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口,又名“舌”。古代妖怪,因人之怨恨以及希冀而生。
第一次见到陈景老师时,我很是不知所措。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陈景和我印象中的形象相差太远。记得那是我第一天去上班,陈景一个人躲在休息室泡茶喝,是那种老人喜好的绿茶,苦苦涩涩的,伴随着开水升腾的蒸汽。他抿得小心翼翼,一袭泛黄的制服套在他身上更显老气。
说实话,我想象的陈景应该是个身高体健的中年人。
没想到,居然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这让我的心理很不平衡,作为陈景的新助手,感觉这是老天爷在和我开玩笑。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面前的老头和那个屡次破获奇案的警察局大英雄相提并论。但作为新人,我还是克制了自己的不满和诧异,很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
陈景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笑道:“你就是阿水?”
我急忙立正、敬礼:“是的,向您报到。”
是的,我是一名警察,刚刚从警校毕业的警察。从小到大,我一直非常羡慕那些威风凛凛的警务人员,当然,我想做的是那种刑侦警察,可以与歹徒搏斗,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整治不良人员。
所以,我才不惜一切地考进了警察学校。
在学校时,我就经常听教官和同学们提起陈景的大名。每每说起他时,大家脸上都是一副敬佩非常的表情。关于陈景破获的各类案件,可以说是数不胜数,甚至,有很多积攒数年的旧案,只要他出马,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解决掉。
不是说大话,陈景在北郊城的警察界,几乎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像我这样一心做着警察梦的学生,很多都将陈景视为自己的偶像以及奋斗目标。因此,想做陈景的助手就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了。说起这件事来,还有些匪夷所思,陈景的助手经常更换,而且,每一年他都会从警校毕业的学生中挑选助手。
反而,他对那些很有经验的警察不大感兴趣。
但是,不管选择什么样的助手,一般在一两年内,陈景便会渐渐厌烦。
因此,在警界大家对陈景可以说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他的能力,恨的是他的为人。但是,作为一个人才,谁都不会去得罪他。这些传言,自然也传到了学校里,但我并不觉得奇怪,有能力的人一般总是有些怪脾气的。
我仍旧一心想进入北郊城警察局,成为陈景的新助手。
或许,是上天眷顾吧,没有想到我真的会成为陈景的助手。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些小插曲。初入北郊城警察局的时候,我并没有被分配到刑侦科室,也许是因为资历不够,我成了资料库的管理员,这让我很是气馁。但一次小意外,给了我机会。
那是一次同事聚餐,为了迎接我的到来,我们一群年轻的同事去酒吧喝酒。
席间,有人和我开玩笑,说起了我的前女友,我们是在学校时认识的,但因为各种原因终究分手了。于是,大家开始在谁甩了谁的问题上纠缠我。虽然很丢脸,也很不愿意提起往事,但我还是实话实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是女友甩了我。
而且,在甩掉我之前,她就已经背着我找到了新男友。
