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向外张望,发现戴维斯的土星已经停在路边了。她蜷缩在前座,捧着一个杯子,杯子上面有熟悉的绿色标志。昨天我们离开莉莲家后,我还以为她会给DM家政公司打电话;但我一提起这件事,她就摇了摇头。
“要是打了,就是通知他们说警方正在调查他们;他们就会结成一伙儿,那我就什么都得不到。我先要看看那辆面包车。”她补充道。“就我一个人。”
我煮了壶香草咖啡,自己倒上了一杯。多数家务活我都不在行,但煮咖啡等少数几样例外。我想去给她换杯热的,但是,一想到她警告我不要插手,我就只好克制住了。我送蕾切尔去学校的时候,作为试探,向她挥了一下手,只是想看看她什么反应。
结果戴维斯倒没什么,蕾切尔的反应却令人欣慰:“戴维斯警官怎么在这儿呀,妈妈?”“和前几天送来的录像带有关。”
“我不想知道内容的那个?”
“不错。”
“哦。顺便说一句,美国曲棍球协会周末来芝加哥,他们在足球城体育馆有场试赛;我能去吗?”
“当然可以啊。”我转上日落岭路1。整夜雨夹雪,地面一层薄冰。我小心翼翼地开着车。“你怎么知道的?”
“上网看到的。你猜怎么着?”
我咯哒一声打开雨刷。“什么?”
“总统纪念日2的那个周末有个训练营,我简单问了一下——唔,就是给他们发了邮件,回复说,如果我——”
“哇喔,”我插嘴说。“说了些什么?”
“他们打算让我和一些运动员在周六的试赛上打场争夺战,如果觉得我够优秀,就有可能让我参加训练营。”
“哦,那就很可能会让你参加,对吧?”
“对呀。”她瞥了我一眼。“那么,你觉得呢,妈妈?”
对面一辆卡车轰隆隆地从我们旁边驶过,把大块大块的湿雪喷溅到我们的挡风玻璃上。我只好把雨刷调到高档。“假如你能加入,谁为这个训练营付账?还有,顺便问下,地点呢?”
“弗吉尼亚海滩。”
“东海岸?”
她满怀希望地冲我笑了一下。
女儿长得不太像我:金色的卷发和蓝色的眼睛,但我们的个性却惊人地相似;尽管才14岁,她已经开始学会软硬兼施、撒娇耍泼、有时不惜哄骗,想要掌控局势,想使整个宇宙都围绕着自己打转!这就必然会产生一个极大的苦恼与无奈(我在她这个年纪时也一样):金钱,许可,以及机票预订一类的东西必须依赖监护人3提供。
不过,曲棍球是任何一位家长都应该支持的一种运动。一位少女在室外运动场跑上几个小时——这有什么错的?这既有利于健康,又能使她不惹麻烦;再说,如果她成功进入了训练营,她所得到的那种自豪感是每个孩子都应享有的——学校德育老师如是说。我驶进了学校的停车场。
“好吧,如果你能加入,我会打电话给你父亲。也许我们能做点什么。一份提前的生日礼物或是什么东西。”
“谢谢你,妈妈!”她跳下车,满脸笑容。
我给了她一个飞吻。如果这就能让她开心,我会给前夫一天打五次电话。
我回到家,正品着第二杯咖啡时,一辆白色面包车出现在莉莲家的车道上。侧门滑开了,一个女人下了车。我认出了那件磨损的上衣和疲惫的步子:是上次的那个女人;显然,这周并没换人。
驾驶座一侧的门开了,但下来的那个人不矮也不胖,也没戴皮帽子。这人高大结实,穿着一件带兜帽的绿色派克大衣。我放下咖啡。应该告诉戴维斯驾车者换了人,她不应该浪费时间。但我还没来得及穿上外套,戴维斯就下了车。
她一直等着。司机把那个女人送进莉莲家里,走回面包车的时候,她才向那司机扬了扬她的证件。那个男人愣住了,然后将一只手伸进口袋。我惊慌起来:他口袋里有什么?我扑过去抓起电话。
戴维斯站在原地,动了一下身子,但始终将双手放在身体的两侧。那个男人的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拿着一个像是驾驶执照的东西。
我放下电话。
戴维斯接过驾照,用另一只手取出一个记事本,开始潦草地写起来。我看见她的嘴唇在动,但那名男子的反应仅限于偶尔的点头或摇头,算不上谈话。几分钟后,司机急忙回到面包车,跳上驾驶座,开走了。戴维斯把本子塞回口袋,向她的车走去。我走出门,就在她拉开车门的时候抓住了她。
“不是同一个人,”我说。
“我已经猜到了,”她冷冷地说。“他说他是新来的。”
“他有没有说那个人发生了什么情况?”
