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这是一场空前的大决战。
北陆柴田胜家
近畿羽柴秀吉
“归属谁方才能保平安?”
这是目前摆在织田家众大名面前一道难解的命题。柴田与羽柴的对立表面看虽是一场信长遗产争夺战,但事实上谁若取得这场争夺战胜利,谁就将会夺取天下。因此,此时确为史上空前、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
“跟谁走?”
像近江日野小城主蒲生贤秀那样人品高洁、忠厚老实的大名们,如今也开始头疼起来。柴田与羽柴,选择一旦失败,家族与居城以及领土,无疑将全被消灭和失去。
“有何感想?跟谁有利?”
一日,蒲生贤秀叫来长子蒲生氏乡一起商量。蒲生氏乡是一年方二十七岁的年轻大将,智勇双全,备受信长宠爱,常随信长行动。
“父亲大人做何打算?”
“嗯,正不知如何是好。按常识,应归修理亮一方。”
确实如此。柴田胜家英名威震天下,况且还是织田家首席家老,血统高贵,虽然领地都在北方,但却是织田势力圈中信长分给属下大将的最大领土。
胜家在织田家中血统之高贵,从其夫人身上即可看出。胜家第一任夫人是信长从表妹。此夫人死后,胜家长期守鳏不娶。但近日却娶了信长亲妹阿市。阿市本来是嫁给近江浅井家的贵人。首先是阿市自己表示愿意,而且信长遗孤们(特别是三七信孝)也都说“若是柴田,亲如家族。”阿市芳龄三十六,世称日本第一美人,在信长遗产中,被看作最为华丽的亮点。胜家此时六十一岁。六十一岁新郎感谢自己的幸运,清洲合议结束后,便举办婚礼,婚礼结束后便带阿市回越前北庄城去了。由此一来,胜家在织田家中地位甚至比信长在世时还重要。
“由此看来,似应归附柴田。”
父亲贤秀说。但氏乡却连连摇头。
“柴田也许确为织田家中流砥柱,但于我等加盟大名来说却并非知心大将。”
胜家因为出身祖辈侍奉织田家的名门世家,门阀意识相当强烈。信长在世时,属于柴田胜家系列的大名们,要么是祖辈侍奉织田家的世家,要么是祖传大名,总之都具有祖辈效力织田家的高贵血统。下边试举柴田系列主要大名如下:
能登七尾城主前田利家
越中富山城主佐佐成政
加贺尾山城主佐久间盛政
越前大野城主金森长近
加贺松任城主德山则秀
其中金森和德山虽是尾张以外出身(金森出身近江,德山出身美浓),但自年轻时便效命于织田家,所以其地位也相当于世家。总之,氏乡指出柴田胜家性格是:
“本性偏袒,特别偏袒家人、谱代、同乡等,我等信长公晚年时才加入织田家家系,在柴田眼中,与他人无异。”
在这点上,信长在世时秀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杂牌大将。秀吉心腹大名有野武士出身的蜂须贺正胜;近江睿山僧兵队长出身的宫部善祥房继润;奈良兴福寺僧兵世家出身的筒井顺庆;只知生于美浓、身份不明、浪人出身的仙石秀久权兵卫等,他们多数人出身经历富有传奇性。其他还有几个旧荒木村重家系大名,他们都是新加入织田家的大名,本为住在摄津的足利将军麾下的武士。有高山右近、中川濑兵卫等,再加上京都出身的细川藤孝。细川为拓展自己家运,主动投身秀吉麾下。
“羽柴几无纯正织田家血统之武士。羽柴大人若夺得天下,势必优待我等外来大名,拓展我等运势。”
“噢,如何是好?”
蒲生家商量再三,得不出结论,最后只好占卜求解。日野城下成愿寺住持阳春长于周易,被他们请来,令居一房中占卜。出卦为:
东北 失朋
西南 得朋
东北当为胜家,西南当为秀吉。蒲生家看到占卜结果,终于下决心投靠秀吉。
秀吉本人当然没有心情搞八卦。他骑在马背,用力抽打马屁股,自言自语:
“俺最大长处即为盖世无双之拼命三郎。”
确实如此。这一时期,秀吉几乎没在某一地方长时间停留过。刚知道昨日在姬路,两日后又出现在京都。他辗转各地,不断完善战略。
“竭尽智慧,巧对胜家,坑蒙拐骗,无所不用,最后必使他欲哭无泪。”
为使柴田胜家那傲慢不逊的蠢笨身体痛摔倒地,秀吉夜以继日,使出浑身解数,想出各种计谋和手段。
“如今必须与猴子互比智慧。”
胜家也如是说。其实应说互比骗术更为确切。而说到骗术,胜家所使骗术一般来说总比较简素和阴暗。
这在清洲合议时便有所表现。他计划在宴会场直接下手斩杀秀吉。如此简单的手段,当然容易泄漏风声。结果被秀吉事前觉察,一溜烟从清洲跑掉。秀吉在这种情况下果然像野猴般反应灵敏。
“无所谓,还有一手。”
胜家又想出一法。他派使者出访秀吉。此时秀吉离开姬路,正住在京都南山崎宝寺城内。秀吉在宝寺城内接见胜家使者。
“胜家这贼,又有何鬼点子?”
