透透气,如何?我的油箱满满的。”他眨了眨眼。
“我在这里就很透气了。”戴维说。
“哦,依然是避着小人物的英雄,嗯?”此时肯恩对着戴维眨眼。
然后他不理会戴维,转头看着琳达:“那么你呢,琳尼?我发誓不会让我的双手离开方向盘。”
“谢谢你,阿尔文。但是我真的不——”
“哦,我很安全,”阿尔文·肯恩说,再度对戴维眨眼睛,“去问镇上任何一个女孩,所有的女孩都知道。”
戴维站起来,“够了,肯恩。”他说。
“相信大家都渴了,”爱米莉说着,一跃而起,“琳达,快把冰箱里的葡萄汁拿出来——”
“肯恩,你没听到我的话吗?”戴维说,“滚。”
肯恩睁大眼睛看他。
“你最好走吧,阿尔文,”琳达用一种窒息般沉闷的腔调说,“戴维的健康状况还不宜接见访客——”
“可是他……叫我……”阿尔文结结巴巴地说,他黝黑的皮肤都发紫了,然后他瓮声说道,“喂,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什么?”戴维说着,往药剂师走近一步。然后他停下来,俯视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抖得像门廊下那丛紫丁香的叶子。
连托伯特·福克斯都坐直了身子。
阿尔文·肯恩惊惶地瞪着戴维·福克斯上尉。
然后他露出怒不可遏的扭曲表情,跑下步道,向他的车子直奔而去。
“戴维,亲爱的。”琳达哀求。
戴维走进屋里。
“等一下,琳达。”爱米莉声音紧绷,“托伯特,把收音机关掉。”
托伯特没有像往常一样抗议,马上把收音机关掉。
“该是我们所有人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了,”爱米莉继续低声说道,“再假装没事是没有用的。我们该拿戴维怎么办?”
琳达双臂环抱着门廊的柱子,两眼茫然地越过浸淫在月光下的草地,望向她和戴维小时候常坐在树下互诉秘密的苹果树。
“他是只病狐,这点毫无疑问,”托伯特,福克斯说着,摇了摇头,“我以为他会重新振作起来,但是看来好像更严重了,我不知道怎么办,爱米莉。”
“我觉得,戴维……哦,似乎有隐情。”爱米莉皱着眉头回答。
她丈夫瞪着她。“我敢说就是那个原因!”
琳达迅即转过身来。“什么?”
“老问题。我这才想起来。宝贝,就如同我一直担心的。自从戴维回来以后,我逮到他好几次看着巴亚德的房子发愣,似乎在想些什么。”
“巴亚德的……房子?”爱米莉心有所感地看了一眼隔壁那栋房子……那栋空房子,十二年前,托伯特就是从那里把还是个孩子的戴维带回了家。
“我一直就说,让琳尼和戴维结婚是个错误,”托伯特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我知道戴维没有办法走出过去的阴影——”
“那不是真的!”琳达喊道,她脸色苍白。
“那么还有什么——”托伯特眨了眨眼。
“托伯特,托伯特。”爱米莉悲叹。
“我一点都不想讨论这件事!”琳迭飞奔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