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亚玉却坚持:“我想先知道山下堤昭如何可以成为例外。”
看来,他这样坚持,还是有点不相信官子的身份。
官子向我望来,我想了一想,道:“先让我知道你究竟掌握了甚么资料。”
石亚玉有一个极短暂的时间,现出了颇为为难的神情,但是他立即下了决心:“好,但是我要对资料的来源保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那要以不妨碍资料的正确性为原则。”
石亚玉道:“当然。当然。”
他把带来的一只公文箱放到了桌上,打开,是一具手提型的电脑。
他迅速地按着键钮,我留意到他先按动了十二位数字的密码。
然后,他吸了一口气:“基本上,资料是一组日本军本部的绝密文件,这份文件是手写的,注明只有一份,所有阅读过的人都必须在阅后签字,交回。在这份文件上签了字的,一共是十七人,请看。”
石亚玉一面说,一面操作着电脑,电脑的荧屏上,出现了“绝对机密”的警告字样和“绝对机密文件阅读守则”,和石亚玉所说的一样。
接下来,便是十七个人的签名,我一个一个的看下去,看一个吸一口气——这些名字全是当时叱吒风云,不可一世,妄图征服世界的日本军政首脑,这些人现在当然全已死了,我也不必把他们的名字一一例举。
石亚玉道:“请看文件的内容。”
他再操作,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帝国的取胜计划:把日本国土扩大,离开四岛,全面扩展到中国。”
我呆了一呆,日本军国主义者有此野心,并不是甚么秘密,尤其是在败象已呈之时,日本本土受到了严重的攻击时,更有“放弃本土,进驻中国”的主张。
但这种计划当然不可能实行。日本侵略中国,在最兴盛的时期,虽然占领了不少中国国土,但是中国的反抗力量,从未也没有停止过。
日本侵略者若是真的放弃本土,全力进驻中国,那么,唯一的结果是日本军队全部葬身在中国的反抗浪潮之中。以为藉此可以把日本从四个小岛转为一个大国,那实在是一个妄想。
可是当我再看下去时,却吓了一跳,那一个标题是:“全部消灭中国人口可行性之探讨。”
我呆了一呆,刹那之间,全身发热,双手不禁紧握住了拳。
“全部消灭中国人口!”
竟有这种灭绝人性的探讨,真他妈的天良丧尽,残暴之极了!
可是转眼之间,我就全身轻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论文件上所使用的字眼是多么严肃骇人,但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那是绝无可能之事,那只不过是神经病者的梦艺,是癫狂者的妄想!
白素也从紧张的情绪中松驰了下来,我冷笑道:“这是垂死狂人的痴心妄想。”
石亚玉吞了一口口水:“确然如此,他们拟了几个方案,例如在长江和黄河的源头上放毒,使中国的所有江河都成为毒源等等,但当然不可能真的成功。不过,这计划的原则性很是恐怖——在消灭了中国人之后,全体日本人都搬到中国来,原来的四岛不要了!”
我吸了一口气:“这种狂想式的计划,在一个濒临灭亡的情形下出现,不足为怪。纳粹德国在面临灭亡时,也有类似的计划提出过——当时的科学水平限制了他们的想像力,不然,他们大可以想像把地球上的所有生物全部消灭,把德国人或日本都搬到月球去。”
白素笑道:“要消灭所有地球人,实行起来,比消灭所有中国人可行。”
石亚玉骇然道:“有这等事?”
我接上去道:“理论上如此,要消灭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只要把大气层弄走就可以了。”
(我在《玩具》这个故事中,记述过若干年之后,这种事真的在地球上发生。)
石亚玉喘了几口气:“别开玩笑了!你且先看看这文件的内容再说!”
