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多兰做完文身的一次成像照片时,已是下午两点多。我披上派克大衣;戴维斯则收起录像带和照片,放进证据袋里。她和多兰穿过起居室,谈着发票和下一步的打算。我们走到前门时,多兰朝我点了点头。

“不错嘛,福尔曼。”

我尽量不露出得意之色:“你干这个多久了?”

“大概三年了。”

“才三年?你好像懂得——”

“我在越战1时就当过摄影师,那时我们还拍过电影;曾经用一台阿莱216毫米胶片摄影机拍了溪山3保卫战。”

“你一个人?”

“还有个音响师,但有天早上他走过一片开阔地去撒尿,一颗狙击子弹打中了面部。”

他是否也因此而坐上了轮椅?似乎看出我在想些什么,他接着说:“我终于回到了人间的生活,开始拍摄地方新闻。”杰里科来到轮椅边,多兰抚弄着狗儿的耳朵。“可这生活却是个婊子,你知道吗?我在‘新年攻势4’中逃过一劫,平平安安地回到美国,回到家里,后来却在哈维5的一次该死的煤气总管爆炸中炸飞了一条腿!”他摇了摇头,似乎仍然对此大惑不解。

我向他伸出手:“下次凑够了九百美元进门费,我会想起你的。”

他咧嘴一笑,和我握了手:“我不能不把那些废物堵在门外啊。”

我在外面等着戴维斯;气温好像上升了几度,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烟雾的微弱气味。“吃顿午餐,怎么样?”她走出来的时候,我问道。“我看到图伊大街的拐角处有个餐馆:‘希腊岛’。”

她迟疑良久——未免太久了吧!终于:“对不起。我——我没时间。”

“没什么。”我双手插进衣袋。“谢谢你让我来这里;对于视频,我不算外行,但他那套系统确实先进得直接跨进了下一代。”

她点点头。

“那么现在咱们该做什么呢?现在有了耐克T恤,一个缺了一颗牙的女人,还有火炬和星星的文身图案;你觉得咱们——”

她打断我的话:“咱们什么也别干!”

“我——我的意思并不是——”

“听着,艾利,这事到此为止,立刻结束!我想让你来这里是因为你懂视频,而且我以为,图像质量提高后,你可能会认出那个女人,或认出那个地方;但你现在必须与这个案子撇清关系!让我自己来做自己的事,好不好!”

脑海中突然跳出一幅图景:一个老处女姑妈,爱管闲事、令人讨厌的无事忙,几乎让人忍无可忍;我在戴维斯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俩朝她的车走去:“不过,你确实认为那个文身很重要,对吧?”

她打开土星车的门,先放进公文包,然后坐到驾驶座上:“艾利,我现在要走了。”

我探过身去,夹在她的座位和车门之间,不想就此放手;部分是由于那份友情;多兰转变了对我的态度之后,我们三个一直合作得很愉快,我不想就此结束。但不仅如此,还有一种感觉纠缠着我,也许那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并且需要和戴维斯分享的一条信息;要命的是,我一时记不起那究竟是什么!

“艾利,”她抓住门把手。“我得走了!”

我直起身子;不管那是什么东西,总会记起来的:“好吧;不过,听我说——要是你需要什么东西……”

“好好好,我知道怎么找到你!”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接着发动机也开始点火。我步履沉重地走回我的沃尔沃。多兰的车道上流淌着融雪细细的水流。是谁替他铲了雪的?是住在附近的孩子?还是一家园艺公司,冬季时转行从事除雪服务?福阿德——我那位来自叙利亚的朋友,有时做我的园艺师——说过,冬天他就把雪犁挂到卡车后面,就能赚更多的钱;他说,秘密就在于人力成本。他每年夏天雇用的墨西哥人在十一月与四月期间回国,所以冬季的收入中很大一部分进了他自己的腰包6。

到了沃尔沃跟前,我摸出钥匙。墨西哥园艺师,希腊餐馆,俄罗斯清洁女工——“北岸”如今正变成一个国际化的十字路口。想象着彼得·洛尔7和悉尼·格林斯特里特8躲躲闪闪地走在温内特卡9那些后街小巷,我笑了;想要隐藏起来?肯定不行!非斯帽10定会让他们很快就在不知不觉中暴露身份。

我打开车门,想着帽子、白色套装,以及在国外就开始的阴谋——突然我停住了!前几天有个戴俄罗斯样式帽子的男子盯着我家看,开一辆拉清洁女工的面包车,他一发现我看见他就立即逃跑了;而蕾切尔说过,送带子来的是一辆面包车。我猛然转过身。

戴维斯的车子刚刚开动,我追过去,同时挥动双臂:“等等!”我大叫道。“停一下!”

