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李向南一个人骑车到了陈村。
他先到了陈村中学。一到操场边的空地上,他便扶着车站住了。林虹正在给一个农村妇女和她怀里搂着的小女孩画像。一群年轻人指手划脚、说说笑笑地围观着。几个中学生站在林虹身后,探头看着她手下的画板。林虹一边用铅笔迅速勾画着,一边不断摆手调度着母女俩的姿势,还不时挥手嗔斥着,让遮挡她视线的人们往后靠。年轻人都非常情愿地听从着她,互相拉扯着往后退。李向南站在一边看着,想不到林虹现在还有这样开朗的另一面。
林虹随着众人的目光转头看见了他,迅速画了两笔,夹着画板站了起来。
“你画吧。”李向南微微笑了笑。
“我画完了。”
“李书记。”那个被画的农村妇女站起来尊敬地招呼道,原来是李向南上任第二天就接待上访的吴嫂。
“是你的女孩?”李向南指着她身边的女孩问。
“是。小英子,快叫李书记。”
“叫李叔叔吧。”李向南笑着说。
“李书记,林老师,我们先走了,改日再来。”人们围着李向南说笑了一阵,就高高兴兴地散了。
“来看你奶妈?”林虹问道。
“是。”
“村东头孙大娘吧?”
“跟我一起去好吗?”
“你不记得路了?”
“我想和你一起走走。”
林虹用什么都看得明白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往后抖了一下剪短的头发,笑了笑:“好,走吧。”
“头发剪短了,更好。”李向南推着车,一边走一边扭脸看了看林虹说。
“好什么?都在横岭峪变成血余炭了。”
“人显得更有朝气。”
“朝气?”林虹自嘲地一笑,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对这个词我早已很陌生了。”
两个人出了学校,往前面村子走。这儿麦熟早,路两边的麦地一块块都已收割完了,裸露着麦茬。麦地中东一块西一块割了麦子才碾平出来的打麦场上,也大多一干二净,只留下些混着麦糠的土堆。尚未归窝的鸡还三三两两地胡乱刨啄着。淡淡的暮色正悄悄溶入桔黄暖亮的黄昏之中。李向南微蹙着眉,若有所思地慢慢走着。林虹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今晚上还回县里吗?”
“不,我打算在奶妈家住两天,顺便在陈村搞点调查。”
“什么目的?”
“想从几千年历史的角度考虑一下中国农村的长远发展。”
林虹沉默地走了几步。“这是你在陈村住两天的全部原因吗?”她显得随便地问道。
“不。”
“还有什么原因?”林虹的声音略低了一些,她克制住自己心中的一种紧张。
“心里有些不痛快。在村里静一静,清理清理头脑。”李向南声音有些疲倦地说。脚下踏着松软的土路,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在头顶飞过。
“前天郑达理召集你们开扩大会了?”
“你听说了?”
“我听老校长说的,她是听胡副县长说的。”林虹停顿了一会儿,“对你压力很大?”
“有一点吧。”
李向南的处境不好,使林虹感到两个人的关系有一丝温和的变化。
在村口碰见朱泉山,推着车在等什么人:“李书记。”他抬起迟钝的目光看了看李向南。
“你怎么来了?”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康主任说你要来陈村。”
“有急事?”
“我……”
“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想……我想回黄庄水库去了。”
“为什么?”
朱泉山低着头沉默了一下,额上又涔涔地渗出汗来。“你委托我的那一摊重任,我再三考虑,觉得胜任不了。”他困难地说道。
李向南看着朱泉山,一切都很明白。“古陵这几天小有反复。等什么时候形势再明朗了,你觉得能干了,再找我,好吗?”他温和地说。
“李书记,我……”朱泉山由于内疚,脸涨得更红了,汗水流了下来。
李向南静静地看着他。
“李书记,我……对不起你。”
“不存在这个问题。”
朱泉山抬起眯缝眼,看了李向南一眼。
“你还有什么困难吗?”
“我……走了。”朱泉山慢慢转过身推车走了两步,又停住,动作迟钝地转回头,“李书记,您当心一点。”
“当心什么?”
“我……二十五岁时……也当过一年县委书记。”
“谢谢你,现在事情没那么严重。”
朱泉山推着车走了。李向南蹙着眉凝视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拐弯处。林虹在一旁同情地看着李向南。
一辆吉普车卷着尘土在拐弯处出现,嘎地在他们面前刹住。“还没进村就找见你了。”新华社记者黄平平从车里跳出来,那双特别黑的眼睛闪着笑意。
“什么事这么急?”
