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美浓国本巢郡老百姓人人都肩挑沙地收获的真桑瓜,头顶草帽,走街串巷叫卖:
卖瓜,卖瓜,
赛蜜甜瓜。
谁要甜瓜!
这种甜瓜叫卖声,好比美浓夏日风物诗。真桑瓜产于美浓本巢郡真桑村,故称真桑瓜。原产印度,后传到埃及,再向东传入中国,为西域名产。再后来南下传入朝鲜,据传应神帝时来自朝鲜的归化人带来瓜籽,传入日本。这种瓜特别适合在美浓本巢郡真桑村的沙地种植,遂演变成该地特产。织田信长占领美浓后,曾向朝廷进献过此瓜。
历代天皇侧近女官记录的《御汤殿上日记》中天正三年(1575)六月二十九日项有如下记载:
“信长献美浓真桑产著名甜瓜 二个”
信长虽以吝啬著名,但给朝廷只进献两个甜瓜,也未免有点儿太过小气。
由此可见,美浓真桑瓜在诸国多受珍重。猴子——藤吉郎年轻时,曾从美浓贩真桑瓜到尾张卖过。若干年后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在肥前名护屋设置大本营隔海指挥战斗。有一日,即文禄三年(1594)六月二十八日,秀吉感觉无聊,便召集大名与女官等开化装大会。他本喜策划此类活动。会场设在城中空地,来者皆化装打扮粉墨登场。德川家康装扮成卖竹筐的农民百姓;织田常真装扮成苦行僧;前田利家装扮成高野圣;蒲生氏乡装扮成贩茶商人;前田玄以装扮成流浪的胖尼姑;而丰臣秀吉装扮的则是卖真桑瓜的小贩。他头戴黑色小头巾,肩背草笠,腰缠土黄色粗布单衣,口喊“卖瓜,卖瓜,赛蜜甜瓜,谁要甜瓜!”出现在众人面前。众大名和女官看到眼前这个卖瓜郎,全都傻眼。因为不论怎么看,都是一个真正的卖瓜郎。
此为后话。
“从未见过人吃瓜如此滑稽。”
竹中半兵卫看着猴子吃瓜的样子这样想时,还是猴子仅为尾张织田家墨股城代官的永禄七年夏日。
猴子——木下藤吉郎一心想攻占稻叶山城。对此,半兵卫一直在想:
“到底何时才来与自己商量攻城战术呢?”
半兵卫其实又很惧怕藤吉郎问及此事。半兵卫被藤吉郎软磨硬泡,实在无奈,才离开美浓斋藤家,转而归属邻国织田家。但他并未当织田信长的近臣,而是仅做了藤吉郎的参谋,带妻子住在墨股城内。既然住在这里,他知道总有一日猴子要问自己攻打稻叶山城之事。但半兵卫却很不愿被问及此事。不管怎么说,那总是自己祖辈效忠的美浓盟主的城堡。
“虽已归属织田家,但并不想背叛美浓。”
半兵卫一直抱着这样的感情。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猴子好像早已看出了他这种微妙的心情,只是隔三差五给他送来甜瓜:
“吃瓜吃瓜!”
一味劝他吃瓜,从不跟他提及攻城一事。也不知此人从哪儿买来的,总之每次带来的都是真桑瓜。瓜皮浓绿浓绿,剥开咬一口,果香扑鼻,满口香甜,美味滋润,令人感动。
猴子每次都天真烂漫地边吃边说:
“能吃应时之物,真赛神仙呐。”
猴子吃瓜的样子,快活无比。
每当此时,竹中半兵卫都不禁觉得:
“真乃非凡之人!”
