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今天

窗外的白鹭第五次掠过湖面,落回到了高高的树上。

这种鸟的习性和人类很相似,一旦喜结连理,每天都会出双入对,捡拾巢枝,筑窝捕食,共同抚育后代。而一旦家庭群居生活结束,小鸟们会毫不犹豫的弃巢而去。

南蔷躺在圣心疗养院999号套房的病床上,望着这些生灵,面色平静。

“看我带了什么?今天是溪周手工鱼饼!”有人推开房门满面笑容的走了进来。

来者是圣心客户组代理组长李姐,她手上拿着一个漂亮的便当盒。如今圣心大力培养年轻人,她人到中年,提拔这事儿成了泡影。不过工作上她已到底比原来熟悉许多,慢慢也做出了一些心得,比如知道要了解客户的喜好,得按照客户的生长环境去挑选餐饮。

“谢谢。”南蔷接过来吃了一小口,然后顿住。

“怎么?不合口味?”李姐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

“没有。”南蔷笑着摇摇头。

——和之前铁军过来探病带的味道不一样。当初铁军带过来的鱼饼,比市面上所有售卖的商品都好吃许多倍,想必是自己亲手做的。

如今人已远去,有钱也买不到了。

“余先生在干吗?”放下鱼饼,南蔷慢条斯理吃起了白粥和酱萝卜,那是余思危让关姐送的。

“在发脾气呢!听说他和美国来的专家大吵一架,把人赶走了,还砸了房间里的东西,现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李姐朝她吐了吐舌头,“成功人士脾气是不是都这么大呀?”

南蔷笑着摇摇头“专家说什么了?”

“这个……”李姐本来洋溢着八卦之色的表情忽然僵住,她面红耳赤垂下头去。

“不是和之前那些人说的一样吗?”南蔷眨眨眼睛,神情俏皮。

“非常罕见的情况,无法确诊病因,但细胞正在加速病变,病人活不了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她声音轻柔模仿着翻译的口气。

“差不多,不过这次……美国人还多说了一点。”李姐吞吞吐吐有些为难道,“他们说,你的情况太罕见了,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所以想请你和余先生同意捐赠遗体,为人类的医学发展事业做一点贡献……”

南蔷扶住额头——她几乎可以想见余思危听完这些话暴躁如雷的样子,没挥着拳头冲上去打人已经算是他在极力忍耐了。

“可惜这具身体不是我的,我说了不算。这话等我死了再说,也许他接受度会高一点。”她笑着感慨。

望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孩,李姐心中实在佩服她面对死亡的淡定。

——至于为什么她会说身体不是自己的?嗯,可能是表示自己对病症无能为力的一种夸张修辞手法吧!

吃过午饭小睡一会儿,睁开眼的时候,有人正铁青着一张脸坐在自己面前。

“思危。”南蔷朝他抿嘴一笑,坐了起来。

“吃过饭了吗?关姐今天炖的鸽子汤很好喝。”她牵起眼前男人的手,放到了自己掌心。

余思危抿着嘴唇看着她,眉头蹙拢。不过短短两个星期,他瘦削苍老了许多,乌发间起了银丝,整个人看着压抑而沉重。

“明天会有德国的专家来,他们会再给你做一次全面诊断……”他对南蔷的话置若罔闻,开口说起了自己的安排。

南蔷笑笑没有说话,她并不责怪眼前这个男人,她完全能够理解他在面对绝境前所做的一切挣扎——如果没有与命运搏斗到最后一刻的勇气,他永远都无法从边缘二世祖变成如今功成名就的企业家。

“好的。”她握着余思危的手,笑容温和,“对了,基金会筹建得怎么样了?律师和顾问有在推进吗?”她另起了一个话题。

“全都按照你的意思在弄,第一批资助名单已经定下了。”余思危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按照你的要求,选了贫困山区的单亲孩子和孤儿,以及没有子女赡养的老人。另外,龚阿婆和铁军的母亲也会在下周来圣心来养老,基金会将全部费用。”话到这里,他忍不住多加一句“你确定要用‘芬芳基金会’这个名字吗?为什么不用你自己的名字?”

