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荣阴着脸一回到家,就看见冯耀祖怒容满面地和桂贞在客厅里说着什么。看见顾荣进来,冯耀祖立刻站起来,喊了声:“顾书记。”就手把烟递了上来,又赶忙划着火柴。顾荣随口应了一声,叼上烟,等冯耀祖给点着以后,他就要进自己的房间。他一般不屑介入部下们同自己老婆的瞎叨叨。当领导的必须对下属保持尊严和距离感。而且,他今天要考虑一下恶变的局势。
他没想到李向南的大会讲话这样气势汹汹。
“向南在大会上讲话冲你去了?”桂贞两手在腰间系的围裙上擦着,看着他问道。
“你问这些干啥?”他愠怒地一挥手,“家属不要随便过问政治。”部下在场,他对老婆格外显得严厉。
桂贞看看他,闭上嘴不说了。
“好了,你们说你们的吧,让我考虑考虑工作。”顾荣摆了一下手,尽量平和地说。
“顾书记,李向南今天在会上的讲话,那完全是别有用心,冲你去的。”冯耀祖激愤地说道。
“你是常委,不要这样随便讲。”顾荣不满地批评道,推门进了里屋。
“小荣的事情怎么办,向南不是把小荣的事也点了?”桂贞索性跟进屋,冯耀祖也跟了进来。
“小荣,小荣。”顾荣一下冒火了,“一天到晚就是你那宝贝儿子。我也考虑了,把他从广州叫回来,亲自送法院去。”桂贞和冯耀祖都惊愣了。“还有你,”顾荣又转向冯耀祖,“也把你的小子亲自送法院去!”
“你这是……”桂贞愣怔地看着他。
“我已经决定了。”顾荣带着怒气说道,而后坐到沙发上,用手慢慢撑住额头,挡住了眼睛。屋里静了两秒种。
“小荣他病了……在广州。”桂贞说。
顾荣拿开手,刚要发作,手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中毒性痢疾,差点死过去……县五交化公司的人今天回来说的。”冯耀祖帮着说明道。
顾荣的手又无力地落回来撑在额头上。
“小荣托他带来了信。”桂贞说到这里停住,看了看顾荣。
顾荣这才发现茶几上并排放着两条“红塔山”。那肯定是小荣托人捎来的,儿子知道他最喜云烟。烟旁边放着儿子的信,展开着。他一眼就看到了第一行:“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他惟一的儿子。他微微闭上眼,伸过手去触摸着信,把它慢慢合上了。他又轻轻摆了摆手。桂贞和冯耀祖对视了一下,拉上门退到客厅里去了。
顾荣坐了一会儿,睁开眼,把茶几上的两条烟推后了一下,站起身,在屋里踱了起来。作为父亲,他是个弱者;作为政治家,他是个强者。他要通盘考虑一下古陵政局。
听见桂贞又在客厅里和刚来的什么人说话,大概又在搞照例的“夫人把关、挡驾”。
“我们找顾县长有点事,他在不在?”是公安局高局长的声音。
“什么事啊?”桂贞照例不回答问题,她要问清对方的事由。碰到不认识的人,她还要问清对方身份。
“有些事,要找顾县长亲自谈谈。”对方礼貌而又坚决地说道,显然对这样的夫人审查有些不堪忍受。
“公事私事啊?你不说,我怎么给你安排谈话时间?”桂贞有些刻薄地说。
“算公事也算私事吧。”高局长不得不妥协地说道。
“是公事明天到办公室找他,是私事你和我说吧。”桂贞说。
顾荣拉门走了出来。“是两位局长啊。”他和蔼地笑道。
头发银白脸色红润的是高局长。矮个子宽额头、一脸谨小慎微的是孙副局长。
“来来来,都坐下。”顾荣神色倦怠而又亲切地张罗着,“夫人挡驾,你们不要理睬她。”他带着对妻子的揶揄说道,“该往里闯就往里闯。”人们坐下了。“老孙,打算谈点什么啊?”他先把目光投向孙副局长。这位孙副局长一惯看顾荣的脸色行事。顾荣要先在他身上显示出自己的权威。
“啊,谈点事……”孙副局长一双小眼睛躲闪着,又转头看看高局长。
“老高,你是无事不登门的。”顾荣又把目光转向高局长淡然说道:“还是想谈谈小荣他们几个孩子的事吧?我看,那不用多谈了,实事求是,依法办事嘛。”
“关于这个案子,今天李书记在大会上不是指示了……”高局长端坐着不苟言笑地说道。这位高局长来古陵没两年,但他职业性的认真固执、照章办事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弄得自己上下左右有些孤立。
“他了解情况吗,就发指示?”冯耀祖没好气地丢出一句,噌一声划着火柴,走过去很自然地又一次给顾荣点着了烟。
“他找我们听过汇报。”
“讲法制也不是这个讲法。”冯耀祖察看着顾荣的表情接着说道,“安定团结还要不要?县常委内的意见当面不谈,端到千人大会上。这是什么做法?”他转向孙副局长,“这像话吗? “
孙副局长躲闪着目光。
“我看他讲的是对的。”高局长道。
冯耀祖刚要张嘴反驳,顾荣略摆摆手打断了他。老婆桂贞却插上话来:“前一段这案子不是了结了,现在公安局怎么又翻出来?”
