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又名“溺”。古代妖怪。因罪而生。
我没想到母亲的反应会是这个样子,当我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摆在她面前时,她居然会眉头紧锁。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我一直是她生活的重心和唯一的希望,她盼望我能考取一所重点院校已不是一两天了。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我很失望地说,“这可是全国有名的重点院校,还是你的母校。”
母亲勉强笑了一下:“我没有不高兴……”
虽然母亲这样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在敷衍我。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因病去世,母女俩一直相依为命,为了考取一所令她骄傲的院校,我倍加努力。说实话,对于江城大学我亦非常向往,一是因为那是母亲的母校,二是因为那也是她和父亲相识的地方。
我想去看一看,想在里面生活学习,甚至去感悟一番父母当年的青春岁月和浪漫情怀,这是我二十年来的一个愿望,但母亲的反应让我有一种不妙的预感,那里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果然,晚饭时母亲突然对我说:“阿楠,咱们能换个学校吗?以你的成绩,在本地可以随便挑选大学,完全没必要跑到江城那么遥远的地方。”
我忍不住了:“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愿意告诉我,关于江城大学的,或者关于你和父亲的?”
“没有。”母亲的回答非常迅速,“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你离家太远,我会担心的。”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母亲已挖了一筷子饭填在嘴里,堵住嘴不愿意再和我继续这个话题。我也觉得没有再谈的必要,她深知我脾气固执,决定的事谁也无法阻止,何况是我一直以来憧憬的地方。我必须去!
那晚,不知是不是因为兴奋,我一整晚都没睡,不停地幻想着美妙的大学生活。半夜,我去厕所路过母亲卧室门口,看到门缝射出灯光,她也没睡,隐隐约约有说话声,好像是在和谁打电话。
直到假期结束,准备前往江城前,我们母女都没有再谈论江城大学的事,母亲好像接受了我必去的决心。临行前一晚,她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眼眶里转着泪水。我忽然觉得有些残忍,可能是我想得过多了。
也许,母亲是真的舍不得我。那晚,我们母女同床共枕,彼此无话,我躺在母亲的怀中久久。黎明前,母亲突然话多了起来,一直在唠唠叨叨,无非是些叮嘱,要我切记少惹是非,少谈恋爱,大学其实是个很复杂的地方,要懂得权衡利弊。
母亲从床上一直唠叨到我上火车。
火车上,我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母亲仍在喋喋不休。我有些好笑,打趣道:“妈,别再说了,我不过是和别人家的女儿一样,去上个大学罢了,那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外地学生,怎么感觉我好像不是去上大学,而是去下地狱。”
或许是玩笑开大了,母亲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别胡说!”
“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少惹是非,少谈恋爱,权衡利弊。”
火车终于准备启动,母亲和其他送行的人退到远处,淹没在人群中。我突然很伤感,将她这样一个老妇独自留在家中,于我这个做女儿的究竟对还是不对,但此时已轮不到我乱发感伤,汽笛响后,一切已渐行渐远。
新宿舍比我想象的要宽敞许多,不愧是全国有名的重点大学,从里到外、从大到小都让我兴奋不已。且不说宽阔的校园,各种设施齐备的实验教学大楼,单说女生宿舍就与众不同,每间宿舍都有六十平方米大小,仅安排两个人住。我想,这跟江城大学严格的录取条件有关,全国每年想进江城大学的学子千千万万,招收名额却少之又少。
我的宿舍在一楼,103,位置不错,眺望窗外,紧邻学院未名湖和林荫大道以及小操场,环境清幽,出入方便。重要的是,和我同屋的女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她叫穆青,性格大大咧咧的,和我很投脾气。
和穆青相比,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幸福。父亲去世后,为我和母亲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遗产,但单亲家庭多多少少让我有些自卑,而这些对于穆青根本是小菜一碟。她是个孤儿,一直在舅舅家寄人篱下,靠自己的努力考取江城大学,实在厉害。
我忽然觉得老天爷对我很好,让我衣食无忧,让我遇到穆青——人不都是有劣根性的嘛,遇到一个比自己不幸的人,多少会有点儿沾沾自喜。我也是凡人,也有劣根性,和穆青一起生活学习让我更加自信一些。
我觉得,从此以后,我的校园生活会很安定且满足。事实上,一切都在慢慢发生改变。大概所有的女生宿舍都流传着许许多多的恐怖怪谈,江城大学也不例外。我对这些向来不感兴趣,穆青却很好奇。入学不久,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故事,夜夜都到我的被窝里和我聊些鬼怪传闻。故事多半都和江城大学有关,我左耳进右耳出,权当谈资。
这晚,穆青的新故事居然是有关103的:“你知道吗?我今天在食堂吃饭时,听学姐们说,咱们这宿舍闹鬼呢,好像是以前有个女生也住在103里,后来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我笑道:“就这样吗?倒也没什么大惊小怪。”
“没这么简单。”穆青往我身边挤了挤,“她们说这房间以前是封死的,因为今年招收名额比往年多,所以学校才不得不重新打开,倒霉的是,分到咱俩头上了。听说,这房间的天花板会洇血!”
