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卡将纸杯丢进垃圾箱,走出了星巴克;我也跟着走了出去,同时想着怎么才能让她和戴维斯会面——因为她不愿找警方;但要是能让她回到我家,或许戴维斯愿意过来相见。但米卡拒绝到我家,也不愿告诉我她的住址。我只好让她答应第二天上午给我打电话,但又无法肯定她是否说到做到。
我跟她道了别,就朝后面的停车场走去。我急切地想要看完破土动工仪式的复制带,给多兰找好时间代码。停车场与咖啡店隔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在芝加哥,这样的小巷不计其数。穿过小巷的时候,那里似乎比平常要暗些——真奇怪,咖啡店后墙上的那盏卤素聚光灯灭了!这种聚光灯应该是一直亮着的才对呀。
离我的沃尔沃不到10英尺1了——突然,黑影中跳出两个男人,包围着我。前面的高大魁梧,走路瘸腿;后边的矮小灵活,头发平直而油腻。我刚想跑,小个子就抓住了我,按住我的两只胳膊。疼痛从手腕传到双肩,那一头脏发的臭气也熏进了我的鼻孔。
我拼命挣扎,但他抓得更紧;我刚一大声呼喊,那大汉就咆哮起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提醒我,这个喉音发达的语言是俄语!小个子一声吼叫,算是对他的反应,抓住我双臂的手猛地一拧,我不禁双膝一软。我想倒在地上,指望能从他手中挣脱;但他力气太大,我想倒也倒不下去。
一对车前灯闪烁着从中央大道上过去了。
“停车!”我尖叫道。“救命呀!”车灯继续飞奔。
“闭嘴。”大汉在我跟前立定,举起一只手,似乎要揍我。即便光线暗淡,我也能看到他的瞳孔大得占满了眼眶,眼神隐秘而木然——不安顿时穿透我全身!
“米卡在哪里?”我叫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大汉对同伴厉声说了什么,小个子于是更起劲地抓紧了我。
“救命呀!”我本能地退缩着,不顾一切地再次尖叫起来。“来人哪!快报警!”
脑袋突然受到重重一击,我随即倒下,脸磕在地上。周围的一切变成了一个个小点,小点开始旋转,接着全都变成了漆黑一团。
苏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背上顶着冰块,刺骨的冰冷传到了胳膊和腿上。我渐渐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大片坚实的冰冻地面上。想要扭动手脚,才发现被捆着,只要轻轻一动疼痛就从后脑勺扩散开来。我只好紧闭双眼,开始念动咒语——那是三十年前在超脱静坐2课程上学到的;你别说,还真能让我放松下来!待到大部分抽痛减轻下来时,我的眼睛才睁开了一条缝。
云彩随风飘过,月亮时隐时现;月华如水,洒向万物。周围的环境逐渐显现,阴暗中现出一些庞大而粗笨的东西——原来是些巨大、笨重的机器,比汽车还要大:有的向外伸出液压臂,有的像是镶着巨齿的硕大铁铲,有一台前面还有个巨大的滚轮装置,还有一台起重机的长臂从另一台那里曲折地伸了出来。机器周围散堆着各种管子,既有铁制的,也有混凝土的。那些钢铁器材看上去比实际上还要冰冷。
刺骨的寒风阵阵刮来,随风传来低沉的说话声。我朝人声处滚了一下身子。一群人正聚在大约30码外的一辆拖车旁边。除了袭击我的那两个打手,还有另外两个男子。一个又高又瘦,穿着厚重的夹克,行动灵活自如;另一个身材矮胖,穿着一件过于宽松的大衣——正是马克斯·戈登!
