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吉郎主导的播州诸城攻防战,或多或少带上了一些欧罗巴色彩。与其说是因为藤吉郎的时代精神使之,不如说是时代带来如此变化。
实际上毛利方也采用了欧罗巴战术。当时毛利方围攻投降藤吉郎方的上月城,就使用了巨大的攻城用移动炮楼。他们在移动炮楼上安装南蛮舶来的无坐攻城铁炮,向城里发射大量火炮,城里橹楼全被破坏,直接造成城堡陷落。
藤吉郎在攻击敌方神吉城时也采用了这一战法,并扩大了规模。他们高高组建两架移动炮楼,从炮楼上向城里发射大炮(大铁炮)。期间组织人夫前进,掩埋护城河,并从诸国拉来矿夫,令他们从城根挖洞,计划从地下道攻进城里。这种战术,与其说是攻城,不如说是土木工事。
天正中期日本人的意识,以这一时期为基点,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在此之前,攻城战只是蛮勇进攻,全凭士兵勇气和流血。而这一时期的攻城思想,明显发生变化。
这一变化的推进者,就是信长。
听说南蛮人如此这般——信长对南蛮诸事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每次面对传教士,都充满好奇地问这问那。他从对实用性的关心出发,企图改变自己的文明思想。信长敏感地觉察到,只有顺应时代,与时俱进,才能最终成为时代胜者。
信长的智慧之源为传教士们。
“地球是圆的。”
诞生于欧洲不久的这一新概念,远在极东的信长也已知道。
“为何?”
信长是个天生的合理主义者,他执拗地追问,一直要问到自己完全理解。传教士们不得不从上一世纪末出现的天文学家托斯卡耐里(Toscanelli)的假说开始说起,然后给他讲哥伦布冒险实证的经过。哥伦布最初出海冒险那年,是信长岳父斋藤道三在京都郊外出生的两年之前,所以并非遥远的过去。
“为何有打雷闪电?”
传教士还给他解释了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们通过最初到日本传教的圣方济各·沙勿略的经验得知,当时的日本人对这类有关科学的话题最感兴趣。当然,信长听后也击掌叫绝。传教士先拿出琥珀,然后用绢摩擦发电,给信长讲解电气原理。
传教士说,琥珀古希腊语称之为electron,不仅琥珀,万物摩擦都会产生电流,但万物中只有琥珀产生电流的现象最为明显,所以把这种生电现象也称之为electricity。雷电也是空中产生的电气现象。为了说明“空中”这一概念,他们又给信长讲解空气为何,为何会有风等。
信长也知道了望远镜的原理,知道了放大镜的原理。他为南蛮人的新知识感到高兴,自任这些南蛮人的保护者,允许他们在京都以及安土城下修建教堂及学校,允许他们修建南蛮人专用住宅。那些南蛮人建筑集中地区,被织田家人称作:
“大臼。”
指的应是上帝(Deus)。这一地名,直到信长死后四百年后的今日,还在使用。
信长的思想,特别是军事思想,多受与自己天性相配的欧洲智慧影响,其思想内涵也因此而得到充实。但他却在相信神的存在这一最关键问题上,一直持有怀疑,所以他从未想要皈依天主教,成为信徒。
我们再来说藤吉郎。
在围攻播州三木城时,谋士黑田官兵卫告诉他自己是天主教信徒,并问他:
“大人亦皈依如何?”
官兵卫因在伊丹城长期的牢狱生活,一条腿已不自由。但体力回复却很快,不久便参加到藤吉郎围攻三木城的战阵中,像从前那样,当藤吉郎主参谋。
“奇妙!”
藤吉郎像个小女孩般天真地说。藤吉郎性格天真开朗,万事顺势直言。他知道作为主将,自己这一爽朗性格正面影响着全军士气。
“奇妙?何以为妙?”
官兵卫笑着反问。
“难道不奇妙?时至今日才……本人连日本古来神佛都从未信过,足下在本人身边时日不短,并非不知,为何时至今日才劝说本人皈依南蛮神?”
“南蛮神,”官兵卫说,“不同。”
“所言极是,是不同。”
这一点藤吉郎承认。南蛮神确与日本神佛不同。为何呢?因为他们有新的攻城法,能用蚕丝以外的动物体毛织造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华丽地毯。望远镜是他们的,越洋过海的大帆船也是他们的。他们主张,只要相信他们此宗旨之神,便会有如此绚丽多彩的智慧。两人所说南蛮神与日本神佛不同,也就是这一意思。其他比如教义等,与石山本愿寺所宣称的阿弥陀佛如来为宇宙唯一神圣似无多大区别。
“官兵卫果真为努力家啊!”
“何以见得?”
“官兵卫本已智慧过人,却还为充实智慧皈依天主。”
“所言……亦对。”
官兵卫苦笑一下。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不仅官兵卫,包括荒木村重以及大友宗麟等具有贪婪求知欲及向上性格的一伙,争先恐后皈依这一宗门,其实也就是因为皈依后便能知道该宗门背后的新文明,便能知道宇宙和世界之原理,而通过这些新知识,还能丰富自己的想象力。若不是因此,至少如官兵卫之类便不可能信这一门宗教。
官兵卫在自己马前挂着画有十字架的马标。但这并非因为他虔诚,而是他欲向敌方夸示自己才智所用的一个小小装饰而已。
话说回来。
“大人为何不愿信教?”
