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珠算

林老爷瞥她一眼,他鼻间重重哼了声,抡起铁锤锤向凳子腿,老神在在地说:“小女娃考试又考不过吧。”

这事儿果真被他猜中了,林羡清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另一件呢?”他问。

林羡清慢吞吞把装着算盘的袋子拿出来搁在他眼皮子底下,然后转身拖着一条腿跑,溜进房间里后把门反锁。

半分钟后,院子里传来老人的怒吼:

“你这败家子把我的传家宝弄成这个鬼样子!”

林羡清连忙锁上窗户,跳上床去用被子盖住头。

她现在住的房间是爷爷奶奶以前住的,很小的时候爸妈就把她丢在这里,爷爷奶奶把大房给了她,两个人搬去挤书房。

后来奶奶生病去世后,就剩爷爷一个人住书房,老人家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就爱干干木活儿、打打算盘,林羡清这个房间里还有林老爷以前参加珠算比赛得的奖,摆了一橱柜。

林羡清小时候不懂事儿,手欠得很,撕了他几张奖状,老头气得从街这头追着她打到街那头。

那气势跟当年逼她进珠算班时有得一拼。

就是因为知道林老爷有多宝贝他这古董算盘,林羡清才怕成这样,躲了一晚上不敢出门。

大概到晚上九十点左右,天上疏疏朗朗挂了几颗星,月牙露出尾巴,剩下的都隐匿在云层之后。

这地方早晚温差大,中午热得要把人烤化,到了晚上就冻得人直打颤,林羡清到这个点儿了还没吃晚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爷爷气得不想理她,半天也没喊她出去吃饭。

她一瘸一拐地扒到窗口,窗户下面是她的书桌,还摆着她高三的复习书,但是现在都没什么用了,林羡清把乱七八糟的书推到一边,抻着脖子往外看,爷爷房里的灯还亮着。

他正坐在桌子旁边修她的算盘,那把修凳子的铁锤还搁在手边,只不过他拿起来用的时候没像修凳子那样莽撞,小心得很,生怕劲儿使大了。

林老爷的老花镜也用了挺久了,镜框有些变形,挂在鼻梁上的时候总是往下滑,林羡清之前说了好几次让他换,老人家就是不干,他说对旧东西有感情。

旧镜框也好,旧算盘也好,还有那把已经被修到变形的木板凳,林老爷从来没换过,坏了就修,修了接着用。

拉好窗帘后,房间里不透一丝光,黑漆漆的,林羡清抱着腿坐在书桌旁边,背脊往后靠了靠。

坐了一会儿,她撇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见了橱柜里属于她的一小块地方,旁边都是林老爷的得奖记录,她的只有一个小角落——因为她根本没得几个奖。

能摆上去的更是少得可怜。

虽然她学珠算学了很久,但是一开始是被爷爷逼进来的,那时候逆反心理很重,成天插科打诨根本没学什么,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什么成就,如果说林老爷这规矩刻板的一生有什么败笔,其中一定有一笔是她添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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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盘被林老爷修了下,钉了几块浅色的木板上去固定住,看上去有些寒酸,但是林羡清挺无所谓的,把算盘装进包里就去了珠算班。

直到上课时老师让她上去做个展示,林羡清把修好的算盘当众拿出来时,大家那种别扭的视线她还是能很清楚地注意到。

现在这种状况就好比一个家庭贫困的孩子公开站在台前等待募捐,虽然不会有人明显嘲笑你,但是那种同情又怜悯的眼神是避不开的。

甚至连她在珠算班里几个比较好的朋友下课后都来找她,说要不要她们帮忙买个新算盘。

林羡清知道她们是好意,她手指捏着自己的古董算盘,垂眸抿着唇,半晌才说:“不了,这算盘我用惯了,不想换。”

听罢,她们也只是叹气,不再劝她。

上第二节课前五分钟,温郁才姗姗来迟。他好像有特权一样,上不上课完全由他的意愿决定,毕竟到这个阶段,听不听课对他来说好像也没有多大区别。

他坐在林羡清旁边,一坐下就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算盘。

要是比破烂程度,这算盘跟林羡清的比起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羡清瞪大了眼睛看着温郁把拼图似的算盘摆在桌上,她几乎瞠目结舌,指着那团破烂问:“……它遭遇了什么?”

温郁偏头看着她,面色冷静毫无异常,声线是一贯的清冷好听:“哦,它碎了。”

我当然知道它碎了!我又没瞎!

温郁把算盘零件拼了下,终于肯解释:“早上赶车太急,不小心撞碎了。”

林羡清狐疑地看着他,要多大的力度才能把算盘撞成这样,这得是遇上了八级地震吧?

温郁好像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旁边的人看见这两人一人一个破烂算盘,脸上的表情也很精彩。

有几个管不住嘴的当面就开始嘲讽:“我说两位,您俩就拿这玩意儿去参赛吗?”

林羡清刚想怼回去,就被温郁摁住了,少年冷着眸子抬眼,漆黑的瞳孔盯着对方,直接开口:“嗯,对,我就是用这样的算盘过的级,有什么问题吗?”

