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通常给人以激情。我的朋友吉娜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她觉得要是把费城丢到新泽西收费公路旁,没有人会想它的。苏珊在多伊尔斯敦1有亲戚,她倒是很喜欢这个历史名城,每次去那里都要扯着孩子去参观自由钟2。我虽没有拿定主意,但也对这个城市充满了好奇:街道比芝加哥的小巷还要狭窄,当地口音编进了几十种语言学课本,而奶酪牛排、何奇三明治和椒盐软饼干则使它成了全世界垃圾食品之都。
我订到了一张廉价航班机票,原本担心拥挤与不便,结果整个航程却异常顺利和惬意;于是我断定:好兆头,这个周末!便兴冲冲地在机场抢着了一辆出租车,把大卫的地址交给司机:索赛蒂希尔3;那地方靠近河边,引领时尚,到处是翻新过的连栋住宅、异国风情的餐馆,还有一家家引领时尚的商店。吉娜肯定地说,要是只能住在城里的话,那地方倒是个不二之选。起先我们绕着城市东南边行驶,那里一家炼油厂正在生产,排放的烟雾让空气中满是有害的汽油味儿——我这才明白吉娜为什么会那样说了。
但我们接着经过了“宾州码头”,一个新近开发的公园,夏季有一场场的音乐会,冬季可以滑冰,还有几艘永久停泊的船只以供游览。车子驶向索赛蒂希尔时,我转身望着窗外。下午将尽,夕阳斜照,余晖洒到了本·富兰克林大桥上,条条钢索犹如泼洒着熔化了的金线。周末和大卫可以来这里散步;难得的一点儿安静时光,只属于我们两个,没有任何压力,或许能消弭我俩情感中的那些隐痛。
出租车到了第二大街与松树路相交附近的一栋四层楼房,就在一栋北部联邦风格的连栋住宅前停了下来。我以前来过这里,每来一次,依恋就增加一分。房子简单朴素而气派不凡:正面红砖墙,边饰白色,百叶窗则是沙土色——正适合他!我特别喜欢他家的后院:围墙里是花园,还长着两颗樱花树;然而我至今都还没看到过这两棵树开花——今年春天那些娇弱的粉红花朵盛开时,我一定要一睹芳容!
大卫应了门:牛仔裤,衬衣袖子高高挽起,我突然浑身一颤——粉红的樱花踪影全消,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扑到他怀里去!
他探身吻我,我双手拉着他双臂——他似乎有些疲惫。
“你还好吗?”
“好长好长的两星期啊!”
我跨进一个狭窄的门厅;门厅装饰着拱门和靠椅护墙板模制件。“返程还顺利吧?”
“两个航班都延误了,不过其他方面还挺好。”
“舅舅怎么样?”
“威利挺好的。”
“威利。”我笑了笑。“他在哪里?”
“上面书房里。”尽管一楼有宽敞的客厅,大卫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楼上,那里有厨房、书房和餐厅。他提起我的手提箱,开始朝楼上走。“他的英语还说得过去,也能讲荷兰语、法语和一点点俄语;当然啦,得心应手的还是德语。”
我手扶栏杆,跟他朝楼上走去;还是等他放松下来时,再找个机会谈起他仓促赴欧的事吧,因为他现在脑子里事情很多很多,我不想给他添乱——然而,就在那时,我却这么说了出来:“我猜,你离开的时候很是匆忙吧?”