秀吉懒洋洋接见使者。使者传达的胜家传言是:
“欲在岐阜举办信长公葬仪,敬请列席。”
胜家作为织田家首席家臣,计划主办信长葬仪。他要以此为借口,诱秀吉钻入自己圈套,届时伺机杀害。
秀吉想:
“此计确出那贼之手。”
虽然胜家年轻时就被人称作“黑心人”,或“弯弯绕”,但在秀吉看来,其计谋单纯浮浅,缺乏智慧。
“当然参加。然葬仪在岐阜或清洲举办,却属不当。”
秀吉痛快回答。岐阜和清洲确为信长公发祥之地,但也仅是发祥之地而已。若要索求与信长公的因缘关系,那么安土更为合适。再说,信长公为朝廷右大臣,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其本居除京都以外都不能算。而且信长公是在京都突遭不幸,冤魂还萦绕在京都上空。再说,信长公为钦差大臣,若在京都以外安葬,似不合适。
“因此,应在京都举办。”
京都是秀吉的势力范围。若在京都举办,胜家害怕,绝对不敢来。
使者无言以对,只能赶紧回去报告。胜家找不出理由反驳秀吉的主张,他只好置之不理,从清洲撤回自己居城北陆越前北庄城而去。葬仪一事,也便不了了之。
“笨蛋!”秀吉觉得,“归根结底仅为土老帽大将一个!”
秀吉这样想,是因为在葬仪问题上胜家智慧浅薄迟钝。胜家对葬仪所赋予的政治价值,似乎只有诱杀秀吉而已。
但秀吉却不同。他知道谁主持操办信长葬仪,就等于谁向天下宣布自己是正统继承人。具有如此重大政治意义的事项绝无仅有。若是秀吉自身,他觉得自己必须做到:
“无论如何,绝对举行!”
但胜家却回北陆而去。政治意义如此重要的葬仪,却被他像忘掉的东西那般扔下便走了。这么看来,能有捡拾这一东西资格的,除秀吉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人。而且秀吉是主导山崎之战,消灭光秀,为信长报仇的大功臣。由他来主宰信长葬仪,当属最合适人选。
“胜家抛弃葬仪。他人更不会要办。秀吉俺虽屈居织田家重臣末位,但却不得不为旧主举办葬仪。此番苦衷天下人应可理解。此事若成,则恰似胜家专为俺秀吉苦思冥想出如此上策一般。”
“胜家那厮!”秀吉不禁又想,“如今日夜沉醉在越前北庄闺房,吸吮着阿市公主果香花蜜。”
想到这里,秀吉便不由妒火中烧。可回头再想,又觉胜家愚蠢可笑。对胜家来说,如今是其生涯最为关键的时期,可他却在这关键时刻娶一主家女人,以六十一岁高龄,每日不得不做出一副新婚燕尔状,实在愚蠢可笑。不过胜家这一行为同时也诱发出秀吉心中妒火。
言归正传。
秀吉必须着手准备信长葬仪。在准备活动中,最为重要的是如何创造自己作为葬仪主宰者的身份和地位。
他上京,特意访问信长在世时就与自己关系紧密的公卿大夫菊亭大纳言。他见面劈头便对菊亭说:
“敬请指教!”
“何事何事?任何事皆可商量!”
菊亭晴季圆滑应付,把秀吉领到茶室里坐下来密谈。菊亭从前就相当于秀吉宫廷工作的私人参谋,而今形势急变,使得秀吉的存在突然变得巨大,所以他也想通过秀吉提高自己在宫廷中的地位。菊亭本来就长于策划,在策划方面他才能绰绰有余。
“请说。万事不难。”
“官位。”
秀吉开门见山。想要高位官职。理由就是为了主宰葬仪。
“大人知道俺在织田家不是首席家老,主持信长公葬仪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织田家席次仅为一私家家臣序列,而官位则为天下公职。请想法搞一高于胜家的官位。”
菊亭击掌应道:
“理所当然!”