他正与绑架我的那个大汉激烈交谈。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讲的是俄语——但那人垂下了双肩;戈登肯定是在责骂他。
我开口叫喊,才发现嘴是被封住的,只能发出呻吟。那些人朝这边看过来。瘦高个男人做了个手势,但戈登摆手止住了他,然后朝我走来。我躺在地上看过去,他的脑袋大得出奇,简直就像个怪怪的侏儒。瘦高个跟着他走了过来。
“晚上好,福尔曼女士,”戈登和颜悦色地说道。
我没有答话。
“非常抱歉,让你身处这样的环境。本想安排在室内的,我确信,你也这么希望。不幸的是,我们别无选择。”他朝瘦高个瞥了一眼,那人朝我走了一半的距离。“我这位同事想要把你嘴上的胶带揭掉,咱们好好聊聊;不过,他向我保证,要是你再尖叫或大喊,他就会杀了你。明白了吗?”
我没有回答。
“明白了吗?”戈登重复道。
我点点头。
瘦高个俯身扯掉我嘴唇的胶带,我疼得喘息起来。戈登皱了皱眉,但瘦高个面无表情,直起身,用俄语厉声说了什么。穿着大衣的戈登弓起身子,回答时声音紧张。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记起老爸去年秋天就是不要双排扣大衣,而买了件鸭绒大衣。此刻我身上只有运动装,肯定是他们把我的外套扒掉了。我打了个寒战。
“天气很冷。所以咱们就快点,好吗?”戈登的两只拇指别在衣袋里。
我想抬头回答,但疼痛迫使我重新低下头。瘦高个拔出一把手枪。
“拜托,福尔曼女士,不要让我的朋友精神紧张,”戈登说道。
那人枪指我头!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你想干什么?”
“破土动工仪式录像带。那是将我和郊区那件小破事联系起来的唯一证据。我还是拿到带子心里才踏实一些。”
他确实很谨慎。“你说的小破事是什么?”
“别装蒜!你是在浪费时间。你要是不帮忙,我的——我的伙伴没办法找到那盘带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去哪儿找。你必须告诉我带子在什么地方,还有怎么识别。”
“要是我拒绝呢?”
戈登的眼睛瞥向握枪的男人:“那会让大家都感到不快的。”
我的大脑顿时高速运转起来:家里的录像机里有一份破土动工仪式的VHS拷贝,但原始带锁存在了麦克的公司里;即使他们最终拿到了我那份拷贝,原始带还是能交给警方。
但他们未必知道这些;事实上,许多人并不知道区分原始带与复制带。他们没有意识到,就像CD、电脑文件和软盘,我们总是将录像带复制以后才在拷贝上面进行编辑。如果戈登要电脑文件,我就无计可施了,因为他们就会知道索要原始件。但这是复制带,值得一试。我正要说到哪里去找那份拷贝,突然隐隐听到一声呻吟。
我朝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几码远的地方有一堆东西,我原先以为是一堆管子,但这时它在移动,朝这边滚了过来。米卡!她也像我一样手脚被捆,嘴巴被封。
那个眼神木然的男人从我那里移开,一只手举枪对准她,接着另一只手取下塞在她嘴里的东西。我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身体语言却很放松,一点也不紧张——让人颇感奇怪。
“喂,弗拉迪。”
“喂,米卡。”他把自动手枪上的套筒朝后拉了一下。
弗拉迪!我记起她说过,弗拉迪要杀她。
“不要……不要伤害她,”我乞求道。
弗拉迪扬起眉毛,厉声对戈登说了什么;戈登回答后,米卡全身僵硬起来。
“只要你交出带子,我们就不会伤害她,”戈登翻译说。
这是在骗我吗? 米卡早先说的话似乎暗示他在撒谎;就算明知他是骗我,可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带子在哪里?”戈登催逼我说。
“在我家,就在录像机里。我早些时候正在看带子,突然——”我没必要告诉他们米卡去了我家;总之,他们很可能已经知道了。
他们再次用俄语讨论了一番。弗拉迪朝那个头发油腻的小个子男人打了个手势。他们商议了一下,于是小个子朝大门跑去。
他这是去拿带子了!那个头发油腻的家伙就要走到街道时,弗拉迪叫喊了一声,那人突然停下脚步。我屏住呼吸:弗拉迪肯定已经意识到还有复制带。我鼓起勇气。弗拉迪用俄语说了什么。
“Da.”大汉在外套里摸了摸,掏出一只手机扔给那小个子。小个子将手机装进衣袋,朝街道走去。
我缓缓吁了一口气。没事。暂时还没事。我试着计算取回录像带需要多长时间。这个时候路上没有什么车辆,单程大约三十分钟——我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来想办法逃离险境。
还要救出米卡。
小个子走后,戈登从弗拉迪那里走开,然后开始踱步;掉头回来时,他满面烦恼。又踱了一个来回的时候,烦恼进一步加深。看上去他也非常困惑:深更半夜的,自己怎么会跟罪犯和杀人凶手一起出现在自己的建筑工地上?
