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迈尔先生,
希望您收到这封信时健康安好。我乞求您宽恕我打扰您的生活。此前我一直不愿提起这些问题——也许是自己害怕知道答案。然而,现在到了人生的一个关键时刻,我必须写这封信。
六十年前,戈特利布一家住在距离村中央的犹太教堂几栋房屋远的地方。戈特利布先生是个裁缝,夫妇俩有四个孩子。
我猜想这一家人在战争期间都亡故了——可能仅有大女儿莱尔幸存。她父母应该是在1938年安排她乘坐轮船投奔了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的一个亲戚。
迈尔先生,假如我能获得有关莉莉和她的后代的任何消息——无论该消息来自何处,我都不胜感激。确确实实,情况非常紧急,我必须了解真实的情况。
请告知了解情况的人士给下面的地址回信。
比利时 安特卫普B-2013 第58号邮政信箱(安特卫普11)
我把那封信交还给大卫;他收起来,放进衣袋。
“你怎么看?”他问。
这时我们正在社区里一家餐馆吃晚饭,这家馆子似乎每五年就要来次大变身;目前的模样是个法式小酒店,艺术装饰的墙壁,白色瓷砖的地板,服务热情周到;不过我俩都没怎么在意周围的环境。
“再说一下,是怎么得到这封信的。”
“迈尔在电话上把信读给银行的一个女士听;她替我翻译了一下。”
“迈尔?”
“迈尔先生收到信,就让邻居弗里德里希夫人给我打了电话。”
“这么说迈尔给她讲了信的内容?”
“我猜是的,”他不耐烦地说道。“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他再次问道。
“哪方面?”
“你认为信可能是我舅舅写的吗?”
“我不能肯定,因为无法判断。他怎么会在安特卫普?”
服务员很机灵,刚才一直逗留在几英尺远的地方,这时见我们喝干了杯子才过来问是否再来一杯酒。我点了点头,他马上就拿走杯子。
“安特卫普是比利时第二大城市,”大卫说。“画家鲁本斯1的故乡,也是一个国际钻石中心。”他顿了一下。“而且,那里犹太人很多,至少与欧洲其他城市相比算是很多;或许战后他在那里安顿了下来。”
“有这个可能。”
“你似乎不太相信啊,”他不无忧虑地说。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信的哪个地方让你相信是你舅舅写的?”
我的话刚一出口,他就说:“首先,写信人确切知道戈特利布一家的居住位置,知道……”
“任何一个熟悉那个村子的人都可能知道这一点。”
“没错,”他承认说。“但很显然写信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是经过了战争的幸存者。”
“或者是这个人年迈的亲戚给他讲了村子的情况。”
服务员端着新斟的葡萄酒回来了,给我的是霞多丽2,给他的是梅洛3。
大卫扯着自己的衬衣领子——似乎那儿太紧了。“就算是吧,但会有多少人叫她‘莉莉’呢?”
“莉莉?”
“我母亲的名字在德语里是百合花的意思。她的小妹妹这么叫她。她不会发‘莱尔’的音,就叫她‘莉莉’。”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是母亲告诉我的。”他下巴前伸。“这可不是谁都可以随便知道的。”
我没有答话。
“艾利,我怎么觉得你不相信我呢?”
“不是的。”
他脖子根那个凹陷的地方一起一伏。“那是什么?”
我揉起太阳穴。显然,大卫非常希望那封信是自己的舅舅写的,也很希望我同意他的看法;我不能怪他。然而……
“我……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要是事情并非如此的话。”
他沉默了,接着绷紧了嘴唇:“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你说什么?”
“每次我生活中有了什么事,尤其是有关我家的事情,你总是马上认为不值一提,无关紧要,或是告诉我并非我想的那样。”
他怎么能这么说?
“我……我没有……”
“你总说些什么‘哦,我不想让你失望’一类的话打发我,但事实是,艾利,我想知道你是否想让我了解有关我家的情况,比如有关艾弗森4家的;我认为你害怕要是我独自办个什么事,你会失去什么东西。”
我强忍着没有发火:“我会失去什么东西?什么样的东西?”
