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织田家人都私下嘀咕:信长大人最喜欢的只有马与猴。
马即为四条腿的那种动物,猴却是一个两条腿的人,就是筑前守羽柴藤吉郎。
信长爱马。织田家部将、京都公卿、神社寺庙等给信长进贡时,几乎都是进献马匹。
“哦,送马来了?”
只有此时,信长才面露笑容。信长每次都亲自查看。不光查看,他还每次亲自试骑。试骑一两小时,而且几乎每次都不满意。
“此马无用!”
几乎每次下马他都如此露骨地说。可见他不是爱马本身,而是爱马的性能。若一匹马无能征善战的能力,那无论其长相如何英俊,信长都嗤之以鼻。他只爱马这一战斗物资,其中丝毫不含任何趣味。他全神贯注于此。对人他亦是如此。人对他来说,也只是一种工具而已。他喜爱作为工具的一个人的性能,赞赏具有性能美的人物;相反,对性能不好的人,即使对方是家臣,甚至是贵族,他都置之不理。
信长让画师把自己最喜爱的二十匹马,画成屏风,摆在室内。他常静坐于屏风前观赏。每到出征时,他便指着屏风中某匹命令:
“给此马戴鞍!”
但在如此倾心的二十匹骏马中,信长爱用的也不过其中的五六匹。那五六匹战马被信长连战连骑,直到累死战场。信长用人照样如此。他对自己喜爱的“高性能”五六员部将,不予片刻的休息时间,所有战局都苛酷使用,使他们疲于奔命。信长喜爱的大将,出自底层的有羽柴藤吉郎秀吉、泷川一益;新加入的有明智光秀;祖传家老中有柴田胜家、丹羽长秀等五人。其中最为宠爱的,当数藤吉郎和柴田权六胜家。
信长的势力从天正初期开始飞速扩大。天正元年(1573)七月放逐室町将军足利义昭;同年九月,消灭宿敌伊势长岛的一向宗信徒(本愿寺起义),残杀数万信徒;天正三年五月,与武田胜赖决战长篠,击败武田胜赖;同年还挥师北上,消灭盘踞在北陆越前一带的一向宗信徒。为不使他们死灰复燃,信长军对他们实行了捣蒜泥般的彻底镇压和虐杀。
信长把北陆这块新占领的土地(实际上越后地区上杉谦信还健在,织田家新占领地区不过是越前与加贺一部分而已)的行政和攻防责任,全部交给了柴田胜家。
“夺取北部,全靠权六。放手大干可也。”
这就是织田信长命令部下的方式。织田家称之为北国管领。勿庸明言,这一任命就决定未来柴田胜家将会得到北陆两三国,并统管北陆七国。
同样,明智光秀被命令负责夺取丹波、但马、丹后等京都北部地区,藤吉郎被命令负责谋划进攻山阴山阳十国霸主毛利家(主城广岛)。按范围来看,藤吉郎获得负责面积最大、敌手最强的殊荣。
虽说负责进攻,当然并非马上就能发动军事行动,目前这只不过是一种安排。按织田家的常识,要击败毛利,占领中国地区(山阴、山阳),最少也得十年以上时间。
“可怜的家伙。”
厌恶藤吉郎的柴田胜家等人幸灾乐祸:“猴崽子净在大人面前吹大牛,如今背上百贯大石。等着瞧,不但要累弯他高傲之鼻,还要累弯其背,累断其腰。”
柴田胜家在织田家中见人便说此类恶言恶语。柴田胜家本为寡言少语、沉着刚毅的五十多岁的武士,但只要提到藤吉郎,他便不顾年龄和身份,说出很多难听话。每在走廊偶遇,藤吉郎点头行礼,他都露骨地扭头视而不见。藤吉郎有事对他说,他也装作没有听见。有时甚至明言:
“不愿与你说话。”
柴田胜家以出身织田家家臣世家自负,他从藤吉郎开始冒头便厌恶这个假惺惺的暴发户。而在藤吉郎身份与他同等,不得不违心并肩入座以后,他这种厌恶情感已变成一种露骨的憎恶。藤吉郎一直想与柴田胜家交好,当初做了许多让步,但后来终于还是觉得:
“既然对方如此无礼,若再要让步讨好,惹人轻蔑。”
从此,藤吉郎在走廊即使碰到柴田胜家,也扭头不看,甚至连头都不点。
“痛苦啊。”
藤吉郎为此感到痛苦。这种痛苦,非藤吉郎而不能理解。藤吉郎性格特征本为不厌恶人,不憎恨人,他最喜欢与人建立爽快开朗的关系。所以如今这种与柴田胜家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使他心情沉重。但藤吉郎并非那种一味讨好之人。直觉告诉他,与柴田胜家的这种憎恶关系,在自我防御意义上,当是一种你死我活的关系。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将永远持续下去,直至某方死亡。
“百贯大石压肩。”
这刺耳之言,当然也传入藤吉郎耳中。传给藤吉郎的是与柴田胜家同属家臣世家出身的丹羽长秀。
“别在意。权六年轻时就是那种人。”
丹羽长秀劝藤吉郎。那种人,意思是说柴田胜家从来争胜好强,所有武功皆欲占为己有,若别人超过自己,则心生嫉恨,最终甚至至死不相往来。作为柴田胜家长年同僚,丹羽长秀劝藤吉郎说:“胜家本不错。但即便如此武人亦会有毛病。那只是一种毛病而已。”
丹羽长秀对藤吉郎特别友好。藤吉郎因与织田家第一老臣柴田胜家对立,处于不利地位,他也想通过与丹羽长秀的密切交往提高自己的地位。所以他遇事总是请教丹羽长秀,想尽量取得丹羽长秀的欢心。
“筑州,贵兄将包揽中国。相比北陆游勇,毛利势力巨大。权六当对此心生嫉妒,怀恨在心无疑。”
“此言怪矣。”
藤吉郎莫名其妙。北陆,特别是越前地区为织田全军总攻平定,平定后把朝仓家旧领全部分与柴田胜家。这难道还不是对他特别优待吗?