“你在这儿胡搅什么呢?”顾荣把脸一放,喝道。
“这也成你的公事啦?我当家长的就没权利说说自己儿子的事了?”
“就因为你是家长,所以应该少说话,知道吗?”顾荣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搡,厉声训斥。桂贞看着他愣怔了。顾荣腾地立起身,在客厅里背着手踱起来。高局长抽着烟不说话,孙副局长低着头。顾荣冲老婆发怒,对他们却有压力。
顾荣皱着眉在沙发上又坐下了,他看着高局长:“这件事不用谈了。我再表个态:我完全相信你能妥善处理的。在这件事上,我是个普通家长,不是县委副书记,我的话最好少说、不说。耀祖,”他严厉地看着冯耀祖,“你也要回避。老高在那儿当局长,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顾荣停了停,抽了口烟,看看高局长和孙副局长:“离开孩子这件事,我就是你们的县委副书记了,就是你们的县长了。你们的工作,你们的事情,我就都要管管了。”他和蔼地笑了笑,直觉支配他开始了客厅内的政治行动。公安局的这两位局长,现在不仅对于做父亲的顾荣是重要的,对于政治家的顾荣更是重要的。
李向南分明是在抓住小荣的事情向他开刀。
“老孙啊,你家属的调动,我已经和组织部、人事局都打招呼了。过段时间就可以办。”顾荣说道。
“谢谢顾书记。”孙副局长说。
“同志们的事,我总要尽力而为的。”
“你倒想尽力呢,”冯耀祖嘟囔着往顾荣的茶杯里添上水,把茶杯不轻不重地搡到茶几上,其轻重正好符合对一个最亲近最爱戴的老上级发牢骚的分量,“就怕以后有些人不让你尽力。”
“没个分寸。”顾荣一下又放下脸来,“真要不让我尽力,我不尽就完了嘛。我在古陵三十多年了,退休都准备退在这儿了,总不会再把我调离古陵吧? “
“除非把您调地区去。”高局长笑笑。他也希望使空气缓和一些。
“我要坚决不去,也不能硬调我去吧?”
“那是。”
“既然调不走我,只要我在古陵,凭我这三十多年工作,我要为大家尽点力,说句话,总不会比别人不灵吧?”他把目光落在孙副局长身上。
“是,是。”孙副局长连连点头。
“李向南来这儿当县委书记,现在看着和我有些矛盾,也是正常的。”顾荣继续讲道,“年轻,有文化,来基层锻炼上一两年,以后肯定还要回省委机关去。他要急着闹出点新名堂来,头脑热一些,急躁一些,难免的嘛。”
他扫视着众人的表情,深知他关于李向南锻炼上一两年要走的话的分量。
“他父亲是我的老首长,前两天,……是不是前天啊?”他转头问询地看了看桂贞,“还给我来了信,让我以长辈的身份多帮助他。有什么事,我还可以和他父亲谈嘛。有点矛盾,能闹到哪儿去?”他很威严地在烟灰缸里一弹烟灰,“我想蹲在古陵为大家多尽点力,谁也不那么容易挪动我吧?”
他先把大的形势摆明白,造成一种绝对优势的力量对比感。这种力量对比感会给冯耀祖这样的人以心理安定,给高局长这样的人以心理压力。大的压力造成了,他开始一步步做文章,使高局长就范。收拾住这个犟头,是他此时的主要目的。“老高,你说是不是?”他含笑问道。
“……是。”高局长不情愿地点点头,他清楚顾荣的用意。
“我当着副书记,又挂着县长,干什么?就是图谋着给同志们尽点力,首先是为同志们的工作创造点条件。就说你老高吧,是外来的干部,这一点我就很操心。外来的干部一般到县里工作都有困难,本地干部往往和你有矛盾,是不是?也不能一概而论就是排外思想。古陵的本地干部都是几十年相处的,他们之间自然关系深。如果刚来乍到的,工作上再生硬一些,就难免有隔阂嘛。我看你这高局长,现在和古陵大多数干部关系就很紧张。是吧? “
“谈不上紧张。”高局长否认道,“有些问题上和某些同志看法不一致,那是正常的。”
“哪有这么简单啊。有些事情你自己是既看不到也不了解的。”顾荣克制住心中的不快,摇摇头教训地说,“很多人对你很不满啊,经常跑来和我反映嘛。有很多人,就是你们公检法系统的,对你有情绪。我一直给他们做工作,让他们理解你,不要有隔阂,这也是我应该尽的一点力嘛。我是常常很担心的。”
“顾书记,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考虑这些摆不到桌面上的关系,只要能在一起工作就行。”高局长平静地说道。
“怎么能不考虑呢?”顾荣爱护地批评道,“他们上上下下一活动,地区公检法一多半是古陵人,就把你高局长拱到一边去了。”
高局长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觉得情况没这么恶劣。”
顾荣心中涌上一阵悻恼,但他一丝不露。他原本就没把事情想得太容易:“老高,你看看古陵县以往先后来的几个局长,他们都干长过吗?”
