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云中府南下,经相州,穿马赣河,不过六七日的马程,就到京都了。

京都位中南,北靠六银山、马鞍山,仙女山,东有京平运河,西郊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良田城镇。

初春的天,刚蒙蒙亮,官道上水汽山雾,过德平府,就有崔家的亲兵相迎。

怡亲王府老王妃做寿的话谢长逸倒也没有扯谎,只是今年老王妃赶大寿,宫里下了旨意,要接老王妃来京都大办,老太太都一大把年纪了,身子骨倒是极好,先是坐马车一路颠簸,在京郊行宫换上肩舆,怡亲王把人接到时老王妃还生龙活虎的精神头十足呢,就是想孙子想的紧,一天要念十几回。

崔令辰打马先行一步,一路上谢妩倒也平安,只是韩策头一回出院门,离了云中府就开始闹头晕,谢长逸拿一包在韩府撮的土,用温酒沏了给他吃,仍不见好,又叫崔令辰鼓捣着从马车里出来骑马,颠簸了几日,头晕没有治好不说,又添了恶心呕吐的症状,加之他一文弱书生,少有锻炼,两股颤颤,被马鞍子磨得血呼啦,上过药,走路的姿势都变作不雅。

听外面赶车的马夫说进京都城了,谢妩忙让秋雁去后面车里告诉韩策一声。

谢长逸勒马在车笭外道:“人睡着了,就别叫他了,你崔二哥叫人来传话,给他找了专擅此症的大夫,待会儿直接把人送他那儿去,养上几日,再说安排上学的事儿。

“崔家不是还有寿宴的事儿要忙,再叫策哥儿过去……”韩策来忠勇侯府已经是客了,怎能再去崔家,给人添麻烦。

“这有什么的,他堂堂怡亲王府,还能吃穷了去?你崔二哥好意给安排了,又殷勤的叫人来说,你就这么给拒了,反倒生疏。”

谢妩细想,也觉得谢长逸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默了默,只得点头同意。

谢妩本想叫秋雁跟着策哥儿过去,可秋雁满脸难色,委委屈屈的说自己想爹娘了,谢妩也不好为难她,拖谢长逸另从家里找了个得力的婆子跟着,马车在长随街分作两边。

崔家的人将韩策带走,谢妩随谢长逸一道,进了忠勇侯府。

知道她今儿到家,老太太跟太太吃过早饭就在明鹤堂等着了,谢妩进门叫了一声‘祖母’,老太太泪眼婆娑地走上前将她搂起,拉着手坐下好一通哭。大太太跟二太太,一并家里的几个姑娘也跟着落泪。

娘几个又细细的问她在云中府的日子,老太太心疼的给谢妩擦眼泪:“姓韩的那一家子,实在可恶,他们还想瞒天过海,真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无法无天了去!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得亏是你大哥哥去得及时,有你大哥哥给撑腰,谅他们也再不敢了。”

大太太这个时候素来是不说话的,老太太眼睛里只有一个大孙子,爱屋及乌下,也只在谢妩这儿最是纵容。兄妹俩都是大房所出,喊大太太一声母亲,无论老太太疼哪个,长得都是大房的脸。

二太太看在眼里,却不高兴了,假惺惺在眼角揉了两下,做痛心状,“也是同着咱们娘儿几个的面我才敢说的,咱们二姑娘嫁了两回,两回姻缘都不大如意,该不会是命里有这么一道,或者……是叫什么方着了吧?”

二太太跟前儿坐着的六姑娘才四岁,是二老爷养在外头的女人所出,因生母身份低贱,被二老爷抱回来,记在二太太名下,小娃娃圆溜溜的大眼睛,樱桃口,皮肤白的像雪,仰起头跟大人说话,竟颇有几分谢妩的样子,二太太一直忖着心思叫六姑娘在她大哥哥跟前儿多走动,讨了谢长逸的喜爱,等回头孩子们大了再分家,看在他六妹妹的面上,谢长逸也不能亏了二房。

尤是去年谢妩嫁去了云中府,六姑娘天天在大门口迎他大哥哥回家,卖乖讨巧,好不招人稀罕。

只是谢长逸性子古怪了些,从前谢妩小的时候,偶尔有什么求的,掐着他大哥哥回家的时辰,往府门口站一站,她大哥哥都能教她骑脖子上满府满院地跑,许是年纪大了知道避嫌,待他六妹妹倒是生疏许多。

好在六姑娘嘴巧说话麻利,倒也招老太太喜欢。

“太太……什么是方着了啊?”六姑娘抬头看二太太,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二太太不好回答,转了转眼珠子,幸灾乐祸地看向大太太。

六姑娘聪明得很,转过脸又问大太太,“大娘,说二姐姐被方着……什么是方着了啊?”

大太太脸色微变,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解释。

二姑娘的两回姻缘皆是没熬过一载,有她大哥哥在,府里外头当着面虽不敢多议,可嘴长在人家身上,这种事情,人家私下里嚼舌头,也有风言风语传进她的耳朵里。

只不过大太太有了儿子万事足,年前谢长逸又升任振远将军,听他父亲的意思,陛下是有意教他接德顺候的差事,回头往天玑营里安排呢。若是谢长逸真能坐上天玑营大统领,天子近臣,又不必远去边疆拿身家性命搏前程,便是不顶着忠勇侯府的头衔,这京都上下,哪个不得高看他们母子俩一眼。

大太太有个耐过人的儿子,跟前儿姑娘遭了两回挫败的姻缘又如何?哪个不长眼的还敢舞到她面前来说不成?