这件事,在翌日就成了同事们的笑谈,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说,被女人欺骗,的确很丢人。我感到自己很倒霉,但没过几天我就听说,陈景居然亲自向上司提出调遣我的请求。
我非常兴奋,但如同我前面说的一样,在见到陈景后,我的兴奋很快转换成了失望。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没有从陈景身上学到丝毫经验。他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一般有案件时,也只是看一看报告,或者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久而久之,我觉得自己的选择可能是个错误。
如果再这样下去,我打算申请调职。
在做资料管理员的时候,我曾经借着工作的机会看了很多案件卷宗,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陈景亲自破获的。很多案件匪夷所思,但大部分都和凶杀有关,有一些是几乎没有任何证据的悬案,然而在陈景接手后,犯罪嫌疑人很快便会浮出水面。
最为不可思议的是,陈景接手的大部分案件,几乎不需要什么繁冗的侦破过程,没几天,陈景自然会说出犯罪嫌疑人的名字,甚至包括年龄、住址,一切资料,好像在此之前,他亲眼看到了犯罪嫌疑人作案的整个过程。
从这一点来说,陈景的确很神奇。
因此,虽然我的心理落差很大,但在申请调职之前,我还是非常想和陈景一起参与案件的。
事情不知道算不算巧合,在跟随陈景一个星期后,东城发生了一起死亡案件。据说,这起案件比较棘手,上司立刻派遣陈景和我下去调查。我非常兴奋,接到命令后,第二天就跟随陈景一起来到了下属的警察局。
在那里,我们了解了死者的基本资料。
死者名叫舒楠,今年二十一岁,是一家超市的普通员工,因为是外来人,且很早以前父母双亡,几乎没有任何亲戚,所以,社会关系相当简单。根据当地警察的调查记录显示,舒楠是一个比较孤僻的普通女孩,也没有什么仇人。
舒楠是从十三楼的阳台上坠楼死亡的。
离奇的是,依据案发现场的调查影像来看,根据尸体和楼间距离判断,以及死亡姿势,初步断定舒楠是被人推下楼的,也就是说,是他杀。可惜的是,以目前调查的情况来看,犯罪嫌疑人还没有明确,进展不容乐观。
我和陈景到的时候,舒楠的尸体还停放在警察局的停尸间中。
陈景对案件资料和档案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在警察向他汇报案件进展时,他一反常态的心不在焉,听完冗长的汇报后,便要求直接去停尸间查看尸体。做警察的都应该知道,从十三楼坠亡的尸体破损严重,一般很难再找到有利的证据。
何况,还是被人推下来的。
但陈景有这个权力。我也只好跟随他一起去停尸间。可我实在不愿意去那个地方,虽然身为警察,在学校也经过这方面的培训,但我们多半看到的都是照片或者影像,难得遇到实物讲解。从内心来说,我和普通人一样,对死掉的东西有些恐惧。
或者说,是不适应吧。
在推开停尸间的刹那,我就感到浑身的汗毛不自觉地竖了起来。有警察帮我们从便捷冷柜中拽出了舒楠的尸体。虽然房间内温度很低,但拉开塑料袋的时候,我还是闻到了一股微微的血腥味道,看了一眼,我差一点儿呕吐出来。
舒楠的身体几乎摔烂了,她的骨头已经错位。一张脸被摔得奇形怪状,实在难以形容。
我本能地背过身去,就连旁边帮忙的警察也忍不住转移了视线。陈景不愧是老警察,他面不改色地盯着舒楠的脸,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虽然不知道他在观察什么,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再次扭过头来。我惊讶地发现,陈景把自己的右手伸进舒楠的嘴巴里。
陈景的手像是在摸索着什么,像一根棍子一样在舒楠的口腔中来来回回地探寻着。
我忍不住一阵干哕。这时候,陈景已经把手缩了回来,一边用手绢擦拭着手指,一边对旁边的警察说:“死者的牙齿呢?”