“或许是控制?上风?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精神病医生!不过我确实知道你老是这样。”
我眨了眨眼。我确实想掌控自己的生活:收入支出、乘坐飞机、入店行窃等等——我一直在这些方面挣扎,但我不相信此时会是这种情形。大卫有些心烦意乱:究竟是我招惹了他,还是因为我是离他最近的发泄目标?我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大卫,在调查你们家过去的亲戚关系方面,慎重一些还是挺有必要的。”
他扫了我一眼,眼神疑虑。
“我只是不想让你也遇到我那些麻烦;你应该还记得,那些麻烦到头来都很危险。”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不错,那时就是因为一封陌生人的信,引起了后面一连串的麻烦。”5
他没有答话。
“听着,我知道这事对你非常重要!只要能帮上忙,我肯定帮你;而且……也并不都是坏事。我说的是过去那次。”我拉住他的手,语气轻柔:“要是没有那封信, 咱俩就碰不到一块儿啦……”
他跌回到椅子上,怒气也像暴风雨过去一样烟消云散了:“你说得对!对不起,我……我刚才太冲动了。”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没什么。而且有一点你是对的:寄信人肯定知道村里的情况,也肯定知道戈特利布一家。”
他并没有笑,但前额上的皱纹舒展开了:“问题是我们——我——时间不多啊。信上说到了关键时刻,他必须写那封信。”
“你认为写信人肯定是病了?”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我打开菜单——就是一个人造革活页夹内的一张仿羊皮纸:“我说不准。”我粗略看了一下那张硬挺的杂色纸。“那你说,弗里德里希夫人怎么会如此热心要帮助你?”
“她表妹是我母亲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我想她感觉有……有某种责任这么做。”
“她不是犹太人吧?”
“不是;而且她说,自己是过了好多年才知道迫害、屠杀犹太人的事。”
“哦,当然。”
大卫耸了耸肩:“她还说,战后好多年,德国学校里的课本都没有这方面的内容,而且也从来没有人谈起这件事——似乎有人拿起解剖刀,做了个外科手术,将希特勒时代从德国历史中切除掉了。”
“她以为那些犹太人都去干什么了?全都收拾起行装度假去啦?”
“艾利!”他怒视着我,“她当时还只是个孩子。”
“她有父母。”
“可他们并不是纳粹党员,而且开了一家杂货店。”
“你是在跟我说,他们当时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她说母亲只跟她说了一句话——这还是过了很多年后说的——德国是罪有应得。”
“为什么?”
他顿了一下:“她说,是因为,他们攻击了上帝的选民6。”
我没法抱怨了。
“弗里德里希夫人说,他们几年前甚至谈起要整修那座犹太教堂呢。”他喉咙深处轻微响了一下。“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村子里犹太人太少,凑不够minyan7。”
服务员过来请我们点了餐,然后交给厨师;厨师在房间中央的一个巨大柴火烤架前弯着腰,腾起的橙色火苗先是窜起老高,随后温顺地落了下来,就像受到严厉惩罚的孩子。
我凝望着火苗,思索着大卫和他的母亲,以及黑森林附近的一个村庄,突然烤架旁边有什么东西跃入我的眼角余光:有三个人正朝我们这边走来!我认出了其中的一个,连忙在座位上低下头,垂下肩膀。
“怎么了?”大卫问。
“别看,莉姬·费尔德曼发现我们了,正要过来搭讪呢。”
“谁?”
我给他解释了一下。
“那个雇你做片子的女人?”
“是的,不过——”
大卫转过身子:“她是个令人倾倒的美人啊。”
我握着酒杯的手慢慢朝上挪了一指:哎呀,求你了。
“晚上好,艾利。”
“你好,莉姬。”我堆上笑脸,莉姬和两个男子走了过来;今晚她长发披肩,茶褐色丝绸套装,双眼特别有神,全部投向大卫。
“喔唷唷,这位是谁啊?”
