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们社区的索利斯特酒吧,无论放在哪儿,都应该算是个破旧寒酸之处,但在北岸,却无“破旧寒酸”之说,只有“随意自在”的氛围。今晚一踏进去只见连着石烟囱的壁炉居然在熊熊燃烧,不禁让人心情振奋,也弥补了其他条件的不足。因为暴风雪天气,我们刚坐下才几分钟,就把一大罐啤酒干得差不多了。

戴维斯痛饮了一阵:“那家伙肯定很惊讶为什么我没把他逮起来。”

“是啊,为什么不把他铐起来呢?”我狼吞虎咽下一块炸蘑菇;它们脂肪含量很高,还填饱不了肚子,但我此刻比任何时候都饿得厉害,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盯着面前的酒杯,好像我这问题的答案就在啤酒泡沫里面:“因为我不能那么干。”

“怎么不能?”

“我根本就不该去那里。”

“怎么不该?”

“那不是我的地盘。我像个该死的菜鸟一样闯了进去,既没有后援,也没有事先通知当地警方;更要命的是,还带了个平民百姓。”她耸起肩头,额头上皱起了条条忧虑纹。

“那你怎么不打电话求援?”

“当时没觉得需要支援。我是说,该死的暴风雪天气,谁愿在这个时候出门?然后,呃,情况发展得特别快……”她摇摇头。

“别忘了,你救了我的命!这就不算搞砸。”

她又往杯子里倒了一些啤酒:“我知道你想要安慰我,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端着杯子向她倾斜,她又给我倒上了一杯。“应该是怎样的呢?”

“如果这事暴露了,奥尔森很可能就不让我再出外勤,我可能又得守在办公室了。”

“但你不是得写个什么报告吗?”

她点点头:“而且还得把那家伙的枪上交给局里。”

“嗯?”

“我们要检查收缴的每支枪,看它是否在以前的罪案中使用过。”她叹了口气。“问题是我得解释怎么得到它的;一旦我交代,局里就会——”

“你一定得——向他们交代吗?”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必须准确地汇报那里发生的一切?”

“你有什么建议?”

“是我拖累你陷入那种处境的。一开始我就不该跟踪那个女孩,而应该告诉你她的情况,由你来决定该怎么行动。”

“的确如此。但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带上你。”

“好吧,那么,”我说,“看来咱俩都有过失。”

她好奇地看着我:“你完全可以告诉奥尔森这些情况,即使我被停职也不怨你。”

“我会记住的,不过我好像弄丢了他的号码。”

她又瞥了我一眼,然后走向吧台。

我当然很想知道她会在报告中写些什么,但决定还是不要问。

“你真了不起,”她抱着另一大罐啤酒回来,“当时啊,你可真算得上临危不惧、沉着冷静。”

我大笑起来,很庆幸自己还能笑得出来:“我那只是在演戏。”

“嗯?”

“我都吓瘫了,想动也动不了。”我掰下另一块蘑菇的脆壳,把盘子推向她。

她拿起一只,咬了一口,接着脸上现出了几丝忧虑

我把盘子推开。“不过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那个戴流苏的女人从我钱包里拿了驾照看过,知道了我的住址。”

她皱了皱眉,然后说:“他们没理由找你的麻烦。”

“你怎么知道?”

“这可没法儿保证,不过,你别忘了,我们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们。他们也清楚这点。他们若是找你麻烦,那肯定是发疯了。”

“我倒也希望那么有信心。”我停顿了下。“那么,你怎么看娜塔莎,鲍里斯,以及其他那些人?”

“娜塔莎和……?”她的脸色迷茫了片刻,然后又明朗起来。“哦,”她耸耸肩:“我只关心彼得罗夫斯基。”

“就在那一切发生之前,我听到有摔门和车子发动的声音。”我说。“我想他可能是在逃跑。”

戴维斯又耸耸肩。

“她们可能在保护那个男人。”

“谁在保护?”

“那些女人呀,或者她们中有些人。我们离开时,那辆别克不见了。”

“她们为什么要保护他呢?”

