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湖映照着蔚蓝的天空。湖西岸山脉连绵,直至若狭一带;东岸有官道,官道两侧是能收获八十万石食粮的肥沃良田。对这近江之国,信长快要想疯了。
所以信长才把自己国色天香的胞妹阿市嫁给近江北部大名浅井长政,结为姻亲。那以后,以岐阜为根据地的织田信长,才能自由往来近江回廊,进出京都。因此才能有他信长占领京都之今日。但如今浅井家成为敌人,向织田家宣战,回廊由此被截断。
要打开回廊,只有消灭浅井。越前金崎之战惨败两月后,信长率军攻入近江,在姊川附近原野布阵,包围了浅井家支城衡山城。
此时为元龟元年(1570)六月二十四日。天气炎热,空气流火。
“藤吉在吗?”
信长坐到桌几前大声喊,命人传第三线指挥官猴子来。
猴子迅即骑马从山脚下奔上山冈。猴子早有准备。他时常准备着信长所需要的信息。以前信长欲夺北部邻国美浓时,他派出大量奸细进入美浓,甚至自己也化装成奸细进入美浓策反武士,最后瓜熟蒂落,令信长轻而易举夺下美浓。目前最重要的目标是近江。猴子手下早已渗入近江,正在琵琶湖北部各个村落做地方武士的策反工作。目前在织田军中,没有谁比猴子对近江的人情地理更加了如指掌。信长大喊“猴子,快叫猴子”,就是想要猴子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全吐出来。
猴子奔上信长指挥部所在的山冈,拨开路边的羊齿草,挥汗如雨,走进信长的军帐。
“啊呀,大人啊!”
令猴子瞠目结舌的是信长的服装。只见信长头戴为自己设计的漆黑巨大斗笠,身穿白色短袖,外披黑色丝绸单衣,果然一副君子形象。
“来了?”
信长开门见山问猴子三四个关于敌情的问题,猴子全都对答如流。
两人正在一问一答,外边士兵报告,说德川家康率军已到。
这一时期,信长把盟友德川家康像自己部下那样使唤。这次从岐阜出发时,他又向远州滨松派出急使,希望德川家康同行。
“即请前来近江姊川,共同讨伐浅井为盼。”
德川家康二十来岁,这时不断受到甲斐武田信玄的威胁。但他还是马上纠集五千将兵,亲率赶来。织田军两万三千,两军汇合,号称三万。
德川家康在山下弃马徒步上山。家康此时已开始发福。
木下藤吉郎在军帐外双手着地,屈膝恭候。
“噢,木下!”
德川家康社交感觉极强,他对信长极为赏识的这位将校,总很客气。猴子抬起头,开口便谢:
“上次多亏大人相助!”
猴子首先对德川家康表示衷心感谢。越前金崎退却战,在枪林弹雨中,猴子因德川家康相助而获救。两人平安撤回京都时,信长立刻接见两人说:“无藤吉则世无我信长,无三河大人,则亦无藤吉啊!”信长也对德川家康鼎力相助表示感谢。
德川家康落落大方点头回礼,微笑说:
“战场上彼此彼此。”
德川说完,走进信长帷帐。信长正摇扇取凉。
“啊,三河大人!”
信长感谢德川来援,解开下颏处的斗笠绳,慢慢卸掉头上的斗笠。摘下帽子,便算是对德川行礼。信长并未站起身行大礼。
“长话短说……”
信长没有多余的客套话,他快言快语,但却像木板钉钉子般一字一句,扎扎实实。他用特有的明确语言,开始介绍敌情和己方部署。信长介绍敌情时,德川家康一直站着,无人让坐。
猴子见状,赶紧跑出去找到一张熊皮拿来,为德川家康铺上说:
“三河守大人,请坐!”
家康为猴子的细心所惊,他使一眼神表示感谢,便坐上柔软的熊皮。经过长途急行,家康疲劳困顿,坐在熊皮上,他舒服得长吁一口气。
战斗于二十四日凌晨四点余,隔姊川河两军互射开始。敌方浅井军八千,同盟军越前朝仓援军一万。
开战前,信长在决定部队部署时,曾对德川家康说了有失礼貌之话。
“全军部署已妥,三河大人请随意,找敌方较弱之处布阵即可。”
信长真意当然并非要轻蔑家康。事实上信长极为羡慕家康剽悍的三河兵。信长手下的尾张兵,实际上是美浓以东最弱的兵团,仅靠信长等指挥官巧妙和严厉指挥才勉强作战并取得一定胜利。相反三河兵则是东海地区最强的兵团。大会战时,非常需要一个尖兵部队,像锥子般直插敌人心脏,所以信长才邀请德川家康前来参战。可他却面对家康说:“请随便找一敌方较弱之处布阵即可。”这其实是信长作为大哥装腔作势。
“弟不知……”德川家康在自己下巴宽大耿直不阿的脸上,做出一副更加忠厚老实相道,“老兄何以说出这意外之言!”
