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会一结束,李向南与县委常委们立刻下山赶赴凤凰岭。他们刚到半山腰的看林小屋前便停住了。看林小屋的院子前黑压压的满山坡站满了人。成千上百的农民拿着斧头、锯子、绳索,拉着骡马,一群一群沉默地站着。闷大爷的儿子赵大魁瞪着血红的眼睛吼着:“把凶手交出来,你们交出来。”在赵大魁后面,站着他领来的百十名穿着蓝帆布工作服的青年工人。
赵大魁转向站在前面的高良杰:“你这当书记的是干什么吃的?让他们把凶手交出来,你听见没有?”
“具体没有凶手。”高良杰解释道。
“你不要在这儿包庇。”赵大魁吼道,像猛兽一样一挥膀子,喀嚓一声把钉着“护林公约”木牌的木柱砸断,木牌子轰隆一声落在地上,鲜血从赵大魁割破的胳膊上滴答答流下来。
“大魁,你先冷静点。责任,”高良杰阴冷地扫视了一下人群,“要慢慢追究。先安静下来让大爷治疗、抢救。”他劝慰道。他对闷大爷始终怀有对父亲一样的感情,他对大魁也有兄弟情分。
“不行,冤有头,债有主。”赵大魁转向农民们,跺着脚满眼喷火地爆发道:“你们有没有人性?我爹给你们种了一辈子树,看了一辈子山。你们都瞎了眼黑了心啦,你们就这样欺负他,害他。你们是人不是人?”
农民们都低眉垂眼默立着。
看到县委书记和县委领导们来了,人们的目光一下都转了过来。
“李书记,你要给我爹做主。你一定要惩办凶手。”赵大魁转向李向南大声说道,眼泪急涌下来。
“怎么回事?”李向南扫视了一下满山坡扛斧拿锯的人群,看着高良杰问。
高良杰脸上不易觉察地搐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在全县提意见大会上自己与县委书记的对抗。他简单地汇报道:“几个村的人要上山哄砍凤凰岭,负责看林的闷大爷拦阻大家。大家不听,硬是上,老人低头朝人群撞去,人们一闪,老人撞在石头上昏死过去了。”
“老人呢?”
“正在小屋里抢救呢。大魁厂里的医生、大队保健站的医生都来了。”
李向南扭头看了一下小屋:“危险吗?”
“很危险。”
“为什么不送县医院?”
“现在马上不行,来不及。工厂的医院条件很好,医生护士都来了。”
“看林老人多大年纪?”
“七十七八岁了。”
李向南严峻地看着高良杰:“一个八十来岁的老人孤军作战,拦阻哄砍,你这大队书记干什么去了?”
“我们大队做工作了。”高良杰指了指身旁的五六个大队干部,“全体大队干部都出动了,到各村做工作,可是制止不住。”
“为什么制止不住?”
高良杰绷着脸沉默了一下,说道:“现在的大队领导权,还不是名存实亡。”
李向南看了高良杰一眼,他感到了对方那内在的对抗情绪和冰冷强硬的性格力量。他对高良杰心中有数。“全县这么多大队都没名存实亡,为什么就你这个大队名存实亡了?”李向南平和地说。
高良杰直溜溜地挺着一米八高的身躯,沉默不语。他从不屈从任何一种压力。沉默是他最含蓄的反抗。
“李书记,这事不能怪良杰,他确实管了。”大队干部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良杰,李书记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吭气?”龙金生爱护地批评道。这也流露着对高良杰的某种不自觉的袒护。李向南感到了。
高良杰不是潘苟世。他多少年来吃苦耐劳、严正廉洁,在古陵县相当一些干部眼里是难得的好干部,曾被誉为“最有政治水平”的大队书记。他现在的沉默也含有对自己的影响和力量的自觉意识和理直气壮的仗恃。李向南蹙着眉扫视了一下大队干部们,又把目光落在高良杰身上。在这个“最有政治水平”的干部掌管的凤凰岭大队,现在却出现了山林被哄砍一光的大混乱、大破坏局面。
“李书记,你别和他磨嘴皮子。”赵大魁挥着手大声嚷道,“我爹要找你告状,从昨天就开始等你来了。他找大队、找公社告状,他们都不管。”
“你听见了吗?”李向南指着赵大魁严肃地批评道。
“能管的我们都管了,有的我们现在管不了。”高良杰毫无表情地说。
“又是大队权力名存实亡,是不是?”李向南有些冒火了,“你嫌现在权小了,权没了是不是?要多大权?”