她摇摇头;然后,仿佛突然意识到我并不是警察,也不值得共享破案信息,便朝我轻快地点了下头,坐进车里。“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艾利。还有,请你记住,我不需要任何帮助,完全不需要。”
那天下午,我开车去了卡比利尼格林4社区,锁上了沃尔沃的车门以后,才意识到没必要。近三十年来,卡比利尼,芝加哥的公共住房发展项目之一,都意味着黑帮、毒品和暴力。开车进城的人们都会避免去迪维任街,也就是卡比利尼所在的街区。它也不在观光旅游的景点名单上。不过,在九十年代中期,那些被人们称为“红楼”,“白楼”和“排屋”的建筑被列入改造范围,要迅速拆除。大部分很快就拆掉了。头一天还是有损市容的地方,第二天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想问为什么。卡比利尼位于卢普区北边、“金海岸”西边,是芝加哥最好的房地产区。如果开发得当,这片地能带来大把的美元。因此居民们迁了出去,星巴克搬了进来,成英亩的豪宅从卡比利尼的废墟中升起。
不过,少数低收入保障住房也纳入了这个计划,毫无疑问是为了减轻这座城市对成千上万的人大搬迁的愧疚感。二十四栋低层建筑拿出来竞标,费尔德曼房地产公司抓住了这个机会。莉姬•费尔德曼接着在迪维任和塞奇维克附近一条狭窄的街道上建起四座小公寓楼;建造即将完成的时候,她突然宣布说其中的一座将捐赠给渡济会用以接济那些寄养结束的孩子。短短几周内,一些幸运的年轻人就能住进一幢漂漂亮亮的新房之中,当然几乎是免费。
我一驶进这条街道,就放慢了速度:就在我自以为绝对应该讨厌莉姬•费尔德曼的时候,她就做了这件几乎称得上高尚的事情。
我停车时,乔丹•本内特在一旁等着,一边耸着肩抵御寒冷。他不停地搓着手,好像他戴的皮手套没什么作用——有可能是在洛杉矶5买的。我把围巾缠在脖子上,穿过街道。他咕哝了一声,领我进去。
麦克和其他成员已经开始准备了。我们决定在这个空荡荡的公寓里拍摄些幕后花絮,再做个对乔丹的访谈;几周以后,再回来拍摄那些搬进来的年轻人。这能让我们创建一组很好的前后对比镜头——从空荡荡的公寓楼,到人来人往的公寓楼,家具,和孩子们的希望之类的镜头。
麦克•肯德尔是他家族里有辱门楣的家伙。他的亲戚们都住在像温内特卡6,巴灵顿7,和森林湖城8那种地方,他却住在诺斯布鲁克9的一个小房子里。更让人震惊的是——至少对于他的家族是这样——他居然要靠工作来维持生活!他从拍摄婚礼、毕业典礼和犹太教成人礼起步,逐渐发展成了一个蓬勃兴旺的影视公司。我们是在本地电视台工作期间认识的,当时我们曾被派去做一个关于餐饮业贪污腐化的报道;那以后,一直合作至今。
我走进门的时候,他正在设置灯光;一头蓬松的棕色头发,身材瘦削,身上皱巴巴的,凡戴克胡子10。不过,让他懊恼的是,棕色胡子中已有一半变得灰白了。左颊上一道狰狞的伤疤吓得大部分人不敢惹他。其实,狰狞的面孔下,却是一个最温和、最敏感的男人。
“嗨,麦克,最近怎么样?”
麦克也咕哝了一声。一定是因为天气。芝加哥的冬季总有办法让人们不自觉地保存气力。
他设置完毕:一盏反光灯,光线从天花板上反射下来;然后掏出了曝光表11。十五年前,只是给拍摄场地设置灯光就需要安排一个摄制组成员;到了今天,大部分人都用现有光源拍摄,除了麦克;麦克会用灯光创造一种特定的情绪。这得花费时间来设置,当然颇有效果,工夫并没白花。
我拿不准他今天追求的是什么效果:明亮而喜庆的早上八点?柔和的午后光线?还是地狱边缘式的场景:无数个脸庞从黑暗的而模糊的背景上出现?这些年来,这已经成了个游戏:我试图从灯光角度、纱幕和滤镜的角度猜出他的意图。如果我们提前讨论的话,这是件极其容易的事,但有些时候,就像今天这样,他总让我猜测。
“好啊,”我说。“一个明亮、充满希望的场景,早上十点,春季。对吧?”
麦克把头发从前额上撩开:“接近了。”他冲我笑了一下,表示赞许。“犹如幼儿园的第一天:喜悦,整洁,无限的可能在前面等着。”
“我喜欢。”
一旦他对灯光满意了,我们就决定镜头的运用:定场镜头,摇摄,移动镜头,还有几个镜头要使用经过的摄影车。然后,为了采访乔丹,重新设置了门厅的灯光。我向他提了几个问题,他从容回答,沉着冷静,大体上重复了我们在他办公室的对话。采访完成后,麦克拍摄了切换镜头。
三点以后才完成,白昼开始消逝前还有几分钟——芝加哥冬季的下午,天色毫无预兆就会变得昏暗——所以麦克拍了些外景,包括一些乔丹走进和走出这幢建筑的跟踪镜头。我看着麦克执导,告诉乔丹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从门的哪一侧进入。看着特权下成长的孩子为寄养家庭长大的孩子工作,我突然觉得,老天自有办法让天平的两边向平衡靠拢。
“好啦,”麦克从取景器那里抬起头。“就拍到这里吧。”
麦克和工作人员拆卸设备时,乔丹穿过街道走了过来。看上去他真像个在圣诞节得到了想要的所有礼物的孩子。“这一天真的要来了,对吗?”