“洇血?”我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好笑,“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你都相信?”
穆青没回答我,下意识地抬头向天花板望去,我随着她的目光也望了过去。已经熄灯,那里显得很高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叫我林阿姨好了。”教务主任坐在我对面,笑容可掬。
我有些不自然,一是因为刚开学不久就被教务处单独叫来,二是因为面前的中年妇女居然让我叫她林阿姨。刚才从宿舍出来心里还惴惴不安,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来了主任办公室简单聊了两句才知道,原来林主任和我妈是校友。
“我们不仅是校友关系。”林主任感慨地嘘了一口气,“也许你妈妈没有和你提起过我,那时我们是同学、姐妹、舍友,还是最要好的朋友,毕业后她回了家乡,我则被留校任职,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听林主任这样说,我心里安稳了一些,原来她和母亲的关系如此亲近:“原来是这样。”
林主任起身为我倒了杯水:“你还不知道吧,你妈很担心你一个人在外求学,得知你考上江城大学后,特意深夜给我打了电话,让我照顾你。你放心,从今天起,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我忽然想起那晚母亲卧室传来的谈话声,恍然大悟:“那谢谢您了。”
这次会面后,我和林阿姨越来越亲近。偶尔,还会一起吃饭。一次,林阿姨特意将我叫到了她家。我才知道,她虽已年过五旬,却依然孤身一人。不过,这种现象在当今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当中已不足为奇,何况是人家自己的选择和私生活,我也没过多询问。
饭间闲谈时,我突然想起父亲,于是问起当年父母在大学的生活和恋情。回忆过去,林阿姨很高兴:“当年,你妈妈可是咱们学校有名的美女,追她的男生非常多,不过最后她还是选了你父亲。也是,你父亲很优秀,家境又好,长得也帅气,应该是公主遇到了王子。”
“可惜……我父亲走得太早了。”
林阿姨叹了口气,说:“是啊,我和你母亲许久没联系,你父亲去世的事,还是那天她给我打电话时我才知道……”她轻轻拍了拍我肩膀,“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马上就放暑假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帮我给你母亲捎点儿江城特产。”
本来我是打算回家的,可又有些心结,母亲养了我这么多年,我无以为报,起码该学着自立一些。江城大学的学费非常昂贵,虽然对我家来说不算什么,可已成年的我多少有些心里不安。我想趁着暑假去打工,也好更快熟悉江城。
“我不想回去,想去打工。”
林阿姨倒没说什么,还比较赞同:“这样也不错,你们这代人应该尽早学会独立。这样吧,如果愿意就留在校办工厂吧,我去说一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工作不累。”
我兴奋地说:“那太谢谢您了。”
结束晚餐后,我回到了宿舍,本想和穆青一起分享我的喜悦,没想到一回房间,就看到她愁眉不展地坐在床边。走过去一询问,才知道原来她要回舅舅家了,她舅舅突然生病,舅妈让她趁着假期回去照顾舅舅。
穆青很委屈:“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这里趁暑期挣点儿钱的。可他们居然说他们把我养大,到了该用我时却用不着,说我不孝,说我没良心,说我要是不回去,他们就永远不认我了……”
我无能为力,只能安慰穆青:“不就是一个暑假嘛,很快就回来了,车票钱我来出。”
穆青走后,103变得冷清起来,由于大部分学生都回了家,女生宿舍楼显得有些寂寥。好在我生活依然充实,第一次尝试工作,一切还算得心应手,加上林阿姨的帮助,很快乐。每天回到宿舍,我倒头便睡,许是累了,睡得非常踏实,连个梦都没有。
直到暑期快要结束时,一切安稳突然被打乱了。那是一个深夜,本来睡得很熟的我被一阵冷意惊醒,是一股彻骨的凉,像有人突然拿了冰块塞到我内衣里。我打了个寒战,睁开眼,屋里没别人。我很好奇,正准备躺下继续睡觉,脸上突然又凉了一下,伸手一摸,是一片湿润——是液体。
很明显,是从我脑袋顶上滴下来的液体。我穿上鞋子,下了床,打开灯,抬头向天花板望去,不知何时那里竟洇了一大片水,像是二楼漏水了。我急忙向二楼爬去,来到203房门前,敲了敲门。一个女生打开门,睡眼蒙眬地问:“你找谁?”
