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吉郎几乎成了色魔。
“何处有佳人啊?好想啊!”
他从早到晚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一直这样想,半边头都想疼了,疼得发热。藤吉郎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这不是走火入魔了吗?
但藤吉郎照样提着脑袋东征西战。
世上如琵琶湖畔长滨城主藤吉郎这般极端繁忙而且充满活力的人应不多见。他几乎未在自己领地北近江安宁地住过。受信长破格提拔,他身居大名要职。但他根本就没想过要住在城堡里优雅地当大名,他一直驰骋在战场。按信长的战略部署,转战各地。
当然,因为要联络或接受命令,他有时也去信长的主城岐阜。只有那时,他才能回到岐阜的自家公馆,与宁宁同衾共枕。
一般都是一晚,最多两晚。每次他都不知疲倦,把长滨正在进行的筑城工事和长滨城下的区域划分等,唾沫星子满嘴乱飞地说给宁宁听。这也是藤吉郎的奇怪之处。一般武士从不与家人说外边事。不仅不说,与商人不同,他们都以寡言少语为美德。但这小个男人却属例外。他极喜干事,也极喜对人说自己所干之事。
天正二年(1574)初春的一天,藤吉郎受信长之命,火急赶回岐阜城。
“宁宁,再耐心等等。”当晚,藤吉郎给宁宁说。
长滨城建成之前,藤吉郎暂时还让宁宁住在岐阜。他让宁宁“再耐心等等”,然后拿出一张大纸,在纸上画出长滨城,此处已建成,此处还正在修建等等,热心地说给宁宁听。
“这,”藤吉郎大声说,“这箭楼完成后,俺便入城。你们当然也应一起入城。你穿上绫罗绸缎,带上你们女人一起进城。”
“近江长滨,到底是什么样子?”
“有个海一般大的湖,伸向西边。”
藤吉郎无数次说过这个风景。但他百说不厌。同是北近江国城,但已灭亡的浅井家的小谷城在险峻的山上,冬季雪深风大,作为国城很不合适。而长滨城却建在平地,气候温暖,还是水陆交通要冲。
“曾有过城,为京极家之城。”
藤吉郎说“京极”一姓时特意加重语气。京极氏是室町幕府大名,作为近江地区守护大名,其家系源于镰仓时代,属于典型的武家贵族名门。如此名门,近畿地区别无仅有。京极家代代领有近江地区,但后来被浅井家强夺。如今浅井家又被织田军消灭。
“京极家为名门豪族。当地人虽怕俺这新领主,但他们心底还是崇拜着京极氏。”
“像尾张的斯波屋形家。”
宁宁一听就明白。尾张在进入战国织田家得势以前,作为室町幕府的守护大名斯波家一直领有该地。连宁宁都知道,没落后其后裔叫做“斯波屋形”,继续受到国人的尊敬。织田家等本来都不过是斯波屋形家老的家臣,由此可见其多么尊贵。京极家在北近江就处于此等地位。
“宁宁啊!”
藤吉郎在被窝里用手指捅了捅宁宁。其实他想求宁宁一事。
“怎么了?”
“有事相求!”
“听着呢!”
“求求你,俺想要女人!”
藤吉郎用手胳肢宁宁丰满的身子,像小孩求大人给买零食似的央求。宁宁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救药。
“女人?”
他这时貌似厚着脸皮央求宁宁,其实他早已到处金屋藏娇,不等宁宁嫉妒,在这个战场上也忙得不可开交。
“事至如今,你还……”
“对对对,正是如今才想要呢!”
藤吉郎已是近江长滨二十万石大名。与迄今为止到处觅食的飞鸟不同,作为一国之主,应有后宫。这其中也有宁宁的责任。宁宁没给藤吉郎生下后裔,本来便应主动提出来给藤吉郎纳妾。按武家习惯,正室宁宁应该统治侧室。
“听说你在横山城不是已有一个叫做阿裳的女人吗?”
“啊啊,那也算一个。”
“算一个?难道还有别的?”
“还有心肝、宝贝、乖乖、夜叉……啊,疼死俺了!”
藤吉郎疼得从被窝里跳起来。右大腿被宁宁拧得内出血。藤吉郎按着大腿根,故作疼痛,在床上乱滚。不管怎说,长滨城建好后,藤吉郎要把迄今为止与自己有关的女人都收进后宫,交给宁宁管。为此,如今无论如何得跟宁宁说好。所以无论宁宁如何打自己拧自己,都得交代清楚。长滨城完工后,宁宁作为“北方”,得率领女人们入城。
“求你了!好不好?”