我只好给她和大卫作了介绍。
“是你让艾利和渡济会打上交道的,”大卫说。
“你说对了。”莉姬朝他一笑,笑靥如花,魅惑动人,然后松开手——缓慢地松开。
“艾利跟我讲过这件事,听上去很棒耶。我——我自己就曾是个寄养儿童。”
“真的吗?”她重新盯向我。“你这就开始搜集资料了吗?”
“其实呢,我跟大卫是去年才认识的;他是……我和他——”
“很多话题我们都聊得来,”大卫插嘴说。
“明白了。”再次魅惑一笑。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乔丹·本内特在我们会面时说的一句话,好像是“难怪莉姬想让你参与这个项目。”难道她早已知道大卫和我的关系了吗?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那将意味着……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和莉姬同来的男人中有一个清了清嗓子。
“哎呀,抱歉!”莉姬转向同伴:“我太失礼了。”
她介绍那两个人的时候,我礼貌地点点头。斯坦利·劳伦斯?从遍布北岸的大多数建筑工地上绿白两色标志牌上,我早就知道了这个的名字,却不知另一个男人是谁;他身材矮胖,灰发稀疏,两只眼睛朝外鼓出——好像要吃掉那张脸。
“马克斯·戈登,我父亲的老朋友,金海岸信托公司的创办者。”
戈登绕过桌子走来,与我握手;他身高约五英尺四英寸8,不会再高多少,但招摇地戴了一只很大的钻戒,一块‘卡地亚9’手表,穿着一套明显是定做的西服,看上去富态而稳重;尽管如此,他身上的某种东西依然让我想起干瘪的“皮尔斯伯里面团仔10”。
大卫伸出手:“经常听到金海岸信托公司的辉煌成就啊。”
戈登走过去和大卫握手:“你也从事这个行业?”
“我是费城富兰克林国民银行的外汇交易部主管。”
“真的吗?”戈登脸上闪现出颇感兴趣的神色。“我们的主要业务就是开拓国际市场。”
“20年后,马克斯要在芝加哥中心区建造最大的摩天大楼,”莉姬神气活现地说道。
“祝贺你啊,”大卫说。
戈登笑了笑,然后挺起身子。为什么矮个子总是盖高楼呢?
“好啦,艾利,”莉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我这里。“拍那个片子,你打算采访大卫吗?我敢打赌,他肯定会提供一些极为有趣的东西。”
我脸上顿时滚烫,大卫也脸红起来;不过他是因为高兴,我是由于生气:只有莉姬·费尔德曼才会那么放肆,居然要告诉我该怎么制作片子!我应该能想到这一点。去年拍摄那部格伦项目的片子时,她就常常冷不防地突然现身,给我提出各种建议,要将某些人或某个地点包括进去或是排除在外;那些建议乍听起来也合情合理,无伤大雅;然而,最终的结果就是把她描绘成一个聪明老练、事业有成的美女企业家,而且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当然,那时是她在出资,我没有选择!我呷了一口酒;现在,也是她在付账。
尽管如此……
“我通常不让自己认识的人出现在我的片子里,莉姬;因为这有可能影响作品的可信度,尤其是当观众知道其中存在联系的情况;并且,那样总是存在跟拍摄对象走得太近的风险,这就可能会丧失作品的客观性。”
莉姬顿时移开了目光:“我相信,你说得很对,艾利!看来你真的已经和乔丹好好谈过了,对吧?”
她这是在炫耀,还是本性如此?
我强忍着没有答话。
“乔丹·本内特在芝加哥负责渡济会,”我向大卫解释道。
“他也是靠寄养长大的。”莉姬讲述乔丹如何从加利福尼亚搬到这里时,我等着看她露出一副主人模样的微笑或是过于漫不经心地耸一耸肩,反正是那种能展示他们之间关系性质的东西——结果并没看到。“你俩应该认识一下,”她最后说。
“好啊,”大卫说。
我咬紧牙关。
饭菜送上来了,莉姬便向我们道别。那两个男人立即帮她穿上外套,态度谦恭。他们走到门口,大堂经理居然向莉姬行吻手礼!
“她人很好啊,”大卫一边吃,一边说。“完全出乎我预料。”
我用刀割着牛排:男人竟然会如此愚钝!“她很可能在为新业务融资。”
“我看不像。”
“你怎么知道?”
