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十五分钟的晶,心情很不好。
那是一家咖啡厅,位于西新宿一栋大楼的二楼。这里离新宿警察署很近,但很少有警员会来。大多数客人都是设计事务所的工作人员和编辑,毕竟他们的办公室就在新宿一带。他们虽然上了年纪,可是并不打领带,大多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挎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也是他们的一大特征。
晶的牛仔裤的膝盖是破的,上半身穿着T恤衫,外面披着一件黑糊糊的帆布短外套。她的手上拿着个印有唱片公司标志的信封。
鲛岛合上看到一半的文库,只见晶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的位子上。她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拿起鲛岛的水杯,一口喝完,连冰块也没有放过,吞进嘴里嚼了两口,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下个月晶就满二十三岁了。为了拍摄出道专辑的封面,她把原本到肩膀的长发剪短了很多。她说过一阵子还要再剪短一点。
以前的晶总会把一撮头发染成彩色的,可最近再也没见她染过。她的五官棱角分明,一张笑脸,一头短发,看上去就像个男孩子一样。
然而,一旦将视线移向T恤的胸口,就不会有人误会她是男孩了。她上台的时候从来不穿胸罩,88的胸围,被鲛岛戏称为“火箭波”。
“怎么怒气冲冲的?”鲛岛把文库本塞进小包里问道。包虽小,但是很重——因为包里放着手铐和特殊警棍,斋藤来大久保一丁目的公寓换班之后,鲛岛回了署里一趟,然后就来了咖啡厅。
“傻逼主任!”晶瞪了鲛岛一眼说道。生气时的晶的眼睛,就像准备扑向猎物的猫科野兽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可她笑的时候,就像个懵懂的少年一样开朗。鲛岛最喜欢的,就是她露出笑容的那一瞬。
晶马上就要正式出道了,每天不是录音就是开会。摇滚乐队“Foods Honey”的主唱,是她现在的工作。
鲛岛是一年半前认识晶的,当时晶还是个业余歌手。
“被主任教育了?”
“不嗑药吧?不抽大麻吧?不抽可乐①吧?别喝太多酒,可能的话尽量别去新宿。一个小鬼还敢教训我!”晶抱怨道,顺口向旁边的服务生要了杯苏打水。
①可乐:即可卡因。
鲛岛忍俊不禁:“是个小鬼?”
晶仿佛听见了鲛岛的笑声,狠狠瞪了他一眼:“哼,就是个小鬼,在大学的时候搞过一阵子轻音。听他说话就像看个傻子穿名牌一样,别扭死了。”
“这种人在六本木可受欢迎了,那叫‘行家’。”
“那家伙的口头禅就是‘我啊’。‘我啊,觉得小晶你那样不太好,现在可是关键时期’……”晶撅着嘴,模仿起了主任的口气。
“我真想把冰咖啡的纸杯塞进他嘴里,要不是周给我使眼色让我克制,我早就……”
周是“Foods Honey”的吉他手。“Foods Honey”除了晶,还有四个成员:架子鼓手、吉他手、贝斯手、键盘手,很简单的乐队。
乐队的其他成员和晶打交道的时间比鲛岛长多了,晶的坏脾气,他们心知肚明。
“这说明你们的音乐很有价值,值得他干叮咛万嘱咐啊。”
“他只是想显示自己很了不起而已。”
鲛岛看了晶一眼。无论对方是多大年龄,从事着什么样的工作,只要他摆出一副傲气十足、旁若无人的态度,就会让晶的怒气爆发。在其他方面,晶的忍耐力强得惊人。
“那你再说会儿他的坏话,然后去吃饭吧?”
晶露出闹别扭的眼神,就好像自己的台词被鲛岛给抢去了一样。
“算了。”
“嗯?”
“跟你抱怨也没用。唉,我还以为警察能理解青少年的烦恼呢。”
“嘘,小声点儿!”鲛岛赶忙说道。
晶看了看鲛岛,莞尔一笑:“请我吃东西吧!”
鲛岛笑着站起身。他们已经十天没见面了,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只吃了个晚饭就分别了。那时鲛岛正在调查“西口的纯金枪鱼”。
两人走进了西口的店铺楼里的一家意大利餐厅。晶点了橄榄和辣味香肠的比萨,鲛岛则要了一份鳀鱼比萨,还有罗勒意大利面、沙拉和生啤。
晶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的比萨扫荡干净了。她又吃了半碗意大利面,还抢了一块鲛岛的比萨。
“明天忙什么啊?”鲛岛问道。
“等等!”她拉住路过的服务员,又要了一杯生啤。
“从一点开始,又是开会。”
“怎么开会的时间比录音的时间还长啊。”
“我哪儿知道,说是讨论我们的卖点,可是对方根本就不想听我们的意见。”
“要是觉得那家公司不合心意,就换一家公司呗!愿意包装你们的不止那一家公司吧?”
