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家都知道会有事情发生,因为已经有大量的前兆:1989年的柏林墙事件,捷克斯洛伐克的“天鹅绒革命”,罗马尼亚的革命更加激烈。但还是没人想到那些加盟共和国1居然会独立!它们是苏联这个整体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不是可以随意砍掉的附属物。

然而,当那些“波罗的海沿岸国家2”开始发出要求独立的噪音时,微妙的紧张局势笼罩了一切,阿琳在第比利斯3的街上都能感受到。不过,她安慰自己说,也许这不是紧张局势,而是骚动,是受到抑制的活力。她在一张张脸上看到的,不再是满满的倦怠和坚忍,而是充满期待,甚至是满怀希望!似乎他们即将卸掉一个负担。

不过,在瓦兹亚尼基地,军官们依然照常训练士兵,依然带领士兵们外出参加演习。阿琳的少将公公依然不断地参加一场又一场的国际会议,捎回来的也是有关改革而不是革命的消息。公公声称,等经济得到改善,一切都将平静下来;他还说,有许多人,包括西方人,都想帮助他们改善经济。

然而,阿琳的疑虑并没有消除。常常在深夜里,她听到人们一瓶接一瓶地狂饮伏特加,边喝酒边谈论白天看到的种种不稳定现象;似乎人们都在悬崖边上摇摆,就像在美国动画片里看到的场景:一个人在跌落地面之前,两腿在空中不停地旋转。

就在度过动荡的一年之后——苏联的国旗在这一年最后一次从克里姆林宫降下,再也没有人会否认,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庞大的苏联帝国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分崩离析!

那个冬天,第一个冬天,街道上充满了激情、希望和无尽的憧憬。到了春天,这种激情与希望传到了基地:上面宣布,俄罗斯军队将代替苏联军队!对于现役俄罗斯军官来说,这是一个激动万分的时刻。一度作为世界上最强大武力象征的苏联红军将作为俄罗斯军队再次在世界强大的军队中占据应有的地位;此外,格鲁吉亚的新总统与俄罗斯关系密切,两国签署了条约,允许俄罗斯保留其在格鲁吉亚的几处军事基地——未来看上去一片光明。

对阿琳来说,生活大体上和过去一样,她依然是一个身居要职的年轻军官的妻子,依然有着所有相应的特权,依然一天天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因而她并不怎么关心地缘政治和世界大事;确实,还有别的事情让她分心呢:已经有两次没来例假,并且开始一到早上就感到恶心;于是她跟米卡去找了助产士,情况得到证实:真的怀孕了。

阿琳欣喜若狂地告诉了萨卡,只是后来才意识到,萨卡当时好像并没那么激动异常。不错,萨卡吻了她,拥抱了她,还抚摸了她;但回想起来,她才意识到,萨卡的反应有些淡漠。不过,她当时没有细想,而是积极开始准备,从土耳其订购家具,从亚美尼亚订购内衣裤,从西方订购婴儿服装。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收入逐渐成了问题。以前源源不断地从莫斯科流淌而来维持军队日常活动的卢布慢慢变成了细流,然后干脆枯竭下来。公公说,这只是暂时的;一旦过渡期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好几个月过去了,部队依然无钱发工资,更没钱买设备、采购军需品,基地的情况开始恶化。很多士兵几个月没有领到军饷,便开始变得绝望,有些人互相争夺着机会打些零工养家,有些人则离开了基地。

到了七月,阿琳和萨卡连所住公寓的房租都付不起了,只好搬到他父母家。阿琳极为失望:她和萨卡以及小宝宝将一起挤在一个窄小的房间里;将来把孩子送到托儿所的计划也暂时泡汤了!尽管如此,她依然尽量让自己保持好心情;怀孕六月,身体健康,容光焕发,肚里的小宝宝踢踏腾跃,不知疲倦!这一切只是暂时的挫折,一旦军费从莫斯科大量涌来,生活就一定会美好如初——少将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但军费一直没来,于是越来越多的士兵离开了基地。弗拉迪离开那天,米卡哭哭啼啼地跟在他身后;那一天阿琳难过极了!弗拉迪说,他们要活下去,要搬进城里去生活,这一切都需要钱!米卡答应阿琳,会与她保持联系;但随着数天、然后数周没有任何音信,阿琳开始担心起来:米卡没事吧?难道她是在生我的气,或者是嫉妒我还在基地?