——那样的话,百年后除了我,至少被捐助的人还会记得你。

“不用我自己的,就用芬芳这个名字,芬芳多好听呀,带着香气。”南蔷咯咯笑起来,眼睛里闪着光。

她不会忘记,铁军跳崖后自己在他包里发现的东西一张出事前天已经离开的飞机票。

——原来铁军早就准备好了退路,但因为“牛芬芳”说要在出院那天来接他,他最终放弃了唯一的生机。

——而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铁军,牛芬芳的遗物里,有一张两个孩子在海边笑着捡贝壳的合影。

斗转星移,如今少年们都已经远去。

余思危不再劝说,只是叹了口气。

他垂下眼睛握着妻子的手,默默将那双洁白的柔荑翻来覆去看着,仿佛想要看出朵花儿来。

南蔷默默回望他,无声看着对面人满是血丝的眼底。

她的思绪回到了两周前。

铁军在山崖上自杀身亡后,警方很快找到了被遗弃在废车场的汽车。证据显示,从铁军那儿上找到的车钥匙,与案发现场的汽车匹配,嫌疑犯dna匹配结果也一致,蒋仁案最终告破。

只不过,余思危并不开心,他因为南蔷的病情加重而情绪濒临崩溃。关键时刻南蔷告诉余思危,自己还有和神秘人进行最后一次紧急通话的权利,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在丈夫热烈渴盼的目光中,她拨下了神秘人留下的号码1234567810。

电话那头响起了嘟的一声。

“请求最后一次通话。”南蔷按下了免提功能,声音颤抖。

“被观察者一号,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想说的?”电话那头的神秘人叹气,“真相你都知道了。”

“我……我想知道我还能有活下去的机会吗?”南蔷轻声问到。

“看看刚才自己拨的号码,答案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神秘人的语气丝毫不以为然。

南蔷微微一惊,这才反应过来——1234567810,没有9这个数字,意味着根本无法长久。

“但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南蔷几乎快要哭出来

“阎王要你三更死,哪会留人到五更?再说了,你以为这种机会是随便能有的?我告诉你,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康飘得!”

神秘人还在絮絮叨叨说着,空气中忽然响起一声暴喝。只见余思危面色铁青怒吼一声,走上来拿起了手机:“你t装神弄鬼到底在干什么?”他浑身上下都在滋滋冒着烈焰。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随即有些不情不愿道“啊,余先生,你也在啊?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声音就算化成灰我都认识!”余思危冷笑一声呵斥道,“行了,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救我太太?你到底还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康飘得在电话那头嘿嘿笑了两声,这才慢条斯理道“很贵的哦,余先生,这个价格会很贵很贵,比之前你付给我的咨询费总和还要要高很多,可能会超出你的承担极限,超出了你的想象……”

“我把南创给你,全部。”

余思危毫不犹豫打断对方的煽情。

“这个价格够不够?我还可以加码。”他冷冷追问一句。

南蔷抬起头惊讶看着余思维——这个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整个南创?!那将意味着他前半生的心血和财富都会付之一炬!

然而余思危并不理会她的讶异,他紧紧盯着手机等待着回答,仿佛是在等一个左右自己终生的决定。

电话那头的康飘得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沙哑的声音才慢慢响起。

“对于被观察一号而言,这个答案也许够了,不过对于我来说来说,远远不够。”他语气惋惜,“对不起,余先生,实在没有可以让她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办法,她就必须离开,你们应该接受现实。”

说完这句话,电话那头响起了嘟嘟的盲音——被切断了。

思绪回到现实,余思危早已趴在病床前睡着了。南蔷看着眼前疲惫的男人,轻轻挠了挠他的头发,嘴角露出了笑容。

她将眼神投向窗外。

树影婆娑下,不知有谁挂了一个风铃,风铃下方飘着一根蓝色丝带,上面写着一个数字1。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沐浴在阳光里。

光影斑驳中,似乎有人带着满身华彩走向她,微笑着伸出手来。

“妈妈!”她高兴朝前方跑过去——来者正是她的母亲,宋方女士。

母亲朝她温柔的笑着,伸出手将女儿揽进自己的怀里,亲了亲她的头发。

“你准备好了吗?”母亲问她。

“准备好了。”她点点头,“我每天都会告诉自己今天一定会来临。”

“你不问问他以前你介意的事情吗?他的初恋是谁?他究竟爱谁多一些?”母亲笑弯了眼睛。

“不重要,那些都不重要了。”南蔷摇了摇头,“妈妈,我不是为了得到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是为了成为自己才会来到这里的。”

宋方对女儿的回答颇为赞许。她微微颔首,牵起南蔷的手,一步步向光晕里走去。

余思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他抬头看了看妻子——她还在安睡,这很好。今天养精蓄锐,等明天新的专家来了,也许她就能和自己一起去外面散步了。

他俯下身子,想在在妻子脸上落下一个吻,告诉她自己要离开一小会儿。

而后他的动作忽然僵住。

黑暗中他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床上人的鼻息,手臂颓然无力滑下。

夕阳下山,数不清的阴影铺天盖地的降下。

原来没有明天,只剩今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