说着,他还极为无辜地轻歪了下头,说话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字里行间却夹枪夹弹的,挑衅意味极重。

偏生那人是个经不住挑衅的,火气当即窜上脑门儿,站起来大拍桌子叫嚷:“你口气挺大啊,虽然我等级比你低,但你拿个一拨就散架的破烂算盘能怎么牛?”

林羡清眉头一跳。

站在她们面前这个寸头小四眼叫祝元宵,珠算刚考过普通一级,马上就要跃到能手六级了,这人是珠算班里除了林羡清外考级最高的了,如果温郁有个能使的算盘,林羡清肯定百分百相信温郁能赢他,但拿着这个破烂算盘……还真挺不好说。

她顺手抓着温郁的胳膊,凑近他耳畔小声说:“你别轻敌啊,他不菜的。”

温郁扭头看着她,语气也很认真:“我没觉得他菜。”

他把林羡清的手抓起来搁在桌面上,神色自若:“实话实说也不行?”

林羡清:“……”

趁着老师还没来,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把桌子拼在一起,祝元宵和温郁两个面对面坐着,各自面前放着把算盘,林羡清正埋头给他们出题。

考虑到祝元宵还是普通级,公平起见,林羡清乘除题出得并不多,只是在最后计算总值时设了个大额乘法的关卡,主体还是加减法。

对抗开始后,祝元宵立马拨起了算珠,珠子打在隔盘上啪嗒响,而温郁这边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林羡清守在温郁桌旁,因为他的算盘是坏的,温郁只能用左手挡着,避免裂开的算盘碎片到处滑,他只有右手正儿八经地在拨珠子。

围观的人自觉分成两拨围在桌子旁边,一群人看得正起劲儿,连刘老师来了都不知道。

刘老师背着手来凑热闹,他手里拎着书和算盘,脖子前倾挤进人堆里。

温郁有条不紊,骨节分明的长指四处游走,轻轻拨动珠子,低敛着长睫,神情带了些漫不经心,就好像是短跑比赛里突然来了个闲庭信步的散漫人。

更神奇的是,这个散步的人最后拿了第一——温郁快了祝元宵七秒报出答案。

祝元宵还有些不服气,红着脸鼓着腮帮子,大叫着要再比一次。

林羡清扬着眉回他:“拿着个破算盘跟你比本来就是让着你了,别说你没赢,你就是赢了又能证明什么呢?”

这个道理想必祝元宵也懂,你可以接受别人以处于劣势的状态挑战你,但是你不能要求别人要以劣势条件跟你比赛。

见两人争得吹胡子瞪眼,刘老师适时出来调解,他抬手拉开怒气冲冲的祝元宵:“行了行了,技不如人就不要觉得不服气了。”

“等你什么时候能考到能手一级,温郁同学也欢迎你再来挑战。”刘老师扭头看向温郁,“对吧?”

温郁仍坐在原地神色未动,他背脊挺得笔直,闻言敷衍地点了几下头。

“哼。”祝元宵偏着头还不甘心,他定了目标,“能手一级算什么,我要拿珠心算一级。”

这话听得林羡清心里不舒服了,林老爷从小跟她说的是:“珠算一定要摸到算盘,只有手指头摸上了珠子,才算没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丢掉。”

但是现在的形势是:所有人都认为珠心算是比珠算更高级的存在。

林羡清不能否认,但也许是家庭教育的原因,她还是更喜欢珠算而不是珠心算,只有摸到了算盘,她才能心安。

所以在听到这话的时候,林羡清眉头轻皱了一下,但是每个人都没有资格对别人的价值观评头论足,所以她也就没出声。

人都散了以后,刘老师把自己的算盘推到温郁面前,他缓了几秒,突然开口问:“你为什么要砸了自己的算盘?”

大概十分钟以前,他在办公室里坐着,突然听见啪嗒一声响动,刚走到门口九看见温郁淡着一张脸,抬脚在算盘上踩了好几脚,直到算盘变得稀烂,少年才蹲下身子把残骸收进书包,然后面不改色地走进教室里去了。

林羡清就坐在旁边,听完这话就怔住了,原地眨了几下眼睛,然后转头看向温郁。

他仍旧处变不惊,好似天地在他面前崩塌都换不来他一次颤睫,温郁轻抬眼回视着刘老师:“我忘了为什么了。”

像是也觉得这个回答太过于敷衍,温郁略抿了唇,补充说:“可能是我想快点换个新算盘?”

刘老师:你问我干嘛?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他默了几秒,有种无计可施的无奈,叹着气说:“这算盘你先拿着用吧,等你换了新算盘再还我。”

温郁没客气,大方收下了。

刘老师走到讲台上以后,林羡清才得了空凑过来问他:“你刚才干嘛骗我说是不小心撞碎的?”

她一副“我很想知道”的表情,刘老师在讲台上大喊着安静,吵嚷的教室慢慢回归平静,又小又闷热的房间里只有十几个人的呼吸声,窗外蝉在叫,风掠过桦树发出阵阵婆娑声。

温郁在下一刻撩起眼皮看她,轻声吐了几个字:

“谁知道呢?”

静得出奇的教室里,他的声音落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