“你不了解马克斯·戈登这个人。”
“我应该了解吗?”
“戈登掌控着全国乃至全世界最有活力、成长最快的银行之一;过去几年中,金海岸的资产规模几乎增长了两倍。《财富》11杂志不久前有一篇介绍他的专稿;他绝对是个明日巨星。”
“听来肯定很有趣。”我开始大吃土豆。
“他一直积极投身于重建东欧各国的经济,各项投资都表现优异。人们说他很有一套。”
我飞快地吃完土豆,对银行家、《财富》杂志或是东欧并没多大兴趣。“希望我说的有关采访你的话没有让你心烦。”
大卫耸耸肩。
但他确实心烦。
“可我们……你从没有真正谈过这个事情,我说的是寄养。”
“你也从没要我谈呀。”
“我以前想过,要是你想跟我讲,就会讲的。”
“恐怕你想错了。”
“好吧。”我放下刀叉。“我现在要你谈了。”他沉默了良久,我以为他改了主意。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随后抬起头来:“你知道万圣节前夕小孩子咬水桶里漂的苹果这件事吧?”
我点了点头。
“不妨想象一下,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只苹果;你决不会知道谁会咬你一口,是否会被咬住,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咬你的那些人都会是什么样的;你可能依然在舔上一处的伤口,而又同时担心得要死,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下一口会咬来!”
“但你度过劫难了。”
他摇了摇头:“问题并不在于度过劫难。”
我扭了一下身子:“在于什么?”
“恐惧。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只能听天由命的彻底恐惧。”他挥了一下手。“你当然会认为所有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我环顾四周。“所有什么?”
“平安、安全、你有种种的依靠和支援:家人,朋友以及社会。上帝啊,艾利!那时候,我可什么都没有,而且还是个小孩子!当我……”他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什么?”
他再次摇了摇头。
我探身过去:“大卫,你处于寄养的时候,在你身上发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脸上现出阵阵痛苦的表情,然后吸了一口气:“我很好。”
“我知道你很好。”我握住他的手,“我明白。我问的不是这个。”
“艾利,别拷问我了,好吗?我不想接受采访。你说得对。我确实度过了劫难。”他把手抽走。“并且我向自己承诺,再也不回到那样的处境了!而我确实也没有让自己受二茬罪。不过,不要跟我说你明白,因为你不会明白的!这个本内特可能会明白。你记得多莉12吧,她也能明白;但你是体会不到的。”
我真像被人扇了耳光!
“你从小到大轻松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认为有人帮助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也确实如此。但对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却并非这样。你根本不会明白的。”
“不错,”我声音沉重地说。“我想,我是真的体会不到那种感受的。”
当晚的床戏激情汹涌,动作狂暴……事后我躺在那里,精疲力竭,浑身疼痛,无法入眠。大卫却睡着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
1 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巴罗克艺术代表人物,在欧洲艺术史上有巨大影响。
2 霞多丽:又叫“雪当利”,一种无甜味的白葡萄酒,著名品牌,被称为“白葡萄酒中的皇后”。
3 梅洛:又叫"美乐",著名的红葡萄酒品牌。
4 艾弗森:大卫的生父是保罗•艾弗森,但他五十多岁时才知悉这个情况,而艾利当时阻扰他调查此事。参见《谋杀鉴赏》。
5 参见《谋杀鉴赏》。
6 上帝的选民:犹太人自认为是上帝的选民。
7 minyan:希伯来语,犹太教举行正式礼拜仪式的法定人数(至少须有10名13岁以上的男子)。
8 约1.625米。
9 卡地亚:著名手表品牌。1847年在法国创立。
10 皮尔斯伯里面团仔:美国皮尔斯伯里公司的一个广告形象。
11 《财富》:一本由美国人亨利·鲁斯创办于1930年、主要刊登经济问题研究文章的杂志,世界上影响极大的商业杂志,现隶属时代华纳集团旗下的时代公司。
12 多莉:在本系列的《谋杀鉴赏》中出现的一个人物,也是在寄养中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