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中,想要跟上一辆汽车谈何容易!狂暴的大风将大团的雪片吹得四散,车流缓慢移动,街道早已让一个个小车祸阻塞住,偶尔才见红兰双色的马尔斯灯1划破黑暗。然而,彼得罗夫斯基的车速还是超过限速五英里——肯定是以前在俄罗斯的冬天长年累月地练出来的。
总体而言,除了几个急转弯之外,兰德路是向东南方延伸的。彼得罗夫斯基飞速行驶了几英里,然后离开兰德路,开上了西北路——穿过帕克里奇的同一条公路。雪下得越来越大;在“土星”的前灯光里,一个个白色旋涡差不多模糊了我们的视线;这时,就连彼得罗夫斯基也慢了下来,犹如爬行。
趁着戴维斯集中注意力开车,我取出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蕾切尔正在做汤。
“卡蒂要来咱家做作业,”她说。
“这样的天气,她妈妈还要送她来咱家?”
“她脚力很好啊,况且还穿着靴子呢。”
她的俏皮话让我想起老爸。
“她家没有巧克力热饮了,我告诉她可以到咱们家取一些。哦,对了,爸爸打电话来了。”过了一秒钟我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巴里。“是给你回电话,他说没有早点给你回,很抱歉。”
我和巴里之所以离婚,至少部分原因是我无法忍受我们双方的变化:死不认错、百般狡辩、尖酸刻薄、斤斤计较!不过近来我们的关系却好得非比寻常,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但愿终于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理性、甚至成熟的正常关系。
“我到家后会给他打过去,不过还得好一阵子。”我朝戴维斯望去。
“没问题,我无所谓;回头见,妈妈。”
正把手机放回包里,突然,彼得罗夫斯基一个急刹,随即右转进了一个停车场。
戴维斯也跟着刹车;“土星”左右摇摆,随即打着滑停了下来。
“摇下你那边的窗户,”她命令道。
一股寒风涌进车内。她伸长脖子,目光越过我看向窗外。一个小型框架建筑边上,一个绿蓝双色霓虹灯广告牌上写着:“天体——绅士俱乐部。”“体2”字里的“D”、“I”、“E”三个字母发出劈啪的声响。别克小心翼翼地进入广告牌正下方那个停车位,彼得罗夫斯基下了车。
戴维斯驶过停车场几码远,然后调头,引起好几辆车纷纷鸣笛愤怒抗议。土星再次调头,在一台喷出一股股融雪盐的雪犁后面来了个急转弯;接着打开转弯指示灯,但等车流减小的时候,彼得罗夫斯基已经不见了!戴维斯只好开进停车场,在距离别克五个停车位之处停下,关掉发动机。
“我想请你留在车里。”她朝我看过来。“也留下钥匙,好让你有暖气。”
我凝视着霓虹灯广告牌、那座破旧的房子以及昏天黑地的暴风雪。“咱们这是在哪里?在干什么?在这样一个陌生地方,脱衣舞夜总会外面,身陷暴风雪之中,你还以为我会一个人待在车里?你肯定是疯了!”
她似乎想要说说她的考虑,但没张口,随后就眯起眼睛,朝挡风玻璃外面看去。只见一人从房屋后面转过来,但不是彼得罗夫斯基;这人高大威猛——就算是身上厚重的大衣让他显得身材魁梧,我也不想在黑暗小巷或是停车场里碰上这种人!只见他手一挥,一点火星便落到雪地里——估计是烟头,走向停在别克旁边的一辆“开拓者”。
他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打开雨刷;清除完挡风玻璃与后窗上的积雪,车子倒了出去。
“你觉得他看见咱们了吗?”我问。
“应该没有。”
“他是什么人?”
“我猜是保镖。”
“你怎么知道?”
“你看到他那块头了吧?”她的眼睛朝一边斜视着,接着叹了一口气:“好吧,你可以来,但要紧跟着我;还有,紧闭你那该死的嘴巴!听到没有?”