只是……二房母女俩同着大太太的面在老太太这里给二姑娘难堪,落的却是大太太的体面。

“六姐儿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不是年前才开蒙,请了西席,怎么这些也没有教过?”大太太替谢妩说话,矛头直指二太太的不是,“也是我们阿妩好脾气,温温柔柔的性子,她怕我和老太太操心,从不开口说埋怨的话,只一个人偷偷的上心。”

大太太起身,走到老太太跟前,拉起谢妩的手心疼。

谢妩也跟着起身,“母亲……”

她眼圈红红,是方才跟老太太说话时哭的。

大太太摸着她的头,也跟着红了眼圈,眼睛里含泪,紧紧将谢妩握在手里,“我的儿,你在外头遭了罪,回到家里,以后都有老太太和母亲疼你。”

老太太也跟着不高兴,安慰大儿媳,“好了好了,可别哭了,我才好,你们娘俩又掉眼泪,少不得要叫人想起咱们阿妩在北边受的罪。”

又板起脸,斥二儿媳:“你大嫂子刚才那话说的在理,既然请了先生来教,头一样便该学规矩这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固执,可不是大家姑娘小姐该有的行事。”

二太太挨了骂,低垂眉眼不敢吭气儿,身边的六姑娘大约摸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得老太太不高兴了,小心翼翼缩起了脖子,只是她年纪小,尚不知道掩饰情绪,偷偷瞥向谢妩的眼神里带着憎恨,白眼珠翻着,与二太太那副虚假恭谦的模样放在一块儿,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老太太眉毛皱起,接着叱:“果然是外头那个身份低贱的生出的,小家子性儿上不得台面,亏得你母亲还给你请先生到家里来教,既然生了个求学好问的心思,就把先生打发了,让六丫头跟着族里的孩子们一起学吧,族里的学堂设有好几个科目呢,以后考秀才监生,省得委屈了状元之才。”

“老太太。”谢妩开口,替二太太娘俩求情。

只是,谢妩不吭声还好,她一张嘴,大太太就乐意了,谢妩不在家,谢长逸也天天野马似的见不着面,今儿接他妹妹回来,大太太才好容易看一眼儿子,谢长逸常在家里,连带着老太太也高兴,什么都偏向大太太一些。

大太太在妯娌面前忍了一年的闷气,今儿个好容易有机会发泄,才不肯就这么放过二房呢。

“老太太也是为了六姑娘好,你们家里姊妹,你被老太太和你大哥哥惯坏了,我也不指着你在念书上考女官,奔大好前程出来了,只是你几个兄弟贪玩得厉害,没你大哥哥那般的好武艺,走不通从军这条路,老太太叫六姑娘去族里的学堂念书,也是为着你二婶婶好,日后六姑娘一朝得中,入仕有了好前程,你二婶婶脸上也有光。”

大太太一个膝下只有谢长逸与谢妩兄妹两个,二太太自己一人就生了三个儿子,加上二老爷在屋里留的,外头养的,膝下就有十二个孩子。

二房最大的念书考了两年,连个秀才都没摸着,最小的一个前儿才满月,那贱蹄子仗着生了副勾人模样,哄得二老爷答应了把孩子留在外头养,二太太喊打喊杀,抬了老太太出来做主,才叫二老爷屈服,将那男娃娃抱回家来,给二太太看养。

大房一个谢长逸,比二房这边十几个都要好,大太太又说这话,不啻于指着二太太的鼻子骂她没福气。

谢妩受大太太教诲,若有所思地点头。

然后望着二太太笑,轻飘飘道:“既如此,那二婶婶才是最有福气的。”

谢长逸去给他父亲请安回来,一进屋就听见谢妩在那里夸二婶婶有福气。

“二婶婶是拿了什么宝贝出来,值得咱们阿妩这么的夸?”谢长逸净了手,拿着擦手的帕子走到谢妩身边,小声问,“瞧上什么了?你同我说,什么我都给你弄来。”

大太太离得近,自然也听清了,接过他擦手的帕子,叫丫鬟拿护手膏来欧一豆给他涂。

谢长逸闻见是玫瑰味儿的,便道:“这个不如桂花那个好闻,有点儿难缠。”

大太太道:“拢共就得了六瓶,除老太太两个味道各一样外,我跟你二婶子都是玫瑰的,那两瓶桂花味儿的,你说要留着秋里给你妹妹,你叫人收起来的,怎么还埋怨我的不好?”

谢长逸也跟着想起,尴尬笑道,“忙的给忘了,路上吹了一脑袋风,这会儿还懵着呢。”

听儿子不舒坦,大太太连忙出去吩咐,张罗着叫人把刘太医请来,要给大爷和二姑娘请平安脉,再开几幅药膳,让两个孩子也调养调养。

老太太看见孙子只心肝儿肉地叫,谢妩也被丢在一边,老太太问了路上的事,又说怡亲王府老王妃做寿的的事。

谢长逸指着谢妩,同老太太道:“正好二妹妹也在,那天您也不必急着往过去,到那一日,等我下了朝,应个某就回来,我送你们去,有二妹妹陪着,也叫我母亲和二婶婶清闲些。”

老太太更是开怀,连连夸她大孙子孝顺。

二太太被大房母女俩阴阳怪气的要憋屈死了,又不敢发作,只得偷偷掐着六姑娘后腰的皮肉。

咬牙切齿,腹诽大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