晶喝了一口服务员端来的啤酒,回答道:“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觉得没必要从一开始就太强调自己的意见。这年头任性的人太多了,总觉得不说出来就吃亏了。”
“可是那主任可能觉得你们好欺负啊。”
“无所谓。”
“什么无所谓?”
晶瞪着缠在叉子上的意大利面,一口吞进嘴里:“这可真好吃。”
“啊,你全吃了吧。”
“不是说好一人一半的吗!”
“好吧。你刚说什么无所谓啊?”
“他怎么想我都无所谓,我哪儿管得着别人怎么想啊,重要的是我们的音乐能不能让更多的人听见,中间环节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要是那家伙觉得我好欺负,跟那些唯命是从的童星一样,那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打错了算盘。到时候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当他放屁。”
“乐队的其他人都同意?”
“嗯。”晶点点头,“周还说呢,‘你是乐队里起火点最低的,要是你能忍,我们肯定能忍’。”
“不愧是周。”鲛岛笑道。
“讨厌的家伙。”
晶一把抓起装有生啤的酒杯,不打一声招呼就往鲛岛的杯子里倒,几乎把半杯酒都倒了进去。
“干吗啊,都变成泡了!”
“吃你的泡去吧。”
离开意大利餐厅之后,晶明确告诉鲛岛:“不要再说唱片的事情了,去歌舞伎町吧。”
“要是卷进麻烦事里我可不管啊。”
“谁敢动‘新宿鲛’的女人啊?”
电梯从楼上下来,两人走了进去。
“谁是女人啊……”鲛岛说道。晶一言不发,抬起膝盖猛踹鲛岛的屁股。电梯里还有一对年轻情侣,看上去像是工薪族和白领女性。他们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歌舞伎町的人流一如往常。刚开学,路上有很多三五成群的学生。
陀螺剧场周围聚集着一群又一群的年轻人。充斥着喊声、歌声、电玩中心的电子声、醉汉的怒号……
对普通人而言,这绝非令人心旷神怡的氛围,可是对晶来说并不是那样。一看就是黑帮的人在路上大摇大摆,晶也丝毫不会大惊小怪。
“还真是多啊……”
一个剃着光头的彪形大汉带着其他四个小弟在东亚会馆门口并排走着。晶目送着他们朝西武新宿站的方向走去,开口说道:“光是算路上走的这些,也能排日本第一了吧。”
“说不定是世界第一呢。”
鲛岛停下脚步,看着排成一排招摇过市的一群学生,酒味、汗臭味、操场的土味扑鼻而来。他们好像在哼校歌。
“我总觉得这儿的温度比其他地方的要高。”晶一蹦一跳地,边走边说。
鲛岛心想,晶说得也许没错。至少这里的湿度要比其他地方高出十个百分点。抬手一看,已经八点多了。接下来湿度还会继续上升。
“对了,上次来和我们谈事情的一个摄影师说,他在街头拍片的时候,不怕六本木,就怕新宿。”
“为什么啊?因为这儿的黑帮多吗?”
“不是,在六本木拍片子的时候,即使行人听到快门声,看见闪光灯在闪,也会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可是在新宿就不一样了,一升机,周围就会围起一堆人,还以为自己碰到明星了呢……”
“就是说六本木的人都很一本正经是不是?”
