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徐金津走进办公室时,京诚正坐在孔雀石长桌前低头用一方藤紫短绒方巾擦拭着指间宝石红外壳的钢笔。

见她进来,他放下钢笔,起身为她斟了杯茶。

徐金津在京诚对面的座位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这是什么茶?”

看茶壶的样式还以为会是英式早茶,然而细细的瓷壶口中流淌出的茶汤却是一汪幽幽的浅碧色,清香扑鼻。

“南投不知春,是闽南的一种乌龙茶。”京诚答:“如果喜欢的话,走时叫汪林包些给你带回去。”

她自然是不好意思连喝带拿的。

徐金津将茶盏轻轻搁回桌上,小指无意间碰到孔雀石桌面,像触到一片幽蓝色的海水,冰得她一凛。

怎么会有人用这种材质做办公桌呢,不会觉得冷吗?

她抬起头看着京诚的眼睛:“茶很好喝,不过不必麻烦您的秘书了。”

她的意思很明显了,此刻她只想迫切地进入主题,与他闲聊并不在她的兴趣范围之内。

京诚垂手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名片,递给徐金津:“昨天是我的疏忽。”

他大概是个完美主义者,竟然还记得。徐金津想。

名片是银色的金属卡纸质地,捏在指间的质感很好,上面印有一个“ZXor”的烫金logo,四周的华丽繁复的花纹令它看起来更像是一枚精致小巧的书签,或是某个皇家美术馆正在售卖的工艺品周边。

徐金津看着名片上的鎏金小字——“ZXor中国,首席运营官,京诚”。

汪林说,他平常并不亲自接待客户,所以她应该是受到了特殊优待?

被上位者细致妥帖地照料着情绪,本身就是一种冷感的诱惑力。

更何况,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像京诚这样的男人,若是出现在一年前她的世界里,出现在她仍飘舞着粉红泡泡的少女期,她一定也会小鹿乱撞吧,说不好还会一见钟情。

可惜,自从在父母的婚姻中窥见爱情的结局后,心里的小鹿一头撞死了,粉红泡泡在空气中“噗”的一声四分五裂,炸了她一脸苦涩的肥皂水。

徐金津不知道是否京诚对待每一位有资格踏入22层的淑女都是如此不矜不伐、雅人深致的,但她十分确定的是,自己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就连她现在受到的优待,也不是因为她本人。

她瞥向京诚的手,昨天被她不慎夹伤的地方已经恢复如常。

“京总,我们开始吧。”

徐金津将原本拘谨置于膝头的香奈儿CF换了个位置,大大方方放在了他造价不菲、泛着幽暗光泽的孔雀石办公桌上。

京诚点点头,在电脑上登陆了ZXor的OA系统,在智能面板上打开投影。

“徐老先生为你留了几段录像视频,你可以先看完,再选择要不要接受这份遗嘱信托。”

徐金津从京诚的话中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心跳渐渐加剧。

视频开始。

一位耄耋老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湛蓝宝石般的湖泊和洁白连绵的雪山。

老人的相貌与她童年时的记忆慢慢重合。

拍摄视频时,堂叔公的身体状况应该还算康健,看上去面色红润。老人慈爱地看向镜头,就像面对面坐在徐金津面前。

堂叔公依旧谈吐儒雅风趣,视频中,他平静悠缓地叙述了自己这波澜起伏的一生,以及之所以会选择徐金津作为受益人的原因。

这大致可以总结为一个“远房穷亲戚咸鱼翻身”的故事。

徐守义一生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生意上面,所以一直没有成家,膝下也无儿无女。前半生虽说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本以为这一生已“知天命”,命运却在六十岁那年和他开了个玩笑。

——合作的下游供货商拖欠合同款、连夜跑路,徐老的公司被拖垮,资金链断裂,不得已向银行抵押借贷,最终欠下了大额债务,宣告破产。

所有人都觉得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个大把年纪的老光棍哪还有什么翻身的可能?于是树倒猢狲散,从前巴结在身边的亲戚朋友变起脸来比翻书还快。