藤吉郎滑稽地双手合掌,苦苦哀求。最后干脆开始口念佛经,手舞足蹈起来。其实他内心,还有一事要求宁宁。
不过此时他还不敢说出口。若说出来,宁宁不定真会生气。
藤吉郎要说的,便是京极家之事。
藤吉郎在近江听说京极家还有后裔存世,而且听说那家还有一芳龄之女。
“必定倾国倾城。”
藤吉郎虽非诗人,但比谁想象力都丰富。他听到这消息,眼膜里马上便映照出一个美丽的妙龄女郎形象。
但这没落贵族如今并未住在近江。
他们住在京都。浅井家隆盛时期,这没落贵族把自己家族一女嫁给浅井家,靠浅井家周济些许钱粮度日。如今浅井家已亡,相比以前更加落魄绝望。
藤吉郎对信长建言道,想给近江旧国主京极家少许生活辅助费,可否?
作为一国领主,藤吉郎一脸认真。理由当然不能提恋色之心。他真心认为这是收揽近江人心最方便、最有效的方法。
信长说:
“就按你的想法办。”
他同意了藤吉郎的建议。信长同意其建议的当晚,藤吉郎给宁宁提出后宫女人一事。不过他没敢提到京极家的名字。
藤吉郎回到近江,马上派桥本甚助去京都,寻找京极家传人所在。
不久桥本甚助回来报告说,京极家传人京极高吉大人住京都京极三条一带自家旧居,过着与世隔绝的孤寂生活。
“子女可有?”
“有。长子叫京极高次,年方十二。还有两位公主,一位八岁,一位六岁。”
“八岁?六岁?无可奈何。”
藤吉郎颇觉沮丧。但他是一个永不失去希望之人。他马上又问:“其他堂兄妹呢?”桥本甚助回答说:京极高吉有一弟叫京极高藤,家住京都因幡堂后蓬荜里,已没落到与平民百姓无二,勉强度日,回避世事。
“京极高藤,莫非当年做足利义辉近习,官至大藏少辅的那人吗?”
“正如大人所知。”
“那位京极高藤,可有子嗣?”
“无有男子。仅有一女,年已二十,深藏闺阁。皆因世事动乱,还未出嫁。”
藤吉郎一听,心里一喜:
“便是此女了!”
虽是旁系,但京极就是京极。他问那女子的名字,说叫“千代舞”。一听名字便觉可爱。
不久为协助攻打大坂本愿寺,藤吉郎率军从近江发兵,路过京都。天还未黑,便驻扎下来。
他趁此机会特意去京极家拜访。他先拜见直系传人京极高吉。因为提前派人来联系过,所以京极高吉开门恭候。
“未曾想竟如此荒凉!”
映入藤吉郎眼帘的,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府第。长满荒草,屋檐倾斜,让人不由觉得里边会有妖魔鬼怪出没。京极高吉这位当年的“从五位下长门守”,披头散发,自称法号道安,面无生气,只是无力地抬起上眼皮,在门口恭候藤吉郎。
京极高吉把藤吉郎请进屋,让他上座入座。
“别别别!”
藤吉郎自己也不知此人与自己,到底谁应在上谁应在下。不管怎么说,这位京极高吉是藤吉郎如今领有的北近江从前的领主。但在半世纪以前就已失去领地,如今已败落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境。话虽如此,但他却毫无疑问是受世人尊敬的室町体制旧贵族,其官位比藤吉郎还高。从官位和血统上来说,京极高吉当然应坐上座。但从前是从前,如今信长把旧权威和旧体制都已打破。今日近江领主是破坏者信长任命的这位拿草鞋出身的藤吉郎。如果随便对旧贵族行大礼,有损主人信长的权威。
“这这这……”
要说表演随便,藤吉郎应算天下少有的名角。
“啊哈哈哈哈……”
藤吉郎照例放声大笑。他这种爽朗和活力,能把对方也拖进自己这个世界。“彼此不分上下。请给院中铺毯子一张,咱们盘腿而坐,隔墙欣赏残樱如何?”他说着自己先走到院子,命人铺上带来的毯子。可要铺毯子,还得先割院中荒草。藤吉郎亲操镰刀,弯腰割草。他边割边笑着对在廊檐就座的老贵族说:
“俺割得如何?小时给人干活,此为本行。一个割草小儿,如今成近江大名。世道流转轮回之快,令人眼花缭乱,真是不敢麻痹大意啊。”
嘎嘎嘎大笑。
京极高吉面无表情,但他也多少感到此人不可思议的魅力。
来意几句就说完了。
对京极高吉来说,当然不是坏话,等于是藤吉郎来给他发放赈济米。京极高吉已几乎失去喜怒哀乐的能力,但听到此话,眼皮还是不停地上下眨动。他也知道高兴。
藤吉郎请辞后,走过阳光高照的都大路,接着去因幡堂,拜访京极高藤家。他走进柴扉,为了不让对方过于紧张,特意不顾礼节大喊:
“啊呀,大藏少辅大人!老家来人了。”
他喊叫着,被带进一间房子,房子里没有榻榻米,地上的木板也腐朽断裂,能钻出黄鼠狼。但京极高藤却还是身着礼服,出来见藤吉郎。
相反作为客人,藤吉郎却身穿便装。藤吉郎叫进家臣,命搬进送给高藤的礼物。
藤吉郎把厨师都带来。他们借京极高藤家厨房,用自带材料开始做酒席。
“这这这……”
作为主人,京极高藤只是惊讶,不知所措。京极高藤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半老老头,相比其兄长,眼角多少还残留着一些锐气。他理解了藤吉郎为何故意免去室町格式的繁琐礼仪。他知道那是藤吉郎照顾他没有适合于举行那些繁琐礼仪的家屋和家具等。他很感谢藤吉郎,也对藤吉郎开始产生好感。
“大人所送礼物,实不敢受。”
京极高藤诚惶诚恐。
“些许束修,不成敬意。”
藤吉郎说。他的脸被战火熏得黝黑。——束修?京极高藤露出不解的表情。藤吉郎马上说:
“愿拜您为师。”
藤吉郎所说大意是,足下为右大臣公(京极赖朝)以来近江守护大名家系出身,自己如今统治新领北近江,想拜请足下给介绍经验,出出主意。
“岂敢岂敢!”
京极高藤口虽客气,心情却挺舒展。
藤吉郎些许酒肉下肚后,开始高谈阔论天下形势,俨然一个织田信长教的传教士。他认真说:
“天下终究要归俺们织田家。”
他说:到那一日,自己愿向织田信长大人说情,把自己的领地割出一部分,扶持京极家恢复当年的大名地位。
“哼,酒后戏言吧。”
藤吉郎所言与梦话无二。京极高藤笑笑,本不想当回事。但他突然想起世人对这藤吉郎的评价,马上认起真来。织田家来的此人当年曾任京都守护一职,与朝廷的公家和室町的将军家都有许多来往,不论好事坏事,有言必行,必定兑现。性格豪放开朗,喜说豪言壮语,但据传此人从未食言。
“大人所言可当真?”
“啊呀啊呀,被足下如此怀疑,俺藤吉郎竟如此潦倒无信?俺藤吉郎一诺千金,无须多心。”
说完,他又大笑道:
“请足下助俺武运高鸿。”
“那是当然……”
京极高藤刚要说客气话,隔门被拉开,现出一个光彩艳丽的年轻女郎。
“噢……”
藤吉郎眼角感到那艳丽光彩,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京极高藤介绍说:
“此为贱女千代舞。”
终于出来——藤吉郎暗自欣喜。他非常礼貌地转过双膝,比对其父京极高藤还郑重地对这艳丽光彩行礼。世上少有男人对女人如此敬重。
“本官长滨筑州。”
公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感谢藤吉郎的赠礼。这种时候藤吉郎用心周到,他在给京极高藤准备礼物时,特意给这位公主也准备了礼物,礼物已挂在会客间。
“噢,到底是……”
藤吉郎趁机观察眼前这位低首行礼的公主的黑亮长发,丰满双肩,并由此联想到衣下的肉体。
“容貌呢?”
藤吉郎正做鬼想,公主抬起了脸。浓眉修长,肤色白皙,额角青筋微露。这容貌,强烈刺激了藤吉郎对高贵血统的憧憬。
“对,是这样的!”
一定得搞到手。藤吉郎心知肚明。自己出生入死,安身立命,不正是为跟这种高贵的女人交媾吗?下贱女人只有肉体,而大家闺秀除高贵肉体之外,还有一种积蓄深厚、不可思议的家系之光在闪亮。藤吉郎自己所缺乏的恰恰就是这些。他对这种高贵血统的憧憬和向往,已属于一种不容他人说三道四、近乎个人信仰的审美意识。藤吉郎觉得抱拥这种贵人就相当于抱拥她所属的整个血统,把出自尾张中村的精液射进这贵人的肉体,就等于与其所属高贵家系交媾。藤吉郎觉得通过这一行为,能再次确认自己所得到的荣华富贵。
实际上坐在对面的东道主京极高藤早已知道这位织田家家臣的意图。前日,一位与京极高藤关系亲密,名叫木村隼人佐的武士曾来访,把藤吉郎的来意早已告诉京极高藤。
木村隼人佐后改称木村常陆介。更后一些,大坂城陷落时,最后献身丰臣秀赖的秀赖近臣木村重成长门守,就是这位木村隼人佐之子。
木村隼人佐是近江人。藤吉郎成为近江新领主后收拢大量的地方武士,这位木村隼人佐便是其中一员。其祖辈领有蒲生郡木村,其家族曾有人出仕京极家,所以藤吉郎派他当了一次使者。
“与人当妾?”