其实家康早已看出信长真意。信长内心当然想让家康兵对付最强的越前朝仓兵。越前人自古以勇猛善战著称。况且越前朝仓军有一万,德川家康军才五千,仅从兵员数上说,家康就会吃败仗。
但家康却爽快答应:
“弟愿单独对付朝仓军。”
家康本来勇敢,而且此时他也看出信长真意,所以自告奋勇,愿独当一面。家康陈述理由说:“为增援织田大人,在下才率军远从滨松赶来助战。若无好仗可打,则有损我军名声。若那样,还不如尽早打道回国。”
信长赞赏家康的豪气勇敢,同意家康的请战。按信长的计算,家康这次将遭受重创。但若家康取胜,则会马上名扬天下,影响力大增。因此有必要借给他部分织田军。“既如此,那便借你若干将兵。需要多少,尽管说来。”听信长如是说,家康先是婉言回绝。后看信长再次提到,若一味回绝,恐令信长不快,他便回答说仅要少许足也。比如稻叶良通一千人即可。
战斗从凌晨四点双方铁炮互相射击开始,五点部分将士开始白刃战,一直持续近九个小时,直到下午二时许战斗才结束。
战斗中,浅井、朝仓两军远超预料,非常能战,不断反攻,甚至击破织田军先锋部队的防线,接连攻破第二防线、第三防线,直指信长中军。织田方只有德川家康别动队在战场上纵横驰骋,顽强作战,从朝仓军侧面发动攻击,经过长时间酣战,最后终于大败朝仓军。织田军趁机发动总攻,扳回颓势,最终击败浅井朝仓联军,取得胜利。
猴子在这次乱战中,率领第三防线三千士兵也算英勇奋战了。但实际上多次被溃败的友军打乱阵脚,猴子的精力几乎被重整阵脚消耗殆尽。总之猴子没能发挥出自己擅长的战术,先被溃败的友军打乱阵脚,后被冲来的敌军冲击溃败。在硝烟弥漫、沙尘飞扬的溃败混乱中,猴子甚至几次与自己的部下跑散。找不着部下时,他每次都高举金葫芦旌旗高喊:
“杀啊!冲啊!”
猴子用震耳的冲杀声显示自己的存在,以此招集部下,然后击鼓反攻。猴子天生声音洪亮,在战场上轰鸣震耳,身在后方的信长都能听得到,几次大笑:
“哈哈,猴子又在喊叫。”
下午二时以后,织田方转入反攻。但敌军马上撤回浅井家主城小谷城,所以没有给予致命创伤。在浅井和朝仓看来,此次战斗虽损失一千七百余士兵,但因为及时撤回小谷城,战斗力得到保存,北近江一带等于还在自己手中。
他们觉得,只要坚守小谷城,信长攻城不得,最后只能撤退。
事实上,信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信长不能让织田军团长久驻守北近江。信长的战场分布南近江(扫荡佐佐木家残党)、摄津(本愿寺)、河内(三好家残党)、伊势(长岛反乱)等,还要考虑北边武田信玄的威胁。信长给每个占领地只留一定的守备部队,其他三万机动军团都在他亲自率领下,转战各地,打击敌军。因此,在自己率领主力转战时,应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驻守此地,担任北近江守备队长,包围小谷城,最终困死浅井军。本来应该选一个家老级重量人物担这一重任,但信长却觉得除猴子以外,别无他人。他计划平定此地后,便把浅井领地分封给猴子。
猴子被选中守备北近江,围困浅井。
不久,信长率主力转战而去,猴子成为北近江守护队长。顺便说一句,被任命为南近江守护队长的是明智光秀。
猴子驻守的这座城堡位于琵琶湖北岸,叫横山城。从叫法即可知此城堡极为土气,说是城堡,还不如说是山寨。眼前高耸的便是浅井朝仓军盘踞的小谷城(标高四百米)。横山城在南边小土岗上,与小谷城隔姊川河相望。标高仅三百一十二米。
横山城脚下是北国协街道。仅从控制这条交通要道上看,横山城就有着极为重要的战略意义。
猴子在这座敌地城塞里非常繁忙。要做北近江地方武士的策反工作,还要防卫敌方从小谷城发动的进攻。有几个猴子都不够。
“半兵卫,战斗全拜托足下!”
猴子当初便决定把战斗交给半兵卫负责。半兵卫就是即那位竹中重治半兵卫。他并非猴子的家臣。他属于织田家直系家臣,分给猴子使用,相当于猴子的副将。这种武士,一般叫做寄骑。接受寄骑的猴子的这种身份,叫做寄亲。双方属于部下与长官的关系,不是主从关系。
“放心吧!”
半兵卫虽年轻,但却老道地点了点头。
“试看半兵卫手段如何。”
猴子其实还有这一小心眼。有一日,突然发现七千敌人涌出小谷城城门。
“怪了?”
猴子在城头远看敌方行动,拍腿称奇。从阵头大旗看,应该是浅井长政老父下野守久政军,属浅井家主力之一。可他们却无视眼前的横山城,往其他方向走去。
“佯动作战?”
猴子心虽如此想,但他要看半兵卫的反应,就故意说:
“追!”
半兵卫一言不发,只是专心注视着敌人的行动。半兵卫嫌铠甲厚重,战场上也穿平装,外披绘有黑圆图案的浅黄色木棉长战袍。一般人对这位半人半神的军师印象是“潇洒飘逸”。
“不对,那只是佯动而已。观其军容士气,似有放弃作战之相。”
“观其军容士气,似有放弃作战之相”,多有文采啊。猴子听得入迷,他很佩服半兵卫的文采。猴子有一种天才的直觉,因此他比半兵卫更早看出敌方意图。但猴子没有半兵卫那样的素养和表现力。眼前敌军动向一经半兵卫开口解说,瞬间便带有戏剧性,敌方和我方都像粉墨登场一般波澜起伏,跌宕有加。猴子特别喜欢听半兵卫说这种富有文采的话。
“估计敌人当掉头回来,打回马枪。”
敌有七千,猴子手下只有三千。正面野战,必败无疑。对此,半兵卫设计了巧妙的战术。他首先在城外布阵。猴子统率中军两千人,半兵卫率领前锋一千人。阵地设于距城不远的半山腰上,居高临下,俯瞰敌人。不久,敌人果然掉转头,打回马枪。
“中军本队只要坚守高地,不需参战。战斗交给山下本人即可。”
半兵卫对猴子说。
“只需袖手旁观?”