他停下脚步:“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始终没打电话、也没发电邮给我,说你要出国;当然啦,我并不是说你必须……”
他停顿了一下,短暂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确实如此;对不起,我只是——呃,当时情况确实有些忙乱。”
我可不想听到这个回答。可是,还能期盼什么呢?期盼他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地给我道歉? 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发誓再也不会怠慢我?也可能我这是小题大做了。找到舅舅是大卫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是我自己对安全和保证的过度渴望才使情况恶化了起来!我一定要把这些焦虑抛到一边。
上了楼梯,他放下手提箱,穿过走廊,打开一扇半掩的门。“Willie, die Ellie ist da.4”
我眯眼朝房间里望去,只见坐在长沙发上的一个男人站了起来,身材高大而瘦削,面颊塌陷,满脸皱纹;铁灰色的头发又浓又密,梳向一边;双眉高高弓起,似乎被限定在一个永久的惊讶表情里;眉毛下,蓝色眼珠宛如夏日的天空。我好像看到了他和大卫的相貌相似之处,或许是嘴巴周围的什么;当然啦,要是特意寻找的话,很可能就会找到,不管实际上有没有。
他穿着白衬衫、深色长裤,打了领带。此刻他放下衬衫袖子,从椅子靠背上抓起一件西服上衣穿到身上。“很荣幸见到你,福尔曼小姐。”
显而易见,他健康欠佳,但身上有着某种颇有吸引力的东西。我感到他是个绅士,一个和善的人,一个属于所有时代的人。我们握了手。
“幸会。请叫我艾利吧。”
当天晚上,我们乘出租车去森特城的“装订商”吃饭。以前常去的那个餐馆虽然就在出门拐角之处,但现在已经关门;而十五街那家的装饰又太让人失望:深色木地板,松松下垂的装饰网,墙上老一套的鱼画。
坐下以后,威利戴上一副金属框的小圆眼镜。我一直觉得,一个人戴了眼镜就好看,让人性情温和,男人尤其如此。他仔细看着菜单,操着洋泾浜英语、法语和德语,接二连三地问着大卫一些问题。
开胃小吃立刻端了上来。
“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威利,”吃了几口蟹饼后,我说。“你介意吗?”
“Nein5。问吧。”他非常礼貌地笑了笑。
“讲讲你是怎么在战争中幸免于难的吧。”
他就声情并茂地讲了起来,一边不停地打着手势填补言词上的不足之处。故事从一九三九年夏天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讲起:当时的弗莱堡,党卫军找到戈特利布家。威利的父亲,也就是大卫的外祖父,立刻知道灾祸来临,试图反抗,当场就被杀害;威利当时碰巧在一个邻居家里,听到了枪声;几分钟后,母亲和妹妹就被一辆卡车带走,从此再无音讯。那天晚上,他偷偷回到家里,装了一包东西,立刻逃跑了。战争结束以前的那几年里,他从一个城镇跑到另一个城镇,在树林里躲藏,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从未超过一两天;他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是犹太人,只说自己是一个战争造成的孤儿。
后来,他徒步向北逃亡,来到比利时与荷兰;那里的环境比别的地方稍微宽松一些。有人帮助他,也有人拒绝伸出援手。借不到或是偷不到鸡蛋和水果时,他就到树林里搜寻食物,只能靠经验去判断哪些浆果与植物可以吃;他的胃落下不少毛病,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大卫问他是否还记得曾寄给自己母亲一封信。
威利使劲点了点头:“是科隆6附近的一个农民7帮我寄了那封信;但那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人帮我寄信了。”
战争结束以后,威利返回了弗莱堡;但那座城市已经分别被盟军和德国轰炸机(他们以为那是个法军目标)夷为平地,此时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已。那些瓦砾,心中的怨恨,以及被摧毁的生活,犹如噩梦缠身,无法解脱,使他深陷绝望之中,就算是当年逃命途中都没有如此绝望!
一天,他走进一片茂密的林地,那是他、莱尔还有小妹妹年幼时的玩耍之处;也许,他是希望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找到一些儿时的痕迹、家人的记忆与风采。他等待着出现一个迹象,或许是一片叶子擦过面颊,或者是突然闪现一道亮光,为他指引未来的方向——结果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感觉到!于是第二天就离开了德国。
“就直接去了安特卫普?”我问。
“Nein.8我去过好多地方。Belgien. Frankreich. Die Niederlande.9 要知道,那时候谁都没有钱,但人们有工作;我去工作,人们就给我饭吃。Is gut.10”
他接着讲下去;几个月后,他如何在比利时免费搭上一辆送牛奶的卡车,milch wagen11,这种车沿途停下来几次,其中一次停在了安特卫普。
“你怎么会在那里安顿下来的?”
“战争开始以前,安特卫普就被认为是仅次于巴黎的艺术和文化中心,”大卫解释说。
“那里的商业兴旺发达,有一个很大的犹太人社区,而且安特卫普还是世界钻石之都,”威利说道。“欧洲第二大港口,轮船能从安特卫普航行uber die ganze Welt12。”他举起手掌。“并且可以轻易离开那个地方。即便你衣袋里装了一袋钻石,也能离开。Verstehen?13”
“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吗?我在一个非常安全的环境里长大。从没有人挑战过我的生存权利。威利的青少年时期充满恐惧,他对合法性有着深深的渴望。而大卫当年作为寄养儿童,不停地从一家被推到另一家,他与威利一样,都有着居无定所的相似经历。我则可以把玩着自己的食物,有着稳定的生活,至少是外人看来的稳定生活,这些是否是吸引大卫来到我身边的部分原因呢?我真想知道答案——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看着威利:“你一直没有结婚?”