“道理虽如此。但权六这人,讲道理的肠肚却拐有不止两三个弯。”
“烦人的弯弯绕肚肠啊!”
藤吉郎也觉柴田胜家这怪僻老顽固滑稽可笑,甚至荒唐无稽。但为了对抗,他故意做出不快的表情,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啊哈哈哈哈……”
看到藤吉郎少有的苦涩表情,丹羽秀长突然笑出声来。但这并非开玩笑的事。藤吉郎与柴田胜家二人的关系,后来竟发展到兵戈相见的地步。
此是后话。
北陆道(北国)自古分为七国:若狭(福井县)、越前(福井县)、加贺(石川县)、能登(石川县)、越中(富山县)、越后(新泻县)、佐渡(新泻县)。
织田家只不过占领了其中的若狭和越前两国以及加贺小部,作为前线基地。此时加贺还是以本愿寺义兵为主体,与当地武士集团共同建立的一种和议制的变相的共和国;而越后和佐渡还属上杉领地。
北陆的织田家根据地,是柴田胜家在越前北庄(福井市)新设的居城。攻击加贺的前线基地,是位于领地境界之外,稍偏加贺领地的大圣寺城。
以勇猛备受信长赏识的户次左近被任命守卫大圣寺城。户次左近曾以梁田姓为人所知。出身于尾张沓挂村豪族,其父在桶狭间之战时,因侦察到敌主将今川义元所在,向信长建议奇袭有功,战后被信长评为第一等功勋。最近受信长之命,左近由梁田改姓户次。户次本为九州丰后地区名门望族之姓。此时,明智光秀也被命改姓惟任,丹羽长秀亦被命改姓惟住。这些姓氏都是九州贵族姓氏。信长计划将来讨伐九州时,以此三人为前锋。
但信长目前当然并无进攻九州之力,因此用于进攻九州的户次左近,也被安排在北陆最前线。
“左近虽不机灵,但有耐劲。守城最好。”
这是为信长命户次左近防守大圣寺城的理由。八月初,左近派信使飞奔岐阜信长处报告:
“大圣寺陷敌重围,若无增援,恐难坚持几日。”
包围大圣寺城的是盘踞在加贺的一向义兵(由本愿寺信徒及其当地武士联合)。实际上户次左近进驻大圣寺城当日便被敌人包围,一直处于战斗状态。
但他未曾想义兵势力日益壮大,终成一万大军,重重包围大圣寺城。城堡位于大圣寺北郊敷地山,左近加强防御,日夜抗战。但他兵力弱小,终快要支撑不住。
“北国一带,全权交由修理(柴田胜家)负责。可曾向修理求援?”
信长问信使。这样问理所当然。因为北陆属柴田胜家统括,大圣寺城亦属其管辖。
“多次求援,但一直未有来援。”
“为何?”
从柴田胜家的越前北庄到加贺大圣寺只有一日行程。柴田胜家只要愿意救援,立刻就能赶到。
但柴田胜家却按兵不动。理由是风闻越后上杉谦信有上京动向。信长当然知道,如果上杉谦信发动上京大军进攻,那北陆那点儿织田军根本不是对手。
信长立即招集大将们开会讨论。藤吉郎仅带数骑,从近江长滨急行而来。进得城堡,藤吉郎在走廊便高声大喊:
“胡扯!他谦信能长翅膀?”
藤吉郎觉得,柴田胜家按兵不动理由不能成立。上杉谦信若从越后发兵,不可能展翅飞到柴田胜家所在的越前,途中一定得经过越中和加贺。位于加贺的大圣寺城才是对阵上杉谦信的最前线,柴田胜家当然应该救援。
“若兵员不足,那还可商量。”
藤吉郎在军事会议前,抓住丹羽长秀,先把柴田胜家痛骂一顿。
“那可以商量。若真那样,按理应由修理大人向上总介大人求援。那才是修理大人之职责。”
藤吉郎痛骂。为防卫大圣寺城,柴田胜家连如此区区小事都不愿做,实在太不像话。
藤吉郎有一个看法,他总觉得:
“胜家就是一个如此心胸狭窄之人。”
柴田胜家的优良品性是不为利害所左右,藤吉郎对此虽然暗自佩服,但他知道胜家也不乏偏颇之处。柴田胜家争胜好强,好恶善变,遇事偏袒。户次左近不幸之处,就在于一直以来,与柴田胜家关系很僵,互相之间明显不信。柴田胜家心中肯定觉得:
“左近那厮,平时猖狂逞能,如今一遇蜂起乱军,便哀声求救。”
所以他一定想:
“不能轻易派兵支援。”
如今若派兵增援,即使打败蜂起乱军,名传天下的当然是户次左近,而不会是他柴田胜家自己。
“修理静坐观望,怪哉!”
军事会议刚开始,信长便说。与藤吉郎想法一样,信长也不能理解柴田胜家自己为何不来求援。藤吉郎看到信长不满的表情,暗自放下心来:
“英雄所见略同!”
与品马同样,信长对人的性格和个性特征极为敏感,他毫无疑问早已看出柴田胜家内心的那些小弯弯。
议论结果是,决定从岐阜派一员大将带兵去增援加贺。决定既出,末座有一人抬起上半身,向前跪行两步,平伏于地向信长请战:
“万请将此大任交由本人!”