京极高藤初听此话,怒不可遏。一个来路不明、出身下贱之人,仅因某日摇身一变突然成为江北一带大名,竟想娶我们京极家千金?娶做正室还可理解,竟为侧室?神经病!因此他当时并未给好话。
但如今亲眼看到世间评价颇高的这位藤吉郎,不由觉得应改变自己前日的看法。
“此人并非只知打仗的一介武夫!”
他想。听说他是信长最为信赖之人,但通过这次短暂的交谈,此人显露出的敏捷思维和人心掌握之术,其巧妙程度也许早已超出信长。
这一时期,有一位与京极高藤毫无关系的人,也高度评价了藤吉郎。此人物便是中国地区毛利家外交僧安国寺惠琼。他像毛利家触角般经常出使京都,曾拜谒过信长,与藤吉郎也打过交道。他收集京都的风闻传说以及诸国情报,写成书信,寄回长洲毛利家。关于藤吉郎,他有如下评价:
信长时代似可持续三年五载。
明年此时,当拜命公家之类也。其后,居高邻渊,将有大难。
观藤吉郎似将有望。
此信十年后即发生本能寺事变。事变发生十年前就能看到这点,足以说明惠琼是位情报分析的天才。此时京极高藤也觉得:
“藤吉郎似将有望。”
京极高藤不由自主地发出与惠琼同样的感叹。他直觉到,除与这位藤吉郎结缘,建立浓厚关系之外,京极家再兴之路将无从谈起。
“妾亦无妨。”
他这样想,也并非完全出于功利目的。政治上的功利目的虽有,但京极高藤更深刻地感受到藤吉郎的心地善良。他觉得此人绝不会做出对不起京极家,对不起自己爱女之事。剩下的便是自己能否下决心了。当然还要看爱女千代舞本人如何想。此事最终还得由她自己决定。
于是这般,藤吉郎告辞回去。
结束在大坂长达两个月的战斗后,为休整部队,藤吉郎与丹羽长秀换防,带兵从大坂返回自己领地近江。
穿过京都,翻越逢坂山后,就能感受到来自琵琶湖畔凉爽的秋风。此地属南近江,是明智光秀领地。但大津、草津等繁华商业与交通要冲却都属信长直辖。信长企图从这些商业发达之处得到税金收入。藤吉郎的领地在此处以北。
穿过草津,翻过守山,终于到达安土。信长规划的安土城,早已划好范围,开始建筑工事。藤吉郎顺便参观正在进行的工事,然后继续向北走。渡过大野川,便能看到长长湖岸,皑皑白沙。
“啊,到家了!”
藤吉郎骑在马上感叹。自己这块新领地,他总是叫做“家”,他要通过这种叫法,拉近自己与当地人的距离。藤吉郎是个心细之人。后来夺取天下,移居大坂城后,长滨老人们去大坂城看望他,每次他都欣然接见,见面便说:
“家里来人了!”
这些地方,也许就是此人之所以被称为人精的奥妙之处。
继续驱马前行。
白沙湖畔有一片广大的松林。松林一角能看到一间屋顶,快到跟前时,围墙也看到了。大门很旧,但围墙却有些地方经过新修。此处当年是此地守护大名京极家赏月的别墅。京极家没落后曾为尼庵,如今落入藤吉郎之手,藤吉郎派人做了修缮。
行至门前,藤吉郎下马。
“小一郎,拜托!”
他命胞弟羽柴秀长率全军回长滨城,他自己今晚要住在这儿。
“遵命!”
小一郎微胖的脸上泛出笑容,率军继续前行。
藤吉郎进入大门,院中庭院树旁,站着木村隼人佐。
“啊呀,累死了!”
藤吉郎从腰间连鞘一起卸下刀,交给木村隼人佐。
进得玄关,里边有一年轻女佣双手着地,低首跪地行礼迎接,恭敬地自我介绍:
“奴名小秀。”
她是京极家千代舞带来的贴身女佣。
“京都出身?父亲大人是谁?”
藤吉郎情绪很高。小秀说,自己虽为庶子,但父亲其实是公卿菊亭晴季。“果真如此,可是了不起的血统啊。”藤吉郎命小秀抬起头,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颏。藤吉郎显然是想显示自己关心她。
藤吉郎被请进客厅。客厅窗外三方都是庭院,东边隔着绿篱,能看到琵琶湖。竹生岛漂浮在夕阳映照的湖面上。
“还不来?”