官兵卫如此问藤吉郎,是因为他突然想起藤吉郎的一个行动。
那便是去年五月,发生在安土的一场所谓宗教论辩一事。这次宗教论辩,起因于信长文官日莲宗僧侣朝山日乘建议信长禁止天主教。信长当场命令道:
“既如此,汝等在余前辩论如何?”
朝山日乘的辩论对手是耶稣会牧师贝尔·佛罗艾和日本人修道士罗伦斯。当时朝山日乘被罗伦斯辩驳得无言以对,最后竟然狂叫:
“汝等灵魂为何,昭示于此!”
说完跳起来喊道:
“若不愿昭示,吾便割下汝首,昭示天下。”
他完全狂乱,早已忘了自己是在信长面前。他跑进旁边房子,拿来大刀,就要砍下罗伦斯人头。
藤吉郎恰巧坐在旁边,他敏捷地起身抱住朝山日乘,夺下他手中大刀。藤吉郎抱住朝山说:
“上人请息怒。大人面前不可无礼。且宗旨辩论,若动刀枪,将成佛家耻辱,永传后世。”
因此可说藤吉郎救了传教士们。藤吉郎此举,在安土和京都信徒中广为流传,到处谣传:
“羽柴大人当亦愿听我主福音。”
产生这一看法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同时在座的明智光秀和丹羽长秀本来反对天主教,他们不但稳坐不动,反而露出一副期待发狂的日莲僧把那两个牧师杀死才好的表情。所以信徒们把藤吉郎猛然站起制止日莲僧的举动看作他对天主教有好意也是理所当然。
官兵卫正是听到这种传言,才特意直接问藤吉郎。
“好意是有,”藤吉郎当即回答,“但本官不行。”
“为何?”
“这厮!”藤吉郎猛捶一下官兵卫背,“比谁不明白?”
藤吉郎说的是女色。藤吉郎喜欢女人的程度,非同寻常。可天主教坚持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十诫第七戒即为“汝不可奸淫”,对性欲管制相当严格。藤吉郎若信教,那么他就只能把深藏在播州姬路城和近江长滨城以及安土府邸等的妻妾全都放手。如果那样,他宁愿选择死。
“上总介大人如何?”
官兵卫问。意思是说信长为何不皈依天主教呢。对此愚问,藤吉郎笑答道:
“上总介大人另当别论。”
信长的精神世界总是充满自由气息,他连自己的框架都不愿设立。以信长之性格,自投罗网,接受他人创建的信条束缚是不可想象的。想象本身便是滑稽可笑的。信长自身肯定从未想过此类事情。
“本人也同样。”
藤吉郎暗自觉得自己器量比信长更大一圈。而且自己与信长同样,思想不受局限,想问题从来都像大鹏一般自由飞翔。藤吉郎知道若不能自由思想,在如今这一时代便会成为败者。钻进天主教那个不自由的框架内,对藤吉郎来说,绝不可能。
“然而……”
藤吉郎却一直思考着天主教。他们带来的西洋文明和物产,解放着藤吉郎的思想,给藤吉郎带来各种刺激。
藤吉郎在播州进行的攻城作战,改变了日本国攻城战术的历史。此番攻城战术虽属藤吉郎独创,但刺激他产生如此创意的,是以信长为中心形成的这一时代的新思潮。
播州三木城被藤吉郎军包围长达三年,此年正月十七日终于陷落。
藤吉郎的攻城法等于在山野建造一座巨大牢狱,把三木城和城内将兵人等全装进去困起来。藤吉郎在三木城周围建造附城、望楼、栅栏、障碍等,十重二十重包围,切断道路,封锁海道。攻城军队像狱卒般只是坚守,并不动手攻城,只等城堡自己干枯凋落。
“这种愚蠢的攻城之法,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因循守旧的老武士们对这种攻城法嗤之以鼻。攻城才是考验一个武士勇气的试金石,只有流血,才能显示武士的勇敢,才是武士们建立功勋的良机。但藤吉郎此法,任何人都无必要流血,同时无论如何勇敢的武士,也无建立功勋的机会。
被围攻一方也几乎没有死伤。他们长期被围困,弹尽粮绝,士气低下,体力消耗殆尽。最后因为饥馑,守城者不能自保,只能考虑如何不失体面地结束战斗。三木城情况是,藤吉郎看准时期,礼貌地说服城主别所长治,劝他投降。“只需足下与重臣切腹,其他将兵一概不问。”别所长治无奈,只能答应,带领妻子兄弟与家老们自杀,三木城像熟透的柿子一般,无血开城。
“本人做法即是如此。”
藤吉郎在这一经验的基础上,增加新手段,着手围攻因幡鸟取城。
因幡鸟取城城主名叫山名中务大辅丰国。后削发出家,自称禅高。他以禅高之名,活跃于织田、丰臣、德川三朝,所以我们在这里也使用山名禅高这一名字称呼此人。
禅高为足利贵族。
“听说深闺藏娇。”
喜欢贵族的藤吉郎早已得知这一信息。
禅高远祖早年住在上州多胡郡山名村,属坂东源氏名流,足利尊氏勃兴时,禅高远祖在足利尊氏麾下为足利尊氏创业贡献巨大,室町幕府成立时,被封为十一国大领主。当时日本六十余州,竟领有六分之一,因此世称:
六分之一大人
但如今早已衰败,仅剩山阴一带还是他们家地盘。山名家绵延二百六十余年,鸟取城主山名禅高为第十二世。
山名家如今臣属毛利家。
“何样人物?”
