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来客

你跌入深渊,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苦涩的海水从眼睛鼻子耳朵口腔灌入体内,无法呼吸,无法呐喊,灭顶的窒息感扼住喉咙,头疼欲裂即将爆炸,脚重千斤如同灌铅,

你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死神朝自己走来。

原来死期是今天啊。

你恍然大悟。

彻底失去知觉前的那一刻,你会想起谁呢?

父母?伴侣?孩子?光辉的过去?遗憾的未来?

或者,将你推下水的罪人?

看样子今天又要加班了。

袁方看着桌上的一堆文件夹,心里叹了口气。

毛毛这几天体温一直在38度左右徘徊,今天是第四天,老白在外地出差,一时也赶不回来。她本来盘算着早点下班回家,带孩子去查个白细胞,现在只好请阿姨先帮忙照顾着,谁让老板着急呢?

人到中年,一地鸡毛,看在钱的份上,忍,忍,忍。

她一边心里嘀咕,一边抽出简历,调整到资深hr模式快速审视起来。

老板要给姑姑招一位私人陪护,标准可不简单,要求“年轻女性,健康,情商高,善于沟通,有陪护经验,懂医疗基础知识,英语流利,有个人才艺,有本科留学背景为佳,容貌姣好,吃苦耐劳,具备面对复杂情况的处理能力,且善于保密。”

袁方个人觉得,从“英语流利”这后面开始就有点扯淡了,现在的留学生,能出去念本科的都是稍微有点家底的,还要求人家容貌姣好,这样的小姑娘出来以后干什么不好,要来给一个老太太做陪护?虽说老板家有钱,人脉多背景大,是块好跳板,但那也是老板不是老板的姑姑呀,整天和一个老太太在疗养院里坐着,能见什么世面?能接触到什么贵人?这要求实在有些高。

吐槽归吐槽,袁方还是一目十行的看着简历。

出乎她意料的是,还真有一些看起来条件很不错的年轻姑娘愿意来做陪护。

她们打的什么主意呢?为什么愿意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里去给一位日薄西山的老太太做丫头端屎端尿?

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袁方边看简历边在心里轻蔑的笑,直到她看到其中某一张,笑容冻结在脸上。

简历上,求职者的姓名一栏写着:“南樯”。

这么巧?她心里咯噔一下。

这位求职者不合格啊,没有对雇主背景做好调查,怎么能犯了雇主家的大忌呢?竟然和“那位”重了名,哪怕最后一个字的偏旁不一样。

理智告诉袁方可以立刻略过这份简历,以免浪费时间,谁让她有个这么不吉利的名字,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不过她还是没忍住,眼睛顺带瞄了一下求职者的照片栏。

——和其他简历里各种s风网红风的美女写真不同,照片栏里一片空白,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这激起了袁方的好奇心:不合理啊,职位描述里明明写了要求容貌姣好,所以投简历的姑娘都比着花样晒自己的相貌,而必填的才艺展示部分,大家都是钢琴芭蕾演讲齐上阵,又是微博账号又是s号的,还捎带各种视频连接,就差本人站在简历上全息3d投影载歌载舞了。

而这个“南樯”,只上传了一篇自己的硬笔书法照片,文字看起来可以说是清秀婉约,再无其他。

——好像有点儿不一样啊。

袁方心里想着。

——这个和“那位”同名,却整整年轻十岁的神秘姑娘,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鬼使神差的,那份本该被略过的简历,轻轻滑进了“待面试”的文件筐。

面试的时间定在三天后,地点是圣心疗养院。

圣心是一所全新的高端私立疗养院,也曾是“那位”家的产业,据说当初“那位”看好未来养老市场,竭力怂恿家里开。仗着通天手段,圣心选址在距离市中心车程仅1小时的郊区,地势可谓得天独厚。建院的时候,那位听了风水先生指点,不仅保留了本土植被,又重金移植了许多名贵树木,还为阔气的挖了一个人工大湖。让在国外养尊处优惯了的现任老板姑姑对疗养院一见倾心,指名要求在此疗养,所以袁方才约了这里的护士长一起面试。

车刚一进大门,袁方眼尖的发现了花园喷泉边那辆银灰色的suv。

还没换车呢,她想。

以车主今时今日的身家,她以为起码要开超跑了。

——知道韬光养晦,不错。

她在心里点评一番,手已顺势打开了车门,一只脚跨了出去。

“杜院长。”她笑语盈盈望向车边站着的青年,脸色是阳光明媚。

那人头身比极好,小脸,漂亮的杏仁眼,头发蓬松而微卷,穿着浅灰色的休闲衬衫,袖子挽起来,同色系的裤子下,露出一双手工麂皮乐福鞋,温尔文雅。

“袁姐,干嘛这么客气,还是叫我小杜医生吧。“

年轻人朝她笑笑,让人如沐春风。

袁方心里的好感度顿时蹭蹭又上涨三分——这杜立远的处事真是一如既往的挑不出毛病。虽说她曾被他尊称为‘’袁姐‘’多年,但现如今人家地位不一样了,她心里总归是悬吊吊的。