警察急忙回答:“哦,在坠楼的时候,死者的牙齿都飞出去了。现在存放在法医科那里。”
陈景没有说话,简单比画了一下,便带着我向法医科走去。来到法医科,我们找到了装在塑料袋中的舒楠的牙齿。陈景看了一眼,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后,便带着我离开了警察局。我实在不明白,一袋牙齿能看出什么。
我们的工作出现了停滞,不,应该说是陈景的工作出现了停滞。在来到东城后,我们仅仅去了一次警察局,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旅馆,甚至连案发现场都没有去过。我很想问一问陈景究竟是怎么想的,但那几天里,陈景完全沉浸在旅游的乐趣中。
每天早晨起来,陈景便带着我上附近的公园或者商场中转一转。
我毕竟只是助手,不敢多问什么。直到几天后,警察局通知我们,他们抓到了犯罪嫌疑人。陈景这才带着我赶到了警察局,但我对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我只是觉得,我上当了。作为一个警察,陈景的行为实在让人觉得无用。
来到警察局,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二十二岁的男生。
男生叫黎辉,据舒楠的邻居描述,在舒楠死亡的当天,黎辉曾经去找过舒楠。而且,作为舒楠的前男友,他不仅有作案时间,也有作案动机——在和舒楠分手后,他很快找到了新女友,但是舒楠并不打算放弃这段感情,经常去纠缠他以及他现在的女友。
假设说,黎辉为了保持现在这段感情,在老羞成怒的情况下,完全有可能杀掉舒楠。
案件似乎一下子有了突破,但黎辉对此事并不承认。他虽然表示,自己的确在当天找过舒楠,也确实是为了感情的事情,想告诉舒楠不要再纠缠他,但他否认杀害了舒楠。可目前证据显示,只有他有相当大的作案动机。
大概因为这个原因,黎辉在接受审问时,显得非常紧张和激动。
而整个过程,陈景和我都没有参与,只是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直到离开警察局的时候,在车上,陈景才开口说话,他问了一个我觉得非常愚蠢的问题:“阿水,你觉得黎辉说的是不是实话?”
我一愣,有些尴尬:“这个我怎么能知道?我又不是舒楠,更不是黎辉。”
陈景很诡异地笑了笑:“也是。如果世界上的罪犯都说实话,抓进警察局之后,就安安分分地把一切实情讲出来,恐怕我们警察早就失业了。但是,偏偏这世界上的人都喜欢说谎话,会说谎话,所以,我们的饭碗才没有丢掉。”
这句话简直是废话。
对于我的沉默,陈景并没有不高兴,只是自顾自地呢喃了一句:“是时候去问问舒楠了。”
因为这句话,我身不由己地哆嗦了一下——问一问舒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死人能说出什么来?就算她清楚自己是被谁所杀,可死了就是死了,永远也不会回来,坐在我们面前,向我们阐述事情发生的经过。
但陈景的表情让我很诧异,那是一张相当自信的脸。
回到旅馆后,陈景叮嘱我早些休息,便独自一人进了浴室。我根本就睡不着。冥冥之中,我有一种很诡异的预感,总觉得今天晚上会发生一些比较阴森的事情。在客厅足足发呆了半小时,陈景已经从浴室走了出来。他赤裸着上半身,吓了我一跳。
我也吓了陈景一跳,大概,他没想到我还坐在客厅里发呆。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景已经顺手将睡衣套在了身上,他问道:“阿水,你怎么还不回房睡觉?”
陈景的语气有些不高兴,我只好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但回到房中后,我回忆刚才的画面,觉得哪里不对劲。是陈景身上的疤痕,在他套上睡衣的瞬间,我看到了一些疤痕,很多,形状很奇怪。
但想来是个警察身上就多少都会有疤痕吧,何况还是刑侦警察。
本来,我想早些睡去,但那天晚上,果然如同我之前的预感一般,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半夜的时候,我起床去卫生间,路过陈景房门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应该还没有睡,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
当我好奇地将耳朵贴在门上窥听时,我的后背一阵发毛。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有别人的声音。
陈景最近很少出房门,每天天黑后,便早早回房间睡觉,搞得很神秘。我已经懒得再理他了,既然他不愿意继续调查案件,那我只能靠自己。我决定从头开始,我先是去了舒楠工作的超市,了解了一下舒楠工作的环境和同事。
一番询问后,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舒楠的确是一个孤僻的女孩,没有什么朋友。