“土星”发出尖利的刹车声,随即,倾斜着停了下来;乔治娅摇下车窗。

“戴维斯警官……”我气喘吁吁地追上她的车。“记得多兰说过的进口货吗?你知道的,就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那些黑帮?”

她眨了眨眼:“怎么了?”

“呃,这里面会——我意思是说——这里面可能包括俄罗斯黑帮,对吧?”

“什么情况都有可能。”

“我认为你应该一起回我那里,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只要走进莉莲·阿姆斯特朗的厨房,就会明白她为什么需要清洁女工了:洗涤槽边颤巍巍地放着一大摞脏盘子,地板上到处是扯碎的“好好”蛋糕包装纸,柜台上有几个打开的中餐外卖纸箱,里面的东西已经凝结,并且黏糊糊的;桌子上有只脏兮兮的烟灰缸,里面的烟头都带着唇膏的污迹;残存的变质香烟的烟雾中透出氨水的刺鼻气味。我们一走进那个房间,就有两只猫夺门而出。

真想带个喷灯来这里!我只好走到窗前:“可以打开窗户吗?”

莉莲很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像我就是一个她不得不忍受的讨厌鬼!当然啦,我和她本来也并不存在所谓的“邻里”情谊。老实说,她跟我比门而居的五年间,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她家。她搬来当天就煞有介事地跟我说,她很少时间待在这个地方,因为夏天要去密歇根的度假小屋,冬天会去佛罗里达的复式公寓。我现在环顾四周,心里很高兴她真是说到做到。

她一头稀疏蓝发、身材已经发福,穿着红色薄棉袍及其配套的拖鞋;尽管颧骨周围皮肤紧致——这是做过不止一次拉皮手术的结果——依然眼袋低垂,而且下巴似乎吊着肉垂。

她吸了一口烟:“你能见到我,还真是走运。”她面对戴维斯说道。戴维斯站在厨房门口,似乎再向前一步就到了隔离区。“我上次不得不飞去就诊,然后就得了流感。”

这个臭烘烘的家里可能到处都滋生着致病的微生物,她得的居然不是鼠疫!

“用不了你几分钟,太太,”戴维斯说道。“只有几个问题:你雇了清洁工吗,阿姆斯特朗夫人?”

莉莲凝望四周,似乎第一次注意到屋子里的脏乱,然后点了点头:“他们做事太差劲了,对吧?”她叹了口气。“不过,你又能指望什么呢?”

戴维斯没有答话。

“她们没有一个能讲句英语,”她接着说。“而且对清洁一窍不通。她们怎么可能懂呢?来这儿的两星期以前,她们要么在给母牛挤奶,要么在采摘土豆呢,而且不停在换人!我每周都看到一个新面孔;她们刚适应这里的情况,马上就换了新人。”她转了转眼珠。“我已经在考虑换一家公司了。”

“我想知道那家公司叫什么名字,太太,还有电话号码。”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太太,只是例行检查。”

莉莲在烟灰缸里掐灭香烟,餐桌上方腾起一缕烟雾:“她们要是非法移民的话,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吗?我只是雇用她们,并不问她们要绿卡。”

“这个我们了解,太太。”

莉莲拱起眉毛,似乎在等戴维斯说出具体了解的情况,但戴维斯面无表情。“那家公司的人什么时候来?”

“哦,明天就要来。”

还真不算快啊,我想。


1 越战:越南战争(1959-1975),越南南方(美国支持)与越南北方(苏联、中国支持)之间的对抗,北方获胜,统一全越南。

2 阿莱:即阿莱弗莱克斯(ARRIFLEX),德国摄影机品牌。

3 溪山战役(19680126-0411),越南人民军在越南南方境内首次大规模集中使用坦克部队欲围歼溪山要塞的美国海军陆战队一个团。最后越军虽然惨败,但是获得了宝贵的坦克战的经验。美军虽然胜了,但美国却输了,被迫撤军,越南北方统一了越南南方。

4 新年攻势:指1968年北越发动的新年攻势,规模空前。超过8万北越军队和越南共产党游击队对南越几乎所有大小城市发起了进攻。

5 哈维:芝加哥南部的一个郊区镇。

6 美国的人力成本很高,体力劳动也不例外。

7 彼得·洛尔(1904-1964):匈牙利裔美国男演员。常扮演凶恶的外国人角色。

8 悉尼·格林斯特里特(1879-1954):英国出生的美国男演员。多次与彼得·洛尔搭档。

9 温内特卡:芝加哥北部社区,属于富人居住的别墅区。

10 非斯帽:也叫土耳其帽,是地中海东岸各国男人所戴的圆筒形无边毡帽,常为红色,并饰有长黑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