此后没过多久,就听到一个个传闻,都是关于军需物资不断从基地消失的故事:起初主要是军装和设备,那些能迅速出手的东西;然而很快,传闻就包括了小型武器、手榴弹,以及其他军需品。

人人都知道原先那些士兵已将军械库洗劫一空,但少将说那个问题无关紧要,任何一个军事组织都会出点这样那样的问题;发生这样的事情尽管很不幸,但幸运的是,这些问题几年来都一直无人追究;在这样的困难时期,尤其幸运!

所以阿琳对这件事也没多想——直到萨卡开始长时间不在基地,并且深夜才回家,才警觉起来。阿琳问他去了哪儿,他说去找弗拉迪了,但似乎从没带回过任何有关米卡的消息,也从没说起过弗拉迪在做什么事情。

然而,随着萨卡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阿琳的焦虑也越来越严重,只好竭力说服自己萨卡不会参与那些盗窃,他是军官,少将的儿子,他从来就不想待在军队里,只想当一名音乐家;他离开基地很可能就是去搞音乐了吧,首先去尝试在乐队里找份工作;干音乐这行的都要熬夜,不是吗?阿琳这样想着让自己宽心:说不定,他哪一天就成了一支乐队的主音吉他手,让我大吃一惊呢!

最后,当萨卡开始天亮才回家,阿琳就断定出了非常严重的事情。他口气酸臭,双眼充血,这就已经够糟糕的了;更糟糕的是上床后身子背对着阿琳,这可是结婚以来第一次!阿琳也听说过,有些男人害怕跟孕妇做爱,但萨卡以前在自己面前似乎从来都没有过不自在!

难道他有了别的女人?他正显露出某些典型的迹象——但阿琳害怕当面问他;同时,阿琳也发誓,生了孩子后,要把身材恢复起来;可不能像婆婆那样,穿戴难看老里老气,一点儿也不注意仪容仪表;我一定要保持年轻漂亮,魅力十足,让萨卡根本就不想要别的女人!

十月的最后一周,早晨的小雨温柔地沁润着大地,托马斯出生了。阿琳生产的时候,萨卡没有回家,而是在一天以后才见着儿子。阿琳的婆婆在产房陪着,不停地唠叨着自己生孩子时经受的巨大痛苦。

托马斯健康强壮,很快就知道扑到怀里吃奶了。婆婆说婴儿六周才会笑,但阿琳记得很清楚,托马斯才八天就朝阿琳微笑,把她的心都给偷走了。接下来几周,随着她恢复体力,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托马斯身上:喂他吃奶,给他洗澡,摇他入睡,推着他散步。如果说萨卡似乎对儿子——或是她本人——不是很在乎的话,对此阿琳并不介意:因为托马斯在乎她,依恋她,一刻也离不开她。

阿琳推着一辆借来的婴儿车和萨卡一起散步的时候,才注意到基地已经变得异常破旧;部分原因是那时处于冬季,天气酷寒,但也有别的缘故:再没有人硬撑门面了,公公也衣冠不整起来,而公公原本是一个注重仪容仪表的军人,军装总是熨得挺括,勋章总是擦得闪亮。

那个夜晚,一场暴风雪席卷而来,萨卡却没有回家!他们第二天下午才能出去寻找;终于,在老城一条小巷的尽头发现了他的尸体!大家都说不知道他怎么死的;或者有人知道,但不愿说。警方承认,萨卡生前挨过打,但无法确定他是否因挨打致死。其中一个警官试图把责任推回到军队,声称萨卡是因为老兵残忍欺凌新兵而死——可萨卡当军官已经好几年了!另一个警官竭力说那是自杀,因为军中确有越来越多的人自寻短见,直到有人指出萨卡身上有一处处瘀伤和钝伤,他才没再坚持。

阿琳知道,所有这些都是在掩盖真相;她早就听到一些传闻,当然是人们私下里小声谈论的,说是有些士兵被迫从“商户”那里借钱;据说,当他们无力偿还的时候,只能被迫以命还债,商户们根本不把这当回事。随着原政权的垮台以及随后出现的混乱,这些商户变成了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

奇怪的是,少将没有坚持追查儿子的死因,只是偷偷在基地上到处转悠,沉默寡言,郁郁寡欢,没有去找警方交涉,也没有指派军方人员查问这起案子。阿琳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因为他太悲伤了——萨卡可是他唯一的孩子啊!公公却说,无论什么都不能让萨卡死而复生,为什么还要延长痛苦呢?