“敬请袖手旁观!”
半兵卫翻身上马,飞驰而去。只见半兵卫已铠甲裹身,他头戴一谷头盔,身穿浅黄绵绳连结、满涂黑色豆状生漆、少见的翻毛马皮铠甲,坐下战马矮小,不嘶不鸣,安静稳重。
猴子看山下半兵卫布阵,不禁感叹:
“果如本人所料!”
半兵卫把兵队集中在行军困难的泥水田后边,单等七千敌人从水田中间唯一小路攻击过来时,集中铁炮和弓箭一阵狂轰乱射,阻止敌人前进。敌人发现半兵卫兵少炮弱,不断发动猛攻。半兵卫时而放缓射击,时而飞骑冲击,冲击后马上又撤回,以此消磨时间。不久将会日落,日落后敌人将不得不撤退。
趁敌人撤退时追击。用猴子喜欢的半兵卫的语言来说就是:
“攻敌懈怠之时。”
“避敌锋锐”是兵法之大原则。半兵卫出击前解说自己战术时曾说:“敌人攻击时勇猛锐利,撤退时精神懈怠。”
太阳落山后,敌人果然开始撤退。半兵卫提前在敌人归路各处埋下伏兵,伏兵不断突然冒出,人马齐鸣,乱箭射击,然后突然消失。敌人被伏兵所扰,疲于应付,难以顺利撤回。
“无数跳蚤困狮子。”
猴子看着眼下的战斗想。七千敌军在回城路上缓慢挣扎。天更黑了,几步以外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半兵卫见时机已到,便亲率少数精锐骑兵,冲入敌阵,顺手牵羊似的,轻松砍下二十多颗敌人的首级,英姿飒爽地撤回城来。
“啊哈哈哈……”
猴子在坡上仰天大笑。半兵卫的战争思想与自己和信长完全不同。猴子与信长,或许将成战争史上最能征善战的指挥官——猴子自身开始模糊地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两个只是贪恋战斗。但半兵卫对战斗却没有丝毫贪恋感情,他参与战斗,只是像玩赏艺术。如果说猴子与信长的战斗是科学,那半兵卫的战斗则是艺术。两者截然不同,令袖手旁观的猴子感到滑稽和痛快,不由仰天大笑。
“哈哈,打得痛快!”
半兵卫率军返回后,猴子使劲摇动手中扇子,大声赞赏半兵卫。猴子赞赏声之大,能把城墙震裂。猴子善于夸奖人,夸奖起来,不顾一切,而且他说话声调爽朗快活。他快活爽朗的性格,极大地鼓舞了这次持久的要塞守卫战的士气。
“过奖过奖,小试身手。”
竹中重治半兵卫无动于衷,低声回答。他给周围目击者的印象是:
“邋邋遢遢。”
竹中重治半兵卫言语行为多少显得慵懒和厌烦,惜声吝语,总之说话给人的感觉是无精打采。所以他不可能是统领百万大军的大将,而只能是一个自我欣赏的艺术家。
横山城守卫战,还有一场类似的战斗。战斗发生在元龟三年(1572)正月。
此年正月,信长在岐阜城准备给自己三个公子同日举行戴冠仪式。长子织田奇妙丸十六岁(后为信忠)、次子茶筌丸十五岁(后为信雄)、三子三七十五岁(后为信孝)。
“三位公子同时戴冠,当应亲去恭贺。在下前往岐阜。”
猴子把守城任务交给半兵卫,自己亲率二百部下,趁夜幕出城,急行终日,赶到岐阜城。
“猴子,回来了!”
信长看到猴子非常高兴,招呼猴子坐到身边。酒宴时信长酩酊大醉。专程从南近江坂本城赶来恭贺的明智光秀就是在这次酒宴上遭信长拳打。
“猴子,今日喝个痛快!”
猴子本来酒量不大,但信长却递来一大碗酒。猴子知道如果自己不接,信长定会生气。猴子赶紧口说“好好”,讨好地接过大碗,衷心祝贺道:
“今日是三位公子大喜之日,这酒一定得喝!”
然后做一夸张喝酒的架势,但却一滴未喝。“这喜酒,俺得带回城给守城的弟兄们喝。”猴子边说边认真地把酒倒进葫芦装好,然后把最后一滴喝干:
“好酒!”
猴子大叫一声,对信长行一礼,把大碗还给侧旁小姓。猴子的举动,滑稽好笑,信长不得不干笑一声了事。此事若换明智光秀做,脑袋肯定不在脖子上了。
酒宴结束后,猴子向信长汇报自己在近江的策反工作,并就两三个简单问题求教信长。
“如何是好?”
不论问题如何简单,他都向信长请示。信长内心特别喜欢猴子这点。
“猴子,你个小聪明,如此简单之事,还不知如何是好?如此这般。”
信长事无巨细,简单明了地给猴子发出指示。猴子发自内心地说:“噢,如此这般。”一副能亲耳聆听信长指示,三生有幸状。他知道不这样做,那就不能在这位难伺候的大将手下干事。
“总之,难伺候!”