藤吉郎已有些急不可待,但饭菜先端上来,无奈,他只能独自一人先吃一点。他没有吃烤鱿鱼、大葱等,觉得吃了会有口臭。
饭后水果传上小梨。尾张人为避讳“分离”,用古语称之为“合果”。藤吉郎拿起梨吃。边吃边想起十几岁浪迹诸国时,在远州滨松,自己被带到今川家命官府邸,站在院中让人围观一事。如今想那是何等屈辱啊!那家夫人和小姐们像给野猴般给自己扔水果。当时藤吉郎发自内心地感谢,为让大家高兴,他故意用门牙啃果皮吃。不迎合别人,自己就不能生存。想起这些,他甚至怀疑,如今的自己,到底与那个自己是否为同一人?当时自己觉得那家夫人和小姐简直是天上仙女,可如今与自己同衾共枕的公主,其尊贵程度早已远超那些地方小官的女人们。
“哦,来了吗?”
藤吉郎听到响动,扭头看左边的杉木拉门。画有老虎的杉木拉门被拉开,京极家公主亭亭玉立站在门外。
“哦,进来呀。站在那儿话都说不成。过来,啊!”
公主顺从地进来。态度不卑不亢,很令藤吉郎心动。
“此别墅似名叫‘日没庵’。再挪动一下,到俺这里来,从此处看湖,你看竹生岛浮在如今残阳夕照的水面上,像浮世绘一般,多么漂亮!”
藤吉郎话多起来。
“此庵本为你们京极家修建。这就等同于你的家。俺已把附近一村,赠与令堂大人作浴资。故你现在在自家领地。俺今日只是一个客人。”
太阳落山了。
藤吉郎沐浴净身,洗掉征尘,也洗掉头发上的旅尘。藤吉郎头发发黄,虽还年轻,但已开始稀疏。
进入卧房,千代舞低首端跪屏风灯影中,恭候藤吉郎。在飘忽不定的灯影中,千代舞单薄的身影似乎充满不安。
“千代舞,俺可是一条好汉哟。”
藤吉郎盘腿坐到千代舞面前,用力拍拍自己的大腿说:“心地善良,意志坚强,与人为善。千代舞,你可是找到好男人了哟。”
藤吉郎的笑颜,因为造化的不幸,看起来活像阿修罗那般精悍。
“思慕俺这好男人,才从京都赶来是吧?”
藤吉郎说着,拉过千代舞坐到自己腿上。千代舞一时腰没拿住,不小心双腿分开。她含羞微笑,赶紧要收拢双腿。
“不用不用。俺已如此。”
藤吉郎撩开衣服给千代舞看他胯裆。千代舞差点晕过去。藤吉郎深吸一口气,吹灭远处的烛火。他人虽矮小,可却有着惊人的气息。
差不多半个时辰,虽同衾共枕,可这北近江暴发户大名却未动千代舞一指头,他只是滔滔不绝地说自己的故事。藤吉郎说话有趣,逗得千代舞不时笑出声来。千代舞每听到自己的笑声,心里便感到亲近一些。最后甚至产生自己早已跟这男人生活在一起的错觉。
“慢慢靠过来了。”
藤吉郎也感到了。他像渔夫在钓上钩的鱼那般,享受着操作情爱的乐趣。这个小个男人,从不吃强扭之瓜。
他还在滔滔不绝。
千代舞逐渐也开始回答藤吉郎的问题,开始说话。这种场合,藤吉郎总很巧妙。他先说:
“俺这儿怕痒痒。”
他指着自己的手腕,让千代舞用手抓挠。藤吉郎像真的怕痒痒那样笑得痛苦。实际上他手腕根本不疼不痒。
“这儿不知道疼。”
藤吉郎又给千代舞看自己胳膊肘皮皱处,让千代舞用力拧。
“真不疼吗?”
这是今晚千代舞对藤吉郎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一出,小猫耍闹的氛围便形成。藤吉郎接着拧一下千代舞胳膊肘的同样部分,确实不疼。
“果真不疼。”
千代舞像回到童年般天真地笑了。两人之间其实不过就是这种不疼不痒的会话,但这种会话却消除了千代舞的不安。
最后千代舞在不知不觉间,自然地接受了藤吉郎的肉体。千代舞没有感到闺房中流淌的时间何时发生突变,她心里也丝毫没有产生惊讶和不快感。藤吉郎用心周到。千代舞感到藤吉郎的体贴无孔不入地进入自己肉体。不过最后那刻藤吉郎却尖声大叫:
“快生俺儿!”