“关于闷大爷,还有凤凰岭大队,我各写了一篇报道,想请你看看。我今天半夜就坐火车回北京去。”
“就这事?”
“还有,想和你谈谈。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黄平平看了旁边的林虹一眼,“想听你谈谈你的关于农村发展的长远设想,你不是有个三十年展望吗?”
李向南笑了:“你可真能跟踪追击。”
“当记者的就得这样‘追捕’对象。”黄平平快活地一笑。她又看了看林虹。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李向南说道,“这是新华社记者黄平平,这是陈村中学老师林虹。”
“林虹?一到古陵就听说你了。”黄平平热情地伸出手。
林虹友好地伸出手。黄平平充满活力的性格,还有她那飘甩的头发,黑眼睛中溢射出的热力和光彩,让她隐隐感到一丝妒意。
“这样吧,”李向南看着黄平平说道,“文章你留下。我明天头脑清醒一些再看。你回北京,今晚就照原计划回吧。两天后,会有人去北京,把文章给你送去。有意见给你附上。你看好吗?”
黄平平想了想,问:“去北京的人是谁,可靠吗?”
“当然可靠,保管让你满意。”李向南含着一丝幽默说道,“至于三十年展望,我这两天躲在陈村再想想。到时候,或许能给你谈个五十年展望,好吗?”
黄平平想了一下,又看了林虹一眼:“好,那就这样吧。”她从书包里掏出文章留下,跳上吉普车走了。
看着吉普车远去,林虹收回了有些恍惚的目光,看着李向南,不无善意地讽刺道:“你真是个改革家,一边挨着整,一边还三十年展望。”
李向南推上自行车慢慢走着,自嘲道,“又想改革社会,还想改革人生。”
“你以为凭几个佼佼者就能改变这么大一个社会吗?你还没开始行动,就已经要把你改造社会的权力剥夺了。”
李向南一下站住了,他转过头有些发火地说:“这个权力我要争。”
林虹垂下眼沉默了一下:“已经有人造舆论说你是野心家了。”
“野心家?”李向南冷笑一声,气忿地说,“用这样一条舆论把真正的事业家打下去,而真正的野心家就会在谨慎乖觉、曲意逢迎中,在倍受赏识中成长起来。”
“那你还改造什么社会呢?”
“我先要改造这一条。”
奶妈家到了。干打垒的土院墙,小门,门口旁边的墙下停放着一个石碾。李向南看着碾子站住了。
“孙大娘家到了,这就是。”林虹说。
“我知道。”
“那你愣什么呢?”
“我在看这个碾子。”李向南用手轻轻推了推,碾砣在碾盘上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不大的隆隆声,“这个碾子二十六七年前就在这儿,现在还在这儿,什么都没变。”他抚摸着碾子说道。
“感慨了?”
一个身子硬朗的老太太,正在早已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拿瓢轻轻泼着水。见有人进了院子,她直起腰。李向南一眼就认出这是奶妈,同时也一眼就看到了她老得多么厉害。二十多年前,她三十多岁,还是个健壮的中年妇女,现在已经是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了。
“奶妈,我是南南呀。”李向南连忙靠住自行车,上前几步握住老人的手。碾子没变,院子没变,房子没变,哺育过自己的奶妈却已经衰老了,一种苍凉酸楚涌上来,他两眼湿了。
“哎呀,你是南南啊。”孙大娘揉着眼,“这我可不敢认了。让我看看,都这么高了。跟你爸爸长得一样,比他高,比他细。你托人带信说今天来,咋到这快黑了才来啊。我做着饭一直等你呢。”孙大娘又笑又抹泪,不知说什么好,忙手忙脚地就要弄饭。
“奶妈,我吃了饭来的,您别张罗了。”
“吃了来的,一路也早饿了。臭臭,快过来。”她一边里里外外忙着一边喊着。跑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快叫,这是你南叔。”
“南叔。”小男孩叫道。
“你多大了,十岁了?奶妈,这是根喜哥的孩子?”