猴子每次只劝半兵卫吃瓜,一句不提如何攻打稻叶山城之事。
猴子心地善良,重信讲义。半兵卫觉得,猴子的最大特点,也是猴子最大魅力,就是心地善良,重信讲义。确实,猴子自己曾对半兵卫说:
“本人从不骗人,从不害人。贫贱如我,最大资本仅此两点而已。”
话虽如此,猴子却有着深谋远虑的才能。如果猴子不是一个心地善良、重信讲义之人,那还不知会是一个如何充满欺诈、谋略、阴谋的恶棍。猴子具有一个恶棍所可能有的所有阴险才能。但猴子却把这些阴险才能,靠自己自然天成的心地善良和重信讲义两个品性,完全转化成善意的智慧。
在重信讲义这点上,比如如墨股城他就拜托给竹中半兵卫,自己几乎不在城里。
“我若有意……”
半兵卫想自己若有意,要占这座城,那还不易如反掌?不久以前,自己还是织田家的敌人呢。虽说已归属,但还没几日,关系也还远未达到知己知彼的程度。可猴子却把这座城堡交给半兵卫看守,自己到外边去做事。由此即可看出猴子超人的胆量和重信。
“这才是藤吉郎的魅力所在。总之与常人不同。”
与常人不同,比如说还表现在攻城谋略上。猴子攻城的谋略与其他武士截然不同。其他武士当然是要用武力攻打。因为用武力攻占才是武士。可猴子是小商小贩出身,他有一套自己独特的攻城哲学。猴子把自己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放在与日本国内所有武士相异之处。
猴子被后世称作“空前绝后的攻城名人”。
猴子攻城的手段,几近艺术。
半兵卫有意不说出口,只是旁观猴子的举动。对半兵卫来说,这可是少有的好戏大戏。
就拿这甜瓜来说,半兵卫早已看出,这里大有文章。
“这甜瓜其实有戏。”
证据是,有天半兵卫故意问猴子说:
“瓜卖得如何?”
半兵卫看出,这瓜并不是猴子买来的,而是贩卖的商品。他甚至看到过现场。半兵卫看到猴子属下的蜂须贺和稻田手下的野武士,都化装成卖瓜小贩,到稻叶山城下去做买卖。还有人装成卖菜郎,干脆就住在稻叶山城下市内。这些举动,毫无疑问都与猴子的夺城计划有关。
“卖得如何?”
半兵卫故意如此问,就是想套出猴子的计划。聪慧如猴子,马上就听出半兵卫的言外之意。
“卖得不错。目标是大瓜,单等瓜熟蒂落。”
“瓜熟蒂落”,就算没有多少教养,既能如此一语双关,猴子也算是一个了不起的才子。
半兵卫知道猴子会采取有趣的手段。对此他从老岳父安藤伊贺守那里听到过不少。
安藤伊贺守,就是前边提到过的那个西美浓三巨头之首。三巨头是安藤、稻叶、氏家,他们被猴子说服,已表示愿归附织田家。不过他们表示归附,还属机密,稻叶山城那边还不知道。
三巨头对稻叶山城“城主大人”斋藤龙兴进谏道:
“织田方总有一日要攻打美浓。要防卫美浓,把兵力集中到一处恐不利。”
意思是说把兵集中在稻叶山城周围,各地就不能机动防卫。应该分散兵力,令驻扎各村各乡。换个角度说,其实就是要使稻叶山城变成一座空城。
“是吗?分散兵力有利于防战?”
愚钝的斋藤龙兴采纳了三巨头的进言。其实这一切都有猴子在背后指使。猴子采取谋略,使敌城逐渐变成一座空城。这才是猴子的夺城计谋。
猴子还指使西美浓三巨头向斋藤龙兴进言道:
“万一尾张织田信长攻来,应把城下町人们连人带钱都集中到城堡内来。城下町人的财富,就是大人您的财富,不应留给敌人。应连人带财全都集中到城内来,有利于防守。”
这也是猴子一个令人惊诧的战法。目的是让城内集中大量非战斗人员吃光库存的粮食。多年后,猴子在包围攻占鸟取城时也采用了这一战术。
“这些都是传统武士绝不可能想到的战法。”
对商人出身的猴子这些奇妙的战略战术,竹中半兵卫佩服得五体投地。
猴子主子织田信长终于决定攻打美浓稻叶山城。永禄七年(1564)八月一日天未明,信长率大军,顶风冒雨从尾张小牧城出发。
“弟兄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跟俺冲!”