“我是楼下103的。”我解释道,“你们楼上是不是漏水了,我的房顶都湿了一大片。”
女生打开灯,我们一起望向地面,地面很干燥,一滴水都没有。女生有些不悦了:“没有啊,你看吧。麻烦你大晚上不要打搅别人的美梦,真是讨厌。”说完,不等我道歉,便重重地将大门关上了。
我讨了个没趣,只好回到宿舍。打开宿舍门再抬头看时,刚才还洇水的天花板竟然干了,而且一点儿水迹也没有。真是奇怪,难道是我醒来后意识蒙眬,看花了眼?我摇了摇头,重新爬上床,权当是遭遇了一场恶作剧。
没隔几天,深夜时,我又一次被冰凉的水珠惊醒。醒来后,天花板上果然洇着一团水。等我跑上二楼询问情况时,二楼的女生早已不厌其烦,连屋子都不让我进,直接把我轰走。没办法,我只好求助于林阿姨。
林阿姨听说我房间漏水,亲自检查了一番。结果让我哑口无言,二楼根本不漏水,我的天花板更是白净无瑕,别说水珠了,连一点儿洇过水的痕迹都没有。好在林阿姨没有生气,还很关心地询问我是不是最近压力很大,以至于休息不好,出现了幻觉。
幻觉?我觉得我的精神还不至于病态到这种程度。那晚我一夜未睡,开着灯,一直望着天花板,想看个究竟。半夜时,就在我快要熬不住的时候,怪事发生了,先是一滴水珠从天花板上洇出,继而,在很短的时间内,一大片水迹在我头顶洇了开来,细长细长的,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亮,好像根本不是一团水,更像个水坑。
这一次,我没去二楼,而是搬了把凳子,登了上去,伸手前去试探,我的手指刚刚触到那团水,身体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好凉的水!爬下来之后,我继续等,看看它会不会干涸。不出我所料,没过多久,那团水真的干掉了,不,应该说是缩了回去,如同天花板上有一个非常微小的窟窿,刚刚这些水从窟窿里挤了出来,现在又被窟窿吸了回去。
吸干之后一点儿痕迹也没有。我有点儿害怕,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穆青跟我讲的恐怖故事。103的确有问题,这种不合乎自然的现象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我决定搞清楚。
翌日,我特意找到林阿姨,将我亲眼所见告知之后,她很是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阿楠,你不能骗我啊,这不合乎自然物理现象啊。”
“我没说谎。”我笃定地说,思虑了一下,小心地问,“阿姨,我听说……103以前曾出过事,你知道这件事吗?”
林阿姨犹豫了一下,说:“确实出过事。”她看着我,深思熟虑之后,才再一次开口,“好吧,你既然问起来了,我就告诉你,你也不算外人。这件事我和你母亲算是最直接的知情人吧,那间房间……以前曾经失踪过一个女生。”
“您仔细说。”
林阿姨叹了口气,说:“那个女生叫林子,是我和你母亲的好朋友和室友。那时我们都是刚刚来上大学的学生,江城大学的条件也没有现在这么好,宿舍楼还是三人一室。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暑假,我们三人都没有离校,一起留了下来,有一天,林子突然失踪了。”
我有些茫然:“就这么简单?”