藤吉郎让黑田官兵卫打听后,得知禅高年方三十三四,容貌秀丽,善为和歌,喜好茶道,自尊心强,但却缺乏上进心,不习武道。如此看来,活生生一个典型名门贵族。
“家臣们忠诚否?”
“否。那里与同为名家的别所长治大相径庭。”
三木城主别所长治性格清廉、人格高洁,人虽年轻,却备受家臣及播州一带地方武士们拥护和爱戴,城内充满为别所不惜牺牲的精神,所以藤吉郎围攻三木城费劲吃力。但鸟取城山名家,似乎完全不同。
“自以为是。”
禅高遇有重大方针从不与家臣商量,全由他自己一人随意决定。山名家虽为历史悠久的大名,可山阴一带尼子家勃兴后,马上臣服尼子家;待尼子家衰落,毛利家强大后,摇身一变又对毛利家俯首称臣。当时为表示臣服,重臣们也得把自己妻子等送到对方去做人质,若反叛,这些人质皆会被杀。事实上因禅高反叛尼子,转而臣服毛利,送到尼子家的重臣们妻子等全员被杀。仅此一事,便足以使重臣们对禅高怀恨在心,所以家中几乎无人相信禅高。
“如此再好不过。”
藤吉郎说。这种性格更为容易游说。他马上派使者去鸟取,说服禅高归属织田家。
禅高动摇了。他赶紧招集重臣们商量对策,但重臣们却同声反对背叛毛利。因为如果背叛毛利,那身陷毛利家的人质全会被杀。
禅高无法,只能表示拒绝。藤吉郎在姬路大本营听到这一回信。因为早有预料,所以他并未感到意外。藤吉郎另有秘法。
“关键在鹿野城。”
藤吉郎觉得。
藤吉郎看出来,鸟取城的命运,其实决定于其西方十五公里处的小城鹿野城。
鹿野城是以艺州广岛为根据地的毛利家在日本海沿岸最前线基地,兼有监视毛利友军鸟取国山名军的重任。
毛利把山名家送来的人质全部集中在这座鹿野城。所以山名禅高千金也在此城内无疑。藤吉郎计划抢出这些人质,迫使山名禅高投降,最终无血占领鸟取城。
“此人可用威逼利诱。”
他早已调查清楚。
天正八年六月,藤吉郎从姬路突然出动大军,进军至今日本海沿岸,把鹿野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鹿野城陷入一片混乱。他们做梦也未想到织田军会发大军专门来进攻如此一座无名小城,城内守军本不过千人。
“进城传达本将之命!”藤吉郎命使者传达通牒,“城内人质即刻一并交出。若交出人质,则解除包围,撤兵不问。若拒命反抗,则火烧城下,踏平城堡,守军格杀勿论。”
毛利家守备队长三吉三郎左卫门尉看到完全不是对手,只好接受藤吉郎通牒,拱手交出人质,自己领兵回广岛而去。
藤吉郎在本营军帐中接见从城内救出的山名禅高家公主。
“好一个二百余年名贵血统!”
藤吉郎被山名禅高公主的高贵气质所感动。他以前曾得到京极家公主,但论美貌,眼前这位山名家公主当更在其上。
但是年龄太小。
“芳龄几何?”
藤吉郎问。侍女接过话题答道:“刚过十三。”
只有十三岁,要区别童女或产女都不容易。
“如何是好?”
藤吉郎确实犯愁。若对一个童女下手,那将贻笑天下。
“与公主有话要说。”
藤吉郎要公主与自己到后边去。
但侍女也跟着进来。藤吉郎想对她说别过来,退回去,只要公主进来,但竟没能说出口,只好让侍女也一起在后边间里面对面坐下来。
“别怕!”
藤吉郎对公主说。
“织田家羽柴筑前守,以不杀无辜闻名天下。汝可知道?”
公主只管浑身哆嗦。
“可对汝发誓,绝不杀公主!令尊虽为敌人,亦可不杀。但为令尊不被杀,须暂借汝,使汝稍吃皮肉之苦。”
“啊,何事?”
侍女抬头大惊。她可能想象到其他有失体统的场面,脸颊一下变得通红。
“好色之徒。”
藤吉郎觉得好笑,“与汝所想不同。”他打开手中折扇,递给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那意思是说,扇扇你那火辣的脸。
“鸟取城令尊,实为可悲。”
藤吉郎开始一本正经说话。鸟取城重臣们皆为毛利派,令尊虽为一国之主,其实是受人操纵而已。如此下去,我方只能强攻。若发动强攻,则令尊当然命不可保。要预防此惨烈下场,如今只能暂且借用一下公主肉体之躯。
“立刻答应!”