猴子彻底研究过信长。信长憎恶部下独断专行,同时也憎恶部下不独断专行。总之左右为难。因此若是一个僵硬石头般的脑袋,那一日都不可能当织田家的武将。有些情况不用请示独自判断即可,有些情况得事无巨细请示信长,一定得在信长的严格指挥下行动。到底如何判断,一般人极难掌握。但猴子的脑袋却能轻而易举做出判断。
“猴子那厮,会哄大人。”
旁人都嫉妒猴子,但猴子自己却从未有过哄骗信长的意识。信长并非一个简单的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恐怕历史上并无几人能像信长那样不受人骗。猴子因为深知信长有火炬般敏锐的目光,所以从不敢有丝毫欺骗或哄逗信长之意,他只是专心专意甘心做信长的一个称心应手的工具,其他一切私心杂念全都排除干净。信长比任何人都清楚猴子的这种心态。猴子对天下产生私心杂念,是在得知信长死去之后。
当晚,猴子回到岐阜城下公馆,与宁宁共度久违的良辰。也许每日战斗紧张不能放松,今宵猴子如狼似虎,非同寻常。宁宁吓得“哇哇”大叫。她本也害羞,嘴里只是“不要不要!”,躲避拒绝。但猴子哪管三七二十一,“闺房哪管礼法?”饿狼般狠吃一顿宁宁。
“在近江也如此疯狂?”
宁宁拉住猴子的手,半真半假地追问。
“真可怕!”
猴子双手捂住耳朵,做出一副害怕要逃状。宁宁的嫉妒似乎刺到猴子的痛处。但宁宁想再问个清楚,猴子却摆出一个“大”字,呼呼大睡。深睡的猴子如同一只死猴子。宁宁望着眼前的死猴子,一筹莫展。
翌日清晨,猴子挥鞭赶马,出了岐阜城。在穿越大垣时,恰与从近江飞沙走尘飞驰而来的骑马传令员打个正面。
“城塞告急!”
浅井方得知猴子不在城内后,对横山城发动了总攻。
猴子不等听完,身伏马背,脚跟狠踢一下马肚,飞驰而去。随从士卒们紧随其后。他们只有二百余人,敌人却有一万多。此这时虽可向信长求援,但猴子没有,而是勇猛地冲上前去。猴子知道,此时的独断专行才会得到信长的赏识。猴子率领二百士卒,穿越关原,飞驰美浓境界,进入近江,突然出现在敌人背后。他们乱箭齐发,鼓号齐鸣,勇猛冲击敌阵。敌人阵脚出现动摇。
横山城有半兵卫守备,未给敌人可乘之机。
半兵卫率兵抗敌,发现敌阵出现动摇,便立刻打开城门,率全军出击。半兵卫战术判断非常精彩。他与猴子配合之密切,好似两人刚才在空中商量过一般。敌我双方攻守完全逆转。敌人被前后夹击,阵形大乱,死伤多数,最后只好逃回小谷城。
这次胜仗精彩漂亮,令人不得不服。消息很快传到岐阜城信长处。
“又是猴子!”
岐阜城内将领们听到这一消息,都被猴子的骇人勇气和精彩战术所震倒,瞠目结舌。信长侧近中有人批评说:“似有过于刚愎自用之疑。当时藤吉郎刚离开岐阜不远,本可向岐阜求援。”但信长并未理会这种声音:
“若听到消息惊慌失措,回来求援,那便不是藤吉郎了。”
但就算猴子是一个勇猛无比的指挥官,可是仅率二百士兵,从敌人背后发动突袭,也不可能使上万敌军突然溃败逃遁。
猴子独到之处在于,开战以前,他已对敌人做了工作。
猴子从敌背后发动突袭后,浅井军中有位名叫宫部善祥房的人所率之部最先溃乱,直接影响全军,造成全军溃败。其实猴子对善祥房已做了两年工作。虽还未得到善祥房一定倒戈的确切回答,但两人之间已产生互不干涉、互相信任的感情。猴子发动袭击后,善祥房感到很为难,所以只好自己掉转马头,带部下一走了事。
“糟了!”
善祥房撤退后,马上后悔。如此一来,自然要被浅井怀疑,即使心有不愿,也只有投入织田门下一条路了。
“如何是好?”
善祥房犹豫不决。他撤退后并未返回浅井家主城小谷城,而是回到城外宫部村自己的府邸。善祥房府邸在姊川河北岸的石垣上,从石垣上垂钓,可钓到姊川河里的香鱼。
善祥房是他的僧名。他平时虽身穿俗服,但头却总是剃得光亮。而且每日用荷叶细心摩擦,擦得头皮光亮。
作为武士,宫部村善祥房家很特殊。他们属于僧兵。僧兵是源平时代的红角,但到战国时几不存在,这个宫部家属于源平时代的遗物。不过也并不全是,大和国大名筒井顺庆亦残存于世。宫部家本是管理北近江睿山寺庙土地的僧兵,在乱世中实力逐渐壮大,后竟占领寺庙领地,成为此地小霸王。浅井家占领北近江后,遂成为浅井家命官。说是浅井家家臣,目前不如说是盟军。善祥房是宫部家初代真舜房之子,骁勇远超父亲真舜房,一直是浅井军重要的战斗力。
“啊啊,这下如何是好?”
善祥房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
其他各国地方武士其实都是如此。他们与猴子那种纯属织田家的奉公人不同,他们虽对主家也有忠心,但他们更为关心的是自己家族的存续。
“浅井家和织田家,到底哪家能最后取胜?”