大人心思复杂,小孩子却单纯真挚。

徐守义回忆起自己借住在徐金津家的那段时间,那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总是会天真地牵着他的手,就像牵着一个大朋友,将她全部的零食和玩具都毫无保留地与自己分享。

这让老人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与亲情,小孩子天使般的笑脸和春日花朵般的生命力也给了他重新开始的力量与勇气。

于是后来,老人从捡废品摆地摊开始,从义乌辗转到东莞,再到重新在深圳做起了外贸零售的小生意,一步步扩张业务,最后竟然真的东山再起,生意做得比从前还壮大,但也和过往的亲友都断了往来联系。

“我这一生忙忙碌碌,将要抵达终点时,心海泛起残渣,细细数来,仍有许多遗憾。金金,就由你,我的继承人,来代替我完成那些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吧。

还记得我们从前曾一起玩的过家家游戏吗?就当是最后一次再陪老头子玩个游戏吧。”

视频的最后,老人透过镜头露出一抹充满诱惑力的微笑。

——“金金,去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吧,the world is your oyster.”

世界是你的牡蛎。

出自莎士比亚的《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意为,只要把握准时机,整个世界都将在你的餐刀之下。

看完视频后,徐金津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像是收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寄来的一份大礼。

“堂叔公仍记得我,还选择了我作为他的继承人,可为什么临终前却不让我来见他呢?”她不解问京诚。

京诚黑色的眼珠深表遗憾地凝望着她:“徐老先生原本是想将你接到瑞士,陪他度过生命最后一段旅程的。但后来他得知,当时你的母亲也生了重病......”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眼神体察地打量她脸上的表情,沉声道:“抱歉。”

徐金津垂下视线,摇摇头:“没关系,请继续讲下去吧。”

“后来,徐老先生的病情突然恶化,于是决定接受安乐死。那天有他在欧洲的朋友们环绕在他身边,电视里播放着他最爱的一场球赛录播。值得庆幸的是,徐老前后并没遭受太多病魔的折磨。”

徐金津轻舒了口气,京诚的话令她安心了许多。

能够自由体面地选择死亡,是财富最后的馈赠,一口镀金的棺椁。

如果有一天她足够有钱,人生的终点,一定也会选择以堂叔公这样的方式轻松愉悦地拥抱死亡。徐金津想,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见她情绪逐渐恢复平静,京诚用手边的银色裁纸刀轻轻划开了牛皮纸文件袋的封口,从里面取出厚厚两叠中英文双译的纸质版协议,递给她。

徐金津对着砖头一样厚的文件瞬间头皮发紧,一时间无从下手。

“遗产清单在合同末尾的附件二中,可以先看这一部分。”京诚友善提醒道。

徐金津依照他说的,将协议翻到后三分一处。

“共计21,920,400瑞士法郎存款,1栋位于苏黎世湖畔的独栋花园洋房,1间位于提契诺州卢加诺的套房公寓,1辆布加迪Galibier轿车,2件Koller艺术拍品,5件巴塞尔艺术展油画藏品......”

财产清单有一长串,像小时候妈妈为她织的围巾。

协议中,记载了几处房产所在的街区和门牌号,另外还有细到房屋车辆内部的损坏情况,再到每件艺术品保存现状等,甚至附加了现场拍摄的照片。

徐金津不太了解这些海外资产的市场价值,又不好意思事事都问京诚,于是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抬头问京诚,“我可以拍照吗?”

“等协议签署完毕后,汪林会将纸质和电子版的协议一并拿给你。”京诚重新为她斟了一杯热茶:“现在,你可以着重审读一下第三条的第二款,受益人的责任与义务,这一部分。”

徐金津快速将协议翻到对应的位置。

“受益人需在受托人(即ZXor信托)的监督下,按照委托人生前设定的约束条款分次获得对应金额的信托金,协议自拟定之日起即刻生效,且全部约束条款具备不可修改性、不可撤回性......”