从超市出来后,天已经擦黑了,我一个人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地向旅馆走去。中途,路过舒楠居住的公寓,我突然很想上去看一看,于是,独自一人走进了电梯。来到十三层后,远远地,我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舒楠家房门前。
由于走廊非常昏暗,看不清楚那是谁。可以确定的是,应该是个女生。
那个女生呆呆地站在舒楠房门前,一动不动。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一股森森鬼气瞬间笼罩了我,但我还是壮着胆子向前走去,在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喂,你是谁?不要动,我是警察。”听到我的话后,那个女生立刻向步行梯通道跑去。
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鬼,便追了上去。
毕竟是女生,在十一层时,我很顺利地将她扑倒了,是一个陌生女生。可以肯定的是,她和舒楠的死一定有关系。我立刻将她带到了警察局,打算连夜审讯。一番审讯过后,我才得知,原来女生是黎辉的新女友,名叫阿美。
阿美出现的时间以及地点,似乎让我看到了突破口。
我找来心理医生和我一起审讯,几轮过后,阿美果然扛不住了。她哭得很惨,但还是招认了。阿美说,她就是杀害舒楠的真正凶手。那天,因为舒楠的关系,她和黎辉大吵了一架,当黎辉决定去找舒楠理论时,她也偷偷地跟去了。
在舒楠家的房门外,阿美听到黎辉和舒楠的争吵声。
舒楠仍旧深爱着黎辉,她祈求黎辉离开阿美,重新回到她身边,可是黎辉不肯。没有办法,舒楠变得异常固执而愤怒,她甚至开始威胁黎辉,告诉他,如果不和阿美分手,她会一辈子缠着他们,绝对不会让他们有好日子过的。
黎辉很无奈,决定离开。
在黎辉离开后,舒楠和阿美同时陷入了无边的痛苦中。舒楠完全没有注意到,黎辉走时忘记将大门关上,这给了阿美机会。当时的她悲愤交加,她不明白为什么舒楠不肯离开黎辉,成全他们。她偷偷地摸进了舒楠的房间。
而舒楠对此毫无察觉。
当看到舒楠站在阳台上痛哭不已的时候,阿美更恨了。她一瞬间起了杀意,趁着舒楠不注意,飞快地冲到了阳台上,一把抱住了舒楠的腿。舒楠猝不及防,只挣扎了几秒钟,便被她从阳台上推翻了下去。之后,她匆匆离开舒楠家。
接下来的日子,阿美度日如年,杀人的恐慌无时无刻不围绕着她。
没有想到的是,黎辉居然被抓了起来。阿美很矛盾,她想去自首,但又不想毁掉自己。她终日沉沦在纠结中,对于舒楠的死,她也感到很愧疚。正因为这份愧疚,她才来到舒楠家,只是,没想到碰到了我。
审讯结束后,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再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可我毫无睡意,兴奋地打开大门,向自己房间走去时,意外地发现,陈景一向紧闭的房门居然微微露出一道缝隙,有明亮的光线从中透出来。看来,他还没睡,也许,是看到我不在,才忘记锁门的吧。
我并不在乎,继续向房间走去。靠近陈景房门的时候,我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在好奇心驱使下,我忍不住扒在了门缝后,向陈景的房间内窥去。
屋内光线朦胧,只开着一盏台灯,气氛很阴沉。陈景正光着上身坐在书桌前,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他拿出了一个塑料包。我看得很清楚,那是舒楠散碎的牙齿,我很奇怪,不明白陈景要做什么。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目瞪口呆。
陈景利落地取出了一颗牙齿,居然像吃药一样吞进了肚子里!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阵寒气顺着脊背升了上来,胃里一阵一阵地涌动。本不想再看下去,就在我打算溜回自己的房间时,陈景突然蜷缩起身体,似乎很痛苦的模样,捂着肚子,缓缓地移到床上,脸色也变得铁青。
我看到陈景的脸上渐渐流下了冷汗。
本想进去帮帮他,我刚想站起来,却再一次惊呆了。
陈景的整个身体因为疼痛变得僵直,他的脸色从铁青转变为灰黑,那样子就像电视里妇女分娩的模样,但他并没有喊出来,只是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从床上站起来。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肚子上微微裂开了一道口子。
很可怕的口子。
最初,那只是一道很小很小的伤口,如同针扎似的,它一点儿一点儿裂开,一点儿一点儿胀大,很规范地在陈景的肚皮上划出了一个圆圈形状的口子,继而开始微微蠕动、变化,渐渐凸出、变色,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已经定型。
居然是一张嘴巴。