织田家问题也堆积如山。信长从尾张半国开始扩张,桶狭间之战以来,仅经八年征战,便西上控制京都;又经十年奋战,成为八国领主,二百五十万石大名。但势力急速扩张,也给信长带来巨大的困难和挑战。诸国群雄几乎都成了信长的敌人,他们联合起来组成反织田同盟,其背后的首谋者则是信长拥立的足利义昭将军,这已是天下人人皆知的公开秘密。信长的未来几乎没有希望。
“信长必败。已四面楚歌。”
正因为善祥房也持如此观点,所以他这两年对多次派人游说自己的横山城藤吉郎,一直未明确表态。实际上善祥房与藤吉郎并无面交。每次从横山城来游说自己的都是一个蜂须贺小六的家臣,叫稻田大炊助,尾张野武士出身。
“不能稀里糊涂便投奔织田家。”
如此想,还因浅井家一直派人监视着善祥房。善祥房之妻就是浅井家人。与其妻一起来善祥房家的还有浅井家直臣,直接负责监视善祥房,善祥房若稍有反叛倾向,极有可能马上会被暗杀。
“在下去宫部村走走。”
击退敌人围攻的当晚,猴子脱下铠甲,对幕僚竹中半兵卫说。猴子说这话像说要去茅厕般轻松随便。
“如此便去?”
半兵卫大吃一惊。赤手空拳,单身一人要去刚刚刀枪相见的敌方驻地,半兵卫当然制止道:
“请三思。那人有何心思还未可知。”
“不用担心,不是去策反善祥房。别有他事。”
“别有他事?”
“道谢去。”
“为何?”
“今日善祥房意外地先掉头逃遁,因此去感谢他。”
“你定会被杀!”
被杀的可能性有一半。在半兵卫看来,善祥房一定会取下猴子首级,献给浅井家,以取悦浅井,获得恩赏。当然善祥房是否付诸实施,则另当别论。
“嗯,一半一半。”
与半兵卫同样,猴子也这样看待此行的危险。猴子说,“不过,做事总是如此。”在猴子看来,不论秘密策反还是兵戈相见,总有一半失败的可能。但若害怕失败不去努力,那么也就不会得到胜利的果实。
“让别人去吧?”
“不行。别人谁去都是白去。”
猴子知道今日是自己该上场的时候了。
他换上普通人的服装,腰插没有实用意义的长短刀,不等半兵卫阻拦,摆摆手便出了城门。
从横山城到宫部村有四公里路程。未带随从,不打灯笼,猴子脚踩露水,一人赶行夜路。
善祥房家府邸在村口。路边有座四条立柱的厚重大门。到门口,猴子隔着篝火把脸凑过去,对门卫足轻说:
“是俺!”
门卫足轻们看到猴子,惊得目瞪口呆。眼前火光映照的是敌人大将之脸。他们刚要叫起来,却被猴子用笑脸制止:
“别急。你们也许不知,俺们早已说好。快去告诉善祥房,俺已驾到。快去快去!别磨蹭!”
猴子边笑边挥动双手做出赶他们屁股状。门卫小头目迷惑不解。猴子所言极为自然,他也觉得可能早已约好来访。便说“请等片刻!”,急忙就要回去报告。猴子还嫌慢,嘴里说着“快快快”,跟在小头目后边就走进了大门。
善祥房接到报告大惊。他站起来又坐下,如是两番三次,坐立不安。但不等他做出判断,回廊那边已传来猴子爽朗的笑声。
善祥房被猴子爽朗的笑声感染,站起走到廊檐下,迎接猴子。猴子看到善祥房,伸手做出拥抱动作道:
“好啊,还未入寝。”
“啊啊……”
善祥房不知如何回答。“先请进!”他把猴子招呼进榻榻米房间,要互相端坐,行初次见面大礼。但猴子挥手制止,说咱们弟兄之间不要那些繁文缛节:
“俺只是闲来无事,想跟足下聊聊,说说闲话。”
善祥房无言以对,却也被猴子的爽朗吸引。自古以来,大将单身一人夜访交战中的敌方要塞,即便民间传说,也从未听说。
善祥房为显示自己对猴子的好意,未叫家臣端茶倒水,而是特意从后边把家人叫来招待。妻子在小谷城当人质,家里只有小妹阿裳。阿裳端来茶水和点心。
“这位是足下之妹?刚才失礼了。”
看到阿裳,猴子感到意外。刚才猴子在回廊发出的迷人笑声,就是因为与阿裳碰了照面:“啊呀,真美!”
真是太美了,所以刚才不由说话有失礼节,还请见谅——猴子天生喜好女色,他天真烂漫,毫无杂念地夸赞。
“阿裳,坐下陪客。”
善祥房没让阿裳起来。他特意如此说,有一层特殊的意思。他心中已做出决定。他决定要投向织田家。猴子既然已看中阿裳,他就觉得可送阿裳去当人质。
猴子是一个座谈名人。他看似无意的随便谈笑,却把信长的日常都说给善祥房。别国人都谣传信长不好,说信长厉鬼般逼家臣们拼命,绝对不许失败,无异于一个狂人。这种恶劣评价,对织田家外交影响极大。猴子深知这点,所以他特别强调信长最大特征是爱惜人才,以此消除善祥房对信长的恐惧之心。
“不过,俺还是很吃惊。”
闲聊中,善祥房不由对猴子肃然起敬,感叹不已,“要杀足下实属容易。且杀足下也许对俺有很多好处。这都是不言自明的,可足下却冒险单身来访。无论如何令人难以相信”。
“难以相信?”