“我——我也不知道。”

“因为他把那盘录像带送到你家门口?”

轮到我耸肩了。这理由听起来确实很牵强。于是我换了个话题。“你觉得的确是彼得罗夫斯基送的那盘带子?”

“难说。”

“因为蕾切尔说那是辆面包车;而且他在几天后盯着我的房子看,就像他很想知道我是谁以及那盘带子怎么样了;然后,当我们跟着他时——呃……”

“推理不是证据。”

“就连间接证据都不算?”

“差远了。”

我端详着手里的杯子:“我当然想知道戴流苏的女人究竟是谁,因为她看我那个样子哦——好像就是认识我耶!”

戴维斯扮了个怪相:“你确定?她们个个吸毒,有些人恐怕连镜子里的自己都认不出来!”

“她不吸毒。我看得出来。”

戴维斯什么也没说。

“那你现在该怎么做?”

“提交报告,向奥尔森汇报。幸运的话,他会派我和另一个警察回那里,也有可能联系德斯普兰斯警方,由他们去调查;也有可能让我停手。”

“让你停止调查?”

“证据太少,能不能立案很难说;目前只知道一个驾驶着一辆面包车的家伙和另一个脱衣舞女郎的表现有点异常。”

“还有那个文身,以及那种环境。”

“可我们还一无所知,真他妈倒霉。”

我把椅子拉近桌子:“那个文身呢?有没有进展?”

“我问过局里办理黑帮案子的人员,他们要我给市局打电话。我打了电话,也给FBI打了电话,他们已派了一个人调查这事。”

“FBI?”

去年秋季我曾和一名FBI特工有过来往;我往自己杯子里又倒了些啤酒。

“不过,那家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因为他手中还有更要紧的事。”

“你觉得‘天体’那里会有人认识录像带里的那个女人吗?”

“进一步调查之前,谁也无法判断。”

“这么说我们基本上回到了原点?”

她抿了口啤酒。

“也就是说,我差点被爆头,结果什么都没查到?”

她垂下目光。

“听着,还有些事情我就是想弄明白。假如那里面真的没有问题,假如真的没有触碰到任何的犯罪线索,那家伙怎么会拿枪顶着我的脑袋?”

“你还真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对不对?”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盯着杯子里。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我重复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俄罗斯黑手党或是那一类的?”

“我真不明白人吗为什么会这样称呼他们,用这样一个名字?这就像给了他们一个——一个荣誉,一份名不符实的称号——其实他们全是人渣。”

“我也不知道。据我所知,和那些俄罗斯人相比,意大利黑手党简直就是幼儿园的孩子。”

“他们都是些混蛋,”她说。“不过,据说那些东欧人、俄罗斯人比意大利黑手党厉害得多。他们直接废掉你就是了,根本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看来,你错了,事情结束了。”

想着自己也差点给废掉了,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我们当时还很幸运。”戴维斯点点头,就像她知道我在想什么。“你想想,为什么那些女人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因为她们清楚说了的下场。”

索菲娅的笑容突然浮现出来:露齿而笑,但很空洞。“所有的那些传说,妇女沦为娼妓、被迫卖淫等等,就是我们今晚看到的?”

“那还用说!他们把那些女孩儿从农村引诱出来,让女孩们相信能实现各种各样的美梦,但是都得从做佣人或保姆开始,但那以后,谁知道呢?可以当上模特、电影明星、俘获富有的丈夫。那些赤贫而又天真幼稚的姑娘们啊,对此深信不疑,迫不及待,于是来到了美国、德国,或者其他地方,结果却发现自己变成了妓女!”她吸了吸鼻子。“他们把漂亮的挑出来,送去做脱衣舞女。”

我顿时想起邻里一带出现的清洁女工:满面皱纹,腰圆膀粗,没一个年轻,更难说漂亮。

“那你们为什么不抓捕她们——我是说,那些女孩?那不是能让她们脱离那些坏蛋的控制吗?”