没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这一切。但事实证明,那的的确确是一张嘴。在成形之后,它甚至很夸张地活动着周边以及口腔内的肌肉,如同一只新生的动物。我看到陈景的肚皮也随着它的活动而挤在一起,一条舌头很自然地从嘴中吐出来,舔舐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当然,还有一排整齐洁白、若隐若现的牙齿。
在那张嘴巴活灵活现的时候,我忍不住向后倒退了一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只想赶紧逃回房间。与此同时,那张嘴巴突然说话了,它微微动了动嘴唇,发音标准、口齿清晰地说道:“今天,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在那张嘴巴开口说话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像见鬼了一般,我跌坐在地上。
这声呼喊暴露了我的存在,陈景迅速套上睡衣,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一脸阴沉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我。我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脑袋已经一片空白,彼此僵持了几秒钟,陈景幽幽地舒了一口气:“你还是看见了……”
陈景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将我拉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转过身去,轻轻地说:“进来吧,既然你都看见了,我就全部都告诉你。”
不知道是不是昏了头,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陈景的房间,或许,是不敢有所反抗吧。
在陈景的房间,我们相对而坐。我一直盯着陈景的睡衣,时间像停滞了似的难熬。他点燃了一根烟,像是讲故事一般,向我娓娓道来:“阿水,你不要害怕,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你的。”
“可是……你肚子上的……那张嘴……”
陈景狠狠吸了一口烟,说出了一句让我更加恐慌的话:“这是舒楠的嘴巴。”我一下攥紧了拳头,结结巴巴地说:“舒楠的嘴巴?!这不可能!”
“确切地说,我把这种嘴巴统称为千口。”陈景冷静地吞云吐雾,“怎么跟你解释呢?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妖怪吗?会发生一些在普通人思维中不可想象的事情吗?事实上,第一次接触千口时,我也很慌张。那还是我的前辈教给我的,他和我一样都是千口的载体,换句话说,这种妖怪可以成形在我们这种人身上。”
我听得很糊涂:“我不懂……”
“意思就是,我们可以和这种妖怪交谈。所谓的千口,就是指一些因怨恨而死之人的嘴巴,靠着强烈的憎恨和为完成未完成的心愿,在某种特定人群中,它们可以再生成形,讲述死前发生的事情以及死亡时的一幕。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它们。”
“你指的是什么样子的人?”我突然对这个话题更为好奇。
陈景突然笑了:“那要一生一世都没说过谎话的人。比如我,或者……你。”
恍惚间,我想起了那次同事聚会,以及陈景为什么选择我做他助手的原因。
你相信一个人从小到大都不会说谎话吗?总之,我是不相信的,但我不能否认,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类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如果连妖怪都存在,那人类不更是千奇百怪、千种万种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无法确定我是否曾经说过谎话。
但陈景告诉我,长期以来,他都在寻求一个能够替代他的接班人。可惜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他渐渐老去的同时,他一直没有发现那个可以依靠的“载体”。事到如今,事情已经无须再解释什么了,那些所谓的悬案,那些所谓的丰功伟绩,都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世界上,有什么事情能比从被害人嘴里直接询问答案更简单真实的吗?
自然是没有。
虽然还是有些震惊和恐惧,但秘密公开之后,我和陈景之间反而变得轻松了许多,我对那个嘴巴更加好奇了,很想再看一看。陈景很大方地脱掉了睡衣:“这几天晚上,我一直在询问舒楠当时的情况,可是她好像不大愿意提起那天的事情。”
我这才想起来,目前,我们还有案子在身。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目光集中在那张嘴上,尽量不去胡思乱想,很和缓地问道:“请问,你是舒楠小姐吗?”