高良杰沉默着。人群也在寂静中。
“现在县委没有名存实亡吧?”李向南稍稍放平和了声音,“现在县委常委都在,支持你管。你现在就把哄砍事件就地解决了。然后,咱们再谈别的。”李向南指了一下满山坡的人群,“这你能管吗?”
“能。”高良杰看了李向南一眼,神情冷峻地回答。
高良杰慢慢移动着魁伟的身躯,往前向簇集的农民们走了几步。他站住了。整个人群此刻都感到了高良杰的巨大存在。他目光阴沉地缓缓扫过满山坡黑压压的人群。一片片人头被他的目光割倒了,垂下了。高良杰一瞬间又体验到他过去所熟悉的那种权威感。他知道,农民们现在是被闷大爷的生命危险在道义上压迫着,又面对县委领导们的俯视,他们现在有足够的怯惧。他们对他高良杰的敬畏和服从也没有完全忘却,忘却了的,现在也必定又恢复了。他现在要严厉地收拾一下无政府主义。他和背后的李向南是有矛盾的,但是当他此时面对无政府状态的农民群众时,他感到了自己更为本能地渴求集中的政治冲动,他要在农民面前,同时也要在常委们面前证明自己仍然是强有力的。
他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一个浓眉虎眼的小伙子。那是张锁子,小寨村年轻人的头儿。“锁子,你怎么带头来砍树?”他严肃地问。
锁子在高良杰的目光下垂着眼。凤凰岭大队的人都知道高良杰对他的大恩。十年前上山放炮炸石头,一个哑炮炸了,高良杰扑在十五岁的锁子身上,救下他一条命。高良杰自己却炸断了左臂。高良杰这次又抓住张锁子当突破点。
“是不是你带的头?”高良杰又问。
锁子仍然低头沉默着。
“咋不吭气?不是你,那是谁?你说出来。”高良杰温和却又不容违抗地说道。谁都不服从他,锁子也不会不服从他。
“不。”在一片寂静中,锁子低声答道。
黑压压的人群都一下注意起来。
高良杰出乎意料地惊愕了。心中一阵震抖,救命之恩现在也等于零了。他严厉地盯视着锁子,同时感到自己左臂的空袖那样沉重而笔直地下坠着。“这样砍树是犯法的,你知道吗?”他问。
片刻沉默,只听见人群中骡马踏响蹄子的声音。
“我们小寨的那一山树,不是你领着修梯田砍光的?那不犯法?”年轻人抬起眼,低声而倔强地说道。
高良杰一下说不上话来。
“树砍了,庄稼也没长过。”锁子又低声说了一句。
人群中出现微微的骚动。李向南静观着事态的发展。
“现在不是讨论过去的经验教训,现在是要处理眼下的事件。”高良杰对锁子说道,“你知道这违反国家政策吗?”
“你不要老问我。”锁子垂着眼说道。
“我现在就要问你。一个人不能无组织无纪律……”
“我不想和你说了。”锁子突然抬起头爆发地大声说。全场一片寂静。锁子在高良杰的目光下又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又扬起脸来激动地说:“你放炮时救过我,我知道。就这我该服你一辈子管是不是?你管了这么多年,管得我们越来越苦,还没管够? 我爹杀头自己的羊,躲在山上杀,都叫你知道了,上了几次大会。你管得我们还敢喘气吗?”锁子激动得有些打抖,几乎说不下去,“放炮炸石头,你救过我,那炸石头干什么?不就是为了砌那条大标语。”锁子伸手一指,从两山夹峙间可以远远望见对面山坡上那条已被山洪冲掉几个字的大标语:“加……一元化领导。”他手猛一挥:“你的一元化我们受够了。”
满坡人群鸦雀无声,高良杰目光冰冷地看着锁子。锁子看了他一眼,目光顺着他左臂的空袖滑下来,又垂下了眼。“这么说,大家不要我管啰?”高良杰看着人群说道,“不要我管,我从今天开始可以不管。”
“锁子,良杰救你也救错了?”大队干部罗清水讲话了。“咱们山区从来就穷,”罗清水对着人群讲道,“良杰这些年不要城里工作,和咱们同甘共苦,咱们大伙不该实事求是点?没有良杰,咱们凤凰岭大队有电灯吗?有水渠吗?咱们村那两年合作医疗,一开始没有良杰拿出自己的转业费来,能办起来吗?现在,良杰要说是个残废人了,他生活不比咱们都困难?”