“什么呀,高升了高升了,那就得叫杜院长!”心里紧绷的弦一松,袁方笑得开怀,“姐姐以后还得指望院长吃饭呢!”后半句虽说是戏谑,不过也透露她默认自己的地位是“姐姐”’。

杜立远笑笑,用下巴指了指她手中的文件包:“袁姐今天在这儿办公?”

“啊,过来面试,老板不是要给他姑姑招个陪护么!今天找了二十多个小姑娘过来见见。”袁方抬手看表,“哎呀,约了人9点,这都8点45了,院长,我先走了,迟到不好!”身为hr总监,专业素养还是要有的,身为考官代表集团形象,可不能迟到。

“下次姐姐请你吃饭啊,庆祝高升!”她疾步转身,挥手告别。

杜立远没接话。

袁方坐回驾驶室,发动了车子,准备驶入地下停车场。

转弯的那一瞬间,她回头朝中庭看了一眼。

初夏的风将那人衬衫吹了起来,有些鼓鼓的。

瘦了好多啊。

望着那如松的身姿,她在心底感叹着。

直到面试完第二十五个候选者,袁方都一无所获。

那些看起来踏实可靠的看护们,无法满足英语流利相貌姣好的硬件要求,而硬件符合的姑娘,眼中满满都是欲望和野心。虽说有欲望和野心不是什么坏事,但袁方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往老板家里投一颗隐形炸弹。

已经够乱了哎。

“我怎么觉得有些姑娘像是来选秀的呀?”护士长是位严谨的年长阿姨,皱纹脸上透着浓浓的气愤与无奈,“穿那么高的鞋,那么短的裙子,怎么做老人看护?照这样下去我今天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就当选美评委了!”

袁方忍不住笑了,朝她递过去一瓶水:“要不您歇会儿去吧,我看看还剩下多少,先筛几个,需要麻烦您的时候打电话。”

护士长如逢大赦表示告辞。

袁方深呼吸一口气,继续翻起下一份简历。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曾经触动她心弦的名字——南樯。

“南樯。”

她朝门外叫了一声。

无人应答。

“南樯在吗?进来面试了。”

她将声音提高了一些。

依然无人应答。

“南樯?南樯来了吗?”

她将声音放到最大,空旷的会议室里满是回声。

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不对呀,如果人没有来,助理应该一开始就通知她了,这份纸质简历也不会交到她手上。

满腹狐疑间,她打开门走出去,朝应聘者们等候的长廊上打望。

原来熙熙攘攘的走廊,现已空空荡荡。临近午休,剩下的应聘者本来就不多,护士长的中途离开让他们以为面试告一段落,也都各自吃饭休息去了。

就这样,穿过长长的走廊,袁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坐在走廊尽头的姑娘。

那个头靠窗棂,望着远处发呆的年轻姑娘。

其时窗外的无尽夏正在怒放,粉红与粉蓝绣球锦簇团团,风姿绰约绚烂缤纷,然而因为有了那个姑娘,艳丽的花朵们忽然成了陪衬,一切的喧嚣都被收了声,它们不过是人像画的背景罢了。

画中人留着一头清爽的学生短发,微卷的侧刘海遮住眼睛,露出挺翘的鼻尖,纤细的身体裹在白色衬衫裙里,裙摆下一双匀称的小腿伸向前方。

袁方略略愣了一下。

“”南樯?“

她下意识的叫了一声。

年轻姑娘没动。

“是南樯吗?”

袁方又问了一次,这次声音大了些。

姑娘终于转过头来。

“您好,您刚说什么?不好意思我没听见。”

姑娘将额发拨至脑后,取下耳边的白色耳机线,露出天鹅般修长的脖颈。

“那个,你是叫南樯吗?”袁方不知为何有点结巴,下意识又问了一遍。

以她的职场阅历,这样的耐心很少见,面试官总是对应聘者特别苛刻,在她眼里应聘者应该随时随地standby,候场时因为听音乐耽误时机属于严重扣分行为。”

“是。”姑娘朝她笑笑,满面歉意站起身来,“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英气的长眉下五官端正,清澈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寒星一般。

不是“那位”。

袁方终于看清楚她的脸,心里莫名的松了口气。

如果说“那位”是一朵明艳娇丽的蔷薇,这姑娘看起来更像是某种绿色灌木,连花都算不上。身上满满是简单而直白的青春,有少年的英气,却没有一丝妩媚。在已过不惑之年的袁方看来,身为女性的她还没有开窍,和那位著名的人间富贵花一比,实在差太远。

——到底只是个重名的巧合罢了啊,“那位”怎么可能回来呢?