根喜是奶妈的儿子,比李向南大半岁。
“是,这是他大的。臭臭,快去叫你爹,说你南叔来了,快去。”孙大娘一边唠唠叨叨地把孙子打发去了,一边把矮方桌摆在了院子里,一会儿就堆满了盆盆碗碗,又是炒鸡蛋,又是炖肉,又是豆腐。“我这就给你下饺子,早就捏好了等你。路上跑热了,先吃碗凉粉吧,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是芥末。吃辣子不?把醋倒上。这是香油,多倒上些。林老师,您也跟着吃一碗。这凉粉吃不坏肚子。您领南南来的?他一走二十六年不回来,家门口也找不见了。”
“奶妈,我这二十多年也没来看您。”李向南端起凉粉说道。
“早把我忘了。”
“奶妈,我可没忘。”
“不来就是忘了,这来了就是没忘。再几年不来,你奶妈就要盖上黄土见不上你了。”孙大娘说着,扯起衣襟,揩着脸上流出的老泪。
“奶妈,您身体看着挺硬朗,再活上三四十年没问题。”
“这都六十了,再活那么多年干啥?老得爬不动了,让儿孙嫌。”
“奶妈,这往后我就能常来看您了。”李向南说着放下碗站起来,从自行车后座上拿下一个旅行袋,从里面拿出一包布,“奶妈,这是给您买的一点东西。”
“给我买的?”
“我记得小时候您常唠叨,想扯块灯芯绒做衣服,这是临来,在北京给您扯了两丈,您做身衣服。还有两丈的确良布,两丈花布,您看是您做还是给根喜和孩子们做衣服,都行。”
孙大娘用干瘦的手抚摸着柔软毛茸的黑灯芯绒,眼泪又下来了:“你还记得我唠叨过想扯灯芯绒布?”
说话间,臭臭跑进院来:“奶奶,我爹来了。”一个剃着光头、黑瘦精干的中年农民急匆匆进了院子,后面还跟着两个六七岁的孩子,一男一女。
“这是你南南兄弟。”孙大娘揩去眼泪说。
“根喜哥。”李向南上去双手握住根喜的手。
“南南兄弟。”根喜也使劲握着他的手,“我上过两次县城,都说你下乡去了。”
根喜的媳妇水仙抱着个三四岁的闺女也来了。
“嫂子。”李向南叫道。
水仙脸微微一红,“兄弟,你咋没带上咱弟媳一起来古陵啊?”她往起抱了抱孩子,问道。
“嫂子,”李向南看了看旁边的林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没结婚呢。”
“还没结婚?”孙大娘说上话了,“南南,论你们城里人周岁,你三十二了;论虚岁,你是小生日,这都三十四了。晚婚也不能这么晚啊?对象有了不?”
李向南脸红了:“还没有。”
“那么个大北京就找不下个好姑娘?”
李向南窘促地笑了笑。
看着李向南脸红,林虹觉得很有趣;听着人们和李向南谈这样的话题,她又有些不自在。
又热热闹闹进来一院子人,都是李向南小时候光屁股在河滩玩耍的小伙伴们。有高高兴兴叫南南的,有拘拘束束叫李书记的。李向南从旅行袋中抽出一条“凤凰”烟,笑着散给大家。小院里很快就堆满了人,谈小时候摸鱼捞虾,谈二十多年来村里的经历,谈现在各家情况,谈东村长西村短。谈到李向南当县委书记的事和农村有关李向南的传说时,院子里更说笑一片。
“向南,”在满院热闹中一直蹲着抽烟的一个名叫冬生的中年汉子,这时开口说道,“咋听说又要把你调上走啊,是真的不?”
院子里的人一下都静了下来。
“这是胡说啥?”孙大娘听见,气了。
“我这是听我二叔从县里回来说的。”冬生说道,他二叔在县粮食局上班。
“南南,这是胡说吧?”孙大娘问。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奶妈,有这种说法。”
“为啥?”孙大娘问,“干得好好的又撵上你走?”
“还不是得罪了那些老爷们。”有人气忿说道。
“调你走,你也别走。”孙大娘说。
李向南笑了笑:“真要调动,哪能不走啊。”
孙大娘也呆了。
“没事,奶妈,我不走。我跟上级领导好好说说,他们可能会让我留下的。”
“该好好说就好好说,嘴软点,好话多说上点不吃亏。你打小是个倔愣子,这次别犯倔。”孙大娘连忙嘱咐道。
吃了一顿,聊了一场,天黑了,伙伴们散去。李向南告诉大娘,他要去村里转转,回来再和她坐在炕上慢慢说话,就和林虹一起出了院子。
村里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电灯。村上的街道没安路灯,黑糊糊的。
“在村里走一圈,我再送你回学校,好吗?”李向南说。
“行。”林虹略犹豫了一下,答道。
“我小时候叫爷爷奶奶的差不多都去世了。”李向南一边走着一边说。
“又感慨了?我今天第一次发现你也有那么多惆怅。”林虹在黑暗中说道。
“有一种人生沧桑感。其实,人的一生是很快的,所以得抓紧干点事。”
“这是你的人生哲学?”