“不要说了,有什么可说的。”高良杰脸色阴沉地一摆手,“不要我管,我这大队支书可以辞职。”
“要说,这么个大队也该有个良杰这样硬梆的人管管事,要不非乱了套不可。”人群中一个白胡子老头慢吞吞说道,“可良杰你那管法不咋对。要不就都捏在你一人手心里,要不就是一撒,都分到底。”
“良杰,你该管就管吧。”又有一个矮个老头怕事似地怯怯说道。
“大爷,那是你一个人的意见,”高良杰说,“大伙不是这个意见。”
“大伙也是这个想法,凤凰岭大队离了你,谁能管起来?”矮个老头转头对着人群,“大伙说,是吧?”
“是。”人群中有几个人说道。
“不是。”立刻又有几个人嚷道。
“不是。”又有更多的人振臂嚷道。
“不是。”一片片人嚷着。
高良杰冷静地环顾了一下人群,转过头说道:“李书记,我向县常委提出辞职。”
“良杰你,”罗清水又气又急,他面向大家嚷道:“你们不要高良杰领导,你们说让谁管?你们选出个人来,谁能管得了凤凰岭?”
人群沉默。
“你们谁觉得能管得了,自己也可以站出来。”
“你罗清水就能管嘛。”人群中有谁喊了一句。
“我不行,我们这几个人离了良杰都不行。”罗清水一指几个大队干部,大声说道。
李向南对人群挥了一下手,站了出来:“你提出辞职了?”
“谁能领导让谁领导吧。”高良杰说。什么事都是物极必反。真到了他要辞职的时候,农民们会明白他高良杰是不可缺少的。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能把这几十个山头管起来。他在悲怆中又有了钢一样的坚硬和冷静。
李向南看了看他,平和地说道:“我个人同意你辞去大队书记的职务,你这个决心下得是对的。”
高良杰毫无表情的脸上掠过一丝隐隐可觉的搐动。
“你可以去县委党校学习两年。具体决定,等会儿由县委常委和公社党委研究再定。”李向南看着高良杰左臂的空袖,心中升上来一种复杂的情感,“你是辛辛苦苦了十年,大干了十年。但刚才群众的反应你是看到了,那对你的工作做了评价和检验。大多数人投了反对票。你是有深刻教训要总结的。那是你个人的教训,也是历史的教训。希望你能尽快完成这个总结。”
高良杰略略垂下眼。
李向南又看了他一下,转过身面向黑压压的农民们:“高良杰没能行使领导职能,制止乱砍滥伐,县、社党委可以考虑接受他的辞职,免去他的职务。”他停了停,“至于任命谁接任,这也不会是什么很困难的问题。”他停顿下来,缓慢地扫视了一下人群,“你们这样一人一把斧上山乱砍滥伐,是不是犯罪啊?你们知道吗,根据古书记载,咱们古陵县在汉唐以前,还是十六个字:‘山青水秀,树木丛茂,风调雨顺,民生富足。’咱们古陵县那座全国有名的九层木塔,就是用凤凰岭大队这山谷里黄龙河边的黄花梁木造的。过去,这一带树木成林,遮天蔽日。现在,还有一棵黄花梁吗?……一千多年来,皇帝们修宫殿来砍,诸侯混战又砍又烧,后来是帝国主义来了又砍又烧,咱们古陵县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成了十年九旱的穷地方。”他提高声音,“现在,咱们自己种了些树,自己又抡开斧头砍,这不是犯罪?”