“嗯,而且明星也很少来这儿不是吗?所以大家才稀罕啊。谁让这儿的乡下人多呢。”
“那你再过一阵子就来不了这儿了。”
“我才不要呢。”晶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是在新宿玩儿大的,也是在新宿开始唱的歌,我就是愿意来这儿。”
鲛岛暖昧地笑了。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晶正式出道了之后会怎么样。晶要是成了大红大紫的歌手,两人之间也许就会产生距离。
可是,要是鲛岛现在提起这些,晶肯定会大发雷霆。
鲛岛并不怀疑晶对自己的感情。然而,他不可能明知道可能出现的问题,却毫无防备。蛟岛并没有那么天真。
刑警和摇滚歌手,这一组台本就是个奇迹。而创造这一奇迹的,正是新宿这个地方。
也许晶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隐忧,所以才不愿意离开新宿吧。
“我只了解这儿。”晶用左手挽住鲛岛的右手说道,“而且,我也不想去了解其他地方。”
两人去区役所大道上的小同志酒吧坐了坐,然后又去了晶以前打过工的一家小酒吧。那家酒吧位于歌舞伎町二丁目的店铺大楼。
酒吧名叫“展览会之画”①。和之前那家同志酒吧一样,店里只有吧台,吧台和墙壁上都喷着黑漆。吧台尽头有一台唱片机,里侧的架子上放着五千多张黑胶唱片,大部分都是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摇滚乐唱片。
坐着轮椅的老板留着长发,长着一张长脸,他的妹妹也在店里帮忙。新宿的不同街道的酒吧都有不同的风格。光看这家店的装潢,感觉更像是薪宿黄金街的店铺。不过鲛岛听晶说起过,那位留着长发的老板,其实是这栋大楼的所有人的儿子。
①展览会之画,莫杰斯特·彼得罗堆奇·穆索尔斯基的作品,原为一钢琴组曲;经后代音乐家改为管弦乐版后,吸引了更多的听众,最有名的版本为拉威尔和斯托科夫斯基所作。
今天上午,鲛岛在大久保的电视画面上认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因为鲛岛在这栋楼的电梯里见过他很多次。
大家都管店主叫拓先生。
鲛岛知道这栋大楼的所有人是台湾人,而楼里的大部分店铺也是由台湾人经营的。只是他没把这件事告诉晶。
“哎呀,是小晶啊。欢迎啊,鲛岛先生。”两人一进门,拓就招呼道。
“啊,欢迎光临——”拓的妹妹惠美见两人走进店里,也顺口说道。她正在往唱片机上装唱片。这对兄妹的皮肤都很白,脸型也很像,一看就知道是亲兄妹。拓大概三十出头,而惠美二十七八的样子,他们都对晶照顾有加。
“好啊!”晶打过招呼,在吧台找了个位子坐下。吧台中央坐着两个没有打领带的男人,看上去像是媒体界的人。
“晚上好。”鲛岛也打了个招呼。墙上的喇叭放出柔和的乐曲,像是乡村乐与摇滚乐的结合体。鲛岛没有听过这首歌。
“怎么样啊?”拓推着轮椅来到晶对面,微笑着问道。
“无聊死了。”晶撅起嘴巴说道。惠美笑了笑,拿出一瓶酒,上面的白色标签上写着“Foods Honey”字样,她又拿出矿泉水和冰块桶摆在吧台上。拓则用小盘子从大缸里舀出一盘花生米递了过去。吧台内侧特地垫高了一些,好让坐轮椅的拓行动起来更方便。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是一直想出道的吗?”惠美一边帮她调酒一边说道。
“哎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变成了工作,也许就是这么回事。”拓温柔地说着,露出了笑容。他留着中分的长发,还用发绳把过肩的头发扎了起来。
鲛岛后脑勺的头发没有这么长,只到发际这里。最近晶老怂恿他再留长一点,然后扎起来。
鲛岛并不讨厌那样的发型,可是扎辫子的男人总会给人留下印象,说不定会妨碍他跟踪、埋伏。
“真想快点上台唱歌,无论出不出道都没关系。”晶说道,“在小得要命的金鱼缸里待腻了。”
“要是小晶生在70年代的美国就好了,她多适合当那个年代的摇滚歌手啊,鲛岛先生你觉得呢?”拓笑着问道。
“那她肯定会玩儿命地嗑药酗酒吧。”鲛岛笑着回答。
“哎呀,有什么关系,喝杰克·丹尼①而死。”
惠美两眼放光。墙上贴着詹妮斯·乔普林②的等身大海报。
“那这家伙就是WASP的警察,抡着警棍拼命打我呢。”
“你八成是十天半个月也不洗澡,整天不是嗑药就是跟男人厮混。”
“你当我是谁啊!”晶用手肘捅了鲛岛的肚子一下。
“上高一之前,我对摇滚歌手的印象一直都是这样的。”听鲛岛这么一说,拓露出高兴的表情。
“我们这代人都是这样的,你当年肯定也是逃学看的《伍德斯托克》吧?”
