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雁年轻,跟前儿的几个婆子也都是大户人家学过规矩的,哪里比得上刘氏身边从娘家带来的三五个种庄稼的妇人,纵是秋雁这边人多势众,可几个来回的撕扯,竟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哼哼,老娘今儿个就叫你们见识见识!跟老娘论打架!”刘氏蹦起来有半人高,摇头晃脑尽显小人得志,“老娘没出阁那会儿,三五个村子里的婆娘们且骂不过我呢,你一黄毛小妖精,不知死活的,还想跟我斗。”
刘氏威风堂堂,周氏挑拨是非,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快意豪情,殊不知,在里头吃了瘪的谢将军领一队人正往这边来。给她们得意的时辰,可不多了。
谢长逸出手,自是干净利落。
韩家二老爷、三老爷还在知府衙门的大牢里关着没放出来呢,赶巧了,正好叫人把两位夫人捆了送进牢里使他们夫妻团聚。
“要不李道长怎么常念着云中府人杰地灵呢,还得是我家老姑奶奶发迹的龙脉之地,想撒法子就给你送显眼的蠢货,受委屈了也有出气儿的地儿,半点儿不委屈咱们谢小将军。”
崔令辰是会阴阳怪气的,他在小几上摆开了棋局,自己跟自己下着玩儿,手边还放着花生、瓜子、核桃酥,罗汉床里置了温炉,拿热水密密的裹着,里面温了云中独有的锁阳酒,惬意自在,好不开心。
“少在那里幸灾乐祸,我请你是来出谋划策的,不是叫你游玩赏景睡大头觉的。”谢长逸从棋瓮里取一枚黑子,破了他两下势均力敌的棋局。
“慌什么,亏你还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呢,咱们这是借力打力,等鱼儿自己上钩懂不?亏你还是熟读兵法的,连这些道理都不懂。”
谢长逸呛他,“有人还自诩是专擅玩乐的纨绔呢,区区一匹烈马也驯服不了,又哪里堪得上专擅二字?”
“那也比你好,你在兵法课上被夫子打手板,丢不丢人?”
“是,破旧立新若是丢人,那有人抱着书都能把头一句念错,被夫子追着满院子打的时候,他不丢人?”
“姓谢的!要比着揭短是吧!”
同窗好友,又为世交,崔令辰因为年纪小,被家大人按着脑袋喊姓谢的一声‘兄长’也就算了,他占了便宜,还却从不在言语上让着自己。
“谢飞卿!我要跟你拼了,且瞧着吧,等我打赢了你,就在日新楼摆一桌大的,小爷我要翻身,回头给你做大哥……”
崔令辰年纪小,身子骨更是祖传的孱弱,他从罗汉床上跳起来,朝谢长逸飞扑,被谢长逸接住,按回了罗汉床,双手反剪在身后,脑袋贴在垫子上,只得无能狂怒。
“谢飞卿,你撒手,你胜之不武,你不让我,你赢了也作数……”
崔令辰嘀嘀咕咕,聒噪的像只蚊子。
这厢二人正在争辩,外面有婆子来禀,“大爷,二姑娘请大爷到前院去。”
谢长逸与崔令辰两个顿时止声,互相对了个眼神,了然于心。
“什么事儿?”谢长逸并不挪脚,反同那婆子问。
谢妩与他冷战两天了,吃饭的时候都称病不出来见他,那丫头记仇,气性劲儿才没这么快过去,这会儿却凭白使人来请他过去。十之有九,应该是‘鱼儿上钩’‘东风来’。
只等谢妩自己个儿乖乖开口跟他回京都去了。
婆子道:“也没什么事儿,是韩家二房刘氏与三房周氏的娘家来人了,二姑娘生疏应付这些亲戚们,才叫奴婢来请大爷过去帮着招呼呢。”
婆子是个嘴巧会说话的主,她不说刘家来人如何如何的凶神恶煞,如何如何的在前头提棍子,要跟二姑娘讨说法,只半真半假的说是请谢长逸去前头帮忙。
“招呼亲戚啊。”谢长逸认真点头,也不戳破那婆子满口谎言,理了理衣裳,笑着问崔令辰,“热闹看不看?有文戏有武戏,不比你猫在屋子里左手右手跟自己下棋来的有趣?”
“看!怎么不看呢!”