菊亭晴季说,信长本为朝廷最高位右大臣,若主宰其葬仪者仅为“从五位下筑前守”,则有些说不过去。
“足下可明白?”
“何止明白!”
晴季满脸堆笑大叫道。
“中将如何?”他讨好地说,“中将可也。若希望得此职位,朝廷工作鄙人全包。”
“然一步登上中将,恐不合适?”
“不怕。此事简单,鄙人自有妙法。先当少将即可。少将上任三日后,再升任中将即可。其中做法,全交鄙人可也。”
“拜托。然鄙人少将足矣。”
秀吉坚持只要少将。在此敏感时期,若突然三级跳当上中将,反而会让世间反感。若为少将,则因有在山崎替织田右大臣报仇一战之功,如此程度的荣迁世间应可接受。
秀吉知道:
“自己如今诓骗的对象是天下世人。”
他必须要有这种感觉。直至六月信长不幸身亡为止,他秀吉只要蒙骗过信长一人即可;可如今他要瞒天过海,其对象不是信长一人,而是天下世人。
十月三日,羽柴秀吉被朝廷封为“从五位上左近卫少将”。此时距在山崎消灭光秀仅四个月。我们今后应把秀吉称作:
“羽柴少将。”
秀吉从菊亭家赶回居所,把自己胞弟羽柴小一郎秀长等有办事能力的侧近们都集中起来,命道:
“诸位,葬仪一事……”
连续不断发布命令的秀吉脸庞,泛出少年般鲜艳血色。
“有何喜事?”
甚至连其胞弟小一郎都觉得秀吉神气有些不正常。
但即使秀吉自己想抑制狂涌而出的兴奋也抑制不住。首先是他喜欢这种兴奋的感觉。秀吉对这种——怎么说呢,发动大量人力举办某种大型活动(比如后来他举办的、流传后世的北野大茶会、后阳成天皇聚乐第行幸、肥前名护屋化妆游园会、醍醐赏花等),刚开始策划便热血沸腾,脸庞绯红。此次信长葬仪,其实就是喜欢大操大办的秀吉的最初一次大型活动。
秀吉告诉大家:
“此次将举办日本开国以来最大葬仪。”
事实上,他主宰的这次葬仪的各种纪录,在他以前当然没有,即使到如今,也从来无人打破。
在举行葬仪以前,秀吉奏请朝廷,给信长追谥最高官位:
“从一位太政大臣”
对死者来说,此举无疑为无上荣光名誉。秀吉还给信长追谥戒名为:总见院殿赠大相国一品泰严大居士。
信长葬仪从十月十一日开始,一直延续到十五日。仅葬仪警备士兵便达三万,这一数字占羽柴秀吉现有兵力(可动员兵力)一半。没有战争,却发动如此大量兵力到京都,秀吉一方面是要向天下夸示自己的实力,另一方面,也是想以此淡化北陆柴田胜家的影响。
葬仪在紫野大德寺举行。参加葬仪的僧侣不仅有禅宗,其他八宗全部到齐,僧侣总数超过五千。
再看信长那豪华棺柩。灵柩用金丝纱及金线织花锦缎包裹,外椁金银装饰,架于灵轿之上。灵轿抬杠由信长四子,即秀吉养子于次丸扛抬。扛抬灵轿的孝子只有于次丸一人。因为其他遗孤出于各自的政治立场,都未上京来参加葬仪。无奈,只能让池田辉政等冒充孝子,一起扛抬灵轿。
灵柩中其实并无信长遗骨。因为信长在本能寺事变大火中自杀,尸首在大火中早已烧成灰烬。
“无遗骨,如何是好?”
负责操办葬仪的胞弟小一郎问秀吉。
秀吉回答:
“无妨。微尘黄土,正是大人所望。”
信长生前,像他爱唱的《敦盛》歌谣中所说那样,认为人生“如梦”。他对传教士们公然否定灵魂的存在,公然声称自己为无神论者,“人死则荡然无存”。所以遗骨变成灰烬,正是信长信念。秀吉令人用高价香木雕刻一尊佛像,入殓到棺中,替代信长遗骨。灵柩被抬到莲台野火葬处火葬时,随着熊熊火焰,香木微粒飘散四方,随风而逝。
为供养信长,秀吉在大德寺山内建立总见院。秀吉特意施舍钱一万贯、米一千石作为供养。并寄赠银一千一百枚、俸禄五十石作今后维持费。
消息传到北陆柴田胜家耳中时,胜家半边脸抽搐一下,冷笑道:
“织田家掌门人三法师公未参加之葬仪,如何能算葬仪?活像叫花子跳歌舞伎——献丑。”
确如胜家所言,织田三法师没有列席葬仪。
清洲合议接受秀吉主张,立三法师为织田家后继。推举三子信孝的胜家以失败而告终。但胜家并未甘心罢休。他与信孝密议后对信孝说:
“三法师公绝不能交给羽柴!”