出发时,信长对将兵们大喊。信长每次出击作战时,都会喊出当时最能抓住人心的口号。比如桶狭间作战时,这个没有任何信仰心的人脖子上却挂着大念珠,骑在马上高举长枪,大喊:弟兄们,把脑袋交给老子!——永禄七年这次进攻美浓,信长下定死心。迄今信长攻打美浓的历史,全是一部悲惨失败的历史。信长自己开始攻打已十年,每次都被击溃。如果从亡父信秀时算起,尾张攻打美浓已超过二十年。花费如此长久的岁月,吃了如此多的败仗,可是他还不放弃攻打,单凭这点,就足以说明信长精神异常强大。
信长觉得这次必胜无疑。因为这次采用了许多以前从未用过的战术。过去二十年织田家对美浓一味地只采取军事进攻,而这次,却有猴子部署的许多计谋在内。
这些计谋,应用“谋略”一词概括。
日后,信长在征服中央地区,军事政权趋于安定后,曾对无能的部将进行整顿。在弹劾谱代佐久间信盛无能和怠慢的一文中信长指出:
“汝未积极攻打石山城(本愿寺)。若武力攻之不能,则应用谋略对敌。然汝并未使用谋略。若谋略不知,本可问吾,汝亦未问。”
由此可见,信长不但极为重视谋略,而且其谋略才能,在同时代武将中也无人能出其右。但即使谋略家如织田信长,大规模运用谋略作战也是从永禄七年这次进攻美浓前后开始的。这时期与开始重用藤吉郎时期相吻合。当然也并不能由此便说是藤吉郎教给信长这种全新的战略战术。此时两人关系比较微妙。信长因为得到藤吉郎,才开始意识到这种新的战略思想,并采用和实践这种新的战略和战术。藤吉郎也正因为得到信长这个不受传统武门思想束缚武将的赏识,才能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战略战术才能。总而言之,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两人完美的合作,才诞生了这种全新的战略战术思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信长这样说,是因为这次进攻美浓,他觉得一定能夺下稻叶山城。像藤吉郎所说的“瓜熟蒂落”,稻叶山城已被藤吉郎谋略得唾手可得。
信长用于进攻美浓的兵力是一万两千,这几乎是信长所能调动的所有兵力。大军在风雨中渡过国境河川,穿过敌国村落。但与以前进攻时不同,这次不但没有遭遇抵抗,沿途村庄的武士反都带着自己的喽啰跟随织田军一同进军。这都是猴子努力的结果。
“藤吉郎果真能干!”
信长打心里佩服猴子的异才。而猴子此时并未在后方当参谋,他在前线骑马驰骋。他不只是一个谋略家,他还是一个实战家。
“一个谋略家,没有武功不行。”
在评价武勇这点上,世间还相当保守。猴子也极想在枪林弹雨中建树战功。但他矮小体弱,并无刺杀对方身体的能力。
织田军一把大火,把稻叶山城城下可能成为敌人防御据点的建筑物,不论寺庙还是武士庄园,全都烧了。稻叶山城变成一座孤城。他们还在城外设置两三重砦垒,把稻叶山城团团包围,滴水不漏。信长还占领了稻叶山旁边的瑞龙寺山,作为织田军的前敌指挥部,与稻叶山城对峙。
“一夜攻下!”
信长鼓舞自军一夜攻下城堡,可稻叶山城不愧是斋藤道三构筑的东国第一城堡,易守难攻,织田军虽拼死攻城,却只攻不落。信长心急,本国尾张已是空城,十日以上在外打仗过于危险。
“猴子,把半兵卫叫来!”
信长命猴子道。在信长看来叫半兵卫来问理所当然。半兵卫有仅凭十数人便夺下这座城堡的魔术师般的经历。
“有何方法?”
信长问从墨股来的半兵卫。信长照例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态度。半兵卫为难地回答:并无他法。如果说了,这不等于出卖旧主家吗?半兵卫别无多言,退而返回墨股城。猴子也悄悄跟回墨股城。
“足下之心情,感同身受。攻城之法等,不说无妨。”
在墨股城内,猴子用自己独特的善意口气对半兵卫说。其实猴子想知道的,是有无秘密通向山顶的小路。如有,那入口在何处。只要知道这些,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但猴子却并不提此事,他只是喜笑颜开地跟半兵卫侃侃谈笑。边谈笑,边在心里祈念,即使只字不提,半兵卫你若有情有义也应觉察出来啊。当然他的这种心情,半兵卫早已看出。
“此人果真憨态可掬!”
半兵卫心想。猴子本来既无门第亦无武力,他一无所有,他唯一的财产就是这种憨厚。正因为有这种憨态,他猴子才被信长收下,才能人模人样屹立于世。半兵卫终于也被猴子这种新鲜欲滴的憨态所迷惑,他终于心软:
“还是让此人立一次战功吧!”