我想责斥他,这种无聊的文件有甚么可看的,可是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我只好勉强答应。
于是,由石亚玉操纵电脑,我们一起看这份文件的内容。
大约有十七八种办法消灭全中国人口,使所有江河变成毒源是其中之一,其他的五花八门,例如放毒气、改变气候等等,都属于天方夜谭。令人看了之后又好气又好笑这一类。
可是看到了最后一个方案,却令我笑不出来了。
这个方案的标题是:“长期性进行,不求速达之实行方法。”
这方案的内容,虽然一样荒诞,可是看了之后,却令人怵自惊心,笑不出来。
方案的内容,且有理论性的基础,从民族性着手,指出一个特别喜欢自己人杀自己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民族,只要挑起其争斗残杀的情绪,就会不断地自己人杀自己人,等于一个发了疯,不断自残自己的身体,终至于死亡的地步。
对于这一点,方案且举了不少历史上的佐证,证明人在自己人残杀自己人的时候,特别英勇,但在对付异族时,却又特别容易屈服的实例。还指出在历史上,两次大规模以及许多次小规模的异族统治,都是被异族以极大比例的少数所征服,比例所差之大,甚至达到一比一百,甚至一比二百之数。
也就是说,在和自己人争相残杀之际,英勇莫名,花样百出。在异族之前,虽然可以一百对一,但是也双膝发软的跪下了,屈服了!
看到这样,我胸口像是塞了一大团污泥一样,连呼吸也难以畅顺。
石亚玉苦笑:“这些历史,例不是捏造的。”
我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这种回避心态,凡是身为这个民族的一份子,只怕都难以避免),就带着不满问道:“这份文件,只不过是军国主义狂人垂死的妄言,你却当作宝贝,是何道理?”
石亚玉道:“因为……有可能和神户丸的失踪事件有关。”
我怔了一怔,笑了起来:“你的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吧——我自叹勿如。”
石亚玉忙道:“我是有根据的。”
我望向他,他忙着操作电脑,过了一会,才道:“请看这几句。”
我望向电脑荧屏,只见那是文件的附注:“以上各计划,若研究有一定成果,交由广雄真三少将执行。”
我仍然不明白这是甚么“证据”,这个少将的名字也陌生得很。
石亚玉吸了一口气,解释道:“这位广雄少将,是直接由大本营派到中国来的,不隶属任何部队,直接向大本营负责。他有极大的权力,可以调动任何部队供他指挥,执行任务。”
我扬了扬眉,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因为我也听出一些名堂来了。
石亚玉续道:“请看,这是另一份文件,签署日期是一九四五年三月一日,签署者是日军兼中派遣军司令,调动了一个营的兵力,供广雄少将指挥,除了这一个营的兵力之外,还有许多精良的武器和另外二十名军官,以及很多辎车配备,其中包括运输船神户丸在内。”
他一口气说着,越说越是兴奋,一面不断操作,令电脑现出有关文件来,证明他所说的话。
其中,有关“精良武器”的部份,和白老大所知的,十分吻合。
他的话告一段落之后,我们都不出声,石亚玉问:“这些资料表示了甚么?”
这个问题,也正是我们人人都在心中问自己的:这些资料说明了甚么?
我先回答:“这些资料,说明广雄少将有一项行动和神户丸有关。”
石亚玉道:“从日期来判断,他的行动,就是神户丸在小孤山脚下载了货,向鄱阳湖航行的那一次。在神户丸上的,也就是那一营士兵和一批优秀军官,并且还包括了广雄少将本人在内。这次行动是一次绝对机密的行动。行动的内容,连当时派遣军的司令都不知道,只有大本营才知道。”
石亚玉的分析,很是有条理,也很合理,所以我们都表示同意。
石亚玉这才吸了一口气,说出了他的结论:“由于大本营分配给广雄少将的工作是执行《消灭中国人口》,所以他这次的行动,目的就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虽然没有再说下去,可是用意再明白不过。
他的意思是,广雄少将带着士兵军官和一批不明的物资,在鄱阳湖向南航行,行动的目的,是要完成“消灭中国人口”的任务。
虽然石亚玉的推理,在逻辑上完全可以站得住,但是除了他一动也不动在等我们的反应之外,我、白素、官子、红绫都不约而同的大摇其头。
我们并不是不同意他的分析,只是感到实在无法可以接受。
石亚玉看到我们的反应,着急道:“你们有甚么不同的意见,只管说。”
我道:“虽然大本营的文件中,有把消灭人口的任务交给广雄少将执行之说,可是,先决条件是,要有了《可行的计划》——我并不认为会有一个这样的计划出现,所以,也无法接受你提出的分析。”
我的意见显然可以代表另外三个人,她们都“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石亚玉道:“广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任命!”