嘴巴迟疑了一瞬,才开口讲话:“是的,我就是舒楠。”
这是一个普通女生的声音,这种声音缓解了我的恐惧。我觉得,其实事情说开了,也没有那么可怕了。我正襟危坐,将今天遇到阿美以及阿美的证词说了出来。嘴巴再一次沉默了,这个长在陈景肚皮上的妖怪,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这时,陈景说话了:“舒楠,我们是在帮助你,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将实际情况告诉我们。”
我紧接着说:“是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
嘴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说道:“好吧,事实上,是黎辉将我推出了阳台。那天我们见面后,吵得很厉害。我很爱他!真的!非常非常爱他!我不明白我哪里不如阿美,但他不仅不肯回头,还动手打了我。我很愤怒,于是,我们扭打在一起,一路扭打到阳台上,他像疯了似的抱住了我……”
说到这里,嘴巴显得很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居然哭了起来。
我和陈景长舒了一口气,彼此对视了一眼。在接下来的询问过程中,嘴巴相当配合。几小时过去后,我们都很累了。
陈景打算结束这次会谈,很客气地说道:“谢谢你的配合。”
他的话音刚落,那张嘴巴便逐渐缩小、淡去,最后完全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经历了这样一个离奇而诡异的夜晚,我觉得一切都变了。也许,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很简单,也很复杂,而究其缘由,几乎都是因为某一句话,或真的,或假的。一直到凌晨,我都在思索这个宇宙间最为玄妙的问题。
陈景已经起来了,在门外敲门后,对我说:“阿水,我们今天要去一趟警察局。”
我急忙从屋里走出来,笑道:“也是,现在是该结案的时候了。”
陈景很深沉地撇了撇嘴:“现在,还不一定吧。”
带着费解的心情,我和陈景来到警察局,再一次提审了黎辉以及阿美。在分别进行审讯后,没想到又一次陷入了僵局。阿美一口咬定舒楠是她害死的,而黎辉则改变了之前坚决不承认的口气,他交代,舒楠确实是他害死的,跟阿美没有一点儿关系。
而阿美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太爱他了。她不想让他毁掉自己的前程,她想替代黎辉接受惩罚。
这是爱恨纠结的复杂结果,究竟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出门的时候,我再一次想起了陈景之前的话——若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说谎话假话,也许,也就没有所谓的秘密,没有所谓的迷惘了。我突然觉得,陈景的确很厉害,不是因为他有能力和死去的人对话,而是因为他看透了很多我看不透的东西。
就像陈景上车后问我的那句话,他说:“阿水,现在,你说,究竟谁说的是真的呢?”
我哑口无言。
我发觉,这个世界上最虚幻、最难以捉摸的不是人,而是人们说的话。现在有多少人为了利益、为了爱恨,甘愿口是心非。说一句假话,别人会高兴会信任你,说一句真话,反而会疏远你。于是,人们渐渐都习惯了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
并且,乐在其中。
舒楠的案子终究还是结案了,这自然是陈景的功劳。那天晚上回到旅馆之后,他吞下了舒楠的牙齿,当那张嘴巴再次出现后,我们两个人和它进行了彻夜长谈,它依然还是陈词滥调,只是,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激动。
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我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清晨起来,陈景已经洗漱妥当,准备去警察局了。他很笃定地说:“阿水,我想今天可以结案了。”
我很是狐疑地跟随陈景回到警察局,陈景单独提审了黎辉,在一次又一次的心理攻坚战后,黎辉终于无可奈何地承认了。他哭得很厉害,他承认,舒楠的确不是他杀害的,是阿美在他离开后将舒楠推下了阳台,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想伤害阿美。
这也是黎辉为什么在得知阿美被抓后,突然翻供的根本原因。
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愿意保全阿美,承担后果。
可是假的终归还是假的,不管过程因由是什么,它的结果也早就注定了。何况,他碰见的是陈景这样一个怪人。但是,我还是有些心虚,对于案子的结果,我看不透分毫,但陈景的表情告诉我,这是一个正确的结果,无须担心。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向陈景提问题,问他凭什么断定黎辉不是凶手。
