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醒来时,只听得阵阵狂风吹进窗户,呜呜作响。我躺在床上,想象着一场暴风雨已准备好从天而降,那是一种带着惩罚的力量。

突然,电话响了!我翻过身子,看了一下时间:凌晨四点钟。正值黯淡沉闷、夜晚与白天之间,但非二者之一。难道有坏消息?谁会在此刻打电话呢?铃声再次响起,我伸手过去,脉搏剧烈跳动。

“艾利 ,我是乔丹•本内特。”语气非常紧张,宛如即将扯破的橡皮筋。

“乔丹。”我不禁猛然感到浑身如释重负:不是爸爸、蕾切尔,也不是大卫!我打开灯。“出什么事了?”

“你——你能来卡比利尼见我一下吗?”

“就现在?为什么?”

他哆嗦着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在竭力镇静下来:“艾利,只管来到这里,好吗?”

“等我二十分钟。”

我匆匆套上运动装,驱车沿高速路狂奔,竭力不想究竟出了什么事;随着车子不断朝前驶去,我却紧张不安起来;即将倾斜着转过卡比利尼拐角时,就闻到电器燃烧过的气味;拐过去到了公寓房那条街上,只见许多警灯闪烁,还有一辆辆的消防车和警车。公寓房在街那头,但一辆警车挡住了我的路,我只好停下,然后小跑着到了竖起来的几个路障那里。有一小群人聚在了一起,身上还穿着浴袍或睡衣,披着外套。

警戒线的那一边有十多个人:几个消防员正在卷绕水龙带,已开始收起设备,身着制服的警察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三辆救火车、一台很大的水泵,以及四辆警车占据着街道。一盏弧光灯对准那座楼,蓝白色的强光在光与影之间造成一种戏剧性的——几乎是梦幻般的——强烈对比。随着无线电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加上偶尔有人在喊叫,我感觉自己身处英马尔·贝里曼1的电影拍摄场。

烟雾的气味钻进了鼻子与喉咙。屋顶已经部分塌陷,早已熏黑的两面墙壁满是烟垢,直直地对着天空,灰色的烟柱缭绕着升腾而上。我四下看了看,没有见到救护车——胃子猛地一紧:难道已经开往医院了吗?车里有没有那几个男孩?

路障那一边不远处,阴影深深,夜色正浓;只见一人蹲伏在马路牙子上,双肩耸动——正是乔丹·本内特!

“乔丹!”我紧张不安地叫道。“到底怎么回事呀?那些孩子呢?”

他疲惫地抬头盯着我,神色异常迷惘,我都不敢肯定他是否认出了我是谁。我弯下身子想穿过路障,但一位警官阻止了我。“对不起,小姐,你不能过去。我们正在调查。”

我看着他,指了指乔丹:“他是我的客户2。”

“你是律师?”

“唔——”我傲慢地瞪了他一眼。

这话并不全是撒谎:他确实是我的客户,那个片子的客户。

那个警官仔细端详着我。

我屏住了呼吸。

他眨了眨眼:“过去吧。”

我冲过街道,然后蹲下来。乔丹穿着外套的身子还在颤抖。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乔丹,有人受伤吗?”

他摇摇头:“还好,每个人都出来了。儿童与家庭服务署今晚收留他们。”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去一个消防员那里领回一条毯子,给乔丹披上。他紧紧裹上毯子,双肩起伏不停,并且开始颤抖起来。

我用一只胳膊搂着他:“好啦,”我小声说道。

“不,不好。”他粗声粗气地呜咽着。“永远也不会好。”

我什么也没说。过了几分钟,他用袖背擦了一下鼻子:“是烟雾警报器救了他们。”他抖掉毯子,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真他妈危险!幸好那东西声音大得吓人,把他们吵醒了,全都穿着汗衫短裤冲了出来。”

“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他低下头。“怎能那样说?他们失去了一切呀。”

“可他们毕竟活下来了,而且还没受伤啊。”

他正要回答,消防车的哀鸣声刺破了寂静,原来是消防车和警车一辆接一辆地驶离了火灾现场。

我小的时候,消防员离开火灾现场时会当当地敲起钟,宣告火灾已灭、一切安好。今晚却没这样。这些车辆悄悄地返回到茫茫夜色中,一辆红色小轿车和一辆警用巡逻车还留在现场。

乔丹目送消防车消失在拐角处:“我要进去了。”

“还不能进去,他们不允许的!”

他皱了一下眉,满脸坚毅:“我必须进去!”

“为什么?”

“信守承诺。”

“承诺什么?”