崔令辰一向是凑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谢长逸不开口请他,他也要自己个儿跟过去。就是嘴贫得很,非得欠欠的说上一句,“你请我看戏,待会儿要是叫座,惊的满堂彩,我可没钱给你打赏。”
谢长逸家的热闹,倒贴钱都值得他到跟前儿凑一凑。
“没钱打赏,就写欠条,墨吃纸落了手印儿,等回头我自己个儿拿着着到你家老爷子跟前儿去讨。”
崔令辰啐他:“谢飞卿,我跟你说,你这是打根儿上坏!你请我来看热闹的,你还敢偷我的家!”他是斗虫遛鸟、吃喝玩乐的纨绔,可不是吃喝玩嫖赌,欺男霸女的纨绔!他但凡敢在外头打欠条丢了体面,老爷子皮都能给他揭了!
谢飞卿这个坏蛋玩意儿,欺负人家小姑娘也就罢了,还想要他的命。
谢长逸脚步匆匆,走得飞快,崔令辰嘀嘀咕咕,紧紧跟在后面。
二人从连廊过来,人还没过耳房,就听到前头热闹。撩开角门的帘子,花厅里,谢妩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韩呈醴留下来的那个便宜儿子立在谢妩身前,嘴角渗血,脸上还有明晃晃一片凌乱的红印儿。
拦在前头的几个婆子丫鬟身上也挂了彩,拦在外头那些刘家、周家人似是更严重些,撕扯破的衣裳往外头窜棉花,还有个年轻的半大小子挨了个乌眼青,咧着嘴偷偷在角落里哭,又不敢闹出动静叫人看笑话。
谢长逸不禁蹙眉,这是……输赢已定?
“怎么还刀兵相向上了?”谢长逸在站在谢妩面前,挡住刘周两家虎视眈眈的目光。
他伸手在韩策肩头拍打安抚,“好孩子,你一念书的娃娃可不能跟着胡闹,回头伤了手,写不了文章,快去后头叫人给擦些镇痛消肿的药膏。”
韩策觉得,面前的大舅舅就像是救人于危难的孙大圣,什么都不用问,就往这儿一站,他跟母亲便得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怕了。
“母亲。”
韩策询问的目光看向谢妩,他虽然知道大舅舅是好意,可他母亲在场,除了父亲,他只听母亲的话。
“回去吧,听你舅舅的,这儿有你舅舅呢,他们不敢再闹。”谢妩安抚孩子,目送韩策进了后门,她才挪了挪脚步,往崔令辰身后站,离谢长逸远些。
“二妹妹别怕,有你大哥哥在呢。”崔令辰往火里添了道风,挨了一记眼刀,开开心心的给自己找个不起眼的地儿坐定。
谢长逸环视一圈,最后目光毒辣地落在了那个穿着翠绿袄子的老妇人身上。
“是你带着他们来闹事儿的?”
“是我怎地!”老妇人脖子梗的像牛,“你就是京都城来的那个将军吧!我告诉你哎,你妹妹坏得嘞!她欺负我闺女,还叫人抓了我女婿进大牢,闹事儿?谁闹事儿了!我是来求她把我闺女放了的。是他们不讲理,先打了我侄儿一巴掌,我们才还手呢!”
老妇人无知者无畏,初见虽有一瞬畏惧谢长逸身上的戾气,可她自诩是一把年纪了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将军不将军的,村里泼皮无赖差不哩也是这副震慑人的模样。他横,你比他更横就成!张九娘撞上老猴精,横的怕不要命的。哪个先怂哪个是孙子!
“将军又怎样?将军也得讲道理,将军是上战场杀敌保护老百姓的,将军也不能滥杀无辜,要我老婆子的命!”