下了车,一股湿冷、刺骨的寒风吹得我脸颊生疼,喘不过气来。雄鹰今晚出动了!我跟着戴维斯来到那栋房屋前面。她用肩膀猛推一扇厚厚的金属门;门动了一英寸,她又推了一次门才打开。
进去是一个幽暗的大房间,光线来自天花板上的迪斯科魔球灯。临时搭建的舞台周围摆放了大概二十张桌子,桌边空无一人。舞台边围着铜栏杆。左边有个酒吧,便携式吧台,似乎是仓促添加的。这儿先前是个什么场所呢,家具陈列室?发廊?
舞台两边的墙壁上悬挂着扬声器,但飘来的微弱的器乐曲似乎并非从那里传出,而是来自后面;听起来像是《希腊人左巴》3里的曲子。
两个女人晃着双腿坐在舞台边上;一个金发,一个深黑的长发,但显然不是自然黑。她俩穿着浴袍,抽着香烟,喋喋不休,很像说的是俄语,脸色在灯下泛着绿光。
我的眼睛正在努力适应这里的昏暗环境,那个金发女人突然站起来,扔掉烟头并踩灭。她看到我们时,戴维斯开始向前走去,牛仔裤紧绷绷的,头发也披散着,小心翼翼地穿过桌子间的狭窄过道。金发女人伸出舌头舔了舔双唇:
“我们现在关门了,”她的口音很重,但表情颇感兴趣;似乎在暗示:事情有得商量。
戴维斯清了清嗓子:“我只想说几句话。”
那女人噘起了嘴。
我朝前走了一步。金发女人比我起初以为的要老,应该有三十好几了,甚至已上四十。黑发女人年轻些,但目光呆滞而茫然——吸毒女!用的什么毒品呢?
戴维斯拂去夹克上的雪花:“我要找刚刚进来的那个男人。”
两个女人木然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难道她们没看见那个男人?
戴维斯肯定也在这样想。“身材有些矮,戴顶大帽子,穿褐色外套的。”
金发女人耸了耸肩:“进进出出的男人太多了,不过这会儿没有。我们现在休息。”
戴维斯逼视着她:“我看见他进来的,还不到五分钟。”看那女人依然不答话,她说,“嗯,那么,我自己看一下可以吗?”
金发女人挡住她的去路:“你不能去。”
戴维斯掏出警徽,朝那女人亮了亮:“太太,我是警官。”
金发女人大吸了一口气,黑发女见状,赶忙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戴维斯问。
黑发女站住不动了。
戴维斯定睛看着她。“要是你以为自己可以叫嚷着发出警告或是什么的,哼,这主意可不好!”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下;金发女人朝我看来。
戴维斯也跟着看了我一下:“她是和我一起的。”她回头看着那两个女人。“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们不介意我们到后台去看看。”金发女人没有答话。“要是你们能‘护送’我们,就更好啦,”戴维斯加了一句。
金发女人犹豫起来,然后试着走过舞台;黑发女跟着她,戴维斯随后;走了一半的时候,她扭头看了看我。
我犹豫着,纠结着:真的想和陌生人一起到陌生的建筑里面走上一遭吗?不过,有戴维斯在一起,她是警察,肯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我也从栏杆下面纵身一跃,跟在她们后面。
说起后台,我就想起电影里那些肮脏的杂耍剧院。我瞥见一只鸟笼,一条羽毛围巾,镣铐,还有可能是个高空秋千的东西;穿过右边的一道门,再进入一条走廊;那两个女人穿着白袜子走在前面,走到一扇关闭的门前停下了脚步;此处音乐声更高。
到了走廊尽头,戴维斯四下望了望。“后门,”她嘀咕着;这是在说给我听,还是自言自语?她原路返回了几步:“里面什么情况?”她指了指闭着的门。
金发女人耸耸肩,敲了敲门。
一个大嗓门的女性声音答话了,说的是一连串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无须翻译,谁都能听出话里带着怒气。
戴维斯用英语回答:“我是警察,太太;请开门!”音乐声戛然而止,里面突然变得非常安静。戴维斯的手伸向身侧。随后,门开了,缓慢地开了。一个女人探出脑袋:又是一个金发女人!头发麻花般高高盘起,蓝眼珠周围敷了厚厚的脂粉;东方样式的碎花袍,缠了条腰带,脚上是一双很大的粉红色绒拖鞋。
“Da4?”跟其他人一样,她也带着口音。
戴维斯亮出警徽。
我突然觉得,那女人退缩了一下;不过她动作太过轻微,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但不管怎么说,她很快就恢复过来,张开双唇,露出微笑,牙齿间闪出黄金的光斑。
“我在找一个刚刚进了这个——房屋的男子。”戴维斯描述了一下他的外貌特征。
“没有男人。看到了吗?”她打开门,然后靠在上面,在指间捋着腰带。“只有我们这些女孩。”她看到我后,笑容更灿烂了:“你个漂亮妞!想进来见见索菲娅吗?”