随后信孝以“养育”为名,把三法师控制在其居城岐阜城内。在这点上,他们违反了清洲合议。清洲合议内容是“三法师公暂住近江安土城。”按合议,三法师如果能入住近江安土城,而近江为秀吉领地,则秀吉便能拥三法师公而令天下了。但胜家并未遵守这一合议,他在背后做动作,没有放手信长这个嫡孙,让信孝固守在岐阜城内。由此看来,这次清洲合议,却是以秀吉的失败而告终。
胜家有其自信。
“暂时任由羽柴大搞欺世葬仪,甚至收买公家,取得少将官位。将来时机一旦成熟,吾必将收拾这猴崽子。”
可能因为他对自己军力过于自信,因此行动总是迟缓。比如身在近畿的秀吉想出十个计谋,采取十个措施,胜家却至多慢腾腾地采取一个对策。他稳坐越前北庄城,几乎没有任何举动。
秋越来越深。
对胜家这一北方霸主来说,天气是他最头疼之处。北陆入冬早,而进入冬季后,积雪封路,军队不能行动,连移动都几乎不能。所以如果冬日近畿中央发生事变,胜家则像被关进雪牢一般,只能干瞪眼,束手无策。
“得把羽柴稳住,直至开春。”
想到此处,胜家急忙把自己麾下大名能登七尾城主前田利家叫来,问道:
“能否麻烦足下去羽柴处一趟?”
前田利家是织田家祖传家臣之一,年轻时勇猛倔强,连信长都觉棘手。但性格纯朴善良,对人热情,在同僚之间口碑甚好。
前田利家年轻时被信长称作“阿犬”,他那时就与秀吉交往不错。“阿犬”是前田利家幼名,有“犬千代”之意。当时前田利家虽属织田家上层阶级,但却与还被称作“猴子”的秀吉关系亲密。还因在岐阜时,他们两家居所相邻,前田利家夫人阿松与藤吉郎夫人宁宁亲如姐妹,所以两家成为至交。
“总之每日与那女人隔木槿绿篱闲谈杂说。”
后日阿松还经常提到当时情况。而且秀吉夫妇因为无子,几年前他们把前田利家爱女阿豪收为养女(后为宇喜多秀家夫人),像自家亲骨肉般疼爱。从阿豪这条线上说,他们两家相当于亲戚。
虽同为织田家家臣,但前田利家和秀吉随后的人生道路却完全不同。随着时间推移,农民出身的秀吉大为发家,成为织田家军团长五大天王之一;而前田利家在织田家长期以来仅为一普通将校,为信长直属赤母衣众之一。信长在任命柴田胜家镇守北陆时,才终于把利家封为大名,分配到胜家属下。利家当初为越前府中城主,后来被封为能登国领主,居七尾城。在织田信长旧体制下,他照旧受胜家之命而动。
“拜托!”胜家说,“足下与筑前至交。此番出使,非足下不能善任。有劳足下出使一趟。”
“何事?”
“实话说……”胜家首先得瞒过利家,“在下欲与筑前恢复秦晋之交。在下近日心疼难忍。大人不幸遇难,尸骨未寒,而织田家重臣却互相谩骂,欺诈愚弄,几至对战。如此以往,大人在天之灵不能安息,三法师公亦不能放心。在下欲让步若干,与羽柴弟重修旧好,足下意下如何?”
“大人……”利家听着听着便泪流满面,“大人所言极是。鄙人为此,日夜心痛。如此一来,三法师公之未来,必将万寿无疆。”
“对!”
胜家手拄肘几,抬起他那巨躯,换个姿势又坐下,说:
“拜托。有劳亲自出使一番。”
此事非利家不能成。上述意思从利家口中说出,秀吉总该相信。
十月二十八日,以前田利家为正使,不破光治、金森长近为副使的柴田胜家使节团从越前北庄城出发。胜家托他们带的见面礼是盐腌香鱼两桶、酒糟腌菜两桶以及越前产棉花千把。棉花刚开始栽培不久,当时为较贵重礼物。
此番会见,无疑是较量智慧。
偶然,在他们到达前日,秀吉与黑田官兵卫杂谈:
“柴田之痛,在于大雪。”秀吉说,“柴田定会觉得入冬后,俺秀吉将趁越前被大雪封山之机四面出击,扩大地盘。他势必因此夜不能寐,寝食不安。思前想后,无计可施,只能派使者来求和。而使者,则为老实忠厚之又左无疑。”
“啊,竟推测至此!”