“老太婆,嘴巴太过厉害了些,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谢长逸警告她。
刘家老汉心里生怯,赶忙劝了自己老婆子,让她说话好听点儿。
谢长逸意在撵人,一不动怒,二不发威,斥责两句,面目慈蔼地敲折了刘家一个后生的胳膊,丢一锭银子给他做药费,又要那老妇人去给他妹子磕头赔不是。
“我们京都人规矩多,讲究一个先礼后兵,我这会儿还能同你好声好气的说话,你也知趣儿点儿,别让我冒火气,况且我妹子诰命在身,有封号呢。你给她磕个头,说几句好话,也不折了你。”
“老婆子……”刘家老汉劝道。
那老妇人为难地点头,想起那差官的话,吞了口口水,艰涩地跪下,给谢妩磕头,服了软,说了好话,又将希望惦记到谢长逸这里。
“听人说,将军是知礼的官儿,咱们是平头老百姓,不懂规矩,可……老婆子我就想求着将军把我闺女给放出来,教我闺女回家,老婆子拿我家老头儿的这颗脑袋起誓,将军叫我闺女回来了,老婆子我肯定好好管教,再不叫她到将军跟前儿碍眼。”
他们来韩府大夫人这里闹,也是知府衙门的官爷给出的主意,那官爷说,韩家这会儿住着个了不起的将军,知府老爷在人家面前也得点头哈腰的赔笑呢,那将军说是韩家大夫人的兄长,实则大户人家里头,嫡庶之分严格着哩,韩家大夫人乃是庶出,跟那位将军又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过场面的兄妹情分,稀薄哩。
叫他们带着宗亲里的大小伙子们来,闹上一闹,只要那位将军不恼,他家姑娘被放出来这事儿就有谱。他们这才伙同周家,打点摆席,聚着两家子的人一道上门。
如今见姓谢的将军客客气气说话,果然是知府衙门的官爷说话不假。
同着谢妩的面,谢长逸肯定不能就这么答应他们,只让人将这些人送走,不准再闹。
谢妩才被刘、周两家风风火火闹一场,惊魂未定,等人走了,她才回过神来,攥了攥手心儿,用帕子遮住指头上破了皮儿的地方。
“以后那些人再来,不准他们进门,只管叫人去报官,让官府的人收拾。”谢长逸看见她发间歪斜的簪钗,想要帮着扶正。
手伸到一半儿,怕再招了她的金豆子,尴尬收了回去,“那个……你钗子歪了。”
“哦,谢谢。”谢妩低下头,也是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道,“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撵他们走……”那些人像是疯了一样,棍子挨在身上也不怕,打又打不走,就把她挤在这厅里骂,她让人去报官,谢长逸都把他们打发走了,报官的还没回来。
她下眼睑那里生着颗泪痣,天生就是个好哭包,说着说着,自己就先委屈上了。
“怎么又哭了?”谢长逸在她面前蹲下,挓挲着手凑近。
清了清嗓子,开口征求她的同意:“我想给你擦眼泪,我能碰你么?”
在谢妩这里,谢长逸从来不是粗鲁蛮横的印象。
他突如其来的小心翼翼,反倒让谢妩生出了丝愧疚。谢长逸对她最好了,最好最好了,天底下再没人能比得过她大哥哥,小时候她顽劣剪了夫子的山羊胡,夫子罚她抄一百遍《礼记》,阿爹和阿娘都笑话她,连春桃都羞她,还是大哥哥翻墙进府,拿着他跟柳姨娘一起抄的《礼记》给她凑数量。
大哥哥从前念书也是极好的,书院的夫子常常夸他,说他肯定能考状元,后来他一个人从军投武,大冬天外头屋檐下挂了一长串冰凌子,人走路都要打滑呢,大哥哥愣是跑马从青州城跑回了京都。
进门儿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了,顾不得跟别人说话,就先从怀里掏了根笔,塞到她手里。还偷偷凑近了给她咬耳朵,说那支笔是海匪柏二巴养的狼崽子尾巴上的毛,他亲手给做的笔,老将军说,狼尾巴毛做的笔能写出天底下最好的文章。
大哥哥还说,这次的狼毫是狼尾巴毛做的,等下次,他割了柏二巴的脑袋,拿那老贼头顶的打旋儿毛再给她做第二支。哼,笨死了,狼毫才不是狼尾巴毛做的呢!是黄鼠狼啊!
还有……谁要人头发做的毛笔?吓人不嘞……
他们从前,明明是比人家亲兄妹还要好的关系。
“大哥哥……”谢妩抓起他的手,将脸贴在他手心,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了下来,“对不起。”
明明是她在道歉,谢长逸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小丫头就又哭了起来。
崔令辰起先是坐在客座上看笑话,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成了那个笑话……
呸!
腻歪!谢飞卿还说别个鬼主意多,哪个比得过他一肚子坏水!
阿妩妹妹心思单纯,恐怕只有任那老狐狸拿捏的份儿喽。
可怜,可怜哟。
崔令辰才不要看谢长逸得偿所愿的样子呢,拍屁股走人,临过内门,故意踹一脚门口摆着的松木香几,香几上放着榴开百子石榴摆件,玉石在瓷盘里叮叮当当的响,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谢妩惊慌失措地丢开谢长逸的手,别别扭扭擦眼泪,谢长逸心里气的骂娘,同着谢妩的面,他又恐暴露心里,不好开口。
“我……我再给你擦眼泪?”谢长逸拾起旧方法。
可同样的感动不能短时间复刻第二次,谢妩抽噎着摇头,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我自己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