他的神情转为渴望:“我曾在安特卫普遇到过一个女人;也是个幸存者,但在达豪14失去了丈夫和孩子;我们相爱了,她想让我跟她一起移居到以色列。”
“除了安特卫普,特拉维夫可能算是全世界最大的钻石中心,”大卫说道。
威利叹了口气。“Ja15,可我不能去。”
“为什么?”
他两手在身前紧握着。“战争使她伤透了心,她再也不想有任何的战争;她认为,只有以色列才是唯一可以避免战争之地。”
“你不同意她的看法?”
“我不能chance nehmen碰运气。”他朝我凄然一笑。“如果上帝不让犹太人在Europa16生存,那么在以色列又有多大可能性呢?以色列的四周可都是fiend——敌人哪。”
晚上,我在大卫的卫生间梳头时,正想着威利和大卫人生中的那些相似之处,镜子里突然出现了大卫的面影。
我顿时笑逐颜开。
他却没有回我以微笑。
“怎么啦?”我转过身子。
“没有。没什么。”
“晚上好,我是格蕾丝•斯里克17!” 我注视着他。“大卫,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你好像一直有心事。”
他看看我,然后微微耸了耸肩:“只是——你两个小时对威利的了解,就超过我一个星期。”
我放下发刷:“他可能正好有了说话的心情;我只是碰巧在正确的地方和正确的时间见到了他。”
“我觉得不是。我意思是说,我和他还有布丽吉特在一起的时候,他……”他突然不说了。
“谁?”
他脸上现出怪怪的表情。
“谁是布丽吉特?”
他轻轻走进卧室。“布丽吉特是他已故合伙人的女儿,父亲死后参与了经营,他们一起合作有几年时间了。但我觉得她对威利一生的了解还没有你多。”
我跟着他走进去,踮起脚尖吻了他:“我可是有既得利益的。”
他终于笑了。
我们躺到床上。“你知道谁想见他吗?”
“你父亲。”
“说对了。”我紧紧依偎在他怀里。“威利是莱尔的兄弟,你的舅舅;我肯定爸爸为了来这里,会答应任何条件的。”
老爸年轻时,曾与大卫的母亲相恋,后来无果而终。我有时觉得,老爸希望我和大卫能兑现他和莱尔没有实现的承诺。我抓起大卫的手,拂过我的面颊。
他的手却抽了回去!
五分钟后,传来均匀而有规律的呼吸声——他已经进入梦乡。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试图忘掉胸口的伤痛;也许他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苦难,已感到精疲力竭。
仅此而已。
1 多伊尔斯敦: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东部一小镇,位于费城郊区,风光旖旎,百年历史,在美国有一定知名度。
2 自由钟:美国费城国家独立历史公园里的一件历史纪念物,是费城的象征及美国独立的象征。在美国的知名度仅次于自由女神。1776年7月4日为第一次宣读独立宣言而鸣响。
3 索赛蒂希尔:费城中心地带一处地名。
4 “Willie, die Ellie ist da.”德语,意思是“威利,艾利到了。”
5 德语。意思是“不。”
6 科隆:德国中西部莱茵河畔名城。
7 农民:威利分别用了法语、英语和德语表达了这个名词。
8 德语。意思是“不是的。”
9 德语。意思是“比利时。法国。荷兰。”
10 德语。意思是“这很好。”
11 德语。意思是“牛奶车。”
12 德语。意思是“到世界各地”。
13 德语。意思是“明白吗?”
14 达豪: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个城市。
15 德语。意思是“是的。”
16 德语。意思是“欧洲”。
17 格蕾丝•斯里克(1939-)美国歌手,歌曲作家,模特,20世纪60年代中期摇滚乐及迷幻音乐剧的代表人物,也是是艾利年轻时的偶像;此处艾利故意模仿格蕾丝的腔调,想要打破尴尬,活跃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