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塔拉山。”
时野没给周旭尧说话的机会,一口拒绝。
周旭尧短暂地沉默几秒,试图斡旋:“时先生不用这么急着拒绝,我人马上到黄河源,跟您见上一面再说?”
“就算事不成,出门在外,交个朋友总没错。”
电话那端,时野一言不发挂断电话。
周旭尧视线落在已经结束的通话记录,情绪平静地将手机还给杨东。
杨东打量两眼面上不显山水的周旭尧,小心询问:“没谈拢?”
周旭尧冲杨东淡笑一下,从兜里翻出打火机、烟盒,抽出两根,一根递给杨东,一根塞嘴里。
吧嗒——
橙黄色火苗蹭地一下窜出,周旭尧微垂下巴,咬着过滤烟嘴不慌不忙点烟。
烟点燃,周旭尧甩了甩手,盖灭防风火机,人松懈地靠在座椅,脑袋陷入柔软的靠背,轻滚两下喉结,嗓音低哑道:“时野这人你了解多少?”
杨东将烟别在耳背,扭头不确定地望了眼周旭尧,“他?”
“他这人有点难说。你说他缺钱吧他又只接感兴趣的活儿,不敢兴趣的活儿别人怎么请怎么求都没用。你说他不缺钱吧,他整天又穿得破破烂烂,跟捡破烂似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去住个酒店,他住最差的,去地摊买条裤子还要跟老板讲半个钟头的价,非把价压得老板没赚头了才买。”
“虽然他进了我们这个群,但是他基本没冒过泡。好不容易冒一次泡都是抢红包,抢完就跑,也不知道给我们发几个。”
“说起这人,我忽然想起一事。听说他当兵之前有个女朋友来着,不过没等他退伍那姑娘就嫁人了。嗐,这小子也是痴情种。他当兵那几年攒的钱全给了前女友,最开始那两月,兜里比他脸还干净。”
周旭尧全程听着,没参与。
差不多将时野这人了解个七八分后,周旭尧思绪转了两遍,抬眼看向前方。
天气说变就变,刚还艳阳高照,转眼就起大雾,白茫茫地浓雾笼罩过来,十米外看不清哪儿是哪儿。
福特车艰难行驶在马路上,周边是渗人的寂静。
冷雾悄无声息从玻璃缝钻进来,附在人脸上、手臂,起了层滑腻的冷汗。
杨东脖子空空,风吹得他一哆嗦,搓了搓脖子,杨东骂骂咧咧关上车窗。
周旭尧动两下肩膀,跟着关上车窗。
车内隔离了冷风,暖气骤然蒸得人全身暖和,周旭尧有些热,抬手松了松冲锋衣领口。
十分钟后抵达黄河源景区,来之前杨东给三江源景区报备过,给工作人员看完凭条,杨东缩着脖子,裹着棉衣加快脚步钻进车厢。
嘭的一声,驾驶座车门合上,杨东拍拍胸口,将门票票根递给周旭尧让他留个纪念。
杨东是司机,不需要门票。
周旭尧接过票根平静地扫眼上面的宣传图,将票根夹到李瑾南的笔记本里,刚好夹到第六页,李瑾南提到黄河源的那篇日记。
到景区门口,还得开26公里才到鄂陵湖观景台。
进了景区,路面由沥青路变成非铺装路,即搓板路,路如其名,由于西部地区昼温大、冰期长,路面受热胀冷缩影响产生非连续性凹槽,形如搓衣板。
路比较难开,行驶其中,车跟打战似的。
杨东为了减轻震感,将车提到八十码,直接从一个波峰跳到另一个波峰,路面还有冰霜,好几次轮胎打滑,车头左右摇摆,杨东眼睛都不敢眨,全程精神紧绷,二十几公里的路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到。
抵达鄂陵湖观景台,观景台停车场已经停了辆悍马H3。
杨东瞥见悍马的车牌,脸上一喜,扭头笑道:“今天运气好,刚来就碰上了。”
“瞧见没,那悍马就是时野的。这车霸道啊,等我有钱了,我也要搞一辆。”
男人提起车跟谈自己老婆似的,眼睛全是光。
周旭尧顺着杨东的视线瞧过去,一眼瞧出这辆悍马跑了快四五年,车身脏兮兮的,车屁股漆擦了好几块,除了轮胎是新换的,其他全是旧的。
在他眼里,这跟废车没区别。
杨东哪知道周旭尧的想法,只一个劲地夸,说这车有多贵多好。
观景台除了那辆悍马,没任何人。
周旭尧松开安全带,习惯性地看眼手机,见没信号,周旭尧将手机揣回兜里,推开车门下车。
马丁靴踩在碎雪地面咯嘣响,风轰隆隆吹过来,吹得半开的车门嘭地一下合上,周旭尧站在车头前,只觉风跟不要命的野牛似地疯狂往他身上撞。
杨东比周旭尧后下车,刚下车就骂了声,“这天气真他娘的要命,冷死个人。”
说着,杨东裹紧衣领,抱着胳臂,蜷缩着肩膀走向周旭尧:“周先生,时野的车在这,他人也应该就在附近,你是先逛逛还是在车里等他?”