“你记得史蒂夫,那个戴耳环的男孩吗?”那个骑摩托车的追星族。“他六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但在临死前,父亲把‘狗牌’3给了他,越战时的。这孩子一直带在身边。那是他保存的父亲唯一的遗物。我答应他一定尽力找到。”乔丹做了个吞咽动作。“是金属的东西。或许……”

他截住一个刚从楼里出来、穿着消防服的瘦高个儿男子。乔丹说话时,那人绷起了嘴唇,然后将一个书写板从一只胳膊换到另一只,最后摇了摇头。

乔丹垂下双肩。

“听着,”那人说道。“即便我让你进去,你也找不到什么东西。我向你保证:没剩下任何东西。”

乔丹没有答话。我伸手挽起他的胳膊,但他甩开了我:“我不信!”

“肯定还有剩下的,”他说。

那人扬起眉毛。

“我承诺过,我必须尽力找到!求求你!”

那人再次端详起乔丹:“越战,嗯?”

乔丹点点头。

“我也参加过越战。去过波来古4,七一年。”我看得出来,那人正在权衡,纠结,决定。最后,他的表情缓和了下来,接着悄声说道:“你没有进去过,明白吗?我之所以允许你,只是因为火已经扑灭,并且我们对火灾的起因很有把握。但你从没进去过。懂吗?”

乔丹的脸放晴了。

“就两分钟;你跟在我身后,不许乱动。”

“谢谢你,调查员……”我说。

“我叫康奈利。”

我俩跟着他穿过前门,只见一团烧焦了的木头和剥落的油漆。里面,大部分烟雾消散了,刺鼻的气味依然强烈,显然含有化学制品。走进曾是起居室的那个房间;屋顶没有塌陷,但四面墙壁,或者说,残壁上,满是乱糟糟的烧焦痕迹,似乎是某个可怕的阴间设计师的手笔。地板上到处散落着各种残骸,我们的鞋子在湿漉漉的地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自动喷水灭火系统没有连接,”调查员说。“否则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可能是他们刚刚才建成,”我说。

康奈利哼了一声:“费尔德曼的项目,对吧?”

“对啊。”我吃了一惊。

走进大卧室。床上的被褥烧成了碎片,地板上是一堆堆浸满水的垃圾,是梳妆台和写字台燃烧过的遗留物。那些家具几天前还是崭新的,因为我刚收到快递寄来的录像带时,就拆开包装取出来看过。

“知道他把身份牌放哪儿了吗?”康奈利问。

“他觉得是放在了最靠墙的梳妆台里,”乔丹说。

康奈利耸了耸肩膀。梳妆台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堆碎片。我回想起“芝加哥文身穿刺馆”那位佛教徒文身师关于火的本性的一番话:火焰熄灭,旧的思想与激情就释放了出来,因此能让精神获得自由。

果不其然!

我们跟着康奈利回到起居室。我凝视的目光移到了厨房用来传递饭菜的小窗口那里。炉子上放着两只大锅和一只长柄平底锅;那些锅很脏,锅底还有一层煤烟,但并没烧焦。

“火灾不是从厨房开始的,”我说。

康奈利摇了摇头:“起火点在那边。那个电源插座。”他朝一面墙上一个蜿蜒向上的“V”形燃烧痕迹做了个手势。我刚好能在“V”的相交之处看出一团熔化的塑料,距离地板约八英寸。邻近的一扇窗户向外炸开了,残存的玻璃碎片圈着一片空荡荡的黑暗。窗户那里悬荡着一根金属帘杆,杆子上垂着烧焦的窗帘残片。

“可能负载严重超出了电线的承受范围,导致突然冒火,引燃了窗帘之后,火势迅速蔓延,”康奈利实事求是地说。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负载严重超过电线承受能力?电器太多了吗?”就连我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相信是这原因。那些孩子并没有电视机或是PlayStation5那样的东西。

康奈利皱起眉头,额头上现出一条条深深的皱纹,但没有答话。

“不是有人纵火,对吧?”

“哦,当然不是,”他迅速答道。“没有纵火的证据。”

“但你说你‘非常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迟疑了一下:“我需要跟承包商谈谈,核实一下究竟用了什么材料。”

我开始有种不安的感觉:“怎么?”

康奈利摇了摇头。

“听着,”我说,一边朝乔丹做了个手势。“这个人是我的客户;这座建筑是他为寄养期满的少年开展的一个项目的一部分,算是给他们用的过渡住宅,一个让他们成功融入现实世界的机会;可现在全给毁啦!他只好一切从头再来!你不觉得他有权知道房子是怎么毁掉的吗?”