“筑前守大人!”
侍女尖叫一声,前扑一步,急切说道:“公主肉身若遭不幸,作为家臣奴心碎胸痛。奴愿替代公主,随大人摆布。不论大人要奴受何皮肉之苦,奴绝不心生恨意。”
“汝?不可!”
藤吉郎忍住没笑出声来,他照例还是一副严肃表情。回头仔细看了一眼这侍女,还不错。肩头和腰间肉感丰满,恰是藤吉郎最为喜欢的那种女人。
“汝等先在后房休息。”
藤吉郎命令后就出去了。当日晚上,侍女陪公主在后房里间就寝。为防止织田家这个长相丑陋的大将晚上糟蹋公主,侍女一晚都未合眼。但直到天亮,藤吉郎都没出现。
翌晨,藤吉郎集合部队,起营向鸟取城进军。正午以前,到达城外驻扎下来。藤吉郎与公主一起行动。扎营后,他召唤公主到桌几前,像慈祥叔父般,看着公主俊秀的脸庞和蔼地说:
“看汝实在可怜,但别无他法,只能先苦汝一下。”
公主对织田家这位大将从见第一面起,便产生信赖感。从藤吉郎和蔼可亲的眼神,风趣开朗的语言,和善豁达的态度看,似不会做出伤害自己之事。
“奴应何为?”
“只需双目紧闭即可。”
藤吉郎和蔼地说。你只要紧闭双眼,其他事情就不用管了。
公主放心了。但随后之事却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公主竟被带到空草地,不管愿意不愿意硬是被拴到摆在地上的一个巨大十字架上。
公主拼命反抗,厉声尖叫。但如果她能静心观察,就会发现藤吉郎其实煞费苦心。因为叫来捆绑公主手足的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少年武士。藤吉郎为此事,专门挑来一群容貌俊秀的少年武士。
其中有一少年发号施令。他个子很高,鹤立鸡群。从他犀利的目光中看不出丝毫和善。
“鄙人,姓加藤名虎之助。”
只有这位少年作为指挥官自报家名。此人即为后日的主计头清正。与长相不同,他说话做事非常慎重。他对公主表现的关心和呵护,公主自己也能感到。但他们对公主所作所为,却是越来越残忍。他们把公主两只胳膊绑在横梁上,压住腰,双腿捆在立柱上。
绑好后,十字架被树立起来,抬到城河边上,立柱被牢固埋住。然后他们在十字架周围堆上干柴,做出准备随时点火状。
城墙上挤满了人。有人从墙垛之间射击,但距离有三百米以上,铁炮打不到这里。后来干脆停止了。
不久,有一人单手持白刃——使者佐证——在头上摇晃着,从羽柴阵地进到城河附近。此人是蜂须贺正胜家臣,名叫青江芳藏,特点是声音洪亮,能传半里之外。他站在护城河边上高声大喊:
“若不开城,此人质将当汝等之面烧死。重臣们人质同样。半刻之内,答复为盼!”
城内大乱。他们马上召开军事会议,决定接受藤吉郎通告,臣服织田一方。他们当即派使者到藤吉郎阵地,传达了决定。
“既如此,则前嫌不究。”
藤吉郎表示同意,然后把那些人质作为织田方人质,同样收容到刚占领的鹿野城内。
但藤吉郎并不能在日本海沿岸驻留大军,他还得把大军带回姬路备用。
藤吉郎任命新近提拔的一个名叫龟井新十郎的年轻人做鹿野城守将。这个龟井新十郎就是一直延续到幕府末期的石见津和野藩主龟井家家祖。出身出云玉造地区,早先效力于山中鹿之介,一起为尼子家再兴而奋斗。失败后,归属藤吉郎。藤吉郎看到龟井新十郎性格快活机敏,直感到:
“此年轻人,有大将之才。”
所以虽然刚加入自己阵营不久,就提拔他为鹿野城守备将领。这种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做法,一方面是他模仿信长,另一方面也说明藤吉郎麾下众多将领中,具有大将之才者并不多。龟井新十郎后官居“从五位下武藏守兹矩”。
后日还有一个逸闻。藤吉郎升任关白后,有日晚上闲谈,藤吉郎随口说:
“不给新十郎封因幡国半壁江山似不行啊。”
龟井新十郎——当时为鹿野一万三千石——接口开玩笑说:
“臣早已对日本国无有兴趣。若有意赐臣,请赐琉球与台湾。”
藤吉郎问是否真心,龟井回答说真有此意。秀吉兴致大增,立刻拿过身边团扇,盖上朱印,书写“琉球守”、“台湾守”文字后,赐给龟井。后日龟井新十郎果真修建征服琉球的军船,出海远征琉球。看到岛影时,突遇大风,只好撤回。龟井新十郎就是如此一个人物。
藤吉郎回到鹿野城,把山名家公主叫到身边,赠给她一套锦绣外套和丝绸内衣。
“受苦了。”
藤吉郎慰劳公主所受皮肉之苦,也恭喜她不惜舍身挽救了父亲大人与鸟取城。藤吉郎还开二三玩笑。对此公主也回报以微笑。由此可见公主开始对藤吉郎产生好感。
“小荣!”