“是的。”林阿姨点了点头,“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林子那晚从宿舍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后来谁也找不到她。再后来,学校里就开始流传一些怪谈,说103闹鬼,我和你母亲当时还是学生,都很害怕。”
“再后来呢?”我追问道。
林阿姨想了一下,说:“林子虽然一直没有找到,但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们都顺利地毕业了。可学校却封了那间宿舍,一直到今年招收的学生有些多,迫不得已才重新打开。我得知你住在103后,本想帮你换一间,但宿舍实在太紧张了,何况你我都是现代人,这种事我想应该都是谣传。”
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中,从未有过的恐惧。在林阿姨告诉我实际情况后,我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惶恐了。我有生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种怪事,那天和林阿姨交谈后,我本来已经想开,可回到宿舍后,那团水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开始频繁地出现。虽然只是简单地洇了一团水迹,但它每出现一次,我心里就多一分恐慌。某晚,我像以往一样回到宿舍,简单洗漱一番,便打算早早睡去。大概是后半夜时,我醒了过来,这一次不是被滴水惊醒的,而是感到一股深邃的凉气,好像整个房间突然变成了冷库。凉醒之后,我吓得差一点儿叫出来。是那一团水迹,它不知何时移到了我床边墙壁上,紧紧贴着我的脑袋。
虽然没有开灯,但我依然看得很清楚,它在月光下反射着朦胧的光芒,寒气逼人。我一下就从床上滚了下来,打开灯,它依然在那里,以一种违反自然现象的状态,在竖立的墙壁上形成一个圆形。我紧紧缩着身体,刚想逃出去,它猛地又动起来,速度很快,顺着墙壁瞬间流到了天花板上,眨眼又被“吸”干了。等水消失后,我才心有余悸地眨了眨眼,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疼痛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开始恐惧回宿舍了,但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由于每天都睡不好,我的精神也变得恍恍惚惚。但我没有想到,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我见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我也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一个人,我只是看到一个人影,白色的。
那天我刚从工厂回到宿舍楼就下起了雨来,天气转阴后,天空黑糊糊的,楼道变得晦暗不明。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刚刚转过玄关向尽头望去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103门口,忽明忽暗的像个鬼影子,借着朦胧的光线,我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女子,穿着白色的睡袍,有黑油油的长发。
狭长的楼道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敢再往前走,心已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人影好像也发现了我,她微微垂着脑袋,缓缓地动了一下脖子,忽然一转身,向楼道拐角跑去,很快,就不见了。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迟疑了一下,便追了过去,等到宿舍门口时,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唯一留下的只有地上的脚印。冰冰凉的水脚印!
虽然没有追到那个女子,但恐惧过后,我恍然清醒许多。我想了一夜,觉得事有蹊跷,如果仅仅只是水的话,我找不到一个合理解释,但对于那个鬼一般的女子,我却不敢相信,我觉得这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秘密或者什么人。
翌日,我假装照常离开宿舍去校办工厂,半路便偷偷折了回来,回到宿舍后藏在了床底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会有什么人来,一个将我推进恐怖深处的人。果然不出我所料,没过多久房门开了。听到房门响动,我连忙往房门口望去——我看到了一双鞋,走进屋子后,房门被迅速关闭,继而在书桌前稍作逗留便离开了。
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
等到屋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才钻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下房间,什么都没有丢也没有异样。但我仍然有一种被欺骗背叛的感觉,那双鞋我太熟悉了,是穆青的,是她生日时,我特意送给她的礼物——她根本就没有回舅舅家。
白衣女子再一次出现时,我镇定了许多。她好像是刻意来吓唬我的,依然站在楼道尽头,和我相视而立,居然向我走了过来,动作缓慢而夸张,像极了电影里的贞子。然而随着她越走越近,我反而一点儿也不害怕了,因为我终于看清楚了她是谁,就是我在江城大学最亲密的朋友。
也许是被我的无动于衷搞混乱了,她移动片刻停了下来。我鼓足勇气,喊了起来:“怎么,害怕了吗?”
这句话一出,对面的女人愣了一下,似乎察觉到我已发现她的秘密,转身又想逃跑,早就准备好的我用尽全力追了上去。前面的人跑得飞快,我们一直追逐到楼顶,才停了下来。
天台的风很大,她已无路可去。
我喘着粗气一步步地向她靠近:“你是谁,为什么要恐吓我?”
她并未回答,只是一步步地向后倒退。我终于忍不住叫出那个名字:“穆青,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女人的身体颤了一下,停止了倒退,许久之后,伸手撩开特意挡在脸前的长发,微弱月光下,我看到穆青惨白的脸庞,虽然之前已基本确定是她,但事实揭晓之后,我还是非常心痛。穆青的表情也很难看,她盯着我,半晌才说话:“你还是发现我了……”
我心痛不已:“到底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是不得已的。”穆青回答,“我必须为自己活!”