“足下之大胆,实非常人之所能及。”
“错矣。”猴子随便摆了一下手,“这在织田家属家常便饭。俺猴子背后,有弹正忠大人在。俺若被杀,弹正忠大人绝不会坐视不管。大人定会率千军万马前来复仇”。
“太可怕了!”
事实上善祥房脑子里已显现出信长惨烈的复仇影像,全身吓起鸡皮疙瘩。信长绝对会那样干。
“实话说,”猴子停顿一下说,“前日回岐阜时,在下已把足下之事介绍给了弹正忠大人。”
“已做介绍?”
“正是。弹正忠大人极为高兴,云有才如善祥房者,若能来投奔自己门下,真无上光荣。还说,将来亦或可封一国之主。”
“如此看来,别无他法了。”
信长对自己的评价一定会很快从岐阜传进近江。而且木下藤吉郎今次造访自己要塞,善祥房私通织田家的谣言也会马上传出。如此一来,在浅井家当然是待不下去了。既如此,还不如今晚立刻表示归附织田家。善祥房虽担心“小谷城里的人质将如何是好?”但他还是端正坐姿,向眼前这小个男人低下头:
“一切听从足下安排!”
对败给眼前这小个男人的天才性游说,善祥房甚至涌出一种痛快的败北感。他马上动手写誓约书一封,交给猴子。猴子点头接过誓约书,爽朗地说:
“足下终生荣华富贵,在下发誓守护。”
猴子那震耳欲聋、亲切温馨的洪亮声音,令善祥房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这也许就是这小个男人人格魅力之所在。
“此人值得今后信赖。”善祥房想。
事实上,猴子后来任命这位宫部继润善祥房为“中务卿法印”,位列丰臣家诸侯之一,封为因幡鸟取二十万石大名。善祥房晚年把家业转让给长子长熙,成为秀吉身边众侍从之一,就是丰臣家老臣,接受有关家政的各种咨询。不过宫部家在关原之战后,被德川新政权消灭,长熙被移交给盛冈南部家,后没于该地。
“既如此,”善祥房回首看着身旁的阿裳道,“在下愿献上敝妹,日夜侍奉大人。”按惯例,善祥房应提交人质。
“这这这……”
此时的猴子憨厚得可怜,他不由咽了下口水。阿裳丰满肉感,正是猴子最爱。猴子像少年般红了脸。
下边的问题是猴子如何走出要塞,返回自己的城堡。为此,善祥房很是花费了一番神思。最礼貌的是派宫本家士兵武装护送,但藤吉郎可能会产生疑心“途中不会被他们杀死吗?”为了不让藤吉郎产生疑心,最好让人质阿裳作为途中的保证,陪猴子一起回去。
“敬请如此这般。”
善祥房把自己的建议一说,猴子非常高兴,天真地答道:“啊啊,可也可也!”
因此,这次送行非常特别。阿裳突然被定为人质,连女佣都来不及带上。女佣只能等事后再送到横山城。善祥房不佩刀带枪,打开要塞东门,陪藤吉郎并肩走出,一直送到姊川河畔。
“啊哈哈,抢到手啦,抢到手啦!”
猴子背阿裳过姊川河时,高兴得乱喊乱叫。尾张乡下有抢婚的习俗。猴子把自己比作村中少年,感受着那种特有的风情。
“放奴下来。奴该背大人过河。”
阿裳在猴子的背上感到为难。让织田家显官贵人背自己当然很不自在,但另一事更使她难堪。猴子趁背着阿裳,手在后边不停地抓挠阿裳后臀一带。
“难为情!”
但阿裳却说不出口,她只能紧紧抱住猴子的脖子。不过阿裳也并未感到多么难受。她心里残留有猴子刚才与兄长谈笑风生的样子,她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爽快的男人。但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她把嘴贴近猴子耳边小声道:
“大人,有损身份!”
阿裳轻轻按住猴子的手指。猴子手指像竹根般骨节突出。猴子爽声大笑:
“这是俺的老毛病,别在意。”
“不是,不但有损大人身份,还有损大人这纹样。”
阿裳拼命挣扎说。猴子穿的衣服上确实绘有令人敬畏的纹样——桐纹。桐本是足利将军的纹章,足利义昭作为谢礼,把这纹章赐给信长。信长转手便让给藤吉郎。当时的信长和藤吉郎,当然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纹章,以后竟成为丰臣家家徽,世称“太阁桐”。
藤吉郎——以下,我们把这小个男人,按其正式通称称呼——在月光照耀下,走回横山城,在城门旁坐下小憩。他从山顶城里叫来近侍,像完全换了一个人般威严命道:“给这位公主准备住处,带去住下。贵重客人。”
“大人!”
阿裳害怕。她不知道他接下来要怎样折腾自己。
“不用担心。”藤吉郎故意面无表情地回答,“既进本城,小姐即为织田大人重要人质。即是俺这藤吉郎,也不能动小姐一根汗毛。今后将送往岐阜。”
“岐阜?”
阿裳大惊。阿裳内心已做好陪藤吉郎过夜的精神准备。可如今说要送去岐阜,太意外。
“奴不能住在这城内吗?”