人群寂静。
“今天,你们公社书记杨茂山因为制止乱砍滥伐不力,刚才在乌鸡岭现场会,已经被县委决定撤销职务。对大队支书高良杰的处分也会很快做出。”李向南沉了一下,“可你们呢? 犯了罪,要不要处理?”
人群一片鸦雀无声,他蹙着眉扫视了一下人群。
“具体情况,县委将派出工作组在这里协助公社、大队逐步调查处理。我今天只代表县委宣布几条。第一,凡是哄砍盗伐国营林场树木的人,一律要主动坦白,退出所砍木料,听候从宽处理。今后再犯,一律从严。第二,由于林权不清造成的哄砍也必须从今天起立刻停止。集体林木,以后如何管理,如何划分,权、责、利,由各村群众在公社、大队领导下协商解决。一般不搞分林到户。提倡搞:评议折股,统一经营,专业承包,利润分成。第三,荒滩荒坡,可以搞个人承包,发展种树。承包合同三十年或五十年不变。由县委、公社出面担保。第四,从今天起,关闭古陵县内一切地下木料市场。就这四条。大家有意见吗?”
“没有。”有人喊道。
“没有咱们就要执行。”李向南说,“今天的事件,高良杰为什么处理不动?大家为什么不服?因为这林权混乱,山林管理方向混乱,首先是他放任不管造成的。”他看着人群停顿了一会儿,“今天,你们没有造成砍伐事实,这方面不追究你们的责任。可是,为什么你们今天避免了犯罪,你们想过吗?”
人群沉默。
“是看林老人拼死相撞才挡住了你们。老人现在就躺在这小屋里。你们面对着他,有罪没有?”
“我带的头,我有罪。”锁子在人群中说道。
“东沟村是我带的头。”
“西沟是我带的头。”
“葛家岭是我。”
…………
人群中又有几个人先后大声地承认。
这时有人从小屋里匆匆出来对县委领导和大队干部低声汇报:“闷大爷可能很危险。”
“大家好好想想吧,应该怎么办?”李向南看着张锁子等人说道,然后转身对干部们一挥手,“咱们看看看林老人去。”
人们快步朝看林小屋走去。
“老人叫什么名字?”李向南问。
“闷大爷。”几个大队干部答道。
“闷大爷?他姓啥叫啥?”
几个大队干部相互看了看:“好像是姓赵。几十年不叫名字,想不起来了。”
“姓赵?”
“对了,他姓赵,叫赵小闷。”
“赵小闷?”李向南猛然停住步。
“是,是叫赵小闷,没错。”
李向南左右打量地迅速看了看几个大队干部。
“咋了,李书记?”
“没咋,”李向南盯了这个说话的大队干部一眼,“我一直在找他。”他朝下一挥手,快步朝小屋走去。
夜晚,酒菜丰盛的饭桌上,李向南和父亲及全家人边吃边聊着。
这是他临去古陵县上任前回京看望父亲。“向南,别的都和你说过了,不说了。”父亲看着他道,“到了古陵,你帮我找一个人。”
“谁?”
“他叫赵小闷。四十多年前在凤凰岭一带山区,他救过我。”
“就是您那次受重伤?”
“是。”
“爸爸,没听您提过这个人啊?”
“你去古陵,我才又想起来。到了北京,给他去过信,也没收到过他的回信。可我还一直记着他。”
“他有多大年纪?”