“及时行乐是一种哲学;超脱红尘,修身养性,化入虚无是一种哲学;绝对利己是一种哲学;为历史进步捐躯是一种哲学。人生哲学很多,其实,一种哲学都是一种社会处境造就的。”
“那你的哲学是什么处境造就的呢?”林虹看着李向南问。
“一句话很难说清。不过,简单讲,我主张人应该抓紧干些有价值的事,抓紧有价值的生活,是因为我现在能干事,能追求有价值的生活。历史给了我这条件。”
“如果历史剥夺了你这个条件,你也一样沉沦垮掉?”林虹尖锐地诘问着。
“当然可能。”李向南坦诚地承认这一点,“对于事业的绝望,对于生活的绝望,有时会使最坚强的信仰都崩溃的。历史上这样的先例还少吗?对这一点,”李向南委婉地停顿了一下,“你应该有切身的体会。”
被院墙相夹的乡村街道在缓缓往后移动着。一个个院子里传来大人的说话声、小孩儿的哭喊声。前面街口出现了一片灯光通明的喧闹。村中心的一大块空地上,一个破篮球架上挂着两个几百度的大电灯泡。几十个小伙子正吆喝着,上上下下地支架绑扎着一根根长木杆,钉着木板,拉着幕布。这是在搭戏台。麦收完了,村里农民们凑了份子,要请戏班子来唱三天大戏。
又是黑暗狭窄的街道。
“照你的理论,你现在这样雄心勃勃,有朝气,只是因为处境幸运?”林虹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当然有这原因。我承认我是幸运者。所以,我绝不轻视那些不幸而消沉者。别人可能有我没有的困难境遇。”李向南诚恳地说,“可另一方面,同样的境遇,有人垮了,有人没垮,这就是性格强弱的差别了。所以,我鼓励人都能强一些,战胜境遇。”
黑暗中听见一个粗鲁的嗓门在旁边的房顶上喊着:“孩子他娘,把烟袋和火给我扔上来。”那是怕热的男人,在房顶铺上席仰面看天地躺下睡了。
“你是唯物主义者。”林虹说。
“可能是吧。所以我说,要改变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最有力的是改变他的生活。要改变整个社会的人生哲学,就要靠改变整个社会生活。”
“可你会不会有一天灰心了,垮掉呢?”
“这个问题,十几年前你问过我。”
林虹沉默了。临插队前在操场上散步的情景又浮现出来。也是黑夜,也是这样宁静,也是这样缓缓并肩的脚步。
“你还是那八个字,百折不挠,愈挫愈奋?”她轻声说道。
“这或许是我的人生格言。”李向南在黑暗中说道,“我感谢历史给了我强者的性格,我绝不有负于历史。”
他们出了村,走在去陈村中学的路上了。
夜有些深了。远远看见县城方向星星点点的灯火,天空中横着一条淡淡的星河,田野上升起潮湿的泥土和庄稼的醉人气息。两个人沉默地走着,路显得很短。远远村北口,有人在黑夜中还吱嘎吱嘎地摇着辘轳,从井里绞着水,哗哗地浇着菜地,那声音在深夜中显出一种古老的苍凉。
“我查过历史资料,这辘轳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了。”李向南感慨道,“咱们现在的耕种方式、耕种工具,有许多还都是一两千年前的东西。”
“又发你的历史感慨了,”林虹笑了笑,“你不是要争取对社会的改造权吗? 你打算下一步怎么争啊?”
李向南沉默了一会儿:“我准备搞一个大的行动。”
“在古陵?”
“不,在上层。过两天,我要回趟北京。”
“你跟黄平平说过两天有人去北京,是你自己吗?”
“是。”
“去北京干什么?”
“第一,我要说服我父亲,取得他的支持。否则,他的干预就能把我挡死。第二,我要在尽可能多的上层政策研究机构中活动,广泛争取对我的支持。第三,我要广为接触这一代有思想者,开阔我的思路。我还想请一些年轻的经济理论家,来古陵帮我搞长远改革规划。”
“计划够宏伟的。”
“第二个行动,我要去省里,找省委第一书记顾恒谈谈,争取他对我的支持。”
“他能支持你吗?”
“我觉得可能。我和他谈过几次,他对有抱负的年轻人是很爱惜的。我上个星期已经给他写过一封汇报信。”
“就这么简单吗?”林虹问。
李向南思索了一下,在黑暗中看了看林虹:“是有些复杂性。一个是顾荣的影响,亲兄弟的话,会有特殊说服力的吧。”
“不光是这个吧?”