藤吉郎叫公主侍女名。他让侍女暂且离开一时,说自己与公主有小事一件。
侍女小荣已得到藤吉郎所赐礼物,她对藤吉郎人品也有了一定了解。公主也对小荣使眼色:
“走开。”
小荣只好走开。
“其实并无大事。”
藤吉郎轻巧地站起来,走到公主身边,不等公主反应过来,手便伸进公主裙内。
“只想判别汝为童女还是产女。”
公主一脸困惑。
藤吉郎手指在公主隐秘之处不停搔动。说是小事,其实却是如此令人羞辱之事。
藤吉郎终于叹息一声,从公主衣裙下抽出手。
“公主原来还未成人啊。”
藤吉郎露出稍嫌失望表情。所谓小事,仅此而已。藤吉郎本来万事慎重。
“明年开春应该可也。”
进入冬日,却发生了使藤吉郎不可能再把心思放到公主之类身上的大事。
日本海入冬很早,因幡一带白雪皑皑时,通往诸国之路全被大雪堵住,因幡成为孤岛。
趁大雪之机,因幡鸟取城再次变心。
他们再次投向毛利方。
“如此大雪,织田军不可能攻来。”
这是他们反叛的条件。事实上在濑户内海沿岸姬路城的织田军司令藤吉郎得到事变消息,因大雪封路,确实不可能向山阴地方派遣扫讨大军。
“如何是好?”
恰在藤吉郎苦思冥想之时,有一个意外人物造访姬路城。
此人即为山名禅高。
“怎么可能?”
藤吉郎开始当然不能相信。山名不是刚得知叛投毛利方的鸟取城城主吗?怎么可能只带随从一人在这里出现?而且衣衫褴褛,乞丐般站在城门外。
“确为中务大辅?”
“确实无误!”
“无论怎样,彼为武门名流,快借给体面衣服,沐浴休息,然后见面不迟。”
家臣们遵藤吉郎之命而行。
藤吉郎随后在城内茶室接见山名禅高。他们隔地炉而坐。藤吉郎第一次见这位武家贵族。
“鄙人诸事足下可知?”
禅高先问。他想问传报人是否已把自己情况传报给藤吉郎。
“无妨无妨,喝酒在先。”
藤吉郎劝禅高先喝酒。虽在茶室,但却并未做茶,而是先拿出酒来劝喝。因为藤吉郎知道天气寒冷,禅高已冻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了。
山名禅高不及道礼,连喝几杯后,才低声开口道:
“鄙人逃亡而来。”
这个贵族风度十足的中年男人,此时却衣冠不整。逃亡而来——是从家臣眼皮底下逃出来的。
山名家重臣们决定要再次归服毛利家,他们逼家主山名禅高同意。但禅高女儿在织田家做人质,所以他不愿同意。他犹豫不决。重臣们终于忍不住:
“如此窝囊大人,我等不能臣服。”
他们背着禅高派使者到毛利家,请求毛利家派一智勇双全守备大将来。毛利家当然一口答应。禅高被完全架空。禅高知道,再过若干时日,鸟取城反叛消息传到织田方后,织田军定会毫不心慈手软,杀掉自己幼女。他害怕出现这种情况,只好扔下城堡和家臣,孤身一人逃到姬路城来。
“稀有人物。”
藤吉郎想。古往今来,日本国内从未听说有大将扔下家臣(或被家臣赶出),孤身一人逃入敌阵。
“痛快!”
藤吉郎没有嘲笑之意,他只是发自内心感到痛快,高兴地大笑。此人也许真是奇人。古老家系出产美人,但因血流不畅,可能也会生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奇人。
“好了,敬请安心。公主安全,有我筑前守在,绝无人敢动根毫毛,尽可放心。哈哈,足下果真痛快,能有如此举动。”
若是信长,估计会厌恶如禅高这般人物。信长对人有他极端明快的独特审美意识。
但藤吉郎却与信长截然有别。藤吉郎天性——可称之为“稀代”——不但精于看人,还极端喜欢人。恶人当作恶人看,懦夫当作懦夫看。他喜欢各色人等,像茶人欣赏大陆舶来的那些丑陋的茶碗一般,有时甚至表现得垂涎三尺。特别是面对妇人时更是有甚者而无不足。
“来,喝吧,喝吧!”
藤吉郎只是劝禅高喝。
禅高似乎很贪酒,但却喝不醉,只是脸上筋肉有些松弛。他说话态度照旧傲慢,也许还把自己的监护人藤吉郎当作臣下看待。
藤吉郎几滴酒下肚,便满脸通红。他突然改变话题道:
“听说山名家有一把传家名刀,称作‘笹作大刀’,可否拜见片刻,以作谈资?”