我摇头:“那也不能说他一定是去执行消灭人口的任务——一艘内河运输船,只有一营兵力,二十名军官,武器的配备再精良,试问如何消灭五万万多的中国人?”
石亚玉沉声道:“我认为神户丸上有秘密的武器在,有极具杀伤力的武器在。”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你的设想可以成立,但是,再强有力的杀伤武器,也不可能达到《消灭中国人》之目的。”
石亚玉吸了一口气:“就算只能达成五分之一、十分之一,这种武器的威力,也就骇人之至了!”
我呆了一呆,石亚玉的说法有道理,两颗原子弹投在日本,也不过炸死了几十万人。以日本的人口比例来说,一成也不到,还不及日本侵略军在中国南京一地的屠杀数目,但原子弹的威力,当然比日本军刀和机关枪要厉害得多了。
我沉吟了一下:“可是,绝没有任何资料可以证明日本在那时,也从事核武器的研究,更不用说她已成功地制成了核武器。”
石亚玉听了,先是一怔,接着,定定地望着我。从他的神态看来,分明是以为我说错了话。我不禁心忖,难道他又获得了甚么秘密文件,证明日本军方在那时已拥有核武器了?
接着,石亚玉说出来的一番话,却是我未曾想到的。他先是长叹了一声,然后才道:“卫斯理,我以为你的想像力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却原来……为甚么一定是核武器?难道不可以有比核武器威力更强的其他种类的武器吗?”
我呆了一呆,我确然未曾想到石亚玉竟然会这样指责我。
连在一旁的红绫也伸了伸舌头,白素抿着嘴不出声,这都不单是为了石亚玉指责我,而且,还为了石亚玉的指责有理。
的确,为甚么我只想到了核武器,而没有发挥进一步的想像力呢?
人类史中的武器进展史,可以说是凭人类的想像力建立起来的。
最初,人与人之间的残杀,使用的武器,大概全是人本身的身体——谁的拳头硬,谁就可以打死对方,谁的双手有力,谁就可以扳死对方。
接下来,人类便发现石块、树棒比身体的各部份更有效。再接下来,便发现了金属制品残杀起同类来,又要方便得多。
在这过程中,若不是想像到他人的头颅不如石头硬,没有金属坚,是不会想到利用石头和金属作武器的——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过,不单是他人的头颅,其实自己的头壳也是一样的。
再接下来,人类的目光大开,想像力自然也有了大大的提升,于是就有了火药的发明,武器从单对单的肉搏,演变成为大规模的杀戮。
一直到核武器的出现,更是少半分想像力都不行——我竟那么缺乏想像力,以为发展到了核武器,便是人类自相残杀工具的终极了。
当然不是!
以人类无穷无尽的想像力而论,将来自相残杀的武器,也必然有无穷无尽的新发展!
所以,石亚玉的指责,十分有理。
我呆了一会,才道:“好,依你所见,神户丸上载的是甚么种类的武器?”
石亚玉却一摊手:“我不知道——全然没有任何资料可寻?”
我道:“你只是凭想像?”
石亚玉道:“我的想像是有根据的——我已经把根据详细说明过了,广雄少将不能单凭一营的兵力去执行消灭中国人口的任务,所以,他手里必然有某种可以进行大规模杀人的武器。”
我道:“例如——”
他摊开双手:“我举不出例子来,这个疑问总会有解开的时候。”
我带点调侃:“甚么时候?”
他沉声道:“成吉思汗墓,真的不是在鄱阳湖底?”