这声尖叫,对藤吉郎来说近似祈祷。如果幸运,这女人能为自己生个一儿半女,就等于羽柴家后嗣具有京极家武家贵族的尊贵血统。也许被藤吉郎的祈祷所感动,那一瞬间千代舞像被霹雳击中般全身颤抖。
藤吉郎划分的长滨城外市区,大部分都已建成。藤吉郎把旧小谷城下市场、江北商业中心箕浦市场、平方市场、川道市场等都转移过来。市区相继出现大手町、锻冶屋町、铁炮町、郡上町、伊部町、大谷市庭町等新町名。
长滨城主城为三层楼阁。飞檐翘角直刺江北天空,石墙高筑倒映琵琶湖水,预示着萧条的琵琶湖东北地方迎来了新时代。
宁宁为参加入城仪式,从岐阜出发,先到长滨城建筑期间藤吉郎的临时居所横山城,把这里作为歇脚地。在这里,她终于见到藤吉郎在近江的女人们。这些女人们都是今后她应统管的女奉公人。她们中有的藤吉郎已染指,有的还只是纯粹的女佣。她们之间的地位上下按其父亲的阶级划分。其中一位叫作“南殿”的女人,非同凡响,具有第二夫人的身份和地位。宁宁第一次知道这一情况。这位夫人据说是京极家出身。
如此一大群女人,宁宁因为来前已做好思想准备,所以硬是忍住心中的愤怒。但唯独南殿的存在,令她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原谅。
“可耻!”
宁宁觉得藤吉郎的心理可耻。因为自己出身卑贱,所以向往名门出身的女人,心情并非不能理解。可心情虽能理解,感情上还是不能容忍。这样做,无疑是对自己这正室的侮辱。不就是因为自己出身不高贵吗?
“奴并非有嫉妒之病。”
当晚,宁宁在横山城居室责问藤吉郎,责备他娶南殿。
“她若倾国倾城,奴也心甘。”
若有着羞花闭月般美貌,那人们会认为宁宁比不过人家,宁宁自己也无可奈何。但若并非美人,那就等于从其他方面羞辱自己,宁宁的自尊心绝对不能容忍。
“你看她,长得哪里是好模样?”
宁宁气愤异常。刚才看到南殿,那模样,无论谁都能看出不如自己。不就是一个皮肤稍白、眼睛河豚般滚圆、脸颊难看的女人吗?
“嗯,还不至于……”
藤吉郎想辩解一下,开口后马上又停住。关于南殿的美丑与宁宁争论起来有何意义呢?
“治理近江,需要京极家。”
藤吉郎单说这一点。他的意思是:迄今为止一直把近江人作为织田家的敌人互相残杀,如今近江人虽被织田家以武力征服,但他们内心是否会服从自己,却不得而知。要让他们心服口服,现阶段得采用特殊手段。这特殊手段就是利用京极家的威望。相对他羽柴家,北近江人目前还更崇敬浅井家,而相比于浅井家,他们觉得京极家的权威更神圣。如今藤吉郎救济和庇护着这京极家。因此北近江人高兴,对他这个新领主就会产生好感。把那位千代舞娶进自己的城内,正是出于这一考虑。
“你可明白?”
“荒唐!”
宁宁缩了缩肩,连珠炮地骂道:为统治北近江要庇护京极家不是不能理解,但也不至于就要把人家爱女收作妾呀。宁宁是一个直筒子性格,话匣子只要一打开,不倒完就不解气。
“还不明白?不是妾,是庇护!”
“好个庇护!”
“宁宁,别给俺摆脸子!”
藤吉郎终于忍不住,气势汹汹地说。若京极家有年轻男子,俺一定向岐阜方面进言,使其先当大人食客,以后找机会封为大名。可惜他们家没有男子,只有女子。
“只有女子,别无他法呀!”
藤吉郎说,男子当然另当别论,但女子只能收作侧室,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难道不是吗?况且……”
藤吉郎大声说:对俺来说,你宁宁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无论何人,都不许轻看宁宁,俺当然也不轻看你。不管今生还是来世,俺藤吉郎的心永不会变。”
藤吉郎信誓旦旦,像隆隆战鼓般在房内轰响。宁宁双手掩耳,摇头道:
“不听不听!”
“听着!听着!”
藤吉郎想要掰开宁宁捂着双耳的手,但宁宁使劲捂着,拼命想要挣脱藤吉郎的手。最后两人扭在一起,宁宁一不小心,便被扭倒在榻榻米上,仰面朝天。宁宁哭喊:
“算了算了,明日俺不参加入城式了!”
藤吉郎骑在宁宁身上,想要堵住宁宁的嘴。但宁宁嘴虽被捂,还是挣扎大喊。
宁宁的侍女们看着两人扭打的光景,目瞪口呆。藤吉郎回头大喊:
“贼奴们,快过来!”
他像在战场上那样大声命令:“带北方去寝室休息。一起抬起来,抬到寝室给喝一些人参汤。”
侍女们围到宁宁身边七手八脚来抬,藤吉郎也帮忙抬起双脚。宁宁手脚乱扭,拼命挣扎,但最后还是被大家抬了起来。
“哟,起来!”