“笹作大刀”是足利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赠送给山名家先祖之一山名时熙宫内大辅的一把天下名刀,为山名家祖传家宝。扔下城堡孤身逃来的禅高,当然应随身带着这把大刀。
欲拜见——只要对方有此要求,按当时惯例,一般便应馈赠给对方。藤吉郎说想看也是此意。藤吉郎自己并不想要那把刀,他觉得禅高若能把家宝名刀献给信长,那信长一定会高兴,当然对禅高待遇也会更好。
但禅高二话不说便回绝了。
“鄙人佩刀并非笹作。”
禅高觉得自己虽没落潦倒,如今拜倒在织田军门,但要献上作为家门象征的祖传家宝,当然还不愿意。命运既已多舛,最后留给禅高的,只有武家名流的贵族骄傲。
“明白!”
藤吉郎爽朗地点头。他对禅高敢于拒绝的这种勇气,反倒非常欣赏。
“此人竟有意外之处。”
他对禅高开始产生好意。藤吉郎日后官至关白后,从禅高隐居的但马村冈把他叫到身边,收为闲客,封给其六千七百石作养老费用。
总之,藤吉郎非拿下鸟取城不可。但鸟取城是山阴地区屈指可数的易守难攻之城,若发动强攻,双方势必伤亡无数。而且毛利方先派去以勇猛著称的牛尾大藏左卫门,后又派去更为勇猛的市川雅乐允,再后还派去毛利本家的吉川经家式部少辅,命吉川经家作鸟取城总大将。
世人皆知“中国人守信”。
藤吉郎在姬路都知道吉川经家更像一个中国诚信之人的标本。据传他从毛利家大本营广岛城出发时,特意向毛利家领主毛利辉元等毛利一家及自己所有亲戚告别,感谢“生前”之恩——自己估计不可能活着回来。
他让队首抬着收容自己首级的木桶出发。此举当为激发士兵决死一战的斗志。
“吉川经家既然入城,鸟取城则固若金汤。”
藤吉郎觉得。他知道必须改变迄今为止的攻城战术。
首先肉搏战白刃战都不可。他想采用的战术是更大规模地运用包围三木城的战术。
“饿死敌人,困死敌人。”
在这一主题下,开发和运用能实现这一主题的所有战术,而与主题无关的方法全部抛开不顾。
如今大雪封山,大军不能前往鸟取。
但正是这一时期才有方法可以实施饥馑作战。那就是垄断大米。
藤吉郎即刻动手。
与因幡国相邻的是但马国,与但马国相邻的是若狭国。若狭国现已为织田家领地。藤吉郎利用这一优势,派商人出身的家臣小西行长等从若狭乘船到鸟取,大量收购大米。
能想出这种奇异战术,不仅出于藤吉郎的经历,还因为他本性就充满商人感觉。藤吉郎家臣们装扮成商人,征集若狭几十艘大商船,不断出现在鸟取城外海岸一带,大肆宣传:
“北陆发生大饥荒,急需粮食。不论大米小麦或大豆,任何粮食都愿出本地双倍价格收购。”
百姓们争先恐后把自己存粮拿出来卖。连鸟取城中山名家诸将都忍不住了:
“卖了兵粮,充作军饷。”
他们无谋地拿出兵粮也卖给小西他们。城内金银越来越多,可是兵粮却越来越少。
吉川经家从艺州广岛赴任后,命令调查兵粮库存,结果得知非常匮乏。原来都卖给若狭商船了。
“兵粮竟能售人?”
吉川经家对山名家重臣们的行为惊讶得无言以对。然而不但吉川经家,即便因幡人也万没料到,这些出手阔绰的商人,原来都是织田家下臣。这种兵法,先人经验没有,任何兵书也都没有记载。
吉川经家仔细调查,得知城内将士共七千人,一日需兵粮四十石,三个月共需三千六百石。可城内只有三千余石兵粮,如此一来,连三个月都不可能坚持。
吉川经家大惊,立即向广岛求援,请求运送大量兵粮。兵粮将从海路,绕道日本海运来。藤吉郎早已得知这一消息,他在日本海配备军船,阻击运粮船。毛利方本来水军强大,但山阴海岸制海权,却早已被织田家控制。
冬去春来,冰雪融化,藤吉郎从姬路发两万大军,包围了鸟取城。他削平城外帝释山山顶,在山顶建立大本营,与鸟取城对峙。
藤吉郎对鸟取城的包围能改变山野原形,可谓彻头彻尾。包围防线总延长两里余,防线筑土坎,立栅栏,挖壕沟,每隔十丁建一座小城堡般三层望楼,每楼驻士卒百人,类似于近代战哨兵本部。再每隔五丁建哨所一座,驻士卒五十,称作“小哨”。在哨与哨之间,划分责任区域,不断派出小部队游动监视。夜间点燃篝火,整个防线亮如白昼,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过。
“这到底在做什么?”