官兵卫故装惊讶。其实这些情况,官兵卫早有所察。
“且看,又左定会来访。”
翌日,果然前田利家与其他两人造访秀吉在山崎宝寺的临时居所。他们先到富田信广左近将监居所,请富田信广带信给秀吉。
“啊!”
秀吉击掌欢叫。在表现兴奋心情上,如今的秀吉与当年的猴子同样轻率。
“官兵卫!来了来了!”
“大人果然火眼金睛!”
秀吉凝视官兵卫片刻,突然笑出声。官兵卫迷惑不解。
“官兵卫,汝早有觉察?”
“绝无!”
官兵卫故作严肃表情。其实官兵卫只是没想到使者为谁而已。他暗自想:
“所差唯此而已。”
若要衡量秀吉与官兵卫智慧之差异,那不过是秀吉总能进一步推测到人名而已。
秀吉急步赶到书院,看到利家,急忙冲上前去,像要撞到利家一样拉住利家双手道:
“啊呀,又左,日思夜想啊!”
说完双眼自然涌出眼泪。秀吉原本随时都会感动得大哭大笑。但如今的秀吉,不论诚实还是感伤,甚至友情以及热泪,所有感情和表现都是他政治利用的商品。他自己最为清楚这些商品的利用价值。
“哇……哇……哇……”
利家也被感染得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但利家的眼泪,却天真并诚实。
“岐阜一别,有如千秋啊!”
利家边哭边说。他们共同的主人信长在本能寺遇难后,秀吉替信长报了仇。以此为分界,他们双方分属了不同政治阵营。
“有话要说。”
利家作为使者,要传胜家所托之言。但秀吉对不破与金森也嬉笑道:“我等互为挚友。严肃拘谨之话无聊。诸位有酒且喝,有歌便唱,不亦快哉!”
秀吉边喊,边命家臣备酒上菜。城内顿时像过节般热闹起来。
“但……”
不破光治挪膝向前,还想行使他作为使者的职责,但却被秀吉烦躁地制止:
“别急!有话边喝边说不迟。”
秀吉像用手揉一团废纸那样把不破的情绪揉成一团随手扔掉。
酒宴开始。
按当时最高礼节,上菜斟酒的,都是羽柴手下高官们。秀吉胞弟羽柴小一郎等斟酒陪酒,蜂须贺正胜们端菜上菜。秀吉离开自己座位,亲自到使者们面前,与他们干杯。秀吉不会喝酒,他每次只舔一下杯沿儿。但最后还是从耳根到脖子,红得像被剥掉皮肤一般。
“俺说啊,诸位弟兄!”秀吉拉开他那破锣嗓子,用尾张话愉快地说,“汝等既为修理大人与力,则与俺无论关系如何好,交战时也不会少射一箭。”
“此正是在下为难之处。”
利家抬起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腕,把手关节捏得嘎嘣嘎嘣响。他自小名叫犬千代时以来就有这一毛病。
“因此,俺说兄弟啊,若不能与修理大人重修和好,那左右为难的只能是织田家我等众人啊。”
“又左仅为此而来?”
“正是啊!”
利家与其他两人击掌称是。利家他们探出身道:
“此次游说若不能成功,我等只有切腹。”
他们说这些似乎是真话。
秀吉想:
“胜家这贼,轻易便欺骗了老实巴交的利家!”
但他脸上却并未丝毫表现出来。他一把抓住利家手道:
“怎能使弟兄们切腹?若要弟兄们切腹,俺愿吞食世上所有苦果。即便吞下利剑亦在所不辞。为天下,俺不能原谅修理那老贼。但若兄弟你说和睦为好,俺便与那老贼和睦无妨。”
“啊!”
利家与另外两个副使同时扔掉手中酒杯,摆好坐姿,向秀吉低首表示感谢。利家他们连连点头,甚至感动得哭出声来:
“大人愿接受和睦?”