说完抬起头,看着信长。这位请战的就是通称“玄蕃”的佐久间盛政。他是柴田胜家的侄子,但并非一般的侄子。柴田胜家无后嗣,他把这位盛政当作自己亲生儿子般宠爱,甚至谣传胜家将把盛政过继给自己做后嗣。从这点上来看,这位佐久间盛政自告奋勇要去增援,藤吉郎觉得最为合理。柴田胜家虽对户次左近冷淡,但这位佐久间盛政只要去增援,肯定能把那些义军乱兵打个稀巴烂。
“好吧,你去!”
信长当场同意。因为藤吉郎吵嚷,信长对盛政去增援的绝妙之处也有所认识。证据是他还说:“此番前去,不光要扫光乱军,还应继续进攻加贺、越中、能登,攻克三国,与伯父共建功勋。”
如此一来,柴田胜家也会高兴。
佐久间盛政勇气大增,当晚便集合军队,翌日凌晨即向加贺进军。
命令后,信长把藤吉郎叫到跟前,看透一切般问道:
“汝还有何欲言之见?”
“啊,”藤吉郎叩头道,“既如此,则容臣多说两句。既派玄蕃去加贺,干脆把户次左近撤回令其休整如何?”
藤吉郎如此建议,表面理由是因为户次左近长时期孤军奋战,早已疲惫不堪。但实际上他的想法是如果把征服加贺一事全部交给柴田胜家和佐久间盛政,让其叔侄协同作战,效果也许更好,或能更早征服加贺。
“为何?”
信长不能理解为什么能达到那样的效果。藤吉郎吞吞吐吐解释一番,信长还是听不明白。无奈,藤吉郎终于横下决心,说出自己对柴田胜家的看法。
“汝竟在背后向主子诋毁自己的朋辈?”
信长听后大怒。作为一个战争工具,信长特别器重柴田胜家的勇猛和战斗能力。藤吉郎赶紧闭口,缩头收肩,显出极端恐惧状。但他并未退缩。他趴在榻榻米上,额头触地,特意用悲哀而深沉的声音说:
“恕臣直言,大人生下即为大将。”
是啊,你信长生为织田家大公子,何时受过他人指使?
“大人是千年一人万年独存之天才,对臣下人情世故明察秋毫。然……”藤吉郎缓慢低沉地说:大人虽对臣下诸事明察秋毫,但却不能切身体会。大人若命户次左近驻守加贺,柴田胜家定会疏远户次。不仅户次陷于危机时不愿救援,甚至因意识到户次的存在,柴田胜家自身进攻加贺的意愿也受影响,大人便不能得到预期的战果。臣不得已犯上直言的并非柴田胜家一人的是非善恶,而是人情世故。臣下们之间此类人情世故的痛痒,可悲的是唯有诸如臣下之身份和经历之辈才能体会到。
“汝与修理不仲。”
信长瞬间便理解了藤吉郎的意思。但他又提出另一个问题。你们关系不好,所以你说人家坏话。“汝所说修理之坏话,早一一传入吾耳。若以为吾孤陋寡闻,消息不灵,那汝将吃大亏。”
“岂……岂敢!”
藤吉郎,像藤吉郎这样的人精,在与这位信长大将说话时都极度紧张,有时甚至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此时,他知道不能再强行辩解,便连连磕头,一味请罪求谅。他心想:
“以大人之明察秋毫,不需再多解释。所进言之事,并非出自私心私情,大人终会理解。”
对信长看人看事,藤吉郎有一种安心感。佐久间盛政自荐后,藤吉郎已当场表示推举。这对柴田胜家来说当然非常有利,对织田家来说也是最好人选。在此,丝毫不含藤吉郎对柴田胜家的个人感情。
信长最终似乎理解了藤吉郎的意思,他马上向加贺派出信使,命户次左近在佐久间盛政到防后,随即换防回朝。
佐久间盛政从北国街道北上,先到越前北庄,给伯父柴田胜家请安。他向胜家转告信长“望汝叔侄二位,不仅加贺,应将能登、越中尽皆夺取,共建功勋”之命,柴田胜家听后大喜。
“大将果真英明。你我正可摩拳擦掌,大干一场。”
柴田胜家喜不自禁说的这番话,竟传至藤吉郎耳中。虽是谣传,但藤吉郎知道,以柴田胜家强烈个性和能征善战,当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这一新部署马上奏效。不出几日,包围大圣寺的那些乱军便被打散,不出数月,加贺全域几成织田家领地。柴田胜家派毛受胜介使岐阜,给信长报喜。信长大喜,对当时正在岐阜的藤吉郎说:
“听到了吗,加贺一事?事态展开,确如汝所言。”
信长高兴得合不拢嘴。最近信长情绪极好,他马上对柴田胜家和佐久间盛政论功行赏。
但前边提及的所谓异变,却并非此事。
这一年,伊势也被平定。十一月,信长上京进宫谒见,被封为“正三位内大臣”。次年二月,信长亲率大军,攻入纪州,消灭杂贺党。三月,凯旋近江安土城。
恰在此时,北陆柴田胜家连派急使飞奔安土城告急:上杉谦信将出越后。大雪消融后,上杉谦信将亲率大军,从越后出发,经越中、飞弹、越前,沿山路上京。柴田胜家的职责是防御北陆交通,所以他派急使来安土大规模求援。
“胜家那厮,这下慌了吧?”