康奈利端详着我们两个,然后甩了一下大拇指:“到外边去。”我们跟他回到外面的街道上。“我认为用的电线不合格;应该采用16号电线6,或许甚至是14号的,但好像实际用的是20号的;断路器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有人试图偷工减料,省钱。”

我倒吸一口凉气:“承包商?”

“我以前也见过这种情况。”

乔丹下巴上的一条肌肉绷紧了。

“就说这些。”康奈利摆了一下手。“我已经讲得太多了,请你们尽快离开吧。”

我点点头,带着乔丹路回到沃尔沃那里。乔丹坐到副驾驶座位上。我钻进车子,起动发动机,将暖气开得很大。幸运的是,车内马上暖和起来。乔丹径直盯着前方,双眼在一盏街灯照耀下闪着亮光。

“你没事吧?”我小声问道。

他半天才答话:“一直以来我都在努力逆流而上,你知道吗?”他最后说道。“我受苦受累,一言难尽,只想着要是能给那些孩子办成一些实事,也就值了。有时现有的社会救助机制确实发挥了作用,我也一度这么想过;但接着就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揉着脖子背部。“告诉我,艾利,我干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无言以对。

“我原来真以为我们这次成功了。芝加哥是个伟大的城市,你知道吧?”他透过挡风玻璃朝外看去。“你刚有种感觉,它依然是个胸怀广阔的城市,不是旧势力在把持。如果你有个好的创意,并且愿意付出努力,就能实现。但接着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重复着自己的话,转过脸来——满脸烦恼与忧伤。“连那么珍贵的身份识别牌也找不到!是我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呢,还是该怪救助机制?”

街灯已经熄灭,美丽的拂晓似乎在跟人作对,把粉红色的光线投射到地平线上,莉姬·费尔德曼正好走了过来。她轻轻敲了敲车窗,打着瞌睡的乔丹顿时惊醒,马上坐直了身子,但一认出是她,就僵住了。莉姬面色苍白,头发扎在脑后。她跟我一样,也穿了运动装,但她的似乎来自塔吉特百货7。

乔丹打开车门下了车,我也出来了。莉姬一下子抱住了乔丹:“你没事吧,宝贝儿?”听上去她很担心。

但乔丹没有伸手抱她,她只好后退了一步:“我刚同火灾调查员谈过话,他全都告诉我了。”

“他告诉你啦?”

莉姬斜起脑袋,似乎不太明白乔丹为何如此冷淡。

但乔丹要么是没注意到,要么就是不在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莉姬?”

“怎么啦,我做了什么?”

他眯起眼睛:“别惺惺作态了!那些电线,该死!调查员跟我们说,火灾是电线不合格引起的,是承包商允许安装的,承包商就是你。”

她绷起双唇。

“省下那几个美元就那么重要吗?”乔丹继续说道。“我倒希望如此,因为你毁了渡济会!”

莉姬站直了身子,愤怒的双眼似乎在朝他喷火:“我这是为了你!你需要为那些孩子弄一个住的地方,急着要;我就想让你尽快得到它,所以就急匆匆地赶工完成了。”

乔丹琢磨着莉姬那张脸,仿佛第一次见到莉姬。我看得出,他极为吃惊,也很困惑;然后脸色黯淡下来:“要是我能够想到自己会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孩子身陷险境,就决不会让他们搬进去!”

莉姬紧张起来。我看得出,她情绪强烈,心如潮涌。不觉想起地狱之路。我有点儿想要相信她是无辜的——没有足够证据,姑且假定她无罪。然而我想起她父亲的所作所为,并且听到老爸讲过:“苹果总落在离树不远的地方。”

“我原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乔丹的声音变得嘶哑;他面向我,我一时以为他说“你8”的时候将我也包括了进去。接着他转过身,抓住了莉姬的胳膊:“快来呀,莉姬!我想让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开始半拽半推着她穿过街道。不过,此刻发生了一个显著的变化:莉姬挣开他那紧抓自己的手,两脚死死站在人行道上;将包挂到肩上,然后站直身子,声音如钢铁般强硬:

“你需要找个人来指责一番,对吧?你无法接受这是个天灾;你得揪个人来承担责任;那么,这个人不可能是我!”

我惊得张开了嘴。一分钟前她已经实际上承认自己导致了火灾;现在却在改口。我对她同情的帷幕已经落下,另一个面孔的莉姬•费尔德曼出现了:傲慢,骄矜,斯图尔特之女,绝不容许任何人质疑,质疑就是挑战!如果有人胆敢挑战,坚决回击他们,不要泄露任何情况!她从小就在父亲膝下聆听了这些教诲吗?