“如果他还活着,快八十了吧?你要是找到他,问他好。他肯定还记得我。他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来信告诉我。”
小屋里很阴暗,点着一盏马灯。老人在床上躺着,嘴里咕咕噜噜地骂着疯话。医生护士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忙碌着。众多的人影在暗黑的墙上晃动着。除了穿白衣服的医生护士,赵大魁的妻子领着儿子海海也守在床边。又进来这十几个人,屋里显得有些拥挤。人们都靠边一点站着,保持着肃静。
“怎么样?”李向南问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好像是护士。
那女人正是在大队保健站工作的高良杰的妻子淑芬,她正在对刚进来的高良杰小声说着老人的情况。她抬眼看了看李向南,又转脸看着旁边一个男医生。医生看了看李向南,蹙着眉摇了摇头。李向南走到床前。
老人仰面躺着,闭着眼,嘴里依然断断续续骂着:“你们架机枪……你们砍树……我不怕……”床头边放着一个大背篓,枕边放着一把柴镰。
李向南慢慢拿起柴镰,放到背篓里,准备搬到一边去。
“不要拿走,爷爷不让拿走。”海海抬起哭红的眼睛,说道。
李向南双手端着背篓,疑惑地看看人们。
“是,闷大爷要放在床头的。”
李向南把背篓、柴镰又轻轻放回原处。他轻轻摸了摸海海的头,默默地打量了一下阴暗的看林小屋。他看见了柜子上排放的一溜新旧不一的十几个奖状,目光慢慢一个个扫了一遍。“闷大爷什么时候上山种树的?”他问左右的大队干部们。
“1952年。”淑芬说道。
李向南诧异地看了看这位“护士”。
“她是良杰老婆。”龙金生在一旁介绍道。
李向南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他怎么就一个人上山来了?”
“那年他老伴死了,政府救济了一百五十块钱。他安葬了老伴,把大魁放在亲戚家,就一个人上山了。”
李向南看了看正蹲在床头给闷大爷额头换冷水毛巾的赵大魁,微微点了点头。
闷大爷又咕噜了两声,咳嗽起来,吐出一口痰。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爹,您好点吗?”赵大魁连忙用毛巾擦着他的嘴角。
“好点。”闷大爷清楚地答道。衰竭和疯迷从他脸上走了,他的神情变得非常平和。马灯被移到床头,黄亮的灯光照着他的脸。他看着床边围站的人。
“爹,这就是县委李书记,他来看您了。”赵大魁说。
“李书记。”闷大爷颤巍巍地抬起手。
“大爷。”李向南双手握住老人的手,安慰地笑笑,“我们正说您什么时候开始上山种树的呢。”
“1952年,九月初七……”老人慢慢说道。
“九月初七您上的山?”
“九月初七……政府救济了我……一百五。”
李向南心中微微震了一下。事隔三十年,老人还铭记着这笔救济金发给他的日子。
“田老五,张发喜,林大山……”老人一个一个慢慢数出十几个人的名字来。
“爹,我记着呢,没忘。我娘死的时候,他们都帮过忙。”大魁蹲在一旁说道。
“大爷,您记性真好。”李向南说。
“这会儿,我醒了,啥事都看见了……一个个人眉眼都真真的。”闷大爷仰脸看着上面,好像透过房顶看着天空中遥远的地方,喃喃着。马灯光微微跳动着,照着他那谢顶的刻着皱纹的额头,宁静安详,“人到这会儿……啥都能看见了。”
“大爷,您还记得一个人吗?”李向南问。
“我啥都记得……真真的……那年,下雪,我讨饭,谁给过我,我都记得……”
“您记得李海山吗?”
“李海山?”
“他是我父亲,四十多年前,他受重伤,就在这凤凰岭一带,您救过他。”
闷大爷茫然无所知地摇了摇头。
“您再想想,您一定记得。您看护过他一个多月。解放后他还给您来过信。”
老人呆呆地望着遥远的地方,又慢慢摇了摇头。
李向南看着老人,心中不禁涌上来一阵悲怆。他救过的人,他已经忘了。
“爹,昨天给您送来的鸡汤您都没喝一口。刚给您热了,您喝上点吧。”赵大魁从妻子手里接过一碗汤来,蹲着端到父亲面前,泪流满面地说。
闷大爷用手慢慢推开了碗:“给海海吃吧。”
“我要爷爷吃。”海海在床头说道。
闷大爷摸了摸孙子的小手,指着墙上对赵大魁说:“去,拿来。”墙上挂着一个用荆条编的鸟笼子。赵大魁起身摘了下来。“海海,笼子,给了你……你要爷爷抓个鸟,爷爷没抓……鸟是活的,不能离了山……”闷大爷说着,突然呼吸急促起来,他喘着,喘着,最后呼吸微弱下去,眼合上了。
“爷爷。”海海哭叫着。
“爹。”赵大魁也叫着。
医生们又围上来。闷大爷又微微睁开眼,他愣怔怔地看着人们,说着:“鬼……愁……涧……鬼……愁……涧……”
“大爷,您说鬼愁涧怎么了?”人们问。
“快……”
“爹,我知道您说啥了,”赵大魁站了起来,含泪道,“您等着,我就去。”
“你去……”
赵大魁背上背篓,转身拉门出去了。马灯可能是快没油了,火苗在闷大爷床头跳动着,一点点缩小下来,暗下来。赵大魁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他双手端着背篓在床头一下子跪下。“爹,我又给您捡回来了。”背篓里是闷大爷的那身破烂衣服。“爹,我从鬼愁涧给您捡回来了,我往后再也不给您扔了。您愿穿破的,您就穿破的。爹,您醒醒啊。”赵大魁满脸流泪地大声说着。
闷大爷慢慢又睁开了眼,他好像要抬手,没抬起来。“箱……箱……子……”他嘴唇慢慢翕动着。
“爹,您是说箱子里有东西要拿出来是吧?”赵大魁问道。
老人合了合眼,表示了回答。
赵大魁站起来,打开了箱子,往外翻着东西:“爹,是这棉袄吗?”