终于,警方正式宣布,萨卡是由于一起行凶抢劫案而受伤致死。最初,阿琳觉得这样更好:记忆中的萨卡依然是并且永远是清白和纯洁的。萨卡下葬的时候,阿琳把她那盘《给你刺个文身》的磁带放进了棺材。

葬礼结束后弗拉迪来了他们家,阿琳颇感奇怪。看到他和将军关起门来说话,她感到更加奇怪。然后,回想起几个月前吃晚饭时公公说过的话,说弗拉迪克是个非常优秀的军官:坚强、果断、聪明。她当时就有个感觉:公公想让萨卡更像弗拉迪一些。

一个小时以后,弗拉迪出来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甚至朝阿琳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阿琳问他米卡的情况,弗拉迪说她很好。

“她还没看到我的小宝宝呢,”阿琳说。“请告诉她来看我们。”

弗拉迪说他会传话的;几星期后他再次现身的时候,阿琳以为米卡会跟他一起来,但来的依然只有弗拉迪一人;他与少将密谈一个小时以后,阿琳送他走到门口,但他似乎不愿离开。

“你好吗,阿琳?”他的浅色眼珠直勾勾地看着阿琳。“你好像气色不错啊。”阿琳耸了耸肩。

“我明白。”他迟疑了一下。“要是你有什么需要,不管是什么……开口就是了。这个你知道,对吧?”

她点点头,但弗拉迪盯着她看的时候,一种不安的感觉袭遍她全身;她觉得弗拉迪能看到自己不穿衣服的样子!于是阿琳打开门,急切盼着他赶快消失。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弗拉迪来得越来越勤。阿琳感到迷惑不解:他跟公公都有些什么事情呀?萨卡活着的时候他怎么不来?肯定有什么问题!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她推着托马斯在基地里面转悠;真是个好天气!最严酷的冬天可能已经结束了吧……突然,有人在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她猛然转过身。

米卡出现在一棵树后面!

阿琳几乎认不出自己的朋友了:衣服又脏又破,两眼带着黑眼圈,金发黏糊糊的,指甲下面也满是污垢!

“我听说萨卡的事情了。”米卡拥抱了她。“我真的很难过。”

阿琳强忍着泪水,也拥抱了她。她俩站在那里,双手互相搭在对方肩膀上。“发生了什么事,米卡?”米卡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阿琳以为她会大哭一场,但接着她俯身朝婴儿车望去,脸上绽出了笑容。

“好漂亮!”她轻轻说了一句。

阿琳将米卡拽回家。公公和婆婆下午外出了。阿琳放下托马斯,让他小睡一会儿,然后就给朋友做了午饭。米卡狼吞虎咽地吃了饭,肚子一填饱,话就多了起来。她承认情况不好,和弗拉迪分开了。

阿琳一下子用手堵住了嘴巴。“为什么?”

“没什么,”米卡咕哝着,但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我——我一直没有见到他,自从……自从萨卡……”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么你不知道他经常来这里?”

“弗拉迪来这里?到基地来?”

“他一直在和将军见面。”

米卡的嘴唇绷紧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你都知道些什么?”

米卡低下头,告诉了她。

阿琳感觉似乎刚刚发生了一次地震,突然在地面上裂出了一个窟窿,而自己正在窟窿边摇晃——但那是个悄无声息的大灾难,并没有人宣布世界发生了改变。尽管如此,当她强忍着听完这一切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自己最担心的事情最终成了事实。

“弗拉迪要我发誓不说出去,”米卡说。“他说,要是让你知道了,就会把我往死里整!”

“他居然威胁你?”

“还不仅仅是威胁。”米卡垂下头。

阿琳颤抖了一下,用双臂搂着她的朋友:“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考虑去美国。”

“美国?”阿琳的胃一阵痉挛。“可那里太远了啊。”

“我有个表姐在那里。她会帮助我的。”

阿琳点了点头。金钱,工作,美国充满了机会,更何况米卡已经无法待在这儿了,弗拉迪会毁了她,就像毁了萨卡那样!阿琳将拉着米卡的胳膊:“求求你。走的时候一定跟我道个别。”

米卡只是看着阿琳。

阿琳意识到朋友保持沉默意味着什么,两眼立刻噙满泪水:“别哭,米卡!我会想你的!”