我不禁勃然大怒:“天灾?上帝啊,莉姬,那个地方是颗滴答作响的定时炸弹。你匆匆建好,天知道都给谁塞了钱,居然还有脸皮说那是个天灾?别想设法脱身,我也不会答应!”

“你不答应?”她转过身,一脸狂怒。“你是谁啊,也要求我该如何如何!艾利·福尔曼?你就从没犯过错吗?难道说你太嫉妒我,就这么随便攻击我?”

我惊得张开了嘴巴:“我从没嫉妒过你!我犯的唯一错误,就是让你拿钱在我眼前晃,然后接了它!”

她瞪起眼睛:“说得对,我忘了自己是在跟谁打交道!那个道貌岸然的制片人当然不在乎钱,但私下有个小小的在商店偷东西的好习惯!”

我愣住了;乔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觉得我很蠢吗?”她声音冰冷。“我知道你好多年了,所以收起你那一套吧!还有你,”她轻蔑地对乔丹大叫着。“你好天真,以为只因为你是个好人,就能把事情办成!还以为自己的使命有他妈的多高尚!”她面对着乔丹。“你根本不知道需要多少人来干你那破活儿,好让你能从你那理想主义的高位向下俯视,赢得赞誉。”她摇了摇头。“我本该很清楚这些的:早就没人知道要心存感激了,没人会说声谢谢,还有很多人就因为我力图做好事而愚弄我!”

我打断她的话头:“你这不是利他主义,莉姬;你这是在挽回名声!”

乔丹朝我看过来,一脸的困惑:“名声?你在说些什么呀?”

“告诉他,莉姬。告诉他你父亲都做了什么事,你是怎么做了一件件善事来弥补的。”

她什么话也没说。

乔丹的嗓音大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三十年前,她父亲搞了个住房开发项目,地方很好,靠近乔利埃特;只有一个问题:房子建在了一个有毒废物堆上!动工以前他就知道这个情况。”我告诉他,有些孩子患了癌症,其中三个死了,引起的诉讼几乎让他倾家荡产;莉姬后来接手了公司。“这就是她在渡济会投资的原因,乔丹。她一直不停朝慈善机构砸钱,竭力重新得到人们的尊敬。”

“莉姬,这是真的吗?”他的声音很生硬。

莉姬不愿看他。

他突然变得面目狰狞,似乎一块玻璃裂成了碎片。他转过身,朝我的车子走去,整个身子垂了下来。

“乔丹!停住!”莉姬叫道。“咱们能把这解决的,我会处理好的。”她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求你了……不要走。”

乔丹脚步不停。

“咱们怎么办?”她恳求道。“你不能就这样结束,不能就这样完了。”

乔丹没有回答。

莉姬看着他钻进我的车,我也跟着走了过去。

“艾利……”

我停下脚步。我俩定睛看着对方。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我,怒气似乎在消散;看上去又矮又单薄。接着,她挺直双肩,似乎要挡开对她的一击。我感到她做了个决定:“有件事你应该知道,”她最后说。

我想像不出她现在打算拿什么攻击我:“马克斯·戈登昨天打了电话,问了好多关于你的情况。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我保证不跟你讲。”她抱起双肘。“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是些什么样的问题?”

“问你住哪儿,有哪些朋友——诸如此类的。”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朝她点了一下头,然后朝车子走去。

莉姬·费尔德曼站在那栋烧毁的大楼废墟前,毫无表情地盯着发呆;似乎尚未明白:好端端的一栋新楼房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就是我们驱车离开时,我所看到的最后一幕。


1 英马尔·贝里曼(1918-2007):瑞典电影、电视剧、戏剧三栖导演。

2 英语里,“client”一词有客户、顾客、当事人等意思;那个警官误以为艾利说的是律师的当事人。

3 每一位美军胸前都佩戴的身份牌,俗称“狗牌”,Military Dog-Tag,是美军的必备配置,用于身份识别。

4 波来古:越南中部的一个城镇。

5 PlayStation:简称PS,日本索尼公司1994年12月3日发售的家用电视游戏机。

6 16号电线:美国16、14、20号电线中,20号的外径最小,14号的最大。

7 塔吉特百货:公司总部位于美国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在47个州设有1330家店铺,提供时尚前沿的零售服务。

8 “你”:英语里“你”和“你们”是同一个单词“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