“什么意思?”
他双手插进口袋,笑了:“我为这个奋斗了很久很久,艾利。有一两次眼看就成功了,但总是出了岔子!不过现在——嘿,我们真的就要成功了,对吗?”他瞥了一眼那栋楼,呼出的白气缓缓上升,恰似一个个希望的小云朵。
我也朝他咧嘴一笑:“是的,乔丹,咱们成功了。”
“谢谢你。”
“别谢我。谢谢莉姬吧。”
“但你也帮了忙;你知道吗,有时候啊,我真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哦,那么,让我第一个掐醒你吧。”
他大笑起来:“姐们儿,小心你对这哥们儿做了什么。”
麦克说了他明天会给窗口复制带配上时间码,所以我就下班了。交通很拥挤,高速公路上也得走走停停。我跟在一辆散发着汽油味儿的搬家货车后面缓慢地向前移动,依然满脑子都在想录像的事儿。
它应该起到启迪和教导的作用,但也应该让观众在内心感到不安。观看者应该看到这些孩子正在成功和失败之间摇晃;应该感受到孩子们岌岌可危的走钢丝般的生活。看了这段录像后,人们应该拥抱他们自己的孩子,对自己拥有的舒适生活充满感激。同时,也应该受到激励而有所行动——哪怕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行动:一次捐赠、一个电话、一封信……只要有一样,都意味着我们成功了。
回家路上。
暮色缓缓而降,如薄纱般笼罩下来,汽车头灯已经亮起。孩子们应该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镜头应该深入他们的灵魂,捕捉他们的希望、挫折和梦想。解说词要尽量少,也不要画外音,除了乔丹充满洞察的话语;要有很多特写镜头,温暖的灯光,温馨的音乐,也许可以来点儿或欢快或伤感、次第变换的爵士乐。
我看了下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离交叉路口还有两英里,刚打开收音机,就意识到自己不想听任何噪音,又猛地关上。看了眼手机——它嵌在仪表板下方的一个小格子里。自上个周末以来,还没接到大卫打来的电话。据说,渡济会是其创始者之一看到了一部关于德国类似计划的纪录片后才开始创办起来的——这真有几分讽刺意味。可惜片子的预算不允许一趟海外之旅以验证这个说法,否则大卫和我还可以一起去欧洲,他去查访那封信,我去调查渡济会;就算是在大气的湍流中颠簸八个小时我也愿意,因为可以找个机会恢复我俩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
此刻的费城12,已经是五点过了,但他通常都要加班。我拨了过去,他的秘书接了起来:“林登先生办公室。”
“嗨,格洛丽亚。我是艾利。”
“哦,你好呀,艾利。”
“大卫在吗?”
“呃……不,他不在。”那语气很惊讶。
“哦,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没说。不过我确定应该是至少一周或十天后。”
“一周或十天后?”
“你不这么觉得吗?”
“格洛丽亚,他在哪儿啊?”
她犹豫了:“你不——他没——”通常格洛丽亚喜欢喋喋不休。她总是问起蕾切尔和我父亲,以及我什么时间会带他们到东部来;今天,她却很谨慎。
“请告诉我。”
“艾利,大卫去欧洲了,昨天的飞机。”我的胃抽紧了。“去了法兰克福13。”她的语气有些不自在。“然后他会去安特卫普14。但我很确定他会——”
我抓紧手机:“格洛丽亚,你有他的行程安排吗?”
“艾利,很抱歉,什么也没有!他当时也不确定什么时间会在哪儿。但我当然会让他知道你来过电话。”
1 日落岭路位于芝加哥北郊小镇诺斯布鲁克,南北走向。
2 时间是每年2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原本是纪念乔治·华盛顿和亚伯拉罕·林肯总统。后来国会把华盛顿生日和其他几个节假日定在星期一,从而形成了节假日长周末。
3 美国法律规定:21岁才算成年,未成年人的外出等重大行动须监护人同意。
4 曾经是美国最大的公共住房项目之一,在芝加哥北部。
5 洛杉矶冬天相当暖和,而芝加哥冬天极为寒冷。
6 芝加哥北郊温内特卡镇,全美著名的富人居住区。
7 巴灵顿:芝加哥西北部约50公里一小镇。
8 森林湖市:位于芝加哥以北约30公里。
9 诺斯布鲁克:芝加哥北岸一个安静的小镇,离市区约40公里。
10 安东尼·凡·戴克(1599-1641),英王查理一世的首席宫廷画家,其画中查理一世的胡须样式,也被称为“凡·戴克式”;
11 摄影时计量光的强弱并借以控制摄影曝光时间和光圈大小的仪表。摄影中用来决定正确的相机镜头和快门设置的一种装置。
12 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东南部。
13 德国第五大城市,拥有德国最大的航空枢纽、铁路枢纽。
14 位于比利时西北部斯海尔德河畔,是比利时最大港口和重要工业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