长滨的藤吉郎冷笑。但接到信长的招集命令后,他也只能赶紧前往安土城。
藤吉郎想象着信长内心:
“大人此时当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吧。”
织田家从当初开始勃兴,信长就最害怕越后的上杉谦信和甲斐的武田信玄。对此二人,信长时而装腔作势,时而平身低头,时而大送礼物,用尽外交秘术,极尽笼络和怀柔手段。幸好此二人在甲州、信州、越后一带互相争斗,再加上关东北条家,三者互相牵制,不能脱身,使得信长能乘机占领中原。在此期间,武田信玄病死。其子武田胜赖在长篠被织田军击溃,武田家实力大不如往年。因此甲州和越后之间势力发生变化,上杉谦信消除了后顾之忧,使他能抽出身来去实现长年的上京愿望。
在这种情况下,以亡命中的反织田同盟盟主足利义昭前将军为首,包括中国地方的毛利和大坂的本愿寺等,都派使者游说上杉谦信,建议大家联合起来,共同对抗织田信长。上杉谦信听后欣然同意,答应信长敌人道:
“待冰雪消融后,首先踏平北陆,然后上京讨伐。”
此时的上杉谦信早以神秘名将威震天下。得知上杉谦信要上京讨伐织田,反织田同盟欣喜若狂。北陆一带本已投降织田家的地方豪族,听到上杉谦信出兵的消息,也都奔走相告,许多人都悄然倒向上杉一方。
稍有风吹草动,北陆形势将大变。
情报传到信长处,安土城信长周边一时骚然。唯有羽柴藤吉郎秀吉,并未觉得上杉谦信有何了不起。
“何至于此?”
北陆柴田胜家及安土城中近臣们的慌乱紧张,令藤吉郎颇倒胃口。
藤吉郎想问题时并不太重视某个人的武功和武略。他与一般人相比高出一筹之处在于,总把该人放到其所处的大形势中来看。这也可说是藤吉郎的一个显著特征。从大形势上看,藤吉郎觉得上杉谦信有一重大软肋——关东北条家的存在。
上杉谦信已制压关东,把关东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但却没有长期驻扎大军的实力。北条势力每次从北方如疾风骤雨般突袭关东,上杉无奈只能出兵抗击。但每次赶走北条后,却只能再撤回越后。他若离开越后上京,北条势力势必重整旗鼓,再次进犯关东。上杉谦信与小田原的北条势力,一直处于这种拉锯战状态。因此,上杉谦信如果明智,他便绝不会使大本营越后唱空城计,而自己却悬军万里,上京作战。只要他离开越后,北条不但要侵攻关东,甚至还会趁势攻入越后。而且据藤吉郎从小田原方面得到的情报,北条方无任何与上杉方和好的征兆。
“上杉谦信不可能远征。所谓远征,至多到加贺或越前一带。”
藤吉郎如此分析上杉军的行动范围。回头再看织田家,早已不是当年恐惧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的织田家了。织田家如今领土范围已达三百万石,军队动员能力早已超过上杉谦信一倍以上。
“那只不过是谦信虚张声势而已。”
藤吉郎对信长说。前将军足利义昭长期以来,一直依赖上杉谦信,不断敦促上杉谦信上京。上杉谦信每次都痛快地答应,但每次要从越后出发时,却又踌躇不定。屡被敦促,这次他实在不得不答应:
“出征上京。”
但上杉谦信若真有夺取天下野心,那他如果不先占领沿途北陆七国,然后再占领近江,便不可能进京。然而上杉谦信多年以来,并没这样做。
“此即为不识庵(上杉谦信)大人不可思议之处。”
只能说不可思议。上杉谦信若想上京,本来早应如此布阵。但他却并未如此,而是进军远离上京路线甚至可说南辕北辙的关东八州,连年征战。从上京角度看,这些都不过是无头无脑的徒劳而已。
“但以上杉谦信之能,绝不可能做徒劳之事。”
如此看来,上杉谦信虽口说上京,其实内心却并无上京之意。他的真正意图,只不过是自家的富国强兵而已。既然目的只为自家富国强兵,那么攻打兵力强盛的北陆诸国,还不如攻打小豪族乱立各自为政的关东更有利。虽然去年以来也曾进军越中、能登,似乎准备扫清上京障碍,但如果相关行动是为上京做准备,那么时机早已失去,这点上杉谦信比谁都清楚。毫无疑问,上杉谦信只不过是想占领越中、能登和加贺而已。只能如此,不会有其他可能。
藤吉郎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看法。
“……?”
但信长却满脸不高兴地看着藤吉郎,歪着头一言不发。信长看法不同,他认为上杉谦信正是企图上京。
“如此聪明之人,却……”
藤吉郎心想。他认为信长对上杉谦信评价过高,已超过上杉谦信的实像。也许因为自年轻时以来,信长像被噩梦魇住般害怕上杉谦信和武田信玄两人,那时费尽心机对付此二人所留下的精神上的阴影,至今(织田家已成长为三百万石大名)还束缚着信长对上杉谦信的看法,还使他过高评价上杉谦信。
“猴子,毋庸多言!谦信定会攻来!”
信长说。
“若攻来,汝将做何打算?”
“打!”
“当然要打。问汝如何打才能胜之?”
“遵命。北陆如此这般……”
藤吉郎说,若硬打必定失败,不会取胜。越后兵远比尾张兵强悍,主将上杉谦信能征善战,古今无双。藤吉郎说,因此虽局部战要败,但应在战略上争取胜利。北陆战场交给柴田胜家,由他率军对抗(不送大量援军),在战略上退却和进攻不断重复,使上杉军疲于奔命。待上杉军进入近江平原后,以此地为决战战场,集结织田家总兵力,与上杉军决战。藤吉郎还详细解释自己的方案——北陆地形狭隘,适合小部队作战,在这点上对上杉军有利。但若他们进入近江平原,在战术上则对兵员数超过他们的织田军有利。决战时命北陆柴田胜家组织败兵,截断上杉退路。如此一来,他上杉即使是鬼神,也应是一筹莫展。
“因此,”藤吉郎说,“柴田胜家的增援请求,可置之不理。应令其作诱饵,而绝不应作为决战主力。若派身边大军去增援柴田胜家,则会削弱近江决战兵力,其结果不堪设想,必败无疑。”
信长未吭声。他始终无言,直到藤吉郎退出,他都一言未发。
随后,军事会议召开。在会上,信长发出的军令,却与藤吉郎进言完全相反。信长的思想是以北陆为决战的主战场。他决定派大军北上。而且更令藤吉郎吃惊的是,他自己,也名列增派的大将之一。
“大人!”会后藤吉郎拜谒信长,悲声申明,“如此一来,臣下定当剖腹,以报大人之恩!”
