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周氏声音又拔高了些,她私下里也听人说过,当年忠国公犯事儿那会儿谢妩在他家受了刺激,谢家递名帖从宫里请了几位太医,仍是落了病根。也是大老爷贪念人谢家门第,若不然……就这么个病西施,白给都不要呢,还是个二嫁妇,离了谢家,她谢妩算个什么玩意儿。
周氏这厢试探,眼珠子滴溜溜的写满了精细,秋雁看不惯她的尖酸劲儿,使了个眼色,叫人将二夫人拉走。
“是秋雁姑娘吧,都说嫂子娘家带来的小丫鬟脾气大,今儿个可算是涨了见识。”周氏拿话把儿讥讽。
秋雁要与她对嘴,忽有一只温热的手上前抓在谢妩腕上。
“母亲。”韩策从人后站出来,霁月朗风的少年面上也有了憔色,他挡在周氏与谢妩之间,先问秋雁姐姐好,又笑着点头叫人,“三婶婶。”
韩策是韩呈醴独子,是韩呈醴与发妻所出。十五六的年纪,站在那里比他母亲还要高一头,戴着孝帽,身量清瘦得厉害,穿着一身素色月白长衫,外裹衰絰,红彤彤的眼睛分明是才在里头哭了一场。
韩策将谢妩护在身畔,消瘦的肩膀此刻越发坚毅。
他父亲在任上遇害,才抬进棺材里不过几日,母亲在庄子里静养尚来不及赶回来,族中叔爷便以抚丧为由,夺了家中掌事。母亲年轻,大家族里和睦出身的千金小姐,哪里经得起他们这些脏心黑肺、烂了心肠的算计。
“母亲,咱们回家。”韩策沙哑的嗓音如最粗粝的岩叶,裹着隐忍的委屈。
亲者哀哀,泣涕涟如,孤儿寡母跪在婆姨间痛哭一场,外头韩家叔爷凑在一起低头合计着什么,灵堂里烧过的银钱纸泛着微弱的光,火星明灭,继而漆色。
韩策四下环视,寻了个借口,将跟前奴仆打发出去,身边没了外人,母子二人才说两句体己话。
“儿子已经给京都去信了,大舅舅得了消息,不日就会派人过来,接您回京都去。”
谢妩本就头疼难捱,又听到他这话,不免恼了几分,冷声斥他:“你父亲还躺在前头没合棺呢,我便是你母亲,你开口要撵我走,你是要忤逆不成!”
她自认为自己这个继母做的还算尚可,打她进了韩家的门,受他日日请安磕头,也是真心实意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对待。管他吃饭穿衣,管他四书五经六艺,虽是严苛了些,可桩桩件件皆是比着京都大家族里的公子哥儿来教养的。
为他好的道理,难不成还能教出个忘恩负义的出来?
“儿子不敢!”谢策急道。
他红着眼,咬牙就给谢妩跪下,“还请母亲恕罪则个。儿子此番行事,也是为着母亲打算。母亲出身尊贵,自是没见过底下贫苦难捱人家里头的不堪,蝇营狗苟,为着一吊钱害了命的都有,那是些急红了眼的东西。”
“母亲习的是世家中馈之道,可韩家那些人是泥腿子出身的无赖,多是没有脸的主,犯起浑来,礼义廉耻全然不顾,母亲心思单纯,至真至善,稍有不甚,一招落于下风,着了那些人的奸计,脏污狼藉之下,母亲的名声就不顾了么。”谢妩多是内宅手段行事,在有皮脸的人面前尚且得行,可那些个无赖不论这些。
韩策斟茶奉上,眼睫浓密,缓缓抬眸,眼神胆大而又仔细,忽的撞见谢妩探究的眸光,才抿唇角慢慢继续道:“儿子跟着先生念书识字受圣人教诲,眼睛里瞧得清楚,他们瞪红了眼盯着那点子田产铺面,搁母亲这儿,却不入眼。倒不如叫舅舅出面,光明正大的接您回京都去,京都繁华,又有舅舅们照拂,也省了日后磨牙扯头花的再牵连上别的。”
谢妩清贵,必是看不上韩家那点子东西,他亦有鸿鹄之志,念书入仕,日后也不再多于那些人打交道,与其争来斗去,不如撒手舍了,拍拍手图个干干净净。
“你是怕他们日后把秋风打到我这儿?”
谢妩点了点跟前的椅子,叫他起来说话。
“便是如此,还算好的。”
韩策欲言又止,忖了许久,才低头小声道,“儿子前儿个听见他们与二叔合计,要……要往衙门口请牌坊。”这些话确有其事不假,却是韩策扯旗蒙鼓,虚张声势吓唬谢妩的。
韩家二叔、三叔确实去衙门口请牌坊不假,可谢妩乃忠勇侯府的正经主子小姐,谁不知道谢长逸拿他这个妹妹当心尖儿肉似的宝贝。
谢长逸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陛下器重他,储君更与他相交甚好,云中府的官员只是出了京都又不是丢了脑子,哪个熊心豹子胆的敢给谢长逸的妹子抬一座贞节牌坊?