戴维斯说道,“她是跟我一起的。”
那女人翘起臀部:“没什么,我很性感;甚至有人邀请我去演电影呢。”
一股怒火直窜上我的脊背!戴维斯似乎依旧泰然自若:“太太,你确实知道自己是在跟警官讲话,对吧?”
索菲娅收起笑容,打了个手势,让我们都进去。最初在舞台上那两个女人一旦意识到戴维斯并不是来逮捕她们的,似乎就不再惊慌,她俩一起走到一张沙发那里,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继续留在门旁。
房间里七拼八凑地弄成了一个粗糙的化妆室,一堵墙上挂着两面盥洗镜,上面草草装了一排剧场灯;镜子下面是一个临时梳妆台,上面摆着发刷、唇膏和其他化妆品;衣服堆得到处都是——沙发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一个墙角里放着满满一架非常暴露的服装,上面有许多小金属片、饰片和水钻。下面的一只架子上搁着十几双闪闪发光的高跟鞋。大部分服装破旧兮兮,架子上散发出麝香似的女性气味。
“你的全名叫什么?”戴维斯问索菲娅。
“索菲娅·贾卡尔斯。”她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如果她的微笑肌肉再舒展一些——或是变得更脆些——那张脸可能就要裂开了:“这个人犯了什么事?”
戴维斯摇摇头:“我只想跟他谈谈。”她朝其他几个女人扫了一眼:“问问她们见没见到他。”
她可能是用俄语说了些什么,那两个女人耸了耸肩。“她们没有看见。”索菲娅面对着我们。“她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来这里四年了,”她自豪地说,并且朝我看过来:“你们看到广告牌了吗?上面写着‘索菲娅与天使。’”
我向她点了点头;她也点头回应,显然感到很满意;然后,她重新打开收音机。缓慢而忧伤的音乐流泻出来。她压低声音,刚好能听见:“她们都是好女孩,不干坏事,只跳舞。”她再次用力点了点头,似乎这会让我们同意她的话。“但今天晚上没有人来。”她透过一只带栅的窗户朝外望去。“风雪太大了。”
“就你在这里吗?”戴维斯问。
“经理吃饭去了。”
“听着,”戴维斯说。“我来这里不是要在移民问题上找你们的麻烦,我也毫不在乎你们吸什么抽什么注射什么;我只想了解些情况。”
随着索菲娅翻译出来,房间里剩余的那些紧张气氛逐渐烟消云散,沙发上那两个女人放松下来,索菲娅的情绪也起了变化;她的笑容不再灿烂,而现出狡猾的神色。我感觉到,那些装模作样的举动下面,是一个精明而务实的女商人。
戴维斯取出录像带上那个女人的一次成像照片,交给索菲娅。“这个女人是谁,认识吗?”