“莫名其妙!”
信长觉得藤吉郎说的话没头没脑,不可理解。但军令已发,信长不愿再听任何进言。他抬腿狠踩一下地面,喊道:
“给俺上!”
藤吉郎退出,回到长滨城。
从安土派往北陆的援军,除藤吉郎的羽柴军外,还有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稻叶一铁、氏家左京亮、斋藤新五郎、安藤伊贺守等,皆为织田家主力。北陆现地,柴田胜家总大将以下,还有佐久间盛政、前田利家、佐佐成政等。以上全兵力合计起来,毫无疑问远远超过上杉兵。
“但打不败谦信。”
藤吉郎心怀不安,率队从近江北部山岳地带北上,穿过敦贺,挥军向东,越过木芽岭,进入越前平原。
将要进入的这个北陆战线,藤吉郎没有指挥权。总指挥是柴田胜家,不论胜败,必须听从其指挥。
“听他指挥?”
藤吉郎很不舒服。而且更为生气的是,柴田胜家这个五十余岁猪脖男人惊人的自私。他得知上杉谦信西上消息后惊慌失措,不但自己不愿出兵阻击,还一方面向信长求援,一方面命自己主力远远回避到北陆深处。此战若失败(估计失败无疑),织田家最为贵重的精锐部队将全部曝尸北陆山野。其结果将使信长的军事力量失去一半以上,织田家也将由此走向衰落。
“愚拙之战!”
进入越前平原时,藤吉郎对谋臣竹中重治半兵卫说。半兵卫面露微笑,似表同感,微微点头道:“此次北陆失败,或将给织田家带来本可回避的厄运。”
当晚野营,藤吉郎与半兵卫就此问题一直讨论到深夜。但无论如何讨论,都不能得出对织田家有利的结果。两人越研究越觉得,除藤吉郎所进言的在近江平原决战方案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战法。如果采纳藤吉郎的方案,则上杉谦信上京大军将大败无疑。
半兵卫道:
“如今后悔亦于事无补。当时为何不向大人死谏?”
藤吉郎摇头答道:
“以信长大人之英明,也有不觉之时。不觉之时,人会鬼迷心窍。”
藤吉郎认为信长能力远在上杉谦信以上,只能用天才一词形容。但对此次信长的决断,他却万般不能理解。
“嗯,也许并非大人判断错误,而是修理大人嚷嚷过分。信长大人亦为人子,此次是被误拖下水。”
“但生米已成熟饭。事已至此,即使天才……”
半兵卫看着藤吉郎说。他觉得便算你藤吉郎有天大本事,这次也毫无办法。但果真只能横尸山野,只能茫然旁观织田家走向没落吗?
“无可奈何!”
藤吉郎摇头苦笑。然天无绝人之路。可那绝处逢生之路并不需要智慧,而仅需要冒死的勇气。此事做或不做,藤吉郎下不了决心。决心未定,两人便中断了讨论,藤吉郎也未给半兵卫透露自己的想法。
话说柴田胜家。
柴田胜家已不在自己的居城越前北庄。他已上前线,住在侄子佐久间盛政的居城加贺大圣寺城,以这里为前线指挥所。
增援的各路大将陆续到加贺后,被招集到大圣寺城,召开军事会议。藤吉郎故意拖延时间,最后一个入城。
时按惯例,柴田胜家应到城门外迎接前来增援的同僚和下僚。柴田胜家亦按惯例到城门外迎接。但藤吉郎迟到时,城门处却没有柴田影子。
“啊呀,修理大人都不出来迎接啊?”
藤吉郎边大声说边穿过城门。他嘴上虽如此说,其实却暗自高兴。如此一来柴田胜家便欠下自己的人情账。藤吉郎急步直进,故意不给柴田出迎的时间。
“冒昧直进了啊!”
藤吉郎进玄关时故意大声说,有意让柴田家臣们知道柴田胜家的失态。
“啊?筑州已到?”
柴田胜家在内间听到消息,对自己没能外出迎接多少有些后悔。但他马上冷笑道:
“谁啊?原来是那位狂妄自大无礼之徒。不去迎接,才合他身份。”
他坐起来,直接去各路大将集中的大房间。藤吉郎已到里边,他看见柴田胜家,马上抬头质问道:
“修理大人,本人受上总介大人之命前来北陆应援,然今日进城,却似并不受欢迎。请允许再问修理大人,筑前俺前来应援,欢迎与否?”
“筑州,汝想吵架?”
藤吉郎正想喊出心声“正是如此!”,但身旁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等急忙站起,挡住双方。
军事会议开始。
敌方上杉谦信军已抵达能登,越中各地皆被占领,加贺也有四郡被占,其前锋与织田军之间仅有数里之距。
“诸位,请各抒己见。”
柴田胜家介绍完敌情后说。大房间上座特意空出,柴田胜家坐在低一段的木板上座。其言辞举止虽合乎与同辈大将的礼仪做法,但说话态度,却充满作为织田家最长家老的自负,气派十足,架子很大,与织田主君似无两样。
与会者各自发表一番己见。不愧个个都是织田家身经百战的大将,大家几乎异口同声,认为决战战场当在靠近海岸一带的加贺平原中央部。敌兵四万,我军五万。
丹羽长秀说:
“前锋应越过小松北部手取川,布阵对岸原野。”
柴田胜家对此没有异议。主力布阵小松、富樫、安宅、本折等海岸沿线,对此大家亦无意见。其他小地方,或多或少有些不同意见。
但藤吉郎却自始至终一言未发。这个不管大事小事,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此次却一言不发,未免过于奇妙。柴田胜家终于忍耐不住道:
“筑州,不必客气,有何高见请讲!”