利家拉住秀吉手道:
“为兄弟愿抛头颅洒热血。此番恩情,永生不忘。”
其他两人也同样喊叫。事实上,他们都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利家后来归服秀吉,不破光治与金森长近后来也成为丰臣家忠实大名。
“不过,”秀吉说,“有一事相求。”
他要提出条件。利家他们也觉得秀吉如此简单答应让步过多,心里甚至期待秀吉提出某种条件来。
“亦非大事。”秀吉说,自己“希望经常去岐阜看望三法师公,给三法师公请安。但去岐阜途中却无休息之所,很是困窘。”
他提出的是一个不痛不痒、非常温和的条件。
“因此计划在从大津至岐阜途中各处,修建休息所。为此想从贱岳一带砍伐木材。烦请转告修理大人,恳请许可。”
此要求极为合情合理。道路所在的琵琶湖东岸一带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唯深山能长良材。若想要良材,只能到湖北贱岳群山砍伐,那里良质材木取之不尽。
“妙不可言!”一直在背后听他们杂谈的官兵卫不由眯眼赞叹,“原来目的在贱岳啊!”
官兵卫对秀吉的战术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迄今无人知道贱岳山麓一带(琵琶湖北岸地区)有何重要军事价值。
官兵卫觉得,柴田胜家当在明年开春,冰雪融化后起兵攻打近畿。从越前到近江的道路大部分都在山中蜿蜒,越过山岭,穿过山谷,要进入近江平原的最后一座山,就是贱岳群山。因此,与柴田交战战场,无疑应在这一带。秀吉以采伐树木为名,派送大量人夫入山,其目的不外乎是要借机熟悉山中地理环境,为战役做准备。
“啊啊,无可非议。”
前田利家与其他两个副使天真地点头称是。他们说,修建通往岐阜的中途休息所需要木材,应算公用,柴田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他们接受了秀吉两日热情款待,第三日离开山城山崎所在地淀川河畔。秀吉让他们带给胜家的礼物是秀吉领地播磨名产“饰磨褐布”一千匹、明月酒二十桶。
出发后不久,利家突然叫道:
“糟糕!”
秀吉虽痛快答应,但却并未拿到秀吉一字一据,这不成儿戏?其他两个副使也觉得“当然”,金森长近当即掉转马头,回宝寺城。他见到秀吉,说了利家的意思。秀吉拍手笑道:
“当然,当然!”
秀吉如此痛快答应,金森很是感动。
但秀吉脑子却飞速旋转。因这合议书,他突然想到另一重要计谋。他没有使金森看出自己有何变化,只是说道:“但仅带一纸文书回去,不如我方派小弟小一郎亲往越前还礼更为郑重。修理大人也会放心。”
意思是要专门派使节去越前求和。金森大为兴奋,不断点头:
“若能那样,皆大欢喜。”
说完他告辞走出这座临时城堡的玄关。秀吉也脚穿破烂草鞋,送他出来。这座宝寺城,位于山崎有名的天王山山腹。
“好地方!”
金森长近被秀吉送出,他走在通往山下山路上回头看。他觉得,要霸权天下,再无比此地更为绝妙的风水宝地。
秀吉主领地是播州,正式居城是播州姬路城。本来他应一直住在那里。可是他却自上次讨伐明智光秀后,一直住在这座天王山。他加固了宝寺城城郭,住在这里,可以两脚分踩京都和大坂两地。
“看!”
金森想。树枝间粼粼闪光的是淀川河。这条大河北通京都,南连大坂,乘船可直下濑户内海,甚至可以远征九州。
“此人有意夺取天下无疑。”
金森不由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但他面不露色,不疼不痒地说:
“果真霜叶红于二月花啊!”
这个迷于茶道的人物,停下脚步,看着山道两边红叶,发出由衷感叹。天王山南面落叶树多,枫树、盐肤木、黄栌等浓淡相间,色彩丰富。甚至缠绕在树木上的藤,都变成耀眼的红叶。
“天王山秋日美不胜收。”
秀吉也接过金森的话题,认真回答。
“装模作样!”
金森——后成为桃山期代表茶人之一——觉得滑稽。但秀吉当然不知道金森觉得他滑稽。秀吉不幸的是从未学过文字,从不识字。但他这种感伤情调,却与《古今集》情趣相通。他并非一个不分美丑之人。
然而秀吉却马上转换话题:
“北陆红叶亦不错吧?”
“确是。下霜后,红黄绿紫,锦绣艳丽。然秋日甚短,未及享受,便大雪封门。”
“……大雪啊。”
秀吉关心的,其实正在于此。
“雪很多?”
