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互相对视,静默了几秒。
李明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抬手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也行,谁年轻时还不叛逆呢,在这待着吧,这镇子上风景还不错,挺多古建筑的,蛮有文化底蕴,你有时间可以到处看看。”
弥虞点了点头。
“听周极说,你还是个作家?”女人调笑着问。
“撰稿人,随便写写而已。”弥虞心不在焉地回答。
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她低头看去,微信浮窗闪烁着几行文字:
“弥虞你现在几岁了?还玩离家出走这一套,幼不幼稚?”
“爸爸妈妈很担心你,听哥哥话乖乖回来,别让他们操心了”
指责的口吻。
……操心个屁。
她就算死在外面也不会管吧。
弥虞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哥哥拖进黑名单里。
这时旁边那桌的菜上了,吵的更大声。
弥虞烦躁地抬眼,听到一个黄毛混混说:“欸,听说了吗,前几天有人带头找江北祁的麻烦,直接被打进医院了。”
“卧槽,谁这么不怕死,敢惹江北祁那个活阎王。”红毛杀马特大为震惊。
“还能是谁,就离俊年那富二代呗,以为家里有俩臭钱就嘚瑟,还调戏人家姐姐,被江北祁打的,那叫一个惨啊。”
“笑死,惹谁不好,非惹江北祁那条疯狗,活该呀。”
“不过说起来,他姐姐真是个傻子?”……
“是什么……自闭症吧?反正长的挺漂亮的,所以被离俊年那小子看上欺负了呗……”
他们肆意调笑着,时不时冒出一句下流的脏话。
弥虞听得心烦意乱,把玻璃汽水瓶重重搁在桌上起身。李明抽着烟,听到动静,朝她抬眼:“吃好了?”
她点头。
两人站起来,走出去。
经过那群混混们的桌子旁时,一个黄毛小子盯着她,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
“呦,妹妹很靓哦。”
“给个电话号码呗?”
弥虞没说话,款步走出门去。
少女垂着眼睑,心里有点烦。
她不管不顾非要来到京也镇,其实缘由颇多。
在原来的学校过的不顺心,和同学也不对付。
父母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每天跑东跑西,把她扔在家里,哥哥在外地上大学,家里除了一个从小陪到大的保姆,没有人管她。
她才十七岁,整日孤孤单单,烦躁又易怒,经常发脾气,感到无所适从。
所以……才想要迫切逃离这一成不变如同死水般的生活。
似乎只有跑到新的地方,才能忘记那些不愉快。
想到这,弥虞烦躁地叹了口气,抬手扯了扯衣襟。
他妈的,天太热了,才四月而已,有必要这么热吗?
头顶的太阳毒辣辣,她用手遮着脸庞,快步走回民宿别墅里。
回去后,弥虞打开微博,收到了之前合作过的网站编辑的消息。
《匿名暴徒》得了Fake文学平台的现实短篇小说评选第一,消息一出,评论区顿时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卧槽,这个狂弥真的好敢说啊……不过戳到那群网络暴民的肺管子了吧。”
“保护我方太太,感觉那群人肯定又要发疯了。”
“太太顶住,我们战斗力弱,骂不过那群人呜呜呜。”
弥虞眼睛眨也不眨,随后点开微博私信,就见无数问候祖宗的谩骂充斥着她的评论区。
因为写了偏现实的题材,揭露了网暴现象,得罪了一些人的粉丝,她如今正被狂轰滥炸:
“你在影射谁?关你屁事?贱人。”
“卖女权人设是吧,还是你会捞钱呐,恶心。”
“TM不蹭现实热度不会写东西是吧?这么牛逼干脆去当法官吧,正义小警察。”
底下还有很多评论,内容恶毒而不堪入目。
风从窗户外面吹进来,她扯了扯衣襟,捏着鼠标划过一条条评论,表情淡漠。
所有人都在大吵大闹,被放大的恶劣情绪裹挟,做着一场场无谓的争论。
造谣,辱骂,互联网喷子以性别为攻击点,以蛮横的姿态血洗了一个个评论区,如同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笔记本的屏保上是卡尔·马克思《颠倒看世界》里的名言,黑白字体,正清晰分明地写着:
“这是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
——可不就是。
她本可以轻轻松松写一些无关痛痒的文字,待在安全区里,不越出一步。
“文章写尽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
——而她不愿意做这样的人。
因为清醒,所以才痛苦。
啪嗒一声合上笔记本,弥虞抬头,房间的窗户没关,外面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貌似有人在唱卡拉ok。