“真要工作不下去了,大不了退休。”过了一会儿,高局长说。
顾荣略怔了一下,很快便温和地笑了:“你退休退在古陵,是吧?可你要和大家搞僵了,一个人在伤了情面的环境中是很难生活的呀。”顾荣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踱开了步子,“好了,我不多说了,你这样耿直,我很欣赏。不管你什么态度,我作为县委副书记,还要做我的工作。不只是要做,还要多做。我觉得古陵有几个外来干部好。都是清一色本地干部,不掺沙子,就板结不透气了。那不好。”顾荣说着站住了。“老孙,”他转过头看着孙副局长,“你跟我多年了,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配合好老高的工作,啊?”
“是。”
“我看你们也不是太团结的,”顾荣对孙副局长批评道,他把孙、高之间的矛盾挑出来做文章,“对老高有意见以后要当面谈,不要面和心不和。”
孙副局长尴尬地低着头,脸涨得通红。他自然看不透顾荣这一笔的深刻用心。
“老高这个人我了解,直爽,有时候不很细心,不太了解周围同志对自己的尖锐意见,你们要坦率地帮助他。我对你们要求总要严一些,都跟我多年了,我总不能看着老高在古陵工作不下去吧?”顾荣教训着孙副局长。
高局长也被顾荣的正言厉色震惊了。
“你回去后,”顾荣继续对孙副局长说,“和局里老朱、老葛,还有小纪、小黄这些同志都通通气,传传我的话。让他们不要对老高再有什么情绪,要以工作为重。”
“是……”
“还有,不许再传播散布关于老高的流言蜚语。”
高局长听着这突兀的言语愣怔了。
“老高在公安上几十年,能没过失吗?久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顾荣严厉地批评着。
高局长原本红润的脸一下更红了,他过去因为办错案受过降职处分。“我应该总结过去的教训……”他困难地表示道。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还提什么?”顾荣转头对高局长厉声批评道,“自己老想着,不用抬头向前看了?”顾荣气愤地把脸又转向孙副局长:“这种个人档案里的事怎么能散布出来?传播到老百姓耳朵里,一说是个冤枉过好人的公安局长,人在前面走,老百姓在后面戳脊背,以后高局长还怎么在古陵工作?”
顾荣在教训孙副局长,高局长却感受到压力。他今天才发现自己在古陵的处境如此险恶。
“就地封锁流言。不许扩散!”顾荣继续训斥着孙副局长,“谁再扩散,就党纪国法处分。不管管你们,实在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回去追查一下,是谁最先散布出来的,汇报给我。”
“嗯。”
顾荣越说越气愤,如果说一开始的气愤是装做的,这会儿的气愤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真的了。他坐下了,自己点着烟,“叭”的一声把火柴盒撂在茶几上,说道:“我这个人当领导,没那么多新花样。主要就是为大家在工作上、生活上尽点力,给大家调解各种矛盾,”
“您这是最重要的工作。”冯耀祖小心奉承道。
“你就会抬轿子。”
“实事求是嘛。”
“实事求是?哼。”顾荣不满地瞪他一眼,转过头,“还是说点实事求是的话吧,老高,你身体最近怎么样?你的胃切除过一半,可要注意啊。”
“不要紧。”
“你孩子的耳聋治了没有?还是想办法再去北京看看吧。我和县医院曾院长说说,他和北京同仁医院有关系。你就一个儿子,可不能耽误啊。”
“孩子有病要看,孩子有点错误,也要治病救人嘛。”冯耀祖唠叨着。
“乱弹琴,这是往哪儿扯?”顾荣停了一下,又转向高局长,“去北京看看,啊?就一个儿子,这做父亲的心情,我能理解。你来了一年多,住房一直没很好安排,一家五口人挤在一间半小房里,太不方便了。我和他们打打招呼,给你腾一套房子。”
“啊……我不着急。”高局长从恍惚中反应过来,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