每增加一个来回,他的不安就增加一分!我隐隐约约有了个想法:把戈登和牙科诊所那个女子遇害案联系起来的唯一证据,就是破土动工仪式录像带上那个建筑工人的镜头。而这镜头最多也只是个不能让人信服的证据。警方可能会以此为借口展开进一步调查,但带子本身并不能证明他有罪。它只能显示戈登与那个凶手之间存在一种微弱的、但未必是犯罪性质的关系。戈登很精明,他肯定知道这一点。老爸的朋友弗兰克说过,戈登早就知道该如何免于刑事起诉,他会找最好的律师帮他脱罪,这一次肯定也不例外。
但律师也无法使他与弗拉迪撇清关系。戈登需要资本,弗拉迪需要资金来源的合法性。多年来,他俩的“生意”不但极为复杂地联系在了一起,而且使他俩变成了一个双头蛇怪,就像神话中的那个怪物,其中一个被消灭,另一个必然也要死掉。不过,我现在看着戈登,很想知道他是否想要跟弗拉迪一起倒下。他可能甚至抱有一种模糊的侥幸心理:自己会被饶恕,能从弗拉迪编织的那张网里解脱出来。
我竭力忽略全身的疼痛与麻木,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你好像跟我一样吃惊呀,马克斯。”
戈登停止踱步,直起了身子。我的胃抽搐了一下:难道我说错话了吗?那个魁梧的凶手斜眼看着我,似乎想搞明白我在干什么,以及是否应该采取点儿行动。
接着,戈登从衣袋里抽出双手:“本来不该走到这一步的。”
“这我知道,马克斯。”
称呼名字不带姓,这样显得亲切。
“我是第一代,你知道。”
“说来听听吧。”我压低声音。
“我父母一无所有;父亲在一家医院的锅炉房里犯心脏病猝死,母亲是个裁缝,没有休过一天假;我想证明来美国不是个错误。”
“你做到了。”
赞美他,鼓励他说下去。
“到了大通曼哈顿银行,我的梦想实现了。然后,当我开始与戈尔巴乔夫的得力助手……那个少将开始合作……我知道自己成功了。”他再次直起了身子。“我就是搞不懂事情怎么到了这个地步!”紧接着一阵既像是呜咽、也像是咳嗽的声音。
“哦,我敢说你清楚得很,”我柔声说道。
跛腿男子徐徐靠近。
“你当然知道什么时候出了问题。”我的语气尽可能充满同情。
他叹了口气:“苏联解体,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在推搡着,挣扎着,相互扭打。为了挣几个卢布而不顾一切;起先我将脸扭到一边,然后……”他摇了摇头。“当我开始留心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什么时候都不会太晚,马克斯。”我搜寻着恰当的字眼。“你——你依然还能挽回这一切,不要让弗拉迪把局面搞得不可收拾。”
跛腿大汉一脸怒容;他似乎纠结着要不要告诉弗拉迪我在说话——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从没有想过要卷进这场——这场生意丑恶的一面,是吧?弗拉迪强迫你参与了进来;一旦你意识到自己陷得有多深,就感到很害怕——是这样吧?”