再一细听,鬼哭狼嚎。
……难听。
隔壁的别墅,看着像是正在营业的轰趴馆。
弥虞把自己扔上床,抬头,直勾勾看着天花板。
没整理完的东西散乱一地,她也不想收拾。
屋子那边的鬼哭狼嚎仍在继续,过了一会,她叹了口气,拿了东西准备先去洗漱。
二楼洗浴间的淋浴头坏了,尝试自己修好无果后,弥虞拧了拧眉,只能转身下楼去一楼的洗漱间。
下去时才发现,李明正躺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睡觉,一条腿大刺刺耷拉下来,嘴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弥虞洗完澡出来,准备去厨房倒水喝,走过客厅时察觉出漏风,这才发现别墅的大门根本没关死,外面还传来些许动静。
……这都能睡着,不得不说心这么大吗。
弥虞揉了揉眉心,上前拉住门栓却却不得要领,防盗门的卡槽卡的太紧,几次都纹丝不动。
她越弄心里越暴躁,索性往前用力一推,没想到人直接出去了。
好在及时稳住了身形,才没有摔倒。
一群少年正准备进对面的别墅门,听到动静纷纷回过头,五六双眼睛齐刷刷看向突然从对门冲出来的少女。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弥虞:“……”
有点尴尬。
眼前这群少年看着像是高中生的样子,和她年纪相仿。
有个娃娃脸的少年很好奇地问她:“你是谁啊?我之前没见过你,是明姐的朋友吗?”
弥虞没说话,点点头准备把门栓拉上,下一秒李明出现在她身后,把手搭在少女的肩上,十分热情地对他们介绍道:“来的正好,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租客,叫弥虞。”
……
弥虞无奈,出于礼貌抬手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嗨。”
“哦,你好你好。”
那群少年好奇地打量她一会,忽然开玩笑似的地开始起哄,“不错啊明姐,你的租客终于不是那些垃圾男人了,可喜可贺。”
注意到弥虞投来疑惑的视线,李明抬手揉了下她的头发,无奈一笑:“我先前男人缘烂的一批,现在清醒了,懂?”
弥虞扬了扬眉,“哦。”
恋爱脑嘛,清醒之后就好了。
李明问:“你们来这边玩?”
“嗯,江哥同意的。”
“我们一会要唱k,希望不会吵到你。”娃娃脸少年这么微笑着对她说。
弥虞轻轻点了点头。
希望不要再是鬼哭狼嚎——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人都去哪了,”对面敞开门的别墅里忽然传来一个少年颇不耐烦的声音。
在轰隆的游戏音效声里,这声音显得清晰而具有穿透力。
“——在磨蹭什么?赶紧进来,把门关上。”
少年的尾音微扬,声音磁性而低沉。
见状,弥虞抱臂,有些好奇地扬了扬眉。
——屋里是什么人啊,脾气还挺大。
“呦,我们江哥等着急了。”有人笑着说。
“那就快进去吧。”
和她进行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少年们鱼贯而入。
“那拜拜啦,弥虞妹妹。”最后进去的娃娃脸少年谭回友好地朝她挥了下手,轻轻关上了门。
……还挺自来熟。
弥虞挑眉,回头撂上门。
——
在京也镇上呆了几天之后,她小舅舅过来了,简单地看了看她现在的住处,和李明要了个联系方式,随后去京也中学帮她办理了转学手续。
和爸妈僵了好几天,现在看来,他们终于是妥协了。
弥虞松了口气。
——
京也中学,高二年级办公室。
“弥虞同学是吧?在这几个文件上签个字,这些书拿回去,下周一就可以来学校报道了。”负责办理她转学的女老师指了指办公桌上空白的签名栏。
她礼貌应了一声,随后接过笔签字。
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师们此时正在闲聊着。
弥虞办手续时稍微听了一耳朵,他们貌似在议论班上某个很难管的男学生。
“说起来,那孩子是不是家里挺惨的?不然看着这么戾气,怪赫人的。”
“可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父母都不在身边,没人管教,经常出去打架,野得很。”
“——不过嘛,家里倒是挺有钱的,妥妥的二世祖。”
“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小时候遭遇了什么事,他姑姑对他一直挺放纵的。”
“那孩子啊,身上经常有伤,看人时眼神冷的很!我就没见过这样的学生,都不敢管他。”有人啧啧了两声。
“之前他是不是又被处分了?哎,邹老师可真费心啊。”大腹便便的中年男老师喝了口热茶,长吁短叹地说着,“怎么一个两个问题学生都在他班上。”
弥虞掀了掀眼帘,耳朵精准捕捉到他们口里那个陌生少年的名字。
“jiang,bei,qi”
——有些熟悉的名字发音。
是那天吃饭时,被那群混混们议论的男生?