“她们一放出来,还是要回去的。总之,她们很多人都在嗑药;没有钱,也没有衣服,而且拉皮条的扣押了她们的护照;总之,她们别无选择,无路可走。”戴维斯摇摇头。“这些家伙还会抓起一个女孩就从三楼窗户扔出去,其他人就在一旁看着。”

“哎呀,这么残暴?”

“真的发生过。”她又灌下一些啤酒。“这倒的确让芝加哥黑手党显得很是温情脉脉了哈?”

“那么警方为什么不抓捕皮条客?难道是因为他们整天泡‘唐恩’——1”我猛然停住——差点忘记了这是在跟谁说话。

“其实呀,”她说,没有理会我的嘲讽,“那些皮条客倒巴不得这样,他们爱极了我们的监狱:能吃饱,有衣穿,甚至还有他妈的律师给他们维权;和他们的祖国相比,简直是天堂了!”

我伸手取了另一块蘑菇,咬了口,把剩余的折进餐巾纸里:“你看带子里的女人是不是其中的一个?一个妓女?”

“她就是因为对不该说的人说了些话而被杀?”

我点点头。

“你可把我搞糊涂了!”

两个男人走进酒吧,满身雪点,满脸冻得通红,进屋就抖抖外套踏踏靴子。他俩扫了我们一眼,然后坐在吧台前,高门大嗓地谈论着四轮驱动和防抱死刹车系统。

戴维斯一口气喝干了她杯中的酒——喝得好快!接着放下杯子,靠到椅背上,眯眼看着我,仿佛她刚刚注意到我在那里一样。她是否也和我一样,已经醉眼蒙胧?

“你不大喜欢警察,是吧?”

我将杯子重重放到桌上。

“我敢说,你就属于爱抗议的那类人,对吧?那些叫警察‘猪猡’2的人。难道……你在抗议游行中被警察打了一顿?”

我摇摇头。

她扬起眉毛。

当时很冷,也很晚了,我醉得不行,已经不知道搪塞了。“我曾在商店里偷东西时当场被抓。”我详详细细讲了那件事。尽管发生在五年前,但那种羞愧,那种耻辱,此刻依然漫延过我的全身,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她认真听着,然后说:“吓得改好了,对吧?”

“可能是吧。”我看着地板——地板很不平坦,从房间的中心向四周倾斜而下。

“老兄,要是你这样的人多一些就好啦,大街上也就安全多了。”

我抬头看去,她正咧嘴笑着。我晃动着杯子里的最后一点啤酒。“是啊,这就是我——年度优秀公民。”

她大笑起来。

“你呢?干吗要当警察?”

她笑容褪去;很久之后,才说,“看过那部电影,《死囚之舞3》吗?”

“那部讲哈莉·贝瑞4和比利·鲍伯·松顿5爱情的?”我顿了下。“我看过。但他是个监狱看守,不是警察。”

“哎呀,不是那个。”她挥挥手。“有这么个场景,在一个酒吧,我想,也可能是个很小的杂货店,窗户上有这么个标志,上面写着:‘格鲁吉亚棒极了。’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吧。”

“嗯?嘿,我一直觉得那里是我的故乡。”

“怎么?你觉得你是格鲁吉亚人?”

“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我妈妈经常唱雷·查尔斯6的歌,你知道的,就那首《心中的格鲁吉亚7》?然后,后来,她离开后,我想我会……呃,也许她回了那里,我会尽力……”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该死,我怎么知道?”她沉默了,眼神里充满了忧烦。

我双唇紧闭,等着答案;但她并没回答——也许已经回答了。


1 全名应为唐恩都乐(Dunkin' Donuts),为美国十大快餐连锁品牌之一。

2 参见《谋杀鉴赏》第10章。

3 2001年上映的美国现代爱情电影。

4 哈莉·贝瑞,1966年出生于俄亥俄州克利夫兰,美国影视演员。

5 比利·鲍伯·松顿,1955年生于阿肯色州林区的贫民之家,美国男演员。

6 雷·查尔斯(1930-2004),美国灵魂音乐家、钢琴演奏家。

7 查尔斯1960年横扫格莱美四金的名曲。佐治亚州,乔治娅,格鲁吉亚的英文都是同一个单词:Georg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