袁方这样想着,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草草面试两下,走个过场就将这姑娘打发回家,毕竟老板绝不会留一个和“那位”同名同姓的人在眼前待着,不是连房间都锁起来不让人进了么?

无奈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你叫南樯?”

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袁方回头一看,是杜立远。

不知道他站在那里看多久了,但是一定是出声前就在了,因为年轻姑娘的脸上不见一丝惊讶。

“是。”姑娘朝袁方身后笑笑,客气又礼貌,却也带着疏远。

“南这个姓不多见。”杜立远朝她们走来,路过袁方的时候顺手从她手里抽走了简历,“怎么还用了一个不太吉利的典故?”

袁方立刻明白,他说的典故是不撞南墙心不死。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杜立远对人这么唐突,方才他从她手中抽走简历也完全没打招呼,仿佛一切完全自然且顺理成章。

袁方不禁有些讶然。

“不是借用的典故。”姑娘脸上笑容没变,面色依旧平静,“樯是船上挂风帆的桅杆,家父曾经做过海员。”

袁方心里对她的不卑不亢点了个赞。

杜立远仿佛充耳不闻,他停下了脚步,斜靠着门框开始翻看手中简历。颀长的身子有大半陷入了阴影里,随着窗外遮阳的流云略过,脸色忽明忽暗。

走廊里一片安静,袁方觉得自己大气也不敢出。

“你的才艺是硬笔书法?”杜立远再度出声。

“是。”南樯小声回答。

“这段《黄庭经》是你自己写的?”他看着手中薄薄几张纸,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南樯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你现场写几句我看看。”杜立远抬头看着她,眉宇间紧紧锁了起来。

南樯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转头面带疑惑的看了袁方一眼——可能在她心里,这个拿着简历的面试官才是她认为需要听从安排的人。

袁方立刻上前示意:“这位是疗养院的杜院长,特邀面试官。”

南樯终于点了点头。

只见她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的双肩书包,从里面取出了一根橡皮筋,一只钢笔,以及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她先咬着橡皮筋把头发干干净净束拢至脑后,接着将笔记本摊在走廊的凳子上,最后俯身蹲在凳子边,一笔一划认真写起来,仿佛小学生一般。

睫毛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投下阴影,方才牙齿咬过的痕迹还未散去,嘴唇微微泛着红晕。

袁方注意到,杜立远拿着简历的右手在轻轻发着抖,她还从没见过眼睛那么亮的杜立远,几乎要灼伤人了。

字写好,南樯站起来,双手将本子递给了杜立远。

杜立远没有马上接过去,而是牢牢盯着她的脸看,看了很久,仿佛要将她看透看穿拆骨入腹一般。

南樯脸红得犹如滴血的番茄,她再次转头去看袁方,眼神中透着疑惑和求助。

“院长觉得这位姑娘怎么样?”袁方觉得气氛实在太尴尬了,不得不出声打破这诡异,“您看要不要让余先生也见见?”

她的意思是如果入得了眼,就让南樯进入下一轮的终面,这当然只是随口一说。

然而杜立远的回答几乎毫不犹豫的。

“不用!”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她的字很好,做看护可惜了,来给我做助理吧。”

将简历放进袁方手中,他深深再看南樯一眼,转头大步流星离开。

这天傍晚,s市某栋不起眼的居民楼里来了位难得一见的客人。

来人爬上了已经很久没有上过的楼梯,打开了那扇很久没有打开过的门。

房间里的多数家具都被搬走,余下的也都被盖上了好几层床单,看得出来,这个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他熟门熟路走到最里间的次卧,那儿有一个大窗户,曾经的翻飞起舞的白纱帘早已变成灰色,丝丝缕缕透出昏黄光线。窗框下有一张巨大而笨重的实木写字台,为了保护桌面,上面曾经压着一块厚厚的玻璃。

来人找到玻璃的右下角,用指腹抹掉那块的陈年积灰,于是,一小段《黄庭经》的临摹字模模糊糊显露出来。

像,真像。

来人这样想着,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顾不上一身干净衣服,他就这么瘫坐在写字台前的木椅上,扯开衬衫领口,吐出半口长气。

眼前隐约浮现出一张潋滟的小脸。

“阿远!老师说这段再写得不合格就不许我回家吃饭了,怎么办呀?”

少女娇嗔的话语耳边响起,清脆稚嫩。

他扬起头,闭上眼,脸上是如获至宝的心满意足。

一切仿佛是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