鸟取城内那些观念陈旧的将兵们看到自己城外这些建筑,不是害怕,而是惊奇。
更令他们感到惊讶的是,栅栏外面羽柴军阵地一侧热闹非凡。
藤吉郎命人到处宣传:
“山阴各地商人们,都来做生意吧。各地的女人们也都来热闹吧。这里有新设的市场,市场自由,不收运上(税金),发财归己。”
因此各地各色人等集中于此,市场一派热闹景象。他们的顾客为羽柴军两万将兵。山阴地区从未出现过人口密度如此高的集市。商人们开始盖房立家,修建道路,转眼之间,凭空出现了一座城市。
“可笑!”
被围在栅栏里的鸟取城上下居高临下观望着,奚落道:
“这难道便是上方武士的战法?”
他们不知道这一战法已开始含有近代思考模式。但还不等他们开始考虑这些新的思考模式,饥饿便已袭来。
不出一月,城内已无人有跑动之力;三月后,所有守城士兵都饿得面露死相。逃出饥馑的最好方法就是冲进敌阵,拼一死命。但不论他们如何挑战,围城方绝不出栅栏一步,只是互相铁炮应酬。
“此不成战啊!”
吉川经家每日叹息。他派人去广岛请求运送兵粮,可密使刚出城门便被发现杀掉,他连与外部通信之法都没有了。
“该人可为筑前守?”
吉川经家每日两次能看到貌似藤吉郎的人物在巡视。事实上藤吉郎每日两次乘坐油漆华丽的轿子巡视前线,这就是他的指挥。
“此番围攻须花一年,不得松懈啊!”
藤吉郎看到足轻们便鼓励。正如藤吉郎所言,包围城堡作战之大敌并非被包围的鸟取城内士卒,而是己方大军的士气。松懈带来士气下降,栅栏内部戒备便会出现漏洞,给守城者以可乘之机。
为防止士气低下,藤吉郎在市场中间广场上搭建舞台,从京都请来大量乱舞能手,每日狂舞乱跳,锣鼓喧天。
游女集中区域通宵达旦,灯火通明。藤吉郎令游女们尽量热闹快乐。
“游女们若沉闷不乐,这一战术便会失败。”
藤吉郎如此想。他自己也不时仅带数人前来视察。虽是视察,其实他自己也在路上大喊大叫。看到廊檐下等客的游女他便大声开她们玩笑:
“哟,丰乳肥臀啊,令余想起老婆啊!”
看到黑妞,他也嘲笑:
“脸蛋好看啊。若到昆仑,更显好看喔!”
藤吉郎他们当时以为非洲就是昆仑。因为南蛮传教士曾给信长献上过黑人,所以他们都知道黑人。信长好猎奇,他解放了那个黑人,赐给他武士身份,服侍自己左右。因此看到皮肤黝黑之人,人们马上就想到昆仑奴。
但鸟取城内却是地狱一般。
在这地狱里,几乎完全依赖于吉川经家的德望,才能勉强把山名家将兵统帅到一起。
当然事情并非如此单纯。山名家重臣中也有忍不住饥饿,图谋反水,企图暗杀吉川经家之人,但吉川经家军帐被毛利家两千士卒保护,他们不能得手。
进入第四个月,城内纸张干草等,只要能入口的都已吃光。除了乘骑以外,甚至连驮马和换乘马等也都吃光了。最后终于出现人吃人的惨相。
从现存资料来看,自古以来人吃人的事例,只有此时鸟取城攻防战一例。而且攻防战开始仅四个月便出现如此惨事。此前围攻播州三木城时,三木城坚守整整两年,也未出现此等惨事。这到底是家风所致,还是因当年围攻三木城时藤吉郎封锁并不严密?这一课题比较微妙。当然武士身份之人中并未出现此等现象,但足轻以下的士卒们本来缺乏名誉心,他们毫不犹豫便吞噬尸体。为收到尸体,有人趁夜色爬到栅栏附近去拉被射杀的自军尸体。若被羽柴军哨兵发现射杀,又有其他士卒偷回去填肚。甚至发生互相残杀,活人被吃的事件。
总之还只是包围了四个月。藤吉郎根本不可能想象到城内情况已如此惨烈。他叫来蜂须贺家政(小六之子)和加藤虎之助二人命道:
“速派人侦察城内情况!”
其实可说这是一种威力侦察。他还指示即使遭遇敌方,也不要开战。侦察队白天爬上城堡后山上,屏住呼吸观察城内。远远都能看出城内一片惨状。
这次侦察被城内毛利军发现,吉川经家派出五百士卒埋伏在羽柴军侦察兵归路草丛中,要一举歼灭侦察兵。因此加藤虎之助的十人小侦察队与毛利守城军发生小规模战斗。加藤虎之助藏在树后用弓箭射死二十余人,其他侦察队员也勇猛反抗,轻易突围出来。通过这一小战,明显看出城内守军早已没有追击对方体力。
“胡说!”