弥虞想着,眼前逐渐勾勒出一个倨傲不驯的少年轮廓。
——野蛮生长,顽劣放肆,戾气深重。
她低头,慢条斯理地写着字,心里悄然滑过一抹好奇。
“我先回了,以后有事打电话,别委屈自己,钱不够跟我说。”
弥虞点点头,对面前的男人笑起来,“嗯,谢谢舅舅。”
林彬看着自家外甥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虞虞啊,舅舅也不说你什么,说实话,你一个人来这里住,你舅妈和我都挺不放心你的。”
“……”
见她不说话,男人又叹了口气,“算了,如果在这住能让你放松的话,多呆一会也没什么,注意安全,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少女乖巧点头。
父母工作都忙,哥哥又去外面上大学了,平日里最关心她的亲戚就是小舅舅。
他不像父母,不会管教她,她反而最自在。
舅舅还说请了镇上相熟的人平时照顾她,弥虞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也没放在心上。
耐心地听舅舅讲完一堆话,婉拒了对方送她回去的提议,弥虞转身走了。
肚子有点饿,她去街边的餐厅吃过午饭,出来时天上下起小雨。
弥虞撑开一把透明伞,慢悠悠走过一条居民楼后面的商业街。
有个抱花的小女孩忽然跑过来,把一朵红色的花塞进她手里。
“姐姐,花,花。”她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弥虞低下身子回应她,发现小女孩似乎有些听力障碍。
于是她买了一朵山茶花,小女孩笑起来,抱着其他的花朵,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弥虞把玩着手上漂亮的花朵,哼着歌将它别在自己耳边。
走了一会,她发现前面有人在吵架。
一对男女挡在路中间,推推搡搡,互揭伤疤,谩骂不停,有好事的大妈在旁边煽风点火,一堆人围在四周看热闹。
狭小的道路拥堵着。
堵在原地半天,弥虞心里的烦躁愈盛。
她蹙眉,索性左拐进入一条狭窄的巷道里。
空气潮湿,道路泥泞。怕弄脏衣服,弥虞撑着伞,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动作轻盈。
走着走着,她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轻微的金属撞击声。
很乱,很多人,夹杂着怒骂与求饶声。
弥虞刚刚走到喧闹的岔口,下一秒,一个人猝不及防踉跄着跑出来,脚下一滑摔在她面前,摔了个完全的狗啃泥。
弥虞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随后低头看去。
是个年轻人,一头黄乱杂毛,衣衫邋遢,一边的脸庞高高肿起,像个发面馒头。
他口里呻.吟着,表情痛苦。
视线下移,弥虞发现这人腰腹的衣服上有一个很清晰的鞋印,显然是被人一脚从巷子里踹出来的。
她诧异,抬头看向不远处那个阴暗的岔口。
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的少年正站在那里。
他身材高挑,黑色外套,单手随意插着裤口袋,露出的白皙指骨戴着一尾细圈银戒。
紧接着,黑色帽檐下那张线条精致的脸庞缓缓抬起来,弥虞就此看清了他面容。
唇很红,冷白皮,瞳色像漂亮的琉璃珠。
宝蓝色耳钉嵌在白皙的耳垂上,是这个灰蒙蒙小雨天气里唯一的亮色。
弥虞打量过去。
很出众的长相,让人一瞬间想到少女漫画里帅气阴戾的男主。
但显然是比那更逼人、漂亮的美貌。
——站姿随意,模样桀骜放肆,看着并不好惹,像一头野蛮生长的丛林野兽。
漆黑不见底的凤眼深邃灼灼,如同冰封的烈烈火焰,漂亮浓深的眼尾狭长而上挑。
是令人心悸的俊颜。
而更让人觉得显眼的,是少年如白霜般脸庞上蜿蜒的血痕。
很显然,那血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