米卡走后,阿琳擦干眼泪,开始打扫厨房。还在萨卡生前,那时情况刚刚开始坏起来,她就建议搬回亚美尼亚,那里并不太远,萨卡也会找到工作,等她生了孩子,就可以让自己的母亲来帮忙。可萨卡不同意。但现在不同了,这个地方不适合居住,也不适合养孩子,这里已经闻得到腐烂的气味。

几天后弗拉迪又来了,阿琳在厨房里。他漫步走了进来,穿着美国牛仔裤和牛仔靴,牛仔裤紧绷绷的;阿琳禁不住想,他这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吗?

“好漂亮哟,阿琳。”他冲阿琳笑了一下。阿琳意识到,这是他征服女人的一个武器:他笑得很迷人——但并不自然!阿琳从餐桌旁站了起来:“是你杀死了他!”弗拉迪顿时笑容消失:“杀死了谁?”

“萨卡。或许不是你亲自杀的,但肯定是你放任自流。”

他的眼睛里现出强硬的神情。

“你背叛了他,把他推进一笔交易里;事情出了变故,只好由他来偿还。”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是什么东西,武器吗?你要他替你偷武器?还帮你卖?”

他身子动了一下:“这事很要紧吗?”

“当然很要紧!他可是你最好的朋友!”

他的浅色眼珠盯着阿琳:“这事原本不会发生,阿琳,只是,他一时惊慌失措,这才出了岔子。”

阿琳一阵狂怒:“你根本就不该让他处于那种境地,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信任你才跟你干的。”

“是他自己去联系的,他根本就不该跟那些人联系!我试着告诫过他,可他不听!”

她掂量着是否该相信这些话,突然感觉自己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想摆脱父亲——摆脱这一切,他认为这样才适合他,还说是你让他去干的。”

她和萨卡的确谈过,但她从没有坚持要萨卡去干那些事,从来没有!“不,不是这样的!”

“要是我说声对不起,你会相信我吗?”

阿琳没有回答,但弗拉迪肯定误会了这一点。弗拉迪靠近她,用手指拂了一下她的面颊。“你知道,你跟他从来都不合适。”

她的胃抽搐了一下。

“他不像你那样充满激情,那么有抱负,阿琳。大家都知道,甚至他父亲也知道。”他顿了一下:“你和我,咱俩一样优秀,咱俩才是天生的一对儿。”

“可你有妻子呀!”

弗拉迪吐出一口气,似乎那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问题。“还提她?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就是个婊子,如今还是个婊子!”

阿琳怒不可遏:“如果是的话,也是被你逼的!”

他的眼神冷了下来:“你见着她了。”

阿琳咬了一下嘴唇:没想这么说的。我答应过米卡,不能说。她试图扭过身去,但弗拉迪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扭了过来:“你和我才是一对儿,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阿琳!”

弗拉迪拉近她,把嘴唇紧贴在了她嘴上。阿琳挣扎着,使劲推开了弗拉迪,并将手抽回来,朝他打去。弗拉迪伸手去挡,但阿琳的手掌还是落在了他的面颊边上。

“恶魔!”阿琳叫道。“你永远不会得逞的!”

他的脸上顿时出现一块块红斑,随即变成满面通红。阿琳感觉到,弗拉迪内心也在激烈搏斗,竭力要控制住自己。就在那时,没有任何征兆,他的怒气消退了,好像是他拨了一下愤怒与微笑的转换开关:那个像往常一样不自然的笑容再次出现了。

“永远可是漫长的时间,”他懒洋洋地说道。

阿琳双手握拳:“你要偿还的。”她强压怒火。“可能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或后天,但一定要偿还的;我敢打赌你会的。”

她从厨房跑了出去,进到自己房间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不过,弗拉迪的笑声依然传了进来。

那晚躺在床上,阿琳盯着着天花板,一只蜘蛛爬行而过。她曾经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将作为军官的妻子,然后是音乐人的妻子,生活就那样度过——看来想错了。托马斯蜷着身子,安静地睡在身旁;她拿起有些扎人的毯子给托马斯盖上,然后用指尖掠过他绒毛似的头发,再瞥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文身,又用手指描了描那些星星与火炬的轮廓。萨卡死了,我还活着;但我前面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是一个母亲,却已成了寡妇,可还不到二十岁!


1 指苏联的15个加盟共和国,苏联解体以后都成了独立的共和国。

2 波罗的海沿岸国家:指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是苏联的三个加盟共和国。

3 第比利斯: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之一格鲁吉亚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