“岂止多,常有整个村庄被大雪完全埋住。”
因此军队集结和移动以及行军等都不可能,所以胜家也不可能会有其他举动——金森当然不说此话,秀吉当然也一言不发。
两人走在山间小道上。
“正因此,北国之春,风光明媚,情景特别吧。冬日北国人期盼春日的心情,感同身受啊。”
话题到此微妙之处,金森感到惊讶。秀吉所言及的期盼春日的心情,不正是柴田胜家的本心吗?秀吉该不是指的胜家心情?金森不知如何回应才好。秀吉看到他为难,特意大笑出声,像要给金森解围一般。他的笑声,爽朗热情,震耳欲聋,林中小鸟都被惊飞。
“果真与柴田完全不同啊!”
金森长近不由地想。柴田胜家英勇豪迈,在武勇上确有不少可取之处。但胜家正像织田家其他人所说那样:
“黑心肠。”
胜家背后总有阴影存在。金森虽知胜家并不像人们所想象那般黑心肠,但至少与人不善,傲慢不逊。
“或非永久效命之大将。”
金森常常如此想。胜家并非金森长近主人。在织田家,胜家只不过是金森上级而已,而金森也不过是胜家幕僚。互相之间本来并非主从关系。其共同主人信长死后,若按现状发展下去,势必将逐渐变成主从关系。既然同是主从关系,趁早脱离胜家,跟秀吉走也许更好。
坡陡起来。
“好可怜!”
金森开始同情秀吉。金森从越前出发时,已经看出胜家命自己来与秀吉重修和睦,其实目的并非在此,而只不过是因北国大雪封山,胜家不得不设法暂时稳住秀吉而已。在这点上,他与天真地相信这次来使真是“为织田家安稳和平”的正使前田利家不同。利家头脑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但金森却有。他知道这次出使,只不过是为暂时欺骗秀吉。所以他感到秀吉可怜,值得同情。
“羽柴大人!”
金森终于还是向秀吉说出自己看法。他说话声极小,几乎与周围小鸟啼鸣声同。
“此仅为敝人推测,不足为信。确确实实仅为推测,但请不要对柴田大人放松警惕。”
秀吉点头道:
“感谢!”
秀吉知道,若不感谢他人好意,会把对方推向敌方。所以他连声说:“所言极是,非常感谢!”不用说,金森长近所说的柴田胜家心中那点小九九,秀吉像看镜子一样,早知道得一清二楚。
十几日后,秀吉把胞弟秀长小一郎叫来,命他做出使北国使者。
秀吉向小一郎详细交代各种应注意事项后说:
“最为重要的只有一事,”秀吉停顿一下道,“此番前往,应缓缓而行,单等北国下起大雪,便火速通报。”
秀吉为得到这一情报以及火速密报,对随小一郎前往的人选做严格筛选。虽仅为初雪情报,但一旦大雪封山,将是胜家行动受限的一个重要信号,所以秀吉非常慎重。
他还交给小一郎随员另一极为重要的谍报任务。开春冰雪融化后,胜家定会出兵。为此他派密探与小一郎同去北国,若发现胜家率麾下大军出动,密探应闪电般向秀吉密报。密探在小一郎结束出使任务离开越前后,应悄然离开小一郎一行,潜伏柴田领内村落或山野。
小一郎最后问:
“与柴田大人对面可有其他应注意之处?”
秀吉边吃自己喜欢的烤米饼(秀吉当太阁后亦身不离此零食)边叮嘱说:
“尽量表现殷勤,小心谨慎,诚惶诚恐。”
如此一来,本来态度高傲的胜家,将会更得意忘形,轻视羽柴。
“稳住那蠢货,直到开春。”
秀吉觉得傲慢与愚蠢是同义词。一个人一旦傲慢,便不可能冷静思考,产生智慧。如今得千方百计让胜家摆足架子,得意忘形,觉得自己是北方霸王。
前田利家、不破光治、金森长近三人为复命,急速赶路。他们为缩短行程,从大津乘船穿过琵琶湖,在湖北长滨上岸,然后出木本,上北国街道,直达越前北庄。
胜家听汇报后非常兴奋:
“筑前那贼,答应了?痛快答应了?”
他因为兴奋,对秀吉希望在贱岳采伐木材的条件,几乎想都不想便随口答应:“小事一桩,可也。”
十几日后,秀吉亲弟羽柴秀长小一郎携秀吉亲笔誓约书来到越前北庄。胜家亲切接见,自己也亲笔写回信,托给小一郎。然后设宴款待。胜家喝得醉眼蒙眬,突然想起一事问道:
“小一郎,听人称汝为美浓守,何时为官?”
小一郎毕恭毕敬回答道:
“吾兄奏请朝廷,赐臣为美浓守。”
秀吉在活动使朝廷封自己为左近卫少将时,同时奏请朝廷任命胞弟小一郎为“从五位下美浓守”。因此,在朝廷的官位上,小一郎与胜家已属同级。
“哦,此话当真啊!”