“告诉我原因。”
穆青狠狠摇了摇头:“我没办法告诉你,我只知道我必须这样做。阿楠,你也别再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说出来你我只会更痛苦,但我要告诉你,我也不想这样做,可你们谁又了解我的痛苦,现在既然被你揭穿,我只好和你鱼死网破!”
我从未想过穆青会和我说出“鱼死网破”四个字:“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穆青不屑地笑,“事到如今,我只有两条路,要么从这儿跳下去,要么被你送到公安局,或者你我拼死一搏,也许是你死,也许是我死!”
“究竟是什么事把你搞成这个样子?”我大喊起来,“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朋友?”穆青冷笑,“我没有朋友,我只有我自己!”
我被震住了,这句话太冷了,冷得如那团水一般。我一语不发,茫然地盯着鬼一般的穆青。彼此沉默良久后,我转过头去,说:“你走吧,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我要告诉你,我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死,更不会把你送到公安局,不管你觉不觉得我们是朋友……”
从那之后,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穆青,据说她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但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原来这只是一个逗号。穆青失踪后,学校又安排了新的同学和我一起生活,我一点儿交流的欲望都没有。我的事已传得尽人皆知,大部分人都觉得我有点儿神经质,整个女生宿舍里的人都知道我每天都活在“墙上有水”的幻觉中,我也懒得跟她们解释。
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如她们所说的,那些都是我幻想出来的,都是我的梦。新舍友住进103后,那团水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那天晚上我发疯一般跑上六楼楼顶,从楼顶跌下……
我还活着。在我睁开眼时已身处医院,母亲坐在我床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看到我醒来后,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想说什么,可张不开嘴,直到医生来了后,我才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我因为从六楼跳下,伤到大脑,需要治疗很久,才能恢复肢体和语言功能。
母亲一直在哭,满是悔恨的眼泪,好像她早就知道我进入江城大学必定是这样一个结果。我没来得及多看她几眼,便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再醒来时,病房中多了一个人,是林阿姨。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当我以为她是来看望我时,母亲和她的对话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我没想过她会如此恨我,不,是恨我们,我和我母亲。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母亲狂喊起来,声嘶力竭。
林阿姨一脸漠然:“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痛苦中苟且。我告诉你,我就是要将这一切都告诉你,告诉你,是你害得我痛不欲生,是你害得我们都痛不欲生,是你的自私自利、你的唯我独尊害死了林子……”
“你不要胡说八道!”母亲忽而显得害怕起来,继而压低声音,“你别忘了她的死也有你一份!”
林阿姨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有我一份。事到如今,我能把加害你女儿的事告诉你,你觉得我还会在乎当年的事被别人知道吗?”
……
那天我躺在病床上听到了一个真实而不可思议的故事,是残忍的,是冰冷的,最重要的是让人从里到外发凉——是母亲和林阿姨当年的事。那时她们风华正茂,母亲尤其引人注目,学校里的男生对她趋之若鹜,其中有一个叫建的男生。按照林阿姨所说,如果母亲和建终成眷属,那他们绝对是江城大学的金童玉女。
建疯狂地爱着母亲,母亲亦为建倾倒。建是个优秀的男生,英俊高大,是每一个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当然,这样的故事说出来有些俗气,因为如此,追求建的女生数不胜数,也因为年轻气盛、忌妒心强,母亲对于建的占有欲极为强烈。
母亲不允许任何一个女生对建示好。偏偏和母亲同宿舍的林子也深爱着建,为此她们闹得很不愉快。那年暑假,母亲、林阿姨和林子以及建都留在了学校,谁也没想到,那一年暑假会发生那样残忍的事情。
那天林阿姨从外面逛街回来后,惊讶地发现母亲和林子因为建在宿舍大打出手。林阿姨本想制止,但一向和母亲关系亲密的她,因为一时冲动帮了母亲。林阿姨帮母亲一起殴打林子,两人像泄愤一般越打越疯狂,当林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时,两个人才颤抖起来。林子死了,居然被她们活活打死了!母亲和林阿姨都很害怕,她们想过报警,可打死人的后果她们非常清楚。
短暂商量了一下,她们决定将林子沉湖。时值暑假,宿舍人本来就少,外加又在一楼居住,出入方便,且未名湖就在宿舍对面,只要夜深时偷偷将林子沉湖,便人不知鬼不晓。两人打定主意后,一直熬到深夜,终于顺利地将林子沉湖。那之后,虽也恐慌过,但由于一直找不到林子,这起失踪案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搁置到了现在。而两人毕业后,再无联系,母亲回到家乡,林阿姨留校任教。
听完这一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居然如此残忍,居然是个杀人犯。林阿姨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你太让我失望了。你难道不明白吗?你真的觉得我把你当朋友吗?建如此优秀,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也像林子一样深深地爱着他吗?你知道吗?我深知我的平庸不可能被建喜欢,而唯一能多和他接近的办法,就是和你成为朋友!”