藤吉郎合上扇子问:
“若有意见,任何意见皆可吗?”
“当然。畅所欲言可也。”
“那好,且听在下道来……”
藤吉郎满脸涨红,鼻孔扩张,口喘大气,开门见山便说自己本来彻底反对此次战役部署。他解释自己的战略思想后指出: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打败上杉谦信之法。他还强调说:事至如今,修理大人,全为足下之责任。难道足下还觉得是为织田家着想吗?
“大人并未为织田家着想。万事以自己为主,随心所欲。只要取胜即可,只要建立武功即可,毫无战略眼光,毫不顾及天下形势与织田家所处位置。现如今,近江安土城与空城无二。甲州武田胜赖虽说兵败长篠,但势力犹存,且与其父武田信玄时代不同,早已与上杉谦信结为同盟。万一其率兵攻打近江安土城,结果会不堪设想。其他还有诸多危险,此不过其中一例。”
“猴崽子!……”
柴田胜家大怒,竟破口大骂,对身份已不同从前的羽柴秀吉筑前守说出绝不能说出口的蔑称。
柴田胜家有口吃之病。他心中发怒,话便说不出口,急得脸红脖子粗,毛孔都能喷出血来。最终也没说出其他话来,气得站起来就要拔剑。
大将们急忙站起,抱住柴田胜家,让藤吉郎赶紧回避出去。
“勿挡!”藤吉郎不但不走,反接着说,“修理大人身为织田家首席家老,在这北陆道为上总介大人代官。在下能被上总介大人代官斩首,不胜荣幸。在下俯首请斩!若被斩,即可不用目睹因修理大人不顾全大局自私自利造成的这场无谓之战。”
柴田胜家手握剑柄,口吃突然缓解,虽被人挡住,却能怒声反驳藤吉郎,最终怒火中烧,大喊:
“既如此为上总介大人旗本着想,那便滚蛋,滚回近江去!”
藤吉郎站起。周围大将都以为这下该轮到藤吉郎大怒,赶紧围来组成人墙。但藤吉郎却说出一句令所有人颇感意外的话:
“遵命!在下这便打道回近江。”
藤吉郎说此话时极为冷静。自己受织田家首席家老之命,理所当然要撤军回近江。
“当真?”
众人无一人相信他真会撤军。但这小个男人转身便走出这间大房。与会者大惊,争先恐后地跑出走廊,赶到玄关去看,早已没了藤吉郎身影。
“啊,这家伙,肯定会被大人处死!”
虽与自己无干,但丹羽长秀却像自己的事一样坐立不安。前田利家等人想劝阻,他们从座位上跑下来,光着脚丫跑出去追藤吉郎。他与藤吉郎是挚友,夫人之间关系亦甚好。但在织田家军制中,他却是属于柴田胜家的小大名,为越前府中城(今福井县武生市)城主。
前田利家跑出城门时,藤吉郎已骑上马。他想喊“等等”,张了张口却没喊出声,只能跑过去想按住藤吉郎的马鼻,挡住藤吉郎。但藤吉郎巧妙地拽着缰绳,摆脱利家,大喊:
“又左卫门(利家),下辈子见!”
藤吉郎还喊:人活脸树活皮,男子汉大丈夫,不说那些生死利害。他挥鞭扬尘飞驰而去,只有喊声留在后边。
——好汉一条!
有人如此评价藤吉郎。但也有人说,有能如藤吉郎者,也会有感情用事、葬送生平之时。人果然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动物。
藤吉郎回到自己阵地,他立刻集合部队,当日便离开加贺战线返回近江去了。
“我等已成浪人!”
连足轻中的小兵卒都这样说。他们都知道,大将藤吉郎一回近江,身首便会分家。信长这个大将,自年轻时起就具有病魔般强烈的纪律意识,对手下任何细小懈怠、细微过失、不足为道的错误都决不放过,更不用说这次绝非某种“细小”过失,而是大将违反军令,擅自率军撤回后方,这简直是旷古未有,罪大恶极。死罪是不用说的,信长可能发愁如何处死才能解恨。
“到底做何考虑呢?”
连竹中半兵卫都想不明白。走过加越国境,为慎重起见,半兵卫试探着问藤吉郎。
“死而后已。”
藤吉郎没有多说。看得出来,藤吉郎已做好一死的精神准备。
出越前、敦贺,翻枥木岭,进入初秋近江路时,半兵卫又问了一次。没想到藤吉郎不知故意还是事实如此,反正心情极好。他骑在马上,箴言般对半兵卫说道:
“智慧唯有配上勇气之灯才会发光。本人总是如此行动。”
但他还是没说自己内心那些复杂的想法,也不能说。如今自己生死未卜。这个豪胆的小个男人知道在自己命运被决定以前,如果说出大话,最后都只能留下空虚和无奈。半兵卫重治此时才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藤吉郎秀吉,是一位绝世之人。他不由产生出一种彻骨入髓的感动。
藤吉郎率军回到长滨城,然后自己单身前往安土城,向信长侧近报告了自己的行动。
信长当然火冒三丈:
“事实关系,余无兴趣。余要做的,亦即如何杀汝解恨。先回长滨,恭候待命!”
信长没有接见藤吉郎,他把藤吉郎赶回长滨。从安土到长滨骑马慢行也仅三四个小时。驻扎长滨的藤吉郎军,就等于织田家近卫兵。
藤吉郎回到长滨。
既已被信长宣告为罪人,就应该在城门前围上竹栅栏,关上大门,断绝与外部的接触,此为禁锢刑惯例。按惯例,窗子都应全部封住。藤吉郎甚至连城墙上的雉堞和枪眼炮眼都用木板封住。长滨城完全成为一座盲城。
此后藤吉郎的狂态非同寻常。
“发狂了吧!”