闷大爷微微摇了摇头。
“是这裤子吗?”
闷大爷又微微摇了摇头。
东西全部翻过了,最后拿出的是那个小木匣子:“爹,是这个匣子吗?”
老人用合眼表示了回答。赵大魁把匣子抱了过来。
“打……开……”闷大爷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吩咐着儿子。
匣子打开了,是红布包,红布包打开了,是黄油布,几层油布打开了,人们全愣了:是钱。拾元票一大沓,伍元票一大沓,贰元票,壹元票,角票,钢镚……
“爹,这是您三十年攒下的钱?”赵大魁捧着钱,双手抖着在父亲床边跪下。
“是……”
“您不吃不喝攒它干啥呀?”赵大魁流着泪大声说道。
“五千……三百……三十……三毛……”
“您这一共是五千三百三十块三毛,是吧?”儿子听懂了父亲的话。
父亲又微微点了点头。
“爹,您要说啥就说吧。”赵大魁说。
“盖……房……”
“您是要拿这钱盖房子是吧?”
老人又合了合眼。
“您要在哪儿盖啊?”
老人抬眼看了看草房。
“您是要在这山上盖,是吧?”
老人合了合眼。
“给您盖几间房?”
老人微微地摇了摇头。
“给我盖?”
老人又摇了摇头。
“给海海盖?”
老人睁着眼似乎又摇了摇头。
“您给谁盖啊?”
老人嘴微微翕动着,赵大魁贴近用耳朵听着,还是听不见。
“爹,您要给谁盖,您就看谁一眼。”
老人睁着眼仰望着,一动不动。
李向南在老人身边俯下身子:“大爷,您是不是想在这山上盖几间好房子,叫以后看林子的人住,是吧?”
老人合了一下眼,又合了一下眼。
李向南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一下涌上来:“大爷,您放心,我们一定盖。”
老人的嘴又无声地微微翕动着。
这次赵大魁听懂了:“爹,您说的是筐吧?……筐咋了?……您是让把您编好的那几个筐再卖了,把钱再加进去,是吧?”
老人又合了一下眼。
“爹,您还要说什么?”