胜家说着,肝火就上了头。胜家知道,小一郎本为尾张中村一农民,秀吉当墨股守备队长时带到战场,临时让他当上武士。一个穷百姓,摇身一变竟成美浓守,成何体统?
“秀吉不回姬路,一直赖在山崎,岂有此理!”
胜家愤怒地说。秀吉在山崎,威震京都,威慑朝廷,可以随心所欲奏请朝廷封官授禄。
“叫筑前快回姬路!”
“明白!”
小一郎低首答应,说回去转告秀吉。
小一郎在北庄住一宿后,翌日便出发南下。
对胜家来说,自己计谋的各种事项目前都顺利达成。小一郎走后,他马上向伊势长岛城泷川一益派出急使。泷川一益本为织田家五元老(光秀反叛后,现剩四人)之一,如今与胜家结盟,发誓存亡与共。不仅如此,泷川一益出身近江甲贺,富有策划计谋,经常派使者给胜家献策。此次“冬季和睦”策,也是泷川一益所献。
“一切顺利!”
胜家派使者向泷川报告。虽是自己所献之策,但泷川对能如此顺利便被秀吉接受,却感到有些不安。
“那猴子,竟能如此轻易接受和睦,绝不可信。”
他觉得此事背后定有某种诡计。
泷川一益本为浪人,被信长看中收下,后成为五大将之一。他无世家出身的胜家那种文雅大方,看问题角度比较尖刻。
信长正是因为看中他智勇双全才提拔他。织田家最隆盛时,泷川一益被号称:
进亦泷川
退亦泷川
战斗中最为困难的是先锋。泷川却最为合适。因为他不但勇猛,而且狡诈。退亦泷川,是因为撤退殿后比攻击时的先锋更为困难。大军撤退时,只要有泷川一益率军殿后,大家都知道他绝对能顶住追击方进攻,所以都能放心撤退。
泷川另一个长处是善于搞谍报活动。他是近江甲贺郡出身,手下有许多甲贺人和伊贺人,他能从这些人那里得到许多情报,经常献给信长,得到信长赏识。
“这猴子,到底有何诡计?”
泷川一益心怀不安,就从伊势长岛向山城天王山山崎派出大量密探。
但这些密探却无一人回来。
“怎么啦?”
他感到情况非常不妙。后来甚至连派去查找那些密探情况的探子也一去不复返。不久,泷川听到从伏见一带传来谣言:
“地藏鬼现身。”
泷川一益更觉可疑。
很早很早以前,还在文德帝时,文德帝为确保前来京都的人路途安全,在沿途每个路口都设立了地藏堂。那些地藏如今还残留在伏见以及宇治各处,伏见东口木幡山脚下甚至还有一个地名叫“六地藏”。传到泷川一益耳中的流言是,那些地藏每到夜里,便化做鬼怪,在路上夜游,碰到夜行人就抓去吃掉。
泷川觉得,这都是秀吉严密的防谍活动。估计秀吉用的都是蜂须贺正胜手下人,分布在以山崎为中心的近郊交通要道,发现行动鬼祟的行人,就抓起审问。一旦发现真有问题,则毫不心慈手软,格杀勿论。
“这猴子这厮,此次却少有地心狠。”
泷川想。秀吉一贯作法是开放式的。他把对方吸引到自己坦率宽广怀中,笼络对方。秀吉最知道用阴湿和玄乎的警戒体制是不可能收买人心的。
“如此看来,如今他需要采取这种手段。”
泷川警觉到这点。一定是因为需要,猴子才把山崎要塞一带搞成秘密地带。但其中到底有何秘密,为何要搞成秘密地带,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秀吉当然另有目的。他一直在等北国下雪。他要等到初雪下后,积雪不化,再下再积,直到胜家被困越前,手脚被缚时,才发动大军电闪雷鸣般突袭伊势,一口气消灭泷川一益,砍掉柴田胜家一只翅膀。这一军事行动并不违反与柴田胜家的媾和誓约。这次媾和誓约与柴田胜家交结,而与泷川一益并未交结任何誓约。
但这一行动目前绝对不能露出半点风声。
到军事行动开始为止,他即便有十个身体都不够用。他要做许多事情。这些事情,就是外交和谋略。
秀吉的战略思想是,军事上的胜利一定要以外交上的胜利为前提。因此他自年轻时以来百战百胜。
这一时期——亦即胜家被大雪困住手脚束手无策这一时期,才是他秀吉施展浑身解数的千载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