半兵卫终于开口道:
“有条小路,叫做长良道。”
其实就是从长良川边的悬崖攀上稻叶山。途中有巨岩、断崖挡路,连野鹿、野猪都不能过去。但若翻过巨岩,就可直达稻叶山城二丸东北角。
“不过在下并未走过,只是听人说过而已。”
半兵卫还说:
“其实无用。”
意思是说那种小山路,大军不可能攀登。有是有一条,但并无什么战术上的利用价值。半兵卫解释说:
“仅数人则可一试。不过若仅有数人,即使翻山进入城内,结果也只能是被杀而已。如何?”
半兵卫凝视着藤吉郎。
藤吉郎照例脸挂微笑,高兴地喊道:
“上。俺去上!”
如果去,十有八九是送死。其冒险程度,肯定超过义经当年“鹎越逆袭”。
“无疑是送死。”
半兵卫温和地说。武士只有活着才能建立功名,如果死去将一无所有。比如藤吉郎如果死去,就只剩下孤单的宁宁。有孩子的话,以后也许还会被赏赐一官半职,无子嗣则任何恩赐都没有。
“死也要去吗?”
“本来么!”
藤吉郎露出他偶尔才会露出的那种恐怖眼神。人本有一死。他说的并非高深的人生哲学,他说的这话背后,有他地狱般悲惨的记忆。想到自己那些食不果腹的苦难日子,今日为功名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要说的只是这个意思。
“此人非同一般!”
半兵卫惊讶得瞠目结舌。同时他又想,自己也许可以把此生和子孙的未来都托付给眼前这个人。事实上,半兵卫把后代托付给藤吉郎的结果,半兵卫之子竹中重门日后有缘著作了这小个男人的传记。
猴子正在逐步给自己收罗家臣。竹中半兵卫和蜂须贺小六等人的身份属于藤吉郎推举给织田家的直臣,以“木下藤吉郎与力”资格附属在自己的手下,不算他的家臣,属于一种客居状态。但他也有几个用自己的俸禄养活的家臣。一是异父同母弟木下小一郎秀长(后为大和大纳言丰臣秀长),一是妻弟浅野弥兵卫。
“若欲立战功,必得招到有能者做家臣。”
猴子一直用心于此事。
信长在尾张狩猎时捡到一个住在山里的猎师,名叫堀尾茂助,人虽年少,却沉着冷静,其父是岩仓织田家浪人。藤吉郎看上少年的冷静神态,恳求信长转让给自己,做自己的家臣。此少年即为后日出云二十四万石大名,堀尾吉晴带刀先生。
在挑选攀登“长良道”敢死队人选时,猴子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堀尾茂助。堀尾茂助是猎师出身,熟悉山道。
猴子问堀尾:
“愿意吗?”
堀尾茂助一言不发,只用力点头。出身山间,少言寡语,为其生涯特征。他一辈子与人同坐,从来不说闲话,直到年老,连对子孙都从未讲过自己的经历和武功。后来丰臣秀吉在指定丰臣家家制时,封他为“中老”。“大老”是政治职务,“奉行”是行政职务,介于“大老”和“奉行”之间的“中老”,是裁决职务。丰臣秀吉认为堀尾茂助憨厚老实寡言少语,裁决事情好坏不会有错,因此选他做“中老”。
敢死队除山道向导堀尾茂助以外,另外六人皆为野武士出身:蜂须贺小六、蜂须贺十郎、稻田大炊助、加治田隼人、青山小助、日比野六大夫。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俗话说的那种破坏捣乱分子,最适合干这种事情。
猴子把自己木下队指挥权交给胞弟木下小一郎和妻弟浅野弥兵卫。
“计划如此这般……”
猴把作战计划仔细说给他们两个。猴子他们攀登成功后,在山顶挥舞竹竿。竹竿上倒拴葫芦。看见倒拴葫芦的竹竿挥舞,立刻冲上瑞龙寺山尾根道,顺尾根道一直冲到稻叶山城外城门下。城门从里边已把门闩卸掉,只管推开城门猛冲进去砍杀即可。
“此事绝对不可泄露半点风声!”
猴子叮嘱两人。他想抢占独功。
“能成功吗?”
浅野弥兵卫怀疑地歪一下头。这年轻人是个面面俱到的实务家,有时过于拘泥小节。
“孤注一掷!”