老人的嘴微微动着,他在无声地说着他自己才懂的话:“羊……别让它走了……羊……别……让它……走了……”
“爹,您说的是羊,是吧?……羊,怎么了?……什么羊啊?”赵大魁哽咽地问道。
老人睁着眼,依然无声地说着,他的嘴的翕动越来越微小。羊,他的凤凰岭的野山羊,不要让它走了。凤凰岭的一鸟一兽,不要让它们吓走了。他说着,可没人能听懂,没人知道他这个秘密。他的嘴的翕动已经完全停止了,可是他的眼还睁着,不肯瞑目。他的眼睛还在说着他那个秘密。他头顶上的那盏马灯,刚才曾经照亮了他的一生的回忆,现在抖动着,慢慢暗淡下去,熄灭了。灭了,又忽地跳了一下,亮了,最后终于灭了,冒出一丝余烟,最后连一丝余烟也消失了。它留下的是它曾经照亮的那一小片天地。
“爹。”赵大魁扑在老人身上放声痛哭。
“爷爷。”海海也扑在老人身上大哭起来。
“爹。”儿媳妇捧着那个盛着炖鸡的青花白瓷的泡菜坛子跪在床头,泣不成声,“您连口汤也没喝上。”
李向南和在场的人们都低下头默哀。
颤颤巍巍推门进来的是高良杰的母亲。她浑身哆嗦着,用拐杖指着高良杰:“你们造的孽啊。”高良杰弯着腰站在脸盆旁边,用牙咬着毛巾,用仅有的一只手吃力地拧着。左臂的空袖笔直地垂落着。“你快去给闷大爷跪下。”母亲用拐杖用力戳着他。人老眼花,手又打颤,拐杖戳到高良杰耳根后,滴嗒嗒流出了鲜血。
“我来拧吧。”淑芬上来伸过手。
高良杰克制着悲痛,摇了摇头。他用牙咬住毛巾,一下一下拧干。他走到闷大爷床头,双膝跪了下来,用毛巾一下一下擦着老人嘴角的白沫,擦着老人的额头和脸。三十多年前一个风雪天,是这位善良老人暖热的胸口,暖活了一个本该失去生存权利的小生命。高良杰使劲低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落在了老人踏过的土地上。高良杰的母亲也在床边前仆后仰地诉说着大哭起来。
屋里又涌进十几个农民,他们一个个全在老人面前跪下痛哭起来。这里有被闷大爷用草药救活过的人,有砍柴摔昏在山涧被闷大爷背了二十里送回家的人,有各种各样被老人救助过的。现在,在闷大爷离开人世之后,他们都痛疚地感念起这个一辈子善良为人的老汉来。有个农民跪在那儿捶胸痛哭着:“你是为了我们子孙后代死的呀。闷大爷,我们对不起你啊。”
然而,老人安静地躺着,什么也听不见了。
李向南同常委们默默走出了小草房。
黑压压的人群静默地围站在小草房前,巨大的肃穆、愧疚和悲痛的气氛笼罩着。几个人被五花大绑地站在人群最前面,其中有张锁子。
“处理我们吧。”张锁子说。
“你们自己叫大家捆起来的?”李向南问。
“是。”
李向南阴沉地看了看他们,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跟着走出小屋的大队干部:“你们大队考虑怎么处理吧。”
他领着县委常委们走了。他们沉默地在上千的农民面前走过。沉默地过了鬼愁涧。沉默地过了被荆棘枣刺堵塞满的V形山谷。翠绿一片的凤凰岭宁静而清新地展现在面前。李向南和常委们都站住了。面对着庄严的充满生命的绿色森林,他们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一种巨大的圣洁的东西笼罩着他们,感动着他们。满山苍松散发着湿凉的清香。鸟雀啾啾鸣叫,整个山林更显宁静。这个凤凰岭是和闷大爷的生命相联系的。现在,闷大爷无怨无恨、不需要任何人感念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却留下了这个绿色的凤凰岭。
这是他生命的延续。
李向南慢慢回过头,看见了那个眼睛特别黑的姑娘。她一直跟着他们。他阴郁地看了看她,她也默默地看着他。
“你是记者吧?”
“我是新华社的,我叫黄平平。”
李向南目光沉郁地看着眼前的凤凰岭。
“这个大爷救过你父亲?”黄平平问道。
“可他已经忘了。”李向南没有转过头,目光恍惚。
“你怎么评价他?”黄平平停了一会儿,又问道。
李向南像石像一样阴沉地默立着。
“你对闷大爷有什么评价?他应该是最崇高的人,是吧?”
李向南猛然转过头,火了:“我们没有权利评价他。他是这块古老而贫穷的土地的灵魂。 “
黄平平默然看着他,看着这个激动的县委书记。
李向南转过头凝视着山林。他远远看见有个鲜艳的红点在翠绿的山坡上出现,跳跃着,迅速移近着,那是一个正在跑来的姑娘。
他认出来了,是小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