戈登再次将身子缩进大衣,偷偷瞥了弗拉迪一眼。
“你可以让这些结束,马克斯;不管眼下看上去有多黑暗。你只需要——”
跛腿男子朝弗拉迪喊了一声。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僵在了那里:弗拉迪淡淡一笑,对米卡小声说了什么;米卡朝弗拉迪脸上吐了一口痰,算是回答。弗拉迪脸色突变,站起身子,举枪对准米卡。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甜美悦耳——真是充满了讽刺意味。戈登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然后打开;过了一会儿,合上了手机。
“他拿到了,正返回市中心。”
这是个提示。那个俄国大汉冲向我,弯下身子,把我上身抱了起来。我在他怀里挣扎着;但因手脚被捆,挣扎只是徒劳。他开始把我拖走,我试图把身子重新扭回戈登那边,但米卡的喊声传了过来,既响亮又清晰:
“快走,马上!他要杀了你!”
弗拉迪重新在米卡上方探着身子,温柔地抱起她的脖子。起初我以为弗拉迪是在照料她,让她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接着,弗拉迪看着她的脸,用枪顶住她的太阳穴,然后扣动了扳机——她的身子倒了下来。
弗拉迪匆忙站起身,朝抓住我的那个打手喊了一声。那人将我放到地上,急忙跑到弗拉迪那里。他们一起把米卡的尸体拖过工地,挪到一个地方,那里钻了十多个大孔,孔洞直径大概有五英尺。其中一些孔里装上了混凝土柱子,附近还架着混凝土溜槽。我突然全身都不安——他们要把米卡埋到其中一个孔洞里!我对建筑施工一无所知,但从溜槽的尺码看,那些孔洞肯定有三十到四十英尺深——从此以后,没人会找到米卡。
那两人说话了,然后弗拉迪朝我看了看,点点头——处理完米卡,他们就要来结果我的性命了。
我看着那两人把尸体滚到其中一个孔洞里面,心里吓坏了。接着传来刮擦的声音,然后是砰的一声重重落下,再接着是无穷无尽的寂静。弗拉迪又开口说话了,跛腿男子朝我走来。他一把抱起我,然后朝那些孔洞走去。我最后一次努力抵抗,把身子僵成一块木板,想借此从他手中挣脱——毫无效果!
胸口里嗵嗵直跳,我绝望起来;只有向戈登求助了。但我伸长脖子看他的时候,他已不在刚才那里;我不停扭动着身体,终于瞥见他正退到设备的阴影里。
他要逃跑!
弗拉迪肯定也看见了戈登,因为他对抓住我的那个人厉声吼叫了什么。那个跛腿男子停了下来,几乎是将我扔到了地上。只觉飘过一股淡淡的鱼腥味——肯定已到了河岸上!
弗拉迪拽出枪,那两个俄国人从两边包围了那台设备。
我胸口开始发紧:他们要先结果马克斯,再来干掉我!我盯着黑乎乎的庞大设备,一股深深的绝望把我吞没:一切都完了,只能认命!突然,一声呼喊划破夜空,紧接着是设备摩擦发出的刮擦声;原来是一台巨大的机器正驶出阴影。
一辆看起来像是推土机或是坦克的东西缓缓朝前开着,轮胎非常厚重;前面伸着一条长臂,长臂末端是一个庞大的机械钳口,原来是一台粉碎机!它朝前开的时候,钳口张开,露出巨大的锯齿,似乎能把捕捉到的任何猎物都撕个粉碎或压成碎片。马克斯·戈登坐在操纵机器的驾驶台里,咧嘴狂笑着朝我驶来。
我从这边滚到那边,拼命扭动着身体,想要避开它前进的方向。但我每挪动一英寸,戈登就调整一次方向,钳口离我越来越近。我不停地滚动着,直至感到背后碰到冷冰冰的金属!
原来是靠在了带刺铁丝网围栏上——我已陷入绝境,无处可逃!
1 10英尺约等于3.048米。
2 超脱静坐:印度教的一种修行仪式,信徒口念真言静坐,以达到无忧无虑、身骨松弛、超脱俗念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