索菲娅仔细看着照片,嘴巴绷紧了;接着,她看着戴维斯,脸上现出真正的悲痛表情——目击死亡能让人严肃起来,即便那只是一张事情过后的快照。她摇了摇头,把照片递给其他人。金发女人皱了皱眉,发出一声不太大的惊呼;神志恍惚的黑发女无精打采地看了看照片,什么也没说就还了回去。
索菲娅用俄语严厉地对她说了什么——突然间,我觉得那个女孩除了吸毒,可能还有别的问题!就在黑发女开始为自己辩解——从她的语调可以断定——的时候,第四个女人出现在了门口;虽然她离我只有几英尺远,但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也可能是我当时紧贴墙壁的缘故。
她也是个金发女人,但她的头发短而直——大概有人告诉她们说,美国男人喜欢金发女郎。她穿着褪了色的牛仔裤和粗斜纹棉布衬衫,但衬衫的大部分纽扣没有系;两个乳头上挂着金流苏。她瘦得可怕,双眼也有些轻微的内斜视。她似乎可能曾经漂亮过,但时间让她的五官失去了光彩。房间里那些女人没有朝她打招呼,但似乎对她的到来也并不在意。
“我还有个东西想让你们看看,”戴维斯说;她并没对着门口,所以没有看到那个刚到的女人。戴维斯拿出另外一张照片:那个死去的女人手腕上的文身。
索菲娅看了看,然后将照片递给其他人。这一次,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人抬头。最终,索菲娅抬起了头,看看戴维斯,然后看看我,然后看了看墙壁,似乎看遍了所有地方——除了门口那个女人。
“怎么样?”戴维斯问。
索菲娅摇了摇头。
“其他人呢?”
那两个女人都摇摇头,但其中一个偷偷瞥了一眼门口那个女人。
戴维斯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
“那个图案呢?你们以前见过这些星星与火焰吗?或许不是在文身上,而是在别的东西上见到过?纸张、硬币、衣服上?”
索菲娅翻译的时候,门口那个女人不安起来;她用双眼迅速扫视了整个房间,胸口急促地一起一伏,引得流苏窸窣作响。她凝视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后,愣了片刻,眼睛睁得大大的;接着,她缓缓地从门那里移开,转过身,急急忙忙朝走廊那头走去。
我全身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开始嗡嗡作响。
戴维斯正在分发名片,仍然背对着门。“如果发现了什么情况,不管是什么情况,请你们都给我打电话。这张照片里的女孩很年轻,知道吗?应该有人为她的死付出代价。”
她依然没有看到门口那个女人。我扭了一下身子:我不应该参与进去;戴维斯明确命令我不得轻举妄动。但这个女人似乎知道我是谁;我不应该搞清楚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吗?她要是与那盘带子有关呢?我被无法调和的冲动搞得不知所措。戴维斯不想让我干涉她的事情,但要是我不跟着那个女人,就可能会失去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又偷眼看了一下戴维斯,她正背对着我。于是我从门口溜了出去。
那个女人正快步走向后台那扇门。
“嘿,你,”我喊道。“等一下!”
她突然转过身,满脸恐慌。
“别走!”我朝空中举起一只手。“我——我需要跟你谈谈!”她停顿了一下,飞快地转过身子,就像鸟在飞行过程中做了个盘旋动作。哎呀!她会不会讲英语呢?于是我猛地将手伸进肩上挎的包里。“瞧……”
她后退一步,转过身,然后疾速跑出门去。该死,她以为我掏手枪!“等等!那只是我的名片。我的业务名片!”
但她并没有停下。我朝她奔去,可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我急忙穿过那扇门追赶她,一边尽力推测她去了哪个方向。应该是左边!就试探着走过舞台。
身后突然“砰”的一声,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随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肯定是她——语调低沉而急迫。
接着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彼得罗夫斯基?他一直都在这里吗?我还没来得及细细考虑,又是“砰”的一声!
片刻之后,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嘎嘎声。
我停下脚步;还是应该返回化妆室,告诉戴维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会来了解这个女人——以及我听到声音的那两个男人。于是我开始蹑手蹑脚地在舞台上往回走,尽量躲在阴影里,希望没有人会看见我。
还没走出舞台,那些脚灯突然齐刷刷亮了起来,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吼叫起来,“站住!”
我站住了。
“跪下!”
我跪了下来。我想辨认出是谁在那边,但炫目的灯光让我什么也看不见。
一个高大、粗壮的男子跃上舞台:是乘“开拓者”匆匆离去的那个男人!只是这次他并不是要离开,而是径直朝我走来,手中的枪管正对着我的脑袋!
1 马尔斯灯:美国马尔斯信号灯公司生产的信号安全灯,用于提醒司机和行人注意安全。
2 体:原文为英文单词“bodies”。
3 《希腊人左巴》:1964年上映的一部美国黑白电影。
4 Da:俄语。这里的意思是“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