藤吉郎拿出扇子,在空中一挥,亲自喊起调子。侍女们也都跟着一声喊,抬起宁宁穿过走廊,抬进寝室。
翌日入城式。
藤吉郎一行队列出横山城大手门,下山后,在山麓石田村停下。这个石田村是藤吉郎最近捡到的一个儿小姓石田佐吉三成老家。从此村到湖边的长滨,是一望无际的田园,大致有五公里路程。
前锋队列由蜂须贺正胜彦右卫门(旧称小六)率领,后卫由羽柴秀长小一郎率领。妻妾队列由昨晚撒娇耍赖的宁宁率领。宁宁乘坐油漆彩绘的轿子。千代舞南殿也乘轿子。其他侧室、女佣等都身着正装,随队列步行。
中军第一队是藤吉郎军师竹中重治半兵卫。第二队是宁宁养父浅野长政弥兵卫。藤吉郎身边的母衣队分黄母衣队与腰母衣队,一柳市助、尾张甚左卫门、中西弥五作、大盐金右卫门、神子田半左卫门、小野木清二郎、一柳弥三左卫门等挥鞭骑马,护卫在藤吉郎身边。藤吉郎马前,一竿画有金葫芦的马标,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前行。
长达五公里的沿道,挤满来自北近江各乡各村看热闹的人。沿途每个村庄都举行着载歌载舞的庆贺仪式。藤吉郎万事喜欢热闹,他提前请人作很多赞颂自己的歌谣,散布到领地各地,让百姓传唱。村人有节奏地敲打着木桶,围在一起歌舞庆贺。这些歌谣,在藤吉郎死后几百年以来,还作为祈雨歌谣,流传在这一带的村落。流传在犬上郡栗栖村的歌谣,开始先唱“欢迎秀吉神兵降临”,然后“咚哒咯咚咚”敲打木桶:
大人布阵啊七八圈,
年轻武士啊勇敢冲杀,
身穿紫战袍,战袍迎风展。
但见俺大将啊,
金丝朱色铁铠甲,铁铠甲,铁铠甲,
头盔银光闪,红绳头上拴。
朝日照海山,照海山,
照俺大将马前旗,
黄金葫芦金光闪,金光闪。
藤吉郎进驻新城后,命令在城下的十字路口竖立木牌,上书“长滨町民,免缴诸税,免除杂役”。町民们高兴得奔走相告。同时城内上演猿乐(能乐)。
怕信长多心,他没有请京都的猿乐师。北近江这一带乡下,也有土里土气的猿乐师。长滨城郊外山阶村的孙太夫、千王太夫、浅井郡马渡村的小德太夫、伊香郡森本村的舞舞太夫等,在这一带名声比较大,都被招进城里来演出。
藤吉郎与宁宁一起观看。宁宁还是不高兴,始终扭着头不看藤吉郎。但藤吉郎却在观看演出的间歇,每次从茅厕回来都大声问:
“宁宁,还不高兴啊?”
藤吉郎声音洪亮,猿乐师都被吓得停住手,周围的武士们听了都低头偷笑。宁宁实在憋不住,只能苦笑。但宁宁并不承认失败。她对藤吉郎说:
“俺是因为别的事才笑。不是对您藤吉郎大人笑。”
宁宁说的是真话。她暗下决心:
“此事一定要告知信长大人。”
如今只有信长能管得住藤吉郎。信长若不制止他,以后这小子得意忘形,还不知道要花到什么程度。
入城十日后,宁宁组织一队人,要去美浓岐阜。表面上的目的当然不是告藤吉郎花心,而是要正式去向信长和信长夫人浓姬报告长滨城入城盛况。
出发时,藤吉郎殷勤地说:
“辛苦你了。这次真的辛苦你了。”
藤吉郎的殷勤态度,令宁宁觉得可笑。当面虽献殷勤,可听说几乎每晚都在南殿处。那河豚女人,到底哪里好呢?
宁宁一行队列很长。长长的队列驮运的大量财物,全是献给信长的礼物。
略表心意——本为略表心意,结果却需如此大队人马驮运。这对夫妇不知谁像谁,总之每次献上或赏下时度量都极大,常识地看或多或少都有点儿不正常。
往岐阜途中歇一宿。
翌日晌午,一到岐阜城,宁宁便拜谒信长夫妇。
后晌,宁宁拜见浓姬的老女佣波野,把自己心中对藤吉郎的那些苦水都倒出来。
“噢,噢……”
波野边听边点头,非常关心。宁宁给她说,当然是想通过她把话传进信长耳里。
“万请大人好好管教!”