徐金津问京诚:“约束条款指的就是堂叔公留下的遗嘱事项?”

京诚点点头:“这是你获得每一笔存款的必要先决条件。”

徐金津默默消化了一会儿:“这不就很像闯关游戏吗?完成任务爆金币?”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京诚忍不住笑了笑,翻开笔记本,用那支宝石红外壳的钢笔记录下她刚刚的这句话,就像在誊抄什么名人名言或是报刊金句。

徐金津坐在他对面,伸长脖子偷瞄:“京总,你是偷偷在小本子上写我的坏话吗?”

京诚扣上笔帽,言笑晏晏看着她:“我觉得你刚刚那句话很形象,又通俗易懂,如果以后再遇到受益人不理解的情况,我就可以用你这句话解释给对方听。不过,能用到的几率应该很小。”

徐金津有点不好意思。

属于她的这份遗嘱信托对于ZXor大概是个例外,而例外并不经常发生。

堂叔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位可爱的“圣诞老公公”身上,一定还有许多待她挖掘的秘密。

徐金津不禁在心中感叹了片刻,然后继续埋头细读协议。

“......我看到这里有一条,‘若受益人自愿放弃3.2.12中的权利与义务项,则受益人及其后代只可每个自然月从信托账户中领取6000瑞士法郎作为生活费。”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手机上查起了下汇率,“六千瑞士法郎差不多就是五万人民币,每个月只能领五万,那领完一亿八千万岂不是要三千六百个月,也就是三百年?”

京诚点点头,肯定了她的说法:“你没有理解错,徐老先生没有设置除你之外的受益人。也就是说,如果你选择了放弃履行遗嘱内容,那么这笔钱将一直储存在ZXor在瑞士的私人银行里,直至你的后代将它全部提取完毕。”

三百年,人类有没有灭绝都还尚未可知呢,万一你们公司倒闭了怎么整?

徐金津暗暗腹诽。

“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后代,所以我选第一种继承方式。”她看着京诚笃定道。

而他似乎有些意外。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眼睛里流淌过许多复杂的东西,然而当时的她并没有捕捉到。

从这一刻开始,属于这个故事的序曲被正式奏响,曲调是Chopin Nocturne No.3 in B Major Op.9,被当时的乐评家疯狂抨击的——“怎能将暴风雨写进夜曲”,史无前例的一段。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

“关于需要完成的遗嘱事项的部分......我好像并没有在协议中看到?”徐金津翻着厚厚一叠的协议,抬眸向京诚确认。

“是的。”京诚顿了顿:“按照徐老先生意思,在你正式签署协议之前,不能向你透露。”

徐金津有些犹豫。

应该......不会是叫她去做杀人越货之类的事情吧?或者去做变性手术?与某个陌生人结婚?

不不,汪林说过,ZXor不会接受离谱的委托诉求。而且她相信,堂叔公不会叫她去做那些伤害自己的事,她相信那份遥远的爱。

有钱不挣王八蛋。

徐金津咬了咬下唇:“京总,可以借用下你的钢笔吗?”

京诚像是将那支宝石红外壳的钢笔在掌心中握了瞬,然后才垂眸递给她。

钢笔上仍留有他掌心的余温。

徐金津握着钢笔,流畅地在协议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抬头看向京诚。

“京总,让游戏开始吧,我自愿接受。”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2023是一个整体大环境有点丧的一年,之前漫长三年的“后遗症”似乎才开始逐渐浮现,所以决定写这样一个提气的故事,希望大家的2024都是璀璨的一年。

来蹭一蹭金津小姐的好运气吧(我也要一起蹭

顺便说下Nocturne No.3 in B Major Op.9,应该可以说是肖邦最冷门的一首曲子也不为过,任何一个音乐平台这首曲子的下面都没多少评论。

学钢琴的朋友感兴趣可以去练练这首,关键场合一出手,可以让你惊艳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