猴子说,说完突然想起信长突袭桶狭间时的心情。那一战因有百分之一侥幸,胜利来得容易,反让信长产生恐惧感,使他在随后的生涯中,再也不敢抱着侥幸心理实行那种作战。但猴子觉得,人一生中总应有一两次赌博。这次秘密攻城作战,就是自己的桶狭间之战。
“失败了不过一死。”
“兄长千万不能死。”
异父弟木下小一郎皱起眉头。小一郎是猴子的亲生母亲与竹阿弥生的小弟。性格温厚,聪慧过人,是猴子的左膀右臂。可惜在丰臣政权末期,年仅五十一岁便死去。他生前在丰臣一族中最有人望,若非早死,丰臣家估计不会那样简单灭亡。
“俺替兄长去。”
小一郎说。猴子大笑道:
“小一郎,你想想,哪个笨蛋自己试运气让别人代替?”
说完毫不在乎地便带人出发。实际上这次偷袭,换别人也不行。猴子从小走街串巷,穿山越野,所作所为差不多就是这种破坏捣乱之事。所以这次行动对猴子来说,不过重操旧业而已。
这次冒险夜袭,他终生未忘。包括猴子在内的八人敢死队,趁入黑,悄悄赶到长良川河边,坐上小船出发。时值十三日夜晚,朗朗明月之下,八人尽量不出声,把船划到对岸断崖裂缝处。船驶进裂缝,月光被岩石遮断,四周漆黑,只能闻见刺鼻的青苔味。
“像岩石内脏的味道。”
猴子用诗般的语言表现闻到的青苔味。猴子有种江户时代谈林派俳谐般低俗但充满机智的才能,善说调皮话,喜开玩笑。晚年他用这种感性每日都做大堆乏味的和歌,令侧近们哭笑不得。
下船后开始攀岩。一起来的蜂须贺党徒加治田隼人家信,是一个人人佩服的攀岩名人。
“俺先上。”
他腰缠绳索,手抓岩石之间的草木,挺身攀登。
顺便解说一下。加治田隼人因为战乱,失去主家,成为浪人,后来加盟蜂须贺小六一党,靠强盗和趁火打劫混世。不过他虽然干的是乱世的“捣乱事”,但并非无家可归。他在尾张国春日井郡筱木村有祖先留下的家产。这位攀岩名人如果未遇到藤吉郎,那终其一生也只能是尾张一个“捣乱分子”。丰臣秀吉后来封小姓福岛正则为大名时曰:
“把加治田隼人给你做家老。他有眼色,会行事。”
把这个加治田隼人分给福岛正则做了家老。他在福岛家,称加治田出云,食两千三百二石六斗俸禄。其子为七子助家忠。后来父子一同参加过关原之战。
猴子也攀着岩石往上爬。一行八人终于爬上断崖,然后便跟着堀尾茂助的嗅觉,摸黑前行。
“茂助,路没错吧?”
爱操心的蜂须贺小六多嘴问。猴子挡住小六话头:
“茂助,相信你。”
猴子害怕别人多嘴,影响堀尾茂助走山路的嗅觉。
“茂助也没走过这条山路呀?俺们就跟着这小孩儿走,要是走错了,掉下山沟如何是好?”
“不就是一死吗?”
猴子在这里把命运全押在堀尾茂助身上。为该走哪条路争来争去,不如跟着这个小孩儿的嗅觉走,把命运全押在他身上更简单。
堀尾茂助像个哑巴,一言不发,他只凭自己感觉往前走。他时不时停下脚步,仰头看星星,确认方位。
也不知翻过几条沟,翻上最后一座山崖时,天开始泛白。
眼下白色的晨雾中,能隐约看到冒着炊烟的炊事小房。猴子把青山小助叫到身边郑重其事地说:
“这儿该你这会偷会摸的了。”
青山小助是猴子在蜂须贺家混饭吃时的大哥,本行是盗贼。
“把你那两手都显出来!”
猴子指示他如此这般。能被重用,小助兴奋异常,马上便消失在晨雾中。未过片刻他便回来,给大家分发烧糊了的米饭。米饭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显然是小助把厨房杂役都杀了。猴子低头一声没吭,把饭上的血迹用手抠掉,抓起白饭便吃起来。猴子有一个奇妙之处是,他厌恶杀人。晚年糊涂后此性格多少有些变化,但在他夺取天下那一时期,这是他最大的特征,也广为世间所承认。因此,他的许多敌手因为知道猴子这一性格,便放心投降他。这次他特意派青山小助去杀炊事杂役,就是不想自己直接下手杀人。
然后他们给厨房布置特殊的火药,使厨房一段时间后自行燃烧。这些办法,都是正规武士所不会的。猴子和蜂须贺一伙专搞破坏捣乱的这些智慧,也是真正的