但陈景一直微笑,不肯回答,直到回到旅馆门口,下车前,他才神秘地说:“如果不相信,今晚我们可以再和舒楠谈一谈,我那里还有最后一颗牙齿。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相信我了。”
那天晚上,在陈景吞进舒楠的最后一颗牙齿时,我觉得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但或许是为了让我信服,也或者是因为其他更深奥的秘密,陈景还是坚持这样做了。当那张嘴巴在他身上逐渐浮现出来后,陈景和我便将黎辉和阿美的审讯结果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意外的是,那张嘴巴再一次沉默了,而且,沉默了很久很久。
好像,在嘴巴里、在陈景的身体内还潜藏着一颗脑袋,在思索着只有它自己知道的秘密。直到十几分钟后,那张嘴巴才开口说话,是很不可思议的一句话,它说:“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所有的一切都被你们毁掉了,所有的愿望……”
我愕然,陈景却胸有成竹的模样,对我点了点头,示意我继续问。
我很谨慎地问道:“舒楠……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阿美害死你的吗?”
“不!”嘴巴的口气很愤怒,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它缓缓说道,“没错,确实是阿美把我从楼上推了下去,我恨她!但我更恨黎辉!可是,我依然很爱他,即使到了现在,即使我已经死去,我依然深爱着他,你们永远不会懂的……”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之前说黎辉害死你,都是骗人的?”
到了这个时候,它已经懒得狡辩了:“是的,我是故意骗你们的。”
“为什么?”我不解。
“因为我爱黎辉,但同时很恨他!如果没有他,我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看透了。我想要黎辉死,即使我已经死了,我也不要他留在人世间去爱另外的女人,哪怕一分一秒也不愿意。我要让他陪我一起死,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
“就因为这个原因?”
“是的。”嘴巴苦笑了一下,“也许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你永远都不会懂的。只有欺骗你们,我才能和黎辉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我完全惊呆了。不知道是因为这份固执,还是因为这份爱。但事情已然有了结果,真相已经查明,就不可能再次被隐藏起来。那天晚上,嘴巴终究还是淡去了。在它消失后,陈景艰难地呕吐起来,从他胃中翻涌出几十颗带血的牙齿。
而在他的身体上,又一次留下了一个新的嘴巴形状的疤痕。
回到北郊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陈景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一切,重新回归了平淡的生活。我的心情却久久难以平复,总是想和陈景聊一聊。一直到一个星期天,我提了礼物来到陈景家。
在客厅中,我们像老朋友一样闲谈,对于千口的传说和故事,我已不再忌惮。
陈景捧着热气腾腾的绿茶,笑望着我:“阿水,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是不是想要问我,有朝一日,你能不能成为我一样的载体,有朝一日,你能不能变成我这样的神探;有朝一日,你又是否会和我一样伤痕累累,又会不会因为一个谎言而永远失去资格?”
我苦笑,必须承认,陈景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
见我默然,陈景很严肃地对我说:“阿水,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是人就可能会说谎话,不管他是活人还是死人都一样。即使有朝一日,你真的能够接手我的工作,如果你做不到用心去听,你依然无法发现事情的真相。因为,一句真话的背后往往就是一句谎话,而一句谎话的背后可能就是一句真话。”
那天,离开陈景家时,无意中我又一次看到他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疤痕,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而面对这个世界,我依然很迷茫,对自己迷茫,对所有人迷茫,对真真假假迷茫。就像陈景所说,即使是死人,也可能会欺骗你。而要做到完全辨别真假,你不仅要学会听真话,还要学会去听假话——这个世界太复杂了。
你呢,当你在听别人倾诉时,你又会不会相信他?
会不会想到,此时此刻面对你的那张嘴巴,其实可以千变万化。
一个人,其实有千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