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妩跟前儿拢共有四个一等丫鬟,四个伺候传话的婆子,并十二个二等粗使的小丫鬟。
秋虹、胭脂两个留在了云中府打理相干事宜,跟着回来的只剩秋雁与琥珀两个,一路颠簸,琥珀才到家就染了痄腮,脸颊子鼓的像个虾蟆。
痄腮又做鸬鹚瘟,风吹了就传,谢长逸当即叫人把琥珀送去了庄子里,给请了大夫,等养好了再准回来。
是以,这几日谢妩跟前就只剩秋雁一个伺候。秋雁神绪不宁,谢妩也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你要是想你爹妈了,就回去瞧瞧,我这儿又不等着使人,你家去小住三五日,再回来。”谢妩当她是想家了,便趁梳头的时候同秋雁道。
“没……没,没有想家。”秋雁因为紧张手上力道没个拿捏,扯了三两根头发,才后知后觉的请罪道歉。
“你这丫头,跟我还客套呢?这是京都城,又不是在云中府,我在自己家里,还能受了委屈不成?”掉了头发扯得头皮发疼,谢妩也不使秋雁再梳头了,叫了张嬷嬷进来。
临走,又同她交代,“你去搁银子的小抽屉里撑五两银子带着,买些糕点果子,再给你妈拿点儿零花,你一年没个照面,一家子姊妹亲戚也想着呢。”
“是。”秋雁依言行事,只是动作呆愣,不似平常利落。
张嬷嬷挽发的手艺巧,嘴皮子也利索:“那可赶上了,今儿个赵家两口子都得闲,大爷回来了,大老爷叫了珐世同、白明宇、伍伐等一众清客相公在书房与大爷论文章,且不出门儿呢,大太太高兴地忙着张罗饭食,早起就去厨房安排了,又嫌一屋子人在跟前碍眼,把使不着的婆子丫鬟都放了假,叫他们得闲一日。”
“大太太就忙起来了?”谢妩看着自己头上的素净,连发髻还不及缠起来,“咱们快着些,待会儿去晚了,老太太不计较,二婶婶可有的嚼舌头。”
她连着几日都起得早,昨儿傍晚谢长逸不知从哪儿得了一壶桃花醉,那是出了名的好酒,谢长逸加了桂花酿进去,温温的摆上桌,她闻的馋虫都生出来了,又是在老太太屋子里,老太太自己吃了一杯说好,教她也尝尝,她才没忍住,尝了一大杯。
回来歇下的时候,她就觉得脑袋晕晕乎乎,偏谢长逸那个呱啦嘴子,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她耳朵边念的都什么,她撵了好几回,拿枕头丢他,才把人赶出去,早起更是昏昏沉沉,站外面晒了会儿太阳,意识方清朗几分。
“上年纪了,以后再也不敢贪杯。”谢妩自言自语道。
“姑娘哪里的话,姑娘若是上年纪了,那我们这些老婆子又是怎样?”
张嬷嬷在身后笑笑说:“还记得姑娘小时候最爱念的那首诗里是这么说的,‘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老婆子听不懂这些大雅的文章,姑娘还给解释,要我们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碰到喜欢的事情就去做,人生短短几十年,珍惜当下,才不负好春光。姑娘正是好光景的年纪,想吃酒,便得吃。”
谢妩眉目间隐约闪过丝怅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里带着牵强。
好一会儿,才道:“那时候年纪小,胆子是大了些。”
张嬷嬷道:“姑娘小时候啊,真真是年画上跑下来的吉祥娃娃,白玉一样的肌肤,墨一样的头发,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揽着大太太的脖子,看见了老爷知道喊爹,看见了老太太也知道叫老祖宗,没两天儿就熟了,胆大到踩上老爷的书桌,要仿古人做什么《千里大秦图》,可把老爷给乐的呀,逢人就说自家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比哥儿也不差呢。”
张嬷嬷说完,不见谢妩搭话,当是自己提起二姑娘才被认在谢家的日子,勾的姑娘想起了自己那遭了祸的亲爹娘,也不敢再多说,嘴巴抿成一条线,手脚麻利的给戴了钗,立在一旁,小心听吩咐。
“梳好了?”谢妩对镜观望,看见那支珍珠簪子也藏在其中,刚要叱声,外头有小丫鬟进来禀话:“姑娘,传大爷的意思,给姑娘跟前儿另拨了四个丫鬟来,顶秋雁、琥珀她们的差事,人在院子里站着呢,是叫进来给姑娘过目还是让她们这就应差?”