除了对未来不安,阿裳还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却遭抛弃的那种不可名状的羞耻感。但藤吉郎却并未笑。
他说,不行。人质是织田家的,并非自己的私有物。若擅自收为自己私有,那任有几个脑袋都已不在。信长极端憎恶这种独断专行。
“俺也痛苦。”
藤吉郎的表情突然变回原来那种“无可奈何”状。
“好色如俺,却只能眼巴巴看着嘴边的美餐咽口水。俺实在是忍着自己呢,阿裳。阿裳你真是个馋人的尤物啊!”
令阿裳感到吃惊的是,眼前这男人看着自己,好像终于忍受不了,竟泪流满面。说是藤吉郎迷恋上阿裳,还不如说是他对自己的欲望异常诚实,而同时又有着控制欲望的非同寻常的意志力。
“太可惜!”
藤吉郎大喊一声,故意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但其实表现的是他自己的真实心理。
“供品嘛!”
藤吉郎这句话很奇妙。供品是供奉给神佛的,供奉结束后将从神龛上拿下来让人吃。如今是忍耐之时,这位滑稽男人对自己,同时也对阿裳说:
“大小姐可否忍到那时?”
“奴本无所谓。”
“啊啦啦,忍不住吧?”
藤吉郎强忍没笑,故作认真,窥视着阿裳的反应。这位藤吉郎,何时是调侃,何时是认真,完全看不出来。但阿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并不觉得不快。说他好色,如此清爽开朗的男人也少见,而他这种好色——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形容——自己甚至觉得有种神采奕奕的光芒。
“理由何在呢?”
只能说明这男人不可思议。孤身一人突然造访宫部村馆邸的豪胆,与兄长善祥房的谈笑风生,渡姊川河时令人啼笑皆非的猥亵,回到自己城内面对部下,突然表现出来的那种威严,不能想象这些全为一人表演。
“啊……”
阿裳叫出声,用手去压裙角时已晚。这不可思议的男人不知用何种方法把手已经伸进阿裳裙里,阿裳惊得叫出声时,那只手却已抽出。藤吉郎把手指贴到嘴边,故装闻相,却突然一脸正经舔舔,后又高兴地笑了:
“咸味,好。”
说完转过身,做出极为自然威严的表情,走出房间。
其后,信长率自己的机动军团,不时出入近江一带,攻陷小城,扫荡村落,使小谷城成为一座裸城。但还是未能攻陷小谷城。
这一时期,藤吉郎在坚守横山城的同时,还把前线基地推进到虎御前山,亲自在前线基地指挥包围小谷城。前线基地离小谷城山麓仅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敌人的说话声都能听到。但藤吉郎并未发动进攻。他的任务是等待神出鬼没的信长率军出现,信长未到之前,只是监视敌人,把敌人困在城内。
藤吉郎严命全军:任凭敌人挑逗,绝不能上当。
浅井方一直企图挑逗藤吉郎率军走出基地,在野外决战,从而打败藤吉郎。但藤吉郎却不上当。
有时浅井方年轻武士走下小谷山,来到虎御前山前,面对藤吉郎军手舞足蹈,嘲笑逗弄藤吉郎军:
信长信长,桥下土鳖,
伸出脑袋,缩回脑袋,
伸出脑袋,缩回脑袋,
下次再伸,身首分裂。
近江人或许因距京都近,擅长编这种即兴顺口溜唱词。藤吉郎很佩服,他也找出几个即兴诗人,命他们编出顺口溜让年轻人跳唱:
浅井城啊,一座小城,
好菜好菜呀,一碟好菜。
意思是说“浅井家小城其实不过小菜一碟”。但尾张人的顺口溜显然并不怎么样。
浅井方诗人听到尾张人唱的歌,又从山上跑下来回唱道:
你说浅井城是好菜,
对呀对呀是好菜,
红豆米饭配好菜。
浅井家战旗为红色,与红豆饭双关。这次口水仗无论怎么看都是近江人赢了。
吃掉这碟小菜是天正元年(元龟四年,1573)八月二十八日。藤吉郎率队作先锋,信长率兵两万作中军,发动猛攻。信长首先攻击盘踞在小谷城背后阵地的援军越前朝仓军。织田军脚踩鸡卵般一口气踏平朝仓军阵地。朝仓军阵地不堪一击,是因为守将中浅见孝成(近江地方武士)与善祥房同样,已被策反,成为织田军内应。因此号称越前王的朝仓义景只能扔下阵地,孤身一人骑马北逃,一直逃回越前一乘谷城。但信长的残酷无情就在于穷追不舍。他把攻打小谷城交给藤吉郎,自己亲率机动军团风驰电掣,长驱直入,踏平越前,逼死朝仓义景。讨伐越前后机动军团迅速掉头,沿北国街道南下,飞速赶回小谷,再次对小谷城发动总攻。攻击之猛烈,像要踩平小谷山。先锋藤吉郎率军冒着敌军的枪林弹雨攻上山,首先攻陷京极郭(城郭)。藤吉郎早知从城郭攻击本丸,易如反掌。他把信长请到城郭,如数家珍,一一解说眼前敌人主城的建筑形状、守备情况、进攻途径等。
“猴子,干得好!多亏有你这猴子,才能拿下这小谷城!”
信长用青竹敲打地面,极力赞扬藤吉郎。藤吉郎被信长如此夸赞,实属空前绝后。翌日,小谷城主城(本丸)陷落,城主浅井长政剖腹自杀。抵抗四年的小谷城,在烈焰中消失。
信长就地进行战后处理。眼前重要的是让谁来管理北近江浅井家这块领地。
信长迄今为止还从未把自家家臣封过大名。近三百万石的占领地,目前还都属他直辖。唯一例外是稍前把南近江封给明智光秀,使其以坂本城为主城做了大名。按习惯,此时应优先分给柴田、林、佐久间、丹羽等世臣一国半国。但信长却毫不犹豫地决定:
“给猴子!”