家中所有人都担心。藤吉郎连日从安土叫来猿乐师,看猿乐取乐。猿乐看完后他招待众人一起大吃大喝。他自己也每日喝得酩酊大醉,大醉后自顾疯跳狂舞。
“如此以往,不可收拾。”
周围人都发起慌来。特别是相当于家老的蜂须贺正胜彦右卫门和相当于同门的浅野长政。藤吉郎死刑实际并未确定。如今是闭门谨慎身份,可如果连日如此演大戏摆大宴,结果势必重者被判切腹,轻者也会被判没收财产,放逐全家。
“此番行为,与大人平时性格不符。到底发生何事?”
浅野长政冒死进言,劝藤吉郎。织田家本来家风严谨,藤吉郎也从未在自己的军营中摆过酒宴。
藤吉郎回答说:
“吾从不知酒宴如此快乐。汝问为何设宴吃酒?游玩快乐何须理由?只为尽兴散心而已。”
彦右卫门伸出头道:
“但万一被安土大人知道如何是好?”
“安土大人?”
藤吉郎显出一副意外的表情,开始一字一句认真地说:“诸位放心,安土大人绝不会为此区区小事斥责本人。其实本人从奉公那日起……”
猿乐师们装作若无其事,也都侧耳偷听。
“便从未有一分一秒为自己想过。本人舍生忘死,废寝忘食。大腿在马背磨烂,甲胄无暇脱身,谋攻美浓、平定近江、火烧越前、占领五畿、扫讨伊势,历尽千辛万苦,无一次是为自身着想。本人一心一意专为上总介大人效命至今。今日偶受惩罚,赐余幽居时光。以本人所思,此为大人之洪恩。大人尊意显然是可怜筑前,特意赐予本人如此美好时光,要吾修身养性,消除长期征战之疲劳,消除长久积压之郁闷。因此本人才能如此放心消遣。”
“怎么可能?”
蜂须贺彦右卫门和浅野长政等对藤吉郎这种荒谬的怪气焰感到非常惊讶,都觉得这次真是不可救药了。
无奈,浅野长政只好改变手法。浅野长政妻平时与秀吉妻宁宁关系不错,他令妻子造访长滨城内城,劝说宁宁。宁宁当然早有感觉。
宁宁同样感到奇怪与不安。她马上派侍女出去叫藤吉郎回内宅。但藤吉郎酩酊大醉(其实他并不能多喝),不但不听,反而说:
“回去叫宁宁也出来。一起吃喝玩乐,歌唱跳舞。”
宁宁无法,只好出来坐到能看到猿乐舞台表演的房间。藤吉郎拉住宁宁的手,硬逼宁宁喝酒。宁宁本来能喝。
“喝!”
藤吉郎故意细眯双眼,看着宁宁。藤吉郎这个眼神,令宁宁有所感悟。她喝下一杯。但藤吉郎还硬劝她喝好几杯。宁宁很快便醉了。
“来一个!”
看到宁宁已醉,像专等这一时刻似的,藤吉郎对宁宁说。藤吉郎知道宁宁做姑娘时学过一手乡村歌舞。他大声喊叫:活至今日,还从未看到过你露一手。快跳快跳,快快快,别磨蹭!宁宁本来有些醉意,再被藤吉郎催促喊叫,也兴奋地胡乱叫起来:
“好啊好啊,让你看。笛子呢?小鼓?”
不等人们反应过来,她已套上天人假面。带上假面后,她奔上舞台,便神神道道地跳了一场。藤吉郎看她跳的舞土里土气,逗得笑翻在地,拍手喝彩:“高手高手!感天动地!感天动地!”
次日,宁宁非常后悔。她先是觉得藤吉郎似乎有何计谋,自己稍不注意上了圈套,后来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被夫君的狂乱所迷惑而已。
宁宁感到不安,她把浅野长政叫到内宅,叮嘱道:
“请问半兵卫!”
半兵卫是藤吉郎谋臣,也许知道一些藤吉郎的底细。浅野长政恍然大悟,马上去城内半兵卫居所。半兵卫在加贺着凉感冒还未治愈,回到长滨后一直卧床不起。他看到浅野来访,硬撑起身。
“在下亦不甚明了。”
半兵卫老实说。他说,自己虽也不明白,但多少能猜到大人的心思。自己若是筑前守大人,可能也只能那样狂乱。
“设身处地想想。”
安土大人疑心很重。筑前守大人擅自从北陆战场撤退并大胆回到后方,安土大人虽暂时命令闭门反省,那是因为不管怎么说筑前守还是一位二十万石大名。所有的城堡不但有这座新筑的长滨城,领地内还有一座难攻不落的小谷城。若固守这些城堡,与远方的上杉谦信以及大坂本愿寺遥相呼应,坚持一年半载没有问题。
“固守抗战……”
出自半兵卫口中的话,令浅野长政感到意外,也非常吃惊。但仔细想想,却也在理。身处随时要被信长处刑的恐怖之中,一般意志薄弱的人,因为心情郁闷,说不定真会走上这条路。
“若筑前守大人闭门城内,深思默考,那安土大人势必怀疑。以安土大人之敏捷,定当迅速采取手段,杀掉筑前守大人无疑。”
在半兵卫看来,没有谁更能比藤吉郎熟知人性。藤吉郎为不让信长多疑,故意表演狂欢作乐。既然每日如此狂欢作乐,当然不可能准备守城抗战。信长看他如此痴狂,自然会认为他不会有那种心境。
藤吉郎用心之周到,还表现在他为把自己表演的这种狂欢作乐传至信长耳中,特意连日从安土请来大批猿乐师。安土的猿乐师们都受信长资助,而且平日总在信长身边,比武士与信长距离还近。他们无疑会给信长传说自己的言行。
“如此而已。”
半兵卫说。浅野长政摇摇头,咂咂舌。他觉得,藤吉郎的勇敢与半兵卫的智谋,绝非人间所能有,只能是妖怪变化而来。
浅野返回内宅,把半兵卫说的意思汇报给宁宁。心中谜团解开,宁宁也顿觉豁然。但她还有未解之谜。虽然能回避谋反之罪,但如此无视安土大人的存在,狂欢作乐,信长当然不会高兴,会不会因此被砍头呢?