这天儿逛什么逛啊。
风不要命,雾也不长眼。
除了能看清大石头上刻的“鄂陵湖观景台”几个字,还有附近呼哧呼哧飘动的、五颜六色的风马旗,其他全笼罩在雾里了。
杨东来过几回,头一两回觉得新鲜,看久了就腻了。
可雇主还在外面折腾,他也不好意思进车里睡大觉。
“往前再走三十公里左右就能看到黄河源源头的牛头碑,碑在措哇尕则山山顶,那碑有五米高,上面用汉文和藏文分别写了“黄河源头”几个字。周先生要是时间来得及,可以上去转一圈。”
周旭尧站着不动,任凭风如何吹,他也如山一样岿然不动。
杨东见周旭尧不说话,自觉打扰了人,默默揣兜蹲在一旁抽烟。
烟抽到一半,三个人说这话朝观景台走过来。
杨东咬着烟头,眯着眼缝瞅向迷雾里走来的三个人。
前两个一男一女是陌生面孔。他不认识,视线往后移,移到那个穿红色冲锋衣、戴黑线冒的男人,杨东立马激动地站起身冲那人大声打招呼:“时野!看这!”
时野跟着客人百无聊赖地四处转,听见杨东叫他,时野下意识转过脸看向杨东的方向,见是杨东,时野皱了皱眉,没理杨东。
杨东以为时野没听见,起身快步朝他走近,边走边撑着嗓子喊:“时野,我客人想找你进趟塔拉山,你走不走?”
周旭尧早在杨东喊第一声就看见了走在最后面的时野。
跟他想的差不多,是个有个性的人。
杨东刚问完,时野便一口回绝:“别问了,老子不跑塔拉山。”
两个客人见杨东跟时野有事要说,主动避开,跑回车里取暖。
杨东有些怵时野,不太敢惹他,抓了把帽子,杨东弯腰陪笑:“万事好商量,何必这么急着拒绝。你先跟周先生见一面?你俩聊聊看,要真不想去,我也不逼你。”
时野在外面有一会了,风吹得他鼻子通红,整个人哪儿都不爽,也没好脸给杨东:“不去。”
杨东叹了口气,试图跟时野讲道理:“我说你这人骨头怎么这么硬——”
周旭尧在不远处听了几句,见杨东嘴皮磨破都没见时野松口,周旭尧出声叫住杨东:“杨师傅,您先回车里,我跟时先生聊两句。”
杨东回头冲周旭尧歉意地笑了笑,缩着脖子一步三回头地往福特车走。
等杨东离开,周旭尧上前几步,离杨东差不多两米远停下来。
时野人如其名,浑身透着股野劲,脖子上挂穿铜钱项链,一双眼睛尖锐锋利,跟草原上饿了几顿的野狼似的,眼神又狠又凶。
两者相较,周旭尧的气质反而比较从容。
周旭尧打量时野的瞬间,时野也在审视周旭尧,视线对上那秒,时野咬着腮帮,牙齿缝里挤出一句:“我说过,我不进塔拉山。”
“我知道。”周旭尧掏出兜里的防风打火机,手指摩挲着机壳的纹路,淡淡开腔。
时野冷哼一声,语气冷如冰雪:“知道你还来?”
周旭尧垂低眼睑,面不改色看着覆满冰霜的地面,缓缓出声:“我认识一个女人,她叫李瑾南,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半个月前,她只身进塔拉山拍东西,中途遭遇雪崩,如今生死未卜。我知道这个消息是在上个月底,得知消息那刻我还在怀疑是不是诈骗电话。”
“三月二十四我从北城赶到塔西,又从塔西赶到黄河源,路上遇到不少出乎我意料的事儿,怎么说,我到现在都觉得是在做梦。”
“她给我留了个笔记本,里面全是她写给我的信,我看了几篇,她信里只字不提她遇到的那些辛酸,每篇结尾都是祝我平安,祝我快乐。”
“说实话,我这人生性冷漠,不太爱管闲事儿,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人奔波。这趟进山,我也不确定找到的是人还是尸体。可无论如何,我都得带她回家,”
说到这,周旭尧掀眼看看沉默不语的时野,说出自己的要求:“这趟生意你做不做,我都尊重。你做,我尽最大努力满足你的要求,你不做,我再找人。”
“谈生意讲的是缘分,这趟行程是有点难,我也不亏待你。你要是走,我出50w报酬。”
“您考虑考虑?”
时野咧嘴笑了下,比出五根手指:“真给五十万?”
周旭尧漆黑的眼落在时野松动的嘴角,轻笑:“说话算话。”
时野舔了舔嘴皮,边走边跟周旭尧挥手:“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