鲛岛默默点点头,晶则夸张地叹了口气。
“喜欢摇滚的大叔,比普通大叔还糟糕。”
“有首歌就是这么唱的吧,就是那个很年轻的歌手,叫什么来着……”鲛岛说道。
“又来了……”晶说完便翻了翻眼珠。
“话说回来,我前一阵子见到楼上那家餐厅的经理了。”鲛岛不动声色地说道。
“啊,是吗?是吴先生吧。不过我最近很少见他去店里呢。”惠美回答道。
“他们店叫什么名字啊?”
①杰克丹尼世界十大名酒之一。
②詹妮斯·乔普林:美国著名歌手。
③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白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美国社会的北欧后裔,通常被当成有权势、有影响力的代号。
“‘Three Castle!’,是家深夜餐馆。”
“开了很久了吧?”
“也没有很久吧,吴先生来日本也不过四年呀。”
“老板,我想听《Tarkus》①!”晶提了要求。
①Tarkus,英国前卫摇滚乐队爱默主、雷克与帕玛(英文:Emerson,Lake&Palmer,简称ELP)的第二张专辑。
拓一脸温柔地点点头说:“小晶,你讨厌喜欢摇滚的大叔,可很喜欢那大叔喜欢的摇滚是吧?”
“感觉很粗犷嘛。现在的重金属摇滚的音质都很冷,可以前的虽然杂乱一点,但很有激情啊。”
“你还真能说。”
拓笑了起来。他看了看鲛岛。
“求你啦老板,就让这家伙说‘我第一次听这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别让他耀武扬威的。”
“这家伙是指我吗?”鲛岛低声吼道。
“是啊,我可不想听你在那儿倚老卖老。要说这些,你就去爵士乐咖啡厅说好了。”
“要是他不是教育你,就是聊聊陈年往事呢?”拓问道。
晶拼命摇头说;“我才不要呢。那时候我在他的人生里连个渣都算不上,我才不想听那时候的事呢!”
“小晶你的性子可真烈。”正在招呼另一组客人的惠美笑着说道。
“他们就是不明白。”
“什么意思?”鲛岛与拓异口同声地问道。惠美和晶顿时爆笑。
“惠美姐你可别说啊!”晶大声喊道。
“哎呀,有什么关系嘛。”
“不要啦,不要啦!”
惠美缓缓回过头,带着美丽的笑容来到鲛岛对面。由于吧台内侧被垫高了的关系,让鲛岛只能从正面仰视惠美。
惠美的妆不浓,但雪白的肌肤和薄薄的唇彩特别相称,喉咙到下巴的线条也甚是优美。秀丽的额头与修长的双眼,散发着一股知性美。
晶说,惠美很久以前就决定和哥哥过一辈子了。
二十多岁的时候,骑机车的拓出了一起交通事故,脊椎受了伤。当时拓组了个乐队,是乐队里的鼓手,而惠美则是主唱。那天惠美去了横滨的朋友家,很晚还没回来,拓有些担心,骑车去接,结果就出了事。然而,惠美并没有在朋友家。她受到了另一个职业乐队的邀请,跑去和乐队的某个成员单独见面了。见面的场所也不是横滨,而是东京的一家酒店。
这对兄妹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他们的父亲吃了不少苦,不想让孩子再走自己的老路开夜店。而这家“展览会之画”也不是用来维持生计的。鲛岛早就知道他们的父亲坐拥庞大的资产。
有不少男性客人对惠美情有独钟。然而,惠美已经决定照顾哥哥一辈子。他们的愿望,怕是永远都无法实现了。
“惠美姐,你真的打算告诉他们吗?”晶的嗓门都大了不少。
“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就不说啦。”惠美微笑着盯着晶。
一边是成熟的女性,另一边则是个幼稚的女孩。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被成熟女性所吸引吧。可自己却爱上了这个小女孩。鲛岛在内心唏嘘不已。
“要说就说吧……我去厕所好了。”晶说完,就走下了高脚椅。拓笑着摇了摇头。
鲛岛目送着晶离开,又把视线投向了惠美。惠美凝视着鲛岛,两肘撑着吧台。
惠美那清透的视线极具魅力。要是被她多看两眼,肯定会误会她对自己有意思。
“小晶为什么不想知道鲛岛先生遇到她之前的过去呢……那是因为……”惠美说道。鲛岛洗耳恭听。
突然,厕所的门开了。
“别,还是别说了!惠美姐!别说了!”
惠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回头一看,只见晶涨红了脸,跟个孩子似的。她双脚分开,像一尊佛像一样伫立在厕所门口。
“唉,没救了……”拓叹息道。“展览会之画”顿时被笑声所包围,就连竖起耳朵听着的其他客人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