母亲被林阿姨的话吓住了:“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怎么会为了你去杀人。”林阿姨鄙夷地看着母亲,“你狂妄自大,我之所以帮你处理掉林子,是因为我爱建,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爱!我深知建是多么爱你,他曾经对我说,为了你,他什么都愿意做!我知道我得不到他,但是我愿意帮他得到他的最爱,让他幸福一生,愿意为他杀掉那个和你争风吃醋的林子!”
母亲根本不相信林阿姨的话,是的,如果换成别人,也许会觉得林阿姨疯了,疯得彻彻底底。
林阿姨依然在说:“你懂了吗?我想建活得快乐,我想看到他快乐,我想看到他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我想看到他爱你爱得没有一点儿烦恼和忧虑,因此,我愿意为他扫平一切阻碍他爱你的道路和人,因此,我甘愿做一个旁观者。”
母亲听到这里,完全傻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林阿姨喊道,“我要让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要让你知道你有多么令我失望。我丢掉了一切自尊和未来,只盼望建能和你一路走下去。可你居然脚踏两只船,你居然背着他交了别的男朋友,居然在毕业后甩掉了他,而和别的男人结婚!”
也许是被林阿姨说到了软肋,母亲一语不发。
“这些都罢了,当初,我也想开了,也许你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女人离开建是对的。但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建会走极端,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居然爱你爱得那样深。你也许不知道,不,你压根儿就懒得去关心,建在被你甩掉后,在你结婚那天自杀了!”
母亲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林阿姨反问道,“我哪里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只知道,你甚至连建去世的消息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你连去看他最后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我只知道,建死得有多可悲和伤心……”
母亲再一次垂下了头。
林阿姨苦笑道:“那天送完建最后一程,我的世界都塌了。我唯一的希望破灭了,我搞不懂,我放弃了这么多,只是想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幸福,为什么就这么难。后来我想通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建死了;因为你,我几十年生不如死;因为你,我和最爱的人阴阳两隔,连看他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要让你尝一尝这种滋味。”
“阿楠她什么都不知道。”母亲祈求地说,“你不该对她下手。”
“我为什么不?”林阿姨狞笑,“这些年我一直耿耿于怀,在你打电话让我照顾阿楠时,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的机会终于来了,我要用伤害你最心爱的人的办法去折磨你,就像你当初伤害我最爱的建来折磨我一般。”
“我……我们当年都很年轻……”
“住口!”林阿姨打断母亲,“我管不了什么当年了,我只想看你痛苦一生。说实话,刚开始我也想杀掉阿楠,后来我发觉让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才是折磨你的最好的办法,所以我买通了穆青。她那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你觉得要不是我,她能进江城大学吗?她掏得起学费吗?”
母亲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下去。
林阿姨根本不理会母亲:“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我答应穆青,只要她每天偷偷往阿楠的水壶中放入少许苯巴比妥(一种精神类药物,长期服用会出现幻觉),并按照我的嘱托恐吓阿楠,让她出现幻觉、精神崩溃,我就让她顺利毕业。即使不成功,我也会给她一大笔钱。当然,阿楠偏偏这样巧住进103,自然也是我这个教导主任刻意安排的。”
母亲已哭成泪人,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当年的她。
林阿姨缓缓站了起来:“现在我的目的达到了,阿楠也许一辈子都要像植物人一样,你的最爱会一直折磨着你!折磨你的生理和你的心理,我活到现在的目的也已达到。至于你要怎么选择那是你的事,你要把我们以前杀死林子的事说出来,或者把我送到警察手里,都随便你,我不在乎!”