我叹了一声:“不是,真的不是。所以,你说的‘某种武器’,不会落在那些居住在岩洞的蒙古人手里。”
石亚玉吸了一口气:“那么,根据物质不灭定律,这‘某种武器’一定还在鄱阳湖之中,正确一点说,是在神户丸之中。”
官子在一旁,一直只是静静地听着,此时才道:“我祖父当年在接受任务时,上级的训令,曾有‘帝国存亡,在此人举’之语。由此推测,有某种极厉害的武器在神户丸中的推测,可以接受。”
我缓缓摇头:“能够大规模杀人的武器,必然有一个极其复杂的发展过程,不会从天上掉下制成品来,不可能在计划、生产到实验的过验之中,一点资料都没有留下来的,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走漏,不让敌对方面的情报人员所获知。”
官子和石亚玉都不出声,白素则道:“若是在严密之至的制度之下,便可以做到你提及的两点——美国在致力发展原子弹时,轴心国的谍报人员,也一无所知。如果真有这样的‘某种武器’的存在,我相信为了掩人耳目,研制工作根本不是在日本本土进行,而是放在中国被占领的土地上进行。”
白素的假设,虽然难以接受,但也难以反驳。
确然,如果有一种极厉害,威力强大到了可以“决定帝国之存亡”的武器,不放在日本本土研制,那更是兵法上的“虚则实之”,对保密来说,更加容易,而且有利。
但是,研制这样的一种武器,若说少过以千计的人员从事工作,那是不可想像的事,这些人员又到哪里去了?时隔多年,他们之中,难道一个也没有泄露秘密的?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白素道:“设想得残忍一些,事实上,历史上也不止一次发生过类似的事,单是为帝王建造陵墓,事后被灭口的参与者,只怕可以组成数以万计的冤魂大军。”
被灭口了,这是白素的设想,当然也有可能,那令得我的思绪很紊乱。
我陡然一挥手,大声道:“我们的讨论走入岔路了——我们应讨论神户丸何以会失踪,不是讨论神户丸上有甚么东西,应该讨论如何把神户丸找出来,而不是讨论一些假设的可能。”
石亚玉沉声道:“各方面的假设都有联系。”
我反驳:“重要的是行动。石教授,你和美国人合作的行动,何时可以开始,又准备如何开始?”
我这一问,却令得石亚玉叹了一声:“很困难,经费是其一,潜水人员难招聘是其二……”
我不等他把困难一一数下去,就道:“你们准备如何行动?”
对这个问题,石亚玉的回答,令我目定口呆,他竟然道:“最好的方法是选择适当的地点筑一道坝,然后,把需要搜寻范围内的湖水,全都抽乾。”
我在目定口呆之余,只好道:“好,好办法,等到湖水一抽乾,也不用搜寻了,用望远镜一瞄,就可以看到神户丸了。”
石亚玉居然能听出我话中的讥讽之意,苦笑了一下:“你何必笑我,这只不过是一种设想。”
我道:“说实在一点的。”
石亚玉道:“虽然时间过去了五十年,但是最实际的方法,仍是派潜水员下去搜寻。”
我摇头:“不!神户丸并不是甚么细小的物件,就算五十年之后,必已变成了废铜烂铁,也是一大堆的,鄱阳湖的水又不会有多深,很容易可以用仪器探测出来。”
石亚玉叹了一声:“卫君,在这件事中,一定存在着我们不明白的困素,所以不能以常理去应付。从五十年前起,不知有过多少次各种方法的探测,探测的范围也很广,就算湖下面只有一个破铁盆,也早已探出来了!”
我道:“你的意思是,经过了不断的使用各种方法的探测,并无任何发现。”
石亚玉回答得极其肯定:“是!”
而且,他还补充:“我这里的资料显示日本、苏联、中国,正式的或业余的,总共有过二十一次的探测,从声音探索到雷达,凡是人类所能掌握的探测技术都使用过了,却都没有结果——”
他说到这里,徒然停了下来,望向我们。多半是由于这时候,我们的神情都相当古怪,所以联带连他的神情也古怪起来。
各人之中,还是红绫先开口:“石教授,这只说明了一个事实。”
石亚玉苦笑一下,他居然明白红绫的意思,他道:“是,若是根据常理来说,这只说明神户丸根本不在湖中,或湖中根本没有神户丸。”
我道:“正是如此。”
石亚玉又道:“可是,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有不明因素在,不能以常理去推论。”
我道:“那我们就以非常理来推论。常理是,一艘船在水面消失,就一定以为它沉到了水中,既然是非常理,就应该推翻这样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