她苦思冥想几日,最后还是直接去问藤吉郎。
“放心,无事!”
藤吉郎没有多说,只是如此断言。信长绝不会杀自己。以信长对工具之喜爱,绝不会愚蠢到因为些许品行不正,便杀掉自己夺取天下不可或缺的工具。对这点,藤吉郎比谁都清楚。况且藤吉郎给信长的印象是(也是藤吉郎忘我的真情)自己这个工具,是一个除真心奉献织田家之外,没有丝毫私心的工具。信长看到藤吉郎的狂欢作乐,只能同情,不会憎恨……
藤吉郎的预想一一成为现实。藤吉郎像一个演奏者拨动琴弦,弹出美妙音乐那般,弹出了信长的声音:
“此人真无可奈何!”
身在安土的信长只能如此感叹。信长对自己拒绝藤吉郎有关对付上杉谦信的战略,其后一直心存不安。信长觉得,藤吉郎擅自从北陆撤回,不仅是他固执于自己的战略方案,更重要的目的,其实是感到安土防卫薄弱,死心塌地要加强安土防卫。他觉得只能如此解释藤吉郎的行动。如果不是如此死心塌地,那他绝不会故意跟柴田胜家吵架,激怒柴田,冒着被信长砍头的危险,擅自撤军回城。
“这猴子,还是要出风头!”
在这点上,信长照例觉得有些不快,也觉得滑稽可笑,还有少许厌恶。
果不其然。
这样说会有对藤吉郎过奖之嫌。藤吉郎撤出北陆战场后,织田军在加贺手取川平原与上杉军展开大规模战斗。此战为上杉军和织田军最初也是最后一次直接对战。
结果是织田军——柴田胜家大败。织田军前锋陷入上杉谦信军的圈套并遭越后兵猛攻,被打得土崩瓦解,部分将兵仓皇溃逃。上杉军乘胜追击,杀织田败兵千余人,一直追杀至手取川河边。织田军纷纷仓皇跳入河中逃命,淹死者无数。当时加贺各处贴有打油诗:
上杉追赶织田窜,
一溜窜到手取川。
谦信蹦蹦跳,
信长抱头窜。
上杉谦信方以及加贺国人大都坚信信长曾秘密来加贺前线督战,看到自军战败溃逃大为吃惊,仅带侧近数骑仓皇逃回近江安土。此谣传直到后世还被深信无疑,《太祖一代军记》等越后地方史书皆有此类记载。但如果信长秘密在加贺前线,那羽柴筑前守则绝不可能狂妄地径自撤军回近江。
“吾不知信长竟如此脆弱!”
上杉谦信在战场给自国留守重臣写信道:“信长自称将夺天下之军,竟如此不堪一击!由此安心可也。”
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上杉谦信在取得这次战役大胜后,并未乘胜追击,扩大战果,而是在手取川边停止追击,集合部队,撤回越后去了。
听到这一消息,藤吉郎想:
“果如本人所料。”
上杉谦信撤兵的原因,正如藤吉郎所料,是因关东地区北条军发动侵略,骚扰后方。但如果仅是镇压北条,上杉谦信不用亲自出马,只需派手下部将足矣。因此藤吉郎觉得,上杉谦信亲自从加贺撤退,挥师关东,是因为从上杉谦信的价值观出发,保住关东的肥沃平原远比上京有魅力。
“真如本人所料。”
确实,对上杉谦信这一北方英雄的看法,藤吉郎比信长更准确。
藤吉郎所担心的另一事态也成为现实。飞报北陆败战与上杉谦信撤退消息的快马刚到安土,属信长的畿内地区也发生异变。屈于织田军威力,投入信长阵营的大名松永久秀弹正少弼,突然反叛,盘踞在位于河内与大和国境的信贵山上居城,拒不投降。弹正(松永久秀通称)认为上杉谦信出兵攻击织田军,预示着织田家将走向衰退,所以急忙转身投靠反织田同盟阵营。此事充分说明,主力出兵北陆,将诱发畿内异变,给安土带来危险,藤吉郎的这一观点正确无误。
信长早已命松永弹正攻打大坂本愿寺,为此还分给他一座天王寺城堡作攻击用的城塞。松永弹正缩回信贵山城堡后,这座城塞便成为一座空城,使畿内战线的织田军处于危险状态。必须立刻派出大军增援。
“叫猴子来!”
信长在安土城尖声大叫。他不得不立刻解除对这小个子男人的幽闭命令,把他派往另一新战线。
其实松永弹正叛乱的消息并未马上传进长滨城藤吉郎耳中,但竹中半兵卫却觉察到异变发生。半兵卫发现每日从安土来的猿乐师突然全都不来,便觉不妙,私下派人前往安土城打探信长大人的情况,得知松永弹正反乱消息。半兵卫马上报告给藤吉郎。
“早晚必将出阵。应立刻做好准备!”
半兵卫认为信长马上会下出击命令。果然当日中午,信长急使猪子兵介从安土沿湖畔道路飞奔长滨城,传达信长的紧急命令。
藤吉郎立刻率兵出发,两小时后便赶到安土。拜谒信长后,他二话没说,马上退出,高举绘有金瓢的马标,向大坂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