当初谢妩头婚嫁了忠国公府世子,一百二十台嫁妆,叫京都姑娘们羡慕的红了眼,后忠国公犯谋逆大罪,阖族抄斩,绥宁候府的三小姐都跟着掉了脑袋,几家子皇亲国戚也不敢吱声。
只谢长逸一个不怕死的敢站出来为他妹子求情,有储君从中相助,陛下才赐他们两家和离,保住了谢妩的性命。
谢长逸只谢妩这一个亲妹子,说是骄纵无度也不为过。
谢妩远嫁云中府,忠勇侯府这一二年间没少从中打点。另,三节四季,有侯府送来的头面新衣,夏时燥热,北上的驿馆里跑死了马,挂着水汽的荔枝,金灿灿的橙。
谢妩喜的、爱的,不等她张口,必有人不远千里眼巴巴给捧着送到跟前儿。
世家出身的小姐,富埒陶白,珠围翠绕,多为乖巧听话的笼中燕,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辈子再没第二个指望。
但是,谢妩与她们不同,只谢长逸还在,谢妩什么时候都有人护着。
更何况,世家大族多姻亲相系,二嫁的姑娘也不止谢妩一个,今儿个云中府敢有人给谢妩抬一座牌坊,那明儿个京都官老爷家二嫁的姑奶奶们岂不都得跟着守寡?
是以,韩家的人花了银子去衙门口打点,才提了几句,就被知州衙门给撵了出来。
韩家二叔是个混不吝,不死心还要纠缠,挨了几个板子,抱着屁股跳着从衙门口逃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大略是不敢再提什么牌坊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谢妩点头,乜斜着眸子看他,“他们想拿贞节牌坊吓唬我,叫我回京都去,你未雨绸缪,全是为我着想,也遂了他们的意,是么?”
“儿子只愿母亲此生顺心。”
“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谢妩斥他,“他们要夺你家产,才想着撵我走呢!你既唤我一声母亲,那就是我谢妩的儿子,旁人要来抢你的东西,我这当娘的头一个不允!我走?我走了你鹌鹑似的任他们欺负么!”
谢妩越说越气,脑袋疼的近乎要炸。
“母亲……”
谢策立在那里,几欲张口,袖子底下的拳头攥紧,压抑而又克制,最终也不过是抿紧了唇,将眼底的不甘与愤懑谨慎藏好。他也不想让谢妩回京都去,他也不想让,只……只恨自己年纪尚轻,又无功名依仗,在群狼环伺的韩家,他护不住她的。
“夫人吃茶。”秋雁上前来摩挲着替主子顺气儿,“策哥儿为夫人考虑,也是他有一片孝心,只是哥儿年轻,少了些顾虑,若是夫人为哥儿几句话气坏了身子,哥儿也难辞其咎。何况……再熬个夏,秋里哥儿就能参加国子监的考试了……”
谢妩撂下杯子,眉梢微扬,鼻腔嗤出一声冷笑:“我恼的不是哥儿,我儿年少,不经事,可恨那些高脚车黄汤糊了脑子的东西,请贞节牌坊?还是给我?哼……”
谁不知道她谢妩是二嫁进的韩家大门,哪里衬得那劳什子牌坊!
忠勇侯府门第高贵,府上连着出过三位中宫娘娘,谢家女儿,便是二嫁进了韩家的门,也是韩呈醴高攀,她为下嫁,韩呈醴活着时,韩家里里外外尚且知道做足了尊敬礼数。
如今韩呈醴是没了,难不成她忠勇侯府也跟着破落上不得台面了?
谢妩缓了缓神,眼底浮上一丝蔼色,安抚韩策道:“他们混说的话,哄你小孩子玩儿呢,做不得数。”韩策平日里念书知礼,聪颖有慧,可到底还是个孩子,真碰上事儿,叫人几句话就给诈住了。
“待你父亲大圆满做完,你仍安心念你的书,你父亲在的时候,唯一盼着的就是你金榜高中,家里的事不必你操心,只把脑筋放在念书上头,等秋里国子监开考,你做了俊士,我是你娘,自跟着你去京都。”
与韩呈醴的那场交易里,谢妩求的是远离京都,再不遇恶鬼梦魇,而韩呈醴所求,则是为韩策寻一世家出身的母亲。
仕途漫漫,寒门艰辛,韩呈醴孤身于悬崖峭壁上走出一条路,来不及回头,已是白茫茫混沌无踪迹了。世家盘虬卧龙,张牙舞爪的吸附在大秦朝堂之上,天子仁慈,虽见微以知著,却无削株掘根的手段。
韩呈醴身居寒处,艰涩不胜,他要做忠臣,又舍不得儿子走自己的老路,受自己受过的那些苦,既要又要,贪多务得。
韩呈醴如此,她谢妩亦然。
知韩策心思细腻,恐他多想回头再误了考试,谢妩牵强挤出笑意,拍拍他的手背,和声宽慰,“好孩子,母亲哪里都不去,家里的事情你不必管,自有母亲为你做主,便是日后要回京都,也得等我儿俊生在榜,咱们娘儿俩风风光的回。”
“……好。”韩策眼底忽然清澈,紧皱的眉头也跟着舒开,张嘴似是要说话。
然,他盯着谢妩看了两眼,咬了咬牙,又认真道了声,“好。”
此时此刻的云中官道上。
一行二十几个人,打马飞驰,马车跟在人后,飞檐上的雨链救火似的丁丁作响。
谢长逸跑在最前,后面的少年几次追赶都没能撵过他,不禁升起好胜的心思。
眉头皱紧,咬着牙,嘴里愤愤咒骂:“谢长逸你赶命啊!你巴儿狗似的去接她回来,就不怕她知道姓韩的是怎么死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丁丁作响,不是错别字。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