宁宁千叮咛万嘱咐。波野看她一副焦急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波野奶奶觉得与己无关,才如此笑俺,太伤俺心。万请原话传给大人。”
“放心,一定传上去。”
波野答应。藤吉郎这位夫人当年在织田家女人们中口碑本就不错。
第三日,织田家这位女官长趁信长来浓姬房时,跪伏在走廊问信长道:
“奴有话相传,不知可否?”
信长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波野道:
“说!”
波野开始说。她絮絮叨叨地把宁宁对她说的那些琐碎事全都说一遍,时不时还模仿宁宁的声音表情。
信长听后大笑:
“那鬼猴搞到手的,不就是京极家的那位贱女吗?”
“正是。”
波野吃惊。她所说之事信长不但全知道,甚至连宁宁把那女人叫“河豚”都知道。
“猴子这好色鬼!”
信长作为大名之子出生长大,当然不能理解藤吉郎向往贵族女性的那种可悲心情。
“大人如何能知道?”
“猴已告余。”
藤吉郎有信来。宁宁到岐阜时,飞脚也从长滨来到岐阜,送来藤吉郎给信长的亲笔信。信中把他们夫妇的拌嘴经过等,不失幽默地详写一遍:“恳请可怜藤吉郎,切勿偏听偏信宁宁所言。”最后还特意请信长教育宁宁,劝她不要再有妒心。
信长就喜欢这样的藤吉郎,连他们夫妇吵嘴都拿来让自己评理。藤吉郎当然早已知道性格怪僻的信长反而很喜欢搭理这种事情。
“好,俺来管管。”
“您能教训筑州大人(藤吉郎)吗?”
“难啊!”
信长进到浓姬房间,命马上拿笔墨纸砚来。
“有何贵干?”
浓姬问。信长没说内容,只说:
“开导开导藤吉郎家女人(宁宁)。”
信长一口气写完。给妇人写信,信长用平假名。
他首先写道:
藤吉郎夫人:
汝曹一行,初次来访,参见老夫,甚喜。
所赠特产,美轮美奂,实属少见,一言难尽。
然后说:
本想给你们也回赠礼物,但所送礼物实在太过豪华,自己已不知回赠何物,所以恕不回赠了。下次来时,再设法回赠。
接着夸赞宁宁美貌:
常言道三日不见,刮目相看。老夫看汝,眉目愈见清秀,容颜愈加端庄。
似本为十,今可看为二十也。
意思是说:“与以前相比,你越来越漂亮了。比如说原来只有十,如今看起来已达二十。”信长还替宁宁骂藤吉郎:既已有如此羞花闭月的美人,藤吉郎那家伙还不知足。这简直太不像话,岂有此理!
然后说:
遍寻天地,恐再无汝第二。该秃鼠(藤吉郎)痴心妄想,何处再寻?……
意思是说像你这样善良美貌的夫人,猴子那个秃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所以你应对自己有自信。从此处起,信长开始教诲宁宁:
(既如此貌美心善)从今往后,汝应日日笑颜,天天快乐,当家做主,模范内室。切勿轻生妒心……
信长
三日后,信长这封信便被送到长滨城宁宁手中。宁宁看后,捧腹大笑。她马上命侍女叫藤吉郎来里屋。藤吉郎不知何事,赶紧跑来。
看到藤吉郎,宁宁开口便叫:
“秃鼠大人!”
宁宁觉得再无比这更贴切的外号了。藤吉郎确实头发开始稀薄。可能因为常戴头盔,头顶已光秃无毛,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秃老鼠。
“何事?”
藤吉郎显然不太高兴。但看信后知道是信长所言,便也觉无可奈何。
“如何?被教训了吧?”
“对。”
藤吉郎看完信,高兴地点头称是。但实际上他高兴的是与宁宁夫妇关系以外的事。
“大人未生疑心。”
他放下心来。藤吉郎对京极家一事,多少还是有些不安。京极家如今虽无权无势,但却是统治近江数百年的名门望族。自己娶如此名门望族的女人为侧室,与其家族加深关系,万一猜疑心强烈的信长感到意外,令其多心,产生“藤吉郎那厮,该不是想自立”的想法,那就会惹下大麻烦。即使不被怀疑企图谋反,但只要被感到有自立志向,那他藤吉郎就会走投无路。因此,宁宁从长滨出发后,藤吉郎马上也写信送去,他要让信长觉得此事只不过是他们夫妇之间令人可笑的鸡毛蒜皮而已。他之良苦用心,由此达到目的。相比宁宁,当然信长更可怕。
藤吉郎精神大振:
“宁宁,敬请海涵!”
他乐而忘形,双手从膝盖上滑下,自然地平伏在宁宁面前,额头磕在榻榻米上,显出一副求饶状。
宁宁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