“还有地委书记郑达理的倾向性。这大概也能影响省委对古陵的判断。”
林虹沉默了一下:“这可能也不是最复杂的。”
“这够复杂了。”李向南说道,停顿了一下,“还有一个因素,大概就是小莉了。”
“她对你,现在什么态度?”林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
“我和她叔叔闹矛盾,她总不会太支持我吧?”李向南含糊地说。
“我是问她对你的具体态度。”
李向南沉默良久:“和我生了气,已经回省城了。”
“是那天在西崖碰上我以后吗?”
李向南犹豫了一下:“是。”
“她是爱上你了。”林虹显得若无其事地说。
李向南自嘲地耸了耸肩:“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两个人在深夜的田间土路上无言地走着。
“有这样一条因素,你在顾恒那儿,大概是很难得到支持的。”林虹说。
“我和省委书记谈古陵县工作,和这一条有什么关系?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妨碍她什么。”李向南有些恼怒了。
“你大概也知道,顾小莉不是个寻常的女性。”
“她寻常不寻常跟我有什么关系?县委书记和省委书记谈工作,还要看他女儿的脸色吗? “
“你不要激动。你也知道,这跟你有关系。”林虹说道。
“她没那么坏。”李向南低声说道,“准确说,她一点不坏。”
“我没说她坏。”李向南的话一下激恼了林虹,“她坏不坏,要看她对谁。对妨碍她的人,对她嫉妒的人,她能坏到头。”
李向南看了看激动的林虹,沉默了。
“你知道我和小莉的关系吗?”林虹平静下来说道。
李向南沉默着。
“她有个哥哥……”
“我都知道了。”李向南说。
“你知道了?”林虹愣怔地看了看李向南。
“是小莉告诉我的。”
“你知道吗?她哥哥是个最虚伪、最无耻的人。结婚前,我把过去的事都告诉了他,可他最后……”林虹一下激动起来。
“她哥哥坏,和小莉本人没关系。”
“是和她没关系。她有什么理由一块糟践我?尖酸狠毒,他们一样的血液。”
李向南紧闭嘴沉默着。
“那你为什么还来古陵?”他问。
“我不知道这是他们顾家人当县长,也没想到小莉后来也来了古陵。”
“你对小莉还应该客观些,我们对别人都应该宽仁理解。”李向南劝慰地说。
“对不起,我使你的处境复杂化了。”林虹一下站住,冷冷说道。
李向南一下火了,伸手抓住林虹的双肩,粗暴地摇撼着:“我不想听你和我这样说话,你知道吗?”
“你没有权利这样命令我。”林虹平静地说。
李向南在黑暗中怔住了,停了好一会儿,手慢慢松开了。
“李书记。”随着手电光的晃动,一辆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县委信访接待站的小周气喘吁吁地跳下车来。
“小周,什么事?”李向南问道。
小周看了看李向南身旁的林虹,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李书记,省里来了个给你的急件,康主任让我给您送来。我找到孙大娘家,她说您和林老师出来了。”
李向南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拆开,接过小周手中的电筒。
这是一封毛笔写得很简短的信。
李向南同志:
你好。来信看了,颇感兴趣。所提问题既重要又及时,所提设想也颇有价值。信中所讲要重视总体战略研究,要从全部错综复杂的力量中引出合力线,还有对农村发展方向的长远规划,都使我兴奋不已。后生可畏。后来者居上。长江后浪推前浪。信我转常委们阅了。很想和你尽早一谈。
此致
敬礼
顾恒草
李向南慢慢折上信,熄了手电。在黑暗中,他看了看林虹。林虹也在黑暗中看着他。小周骑车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广大安谧的田野中。
冲突只在进行时才成其为冲突,一旦被打断了,也便不存在了。他们谁也不记得刚才的冲突了。他们只感到黑夜像海一样深远宁静、温柔融和。
星光闪烁的天穹下,古老而苍莽的大地上正升起着潮湿清新、令人感动的气息。庄严的黎明,新的生命,正在这气息中一点点地孕育着。
一颗清亮的在黑魆魆的地平线上慢慢升起。它自信、冷静、倔强地闪烁着,在天穹中照亮着它应该照亮的一角。随着天体的旋转,在冥冥碧空中划出着它顽强磊落地升起的轨迹。
两人凝望着。
那颗慢慢汇入满天星海之中。
繁星灿烂。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
…………
一支古老的民歌。
1984年元月完稿于山西榆次
2002年修订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