林阿姨说完便离开了病房,剩下母亲独自痛哭。我彻底蒙了。但有一件事我非常清楚,那是我从六楼跳下之前发生的事,也许不会有人相信,也许有人会觉得我真的是疯子,但我知道那绝对不是我的幻觉,事到如今,回忆起来,我依然能感受到那冰凉的气息和令人恐惧的死气。
是一团洇满鬼气的水。
那个深邃的夜晚,静得可怕。迷迷糊糊中,我突然醒了过来,舍友已睡熟,伴随她轻微的鼾声,我看到那团久未出现的水再一次爬在墙壁上,它变得很细,像一条小河一般蜿蜒地从天花板上流到墙壁,又从墙壁流到地板,顺着地板缓缓向我的床边流过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一点儿一点儿地接近我,喉咙像被堵塞一般,喊不出声音。直到它攀上我的床,顺着我的脚在我身下蔓延开来,润满我的被褥,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毛骨悚然。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我如同深陷在一个泥沼中,不能动,越动便下沉得越快,直到溺毙。
我拼命挣扎着,却徒劳无功。我以为我会死去,以这样一种古怪而可怕的方法溺毙在这团水中。但最后的最后我喊了出来,舍友听到我尖厉的呼唤声,飞快地下床打开了灯。灯光下,她用古怪的眼神望着我,瞬间所有的禁锢好像都消失了。我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干燥的被褥上赫然没有一滴水!我猛地跳了起来,离开了床。
“你怎么了?”舍友问我。
我吓得不知所措,但我知道这并不是梦境。我不能再在103待下去了,我转头跑了出去,可是毫无目标。站在楼道中,我稍稍喘了口气,就在这时,它再一次出现了,不知何时,顺着门缝流了出来,爬到了楼道天花板上,好像一双巨大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我。
我再也受不了了,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我爬上了楼梯,身后可以听到细微的水流声,它在追我,它在尾随着我,我清楚一旦被它追到,我会被它陷进去。我害怕极了,只有拼命拼命拼命地逃,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闯上天台,冷冽的风迎面吹来,才清楚自己已无路可逃。它已顺着楼梯一阶阶地攀爬到了天台上,闪着骇人的光芒。它缓缓地向我靠近,不动声色,带着死的气息。我一步步地后退,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脚下一空,从楼顶坠下……
几个月后,我终于出院了。那天母亲推着轮椅带我出去晒太阳时,我很想将这一切告诉她。可正如林阿姨所说,我说不出来,这也许是一种报应吧,就像当年建的死亡一般是一种另类的报应吧。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被自己的幻觉害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是那摊水将我逼得跳下了六楼。
或者是我自己把自己逼成这样的。大概连林阿姨都不知道,穆青已经死了,那晚我俩在天台,她被我认出并准备悄然离开时,趁她转身的间隙,我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是的,我骗了她,我不会把她送到警察局,更不会和她鱼死网破,我要亲手结果她,我要她为背叛我们的友谊付出应有的代价。
现在,她正和当年的林子一样,躺在学校的湖底。我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间,为什么会如此恨她,如此冲动。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团水的存在。它是真实的,它是活生生的,它是一团无法载负任何人和事的水,是一团随时会出现在我和我们身边的水,也许有一天,我们都将会被它溺毙,不,也许有一天我们会被自己的生活溺毙。
生活如水,有时候是大江大海,承载一切,有时候真的仅仅只是一摊鹅毛浮不起的弱水。一切其实只是推手,或者爱或者恨,或者放下或者记住,或者离开或者在一起……我坚信,一旦我们把自己推到弱水中,谁也没有办法拯救。
回家的路上,太阳明亮,天气晴好,母亲不知道我所思所想,她好像已经忘记了一切,重新回到了原点。我们买了菜,她推着我回家,转入小区后,前方突然一片明晃晃。在我家大门前,一摊反射阳光的水,静悄悄地洇在地上……
我知道,它是什么,我知道,它是来干什么的。
它并非那深沉在未名湖中的女尸灵魂所变,并非传说中的水鬼,至于它究竟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楚。我仿佛看到一个人站在那摊水中央,无可奈何地一点儿一点儿地下沉,再下沉。是母亲?是林阿姨?或者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