群臣大惊。猴子做领主,是否有些与身份不符呢?
“猴子,马上改姓!”
信长多少也意识到家中群臣的困惑。再说木下藤吉郎,难以摆脱身背葫芦瓢跟在信长后边东奔西跑的小人头目印象,如果突然成为领有近江半壁江山大名,势必会被人轻视,猴子自己也坐卧不安。信长把猴子从泥土中捡拾出来后,为让猴子能像个人样,曾把足利家家纹转让给猴子,如今又要让他改名换姓。
“想一好姓。以新姓,拜受织田弹正忠之命,统领此地!”
猴子本无名无姓,听到此命,兴奋异常。他奔回自己的军帐,马上又跑回来,平伏在信长脚下说已想好。其实信长刚才要他改姓时,他当时便已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姓来。但他觉得若马上回答,信长会不高兴,所以特意在信长帷帐与自己军帐之间跑了一个来回。
“想好了?”
“想好了。‘羽柴’如何?”
藤吉郎把写好的字给信长看。信长看后差点笑掉下巴颏。这姓起得太没水平,不就是把织田家的柴田胜家和丹羽长秀两个重臣的名字各取一字吗?
“你呀,真没文采!”
信长对这小个男人的这种天真蛮勇非常赏识。但问过缘由,才知道他别有用心。丹羽和柴田都是本家重臣,建有本家最大的功勋,威震四方。猴子想沾一些他们的威光,所以才想到这个名字。
“可想好了?”
信长再问一遍。他还是不停地笑,同时也佩服猴子想问题周到。如此一来,对这次破格提拔,丹羽和柴田想必会觉得不至于太丢面子,心情也会比较好,对猴子可能也会多少有些好感。猴子一定是想用这姓来缓解来自他们的嫉妒。
名字还用秀吉,没有改。所以藤吉郎新的全名便成“羽柴藤吉郎秀吉”。不过信长允许他私称“筑前守”,两年后,信长奏请朝廷,把“筑前守”正式任命给他做官称。
信长对他说:“用小谷城即可”,让他以小谷城做主城。但对此藤吉郎却没答应。
“山城已落后于时代。”
藤吉郎觉得,现今长射程铁炮(有效射程也仅一百五十米)等远距离兵器已成主力,山城防御性能已失去意义。不如在平地修筑城堡,占领交通要道,像信长那样,在城堡周围建设大规模城区,获取商业利益。对藤吉郎而言,与其说信长是他的主人,还不如说是他的师傅更恰当。
琵琶湖东岸有一码头叫今滨。通向北国的街道经过这里,当然也与美浓岐阜相通,是琵琶湖北部水陆交通枢纽。藤吉郎拜谒信长,提出想在此处修建城堡。
“这猴子,只知模仿我信长!”
信长笑了。信长自己早有统一天下后在琵琶湖东岸安土地区建设大府的构想,以前给侧近也曾说过。
信长同意了藤吉郎的请求,藤吉郎马上开始规划今滨地区,修筑城堡。他从小谷城运来石头和未被烧掉的木料、门柱等。在筑城期间,他继续以横山城为据点,每日从横山城来今滨指挥筑城。
藤吉郎已身为领主。原浅井家领地是江北六郡三十九万石,其中十九万石被信长收去直属,藤吉郎得到剩下的江北三郡二十万石,也算是一个“大名”了。
“如何?”
有天晚上,藤吉郎在横山城居室突然想起一事,国都今滨应该改名。今滨一词语感不好,总觉不够大气。
藤吉郎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出此话,阿裳被吓一跳。浅井家灭亡后,阿裳已从人质变成普通人,她从岐阜搬来横山城,侍奉藤吉郎起居。
“到底何事?吓人!”
“城名。”
改地名,也是模仿信长。信长在消灭美浓斋藤家,移居其主城稻叶山城时,改稻叶山城名为岐阜。信长让僧人挑选汉字,用汉字发音做地名,在日本史上绝无仅有。
“如何?‘长滨’名大吧?”
藤吉郎喜欢长呀大呀这些字眼。后来他把主城移往大坂时也是如此。大坂一带当时被人称作“OSAKA”,没有固定的文字表示。藤吉郎移居时正式更名为“大坂”。
“长滨好。”
藤吉郎挑逗着阿裳自言自语。
翌日,藤吉郎招集附近几个会作诗的僧人,让他们按新称呼制作颂歌。僧人们舌舔笔尖,抓耳挠腮,终于做出几首。这位猴面新领主随便抽出其中一首道:
“就买这首,以此做俺的颂歌。”
他给僧人们付钱后,就让他们回去。这是一首献给信长的歌。
君之代,吾之代,
世世代代,
若长滨真砂,
数不清,永不殆。
不过目前这位新领主却有着别的强烈欲望。
女人。
他强烈的野心就是找到倾国倾城的美人,而且还要高贵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好在事无巨细要求严格的信长对女人一事,非常宽大。藤吉郎知道这一点。
“可知何处有?”
藤吉郎甚至一脸正经地去问阿裳,阿裳哭笑不得。阿裳有阿裳的面子和自尊心,她哼一下,撒娇地说:
“盐味吃腻了?”
但藤吉郎早已忘记那件事,他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阿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