“怎么就拨了四个人来?”谢妩从妆奁前起身,到外间坐下。
门外火红大日头底下,四个穿着豆绿交领比甲,下衬铜绿棉裙,一水儿的模样素净,只领子上绣着翠色夹黄的蔓草纹样,一眼就能认出是谢长逸院子里当差的丫鬟,其中一个谢妩还认得呢,是谢长逸书房伺候笔墨的酥卷儿。
“进来说话。”谢妩招手,张嬷嬷出去把人给叫进屋里,
几个丫鬟福身请安,谢妩仔细打量四人,只认得一个酥卷儿,另外三个也是眼熟,却记不得名字。
张嬷嬷在跟前儿提醒,酥卷儿跟二姑娘熟一些,笑着自报家名,又指着身旁比自己矮了半头的那个到:“这是我妹子酥皮儿,我俩先前都在书房当差,她手劲儿蛮了些,推不好墨,就在后头管着书架。”
酥卷儿又指着另外两个,也一并介绍,“她叫青禾,再一个叫青沐,不过大爷说了,姑娘名字取得好,让姑娘从杏酥饮、漉梨膏,西瓜露……这些里头给他们赏个新名字呢。”
谢妩也忍不住被她逗笑,帕子掩嘴,又不好失了仪态。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谢长逸在捎带她呢。
酥皮儿的名字就是有一回说好的要去十三味吃酥皮儿包子,谢长逸偏死磕在书案上不知摸索什么,她歪在一旁的美人榻上饿的两眼发昏,看着磨墨的小丫鬟夸她长得像酥皮儿。
谢长逸捏儿坏,索性给小丫鬟改了名字,就叫酥皮儿,这会儿他还把酥皮儿给送了过来。
拿她打趣儿,过分!
想了想,谢妩给另外两个丫鬟取了名字,一个叫秋杏,一个叫秋梨,至于酥皮儿、酥卷儿姐妹俩,谢妩看她们性子活泛,倒也合适这个名字。
“你秋雁姐姐家去探亲了,等她回来,其余一应你们只管问她。”
酥皮儿几个虽知道大爷对秋雁的处置,可大爷交代过的不能在姑娘面前提那些话,便也低头应下,没多说什么。
晌午,谢妩带着酥皮儿、酥卷儿到上房来。
大太太板着脸跟老太太正说话,二太太在一旁拿了根竹签子,签子上扎着樱桃,该是酸涩得很,二太太咬着牙倒抽凉气,也要吃完再捏一个送嘴里。
“二姑娘来了。”门口小丫鬟通报,谢妩打帘子进屋,老太太和大太太全都不吭声了。
“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笑着教她起来,“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我跟你母亲正说着这事儿呢,刚好你也过来了。待会儿叫你母亲再拨几个得力能干的丫鬟给你,要品性好的,家世清白的才成。”
大太太点头应下:“老太太说的是,只是……这一时半会儿也不好细问,二丫头身边更不能没个贴身人伺候,不若我从自己院子里找几个得力能干的,给二丫头先使着。”
“老太太,好好的给我送丫鬟做什么?”谢妩才得了谢长逸送来的人,没道理老太太这里也要给她送人。
“你……还不知道呢?”老太太看一眼大太太。
大太太也愣了一下,“儿媳还不及叫人去跟二丫头说呢。”
“太太要跟我说什么?”谢妩脱口道。
二太太在一旁笑道:“二丫头好清闲的一颗心,你院子里的大丫鬟秋雁出了二门外,众目睽睽之下投井了,你自己竟不知道?”
二太太一惊一乍,红樱桃沾在牙缝里也不自知,还冲谢妩笑,被老太太咳嗽一声,惊的止声,又埋头苦战她的那盘子樱桃去了。
“秋……秋雁……”谢妩惊的两只手不知道怎么摆,酥卷儿忙道跟前儿唤她,“姑娘,姑娘怎么了?”
酥卷儿这么一喊,显得谢妩受了惊吓,老太太不禁又埋怨二太太鲁莽。
外头谢长逸跟大老爷论文章过来,在门口就听到父子俩说说笑笑,屋里二太太也在,大老爷不方便进来,便去了偏屋等着,谢长逸是小辈,并不避讳这些。
他进来给老太太请安,就看到谢妩两只眼睛发直,坐在老太太身边像是丢了魂儿,酥卷儿蹲在跟前儿不住的喊着姑娘,老太太也跟着急。
“请大夫!去请刘太医来!”
谢长逸顾不上给老太太请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知道谢妩是受了刺激,旧疾发作,入惊厥混沌之境,他拉过谢妩的手,在她中冲穴上用力,谢妩吃疼回魂,才气奄息息地倚在酥卷儿怀里。
“她……她……投井了?”
秋雁是从谢妩来了这府里就一直在她跟前儿伺候的人,那会儿春桃才没,秋雁跟春桃生得有三分模样相似,又都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谢妩拿对春桃得好对她,便是有大错小错,也没舍得禀了大太太叫人去罚她。
在云中府时,那丫头还说着以后就是嫁人成了亲,也要回来在谢妩跟前当差呢。
背井离乡的日子都熬过去了,怎么才回京都,她就……她就没了……
谢妩眼泪止不住的落,惹得老太太、大太太也跟着着急,二太太还要再人后探着脑袋见缝插针的说两句风凉话。
谢长逸嫌众人聒噪,同老太太告罪,抱起谢妩出去。
身后二太太还咬舌头给众人听:“都这么大了,跟前儿又有丫鬟婆子们在,他们兄妹两个再好,也得……”
“二太太饿昏了头吧,怎么胡话离不了嘴?”大太太破天荒叱道,眼神也变得狠戾。
挑二丫头的理儿也就罢了,二太太同着这么多人说这些话,分明是要把她的策哥儿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谁敢动她的策哥儿,就只能是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