藤吉郎完全不能相信人吃人现状,他拼命摇头。但通过侦察,情况大白。他立刻派出堀尾茂助和一柳市助作为军使,进城求见吉川经家,传达他的口信:
“阁下志气高昂,操行端正,我等虽为敌方,却深为感服。然如此以往,万人困穷。恳请阁下慈悲万民,即刻开城投降。”
藤吉郎提示的条件非常宽大。只要把城堡交出,可以一人不杀。毛利军可以放回广岛本国。因幡国当地武士,亦可不伤毫毛,各回自己家乡无妨。但互相弓箭应酬百日以上,必须得有证据表示胜败。我方并不指名,贵方只要一二人自杀即可。因为应把自杀将领首级送给安土信长大人。再次强调,我方并不指定自杀之人。
藤吉郎内心,想救吉川经家一命。
从敌方来看,吉川经家也很不幸。他只是受毛利之命,来这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鸟取城做临时将领,统帅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山名家将士,且仅百余日!
“我方对式部少辅大人,无丝毫恨意。”
使者堀尾茂助再三传达藤吉郎这一意思。作为稀有珍品,藤吉郎很欣赏吉川经家这个性格非常诚实之人。
但吉川经家代表大家剖腹自杀了。山名家几位重臣,也因赶走主人,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也都自杀了。
鸟取城陷落。
藤吉郎给城内守军施舍饭食。他想起以前在尾张听过的说法,知道长期受饿之人内脏和肠胃都已收缩,突然给吃大量食物会撑死。
藤吉郎命令几个足轻大将负责,在路口架起大锅,熬大量稀粥给饥饿的残兵败将们吃。
他嘱咐负责发放食物的足轻们对每人说:
“不能突然多吃。一口一口慢慢吃,一碗饭应吃至晚间。”
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大吃。那些狼吞虎咽的,正像藤吉郎家乡人所说那样都撑死了。
因幡全国被藤吉郎掌握。他命近江僧兵出身的宫部善祥房做鸟取城城代,鹿野城照例让龟井新十郎守卫。随后又制定了其他国法,然后便带兵返回姬路。
“天主教如何?”
在姬路营地,官兵卫又提起此事。
“不错!”
藤吉郎还是重复他说过几次的话。确实不错。
以前在安土神学院听过的那种神秘乐器的演奏,令藤吉郎终生难忘。当日,藤吉郎陪信长参观设在安土的神学院。
当时以奥尔格蒂诺院长得意门徒伊东杰若姆——九州日向饫肥城城主伊东义益修理大夫之子——为首的武家贵族少年们给他们唱赞美歌,还给他们弹管风琴。藤吉郎对管风琴美妙音色听得入迷,但令他更为惊讶的是信长专心听音乐的秀丽侧影。
信长本来喜欢音乐,他身边豢养有很多高明吹笛手和击鼓师。但他可能也是第一次听到世间还有如此美妙旋律。
信长凑到风琴旁边,稍微歪头,像要把所有旋律都吸收进自己皮肤那样,倾听入迷。令藤吉郎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信长倾听音乐时侧影极为美妙。藤吉郎效力信长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信长侧影,也从未见过世上还有如此容貌美妙之人。当时对他的视觉冲击,直至今日还鲜明地烙印在他视网膜深处,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变成更为鲜明的记忆。
“此人果然是神!”
当时他不由想。只要这个神在自己头上存在一日,他藤吉郎就不会相信任何其他神。若信长信奉了某种教——从信长性格看,绝不可能——那他藤吉郎就会直奔该教堂平伏地上,即使不作该神信徒,也会做该神最好的守护者。
他就是这样想的。但他也还是喜欢听官兵卫给他讲有关神与天主教的各种事情。他自己觉得,每接触一次异质思想,自己的思考便自由一次。此日晚上,他问官兵卫,到底何为神?
官兵卫回答得很神秘:
“所谓神,即为万事如愿,万物之源,创造天地森罗万象,司掌世间一切,无始无终之贵体。”
“概括说!”
“遵命,概括说便是……”
官兵卫说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字眼:
“爱!”
日本僧侣说慈悲,日本儒家说仁,这个“爱”比那些更广大。而且因为神亦即爱,所以神按自己模样创造的人也一定有爱心。关于这个“爱”,官兵卫经常给藤吉郎讲到,今日并非第一次。
官兵卫说,日本的武将,不论平清盛,还是源赖朝,或者已死去的甲州武田信玄,都缺乏“爱”。官兵卫经常说,“爱”的力量巨大无比,只要有“爱”,即使一个渺小个人,也能做出与神同样伟大的事情。
这一次,官兵卫又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
“明白!”
藤吉郎腻烦官兵卫唠叨,但他也表示理解。他在心里不停点头称是。俺不信神——这就是俺。因为俺自己即是神!
他就是在这一逻辑上表示理解的。自己是神的证据是自己正把乱世整顿平静,而且在藤吉郎理念中,有一种类似于“爱”的东西在起作用。对,其实正是“爱”也未可知。
“官兵卫言之有理。”
他这样想,是因为他觉得若意识到“爱”,那么便会产生统一天下的巨大能量。对敌人也施“爱”,不埋下遗恨祸种,天下人心难道不会自然归于俺藤吉郎吗?
“官兵卫说平清盛、源赖朝没有爱。其实他不知道如今还有一人亦无……”
藤吉郎内心一瞬闪过这一念头。但他急忙摸一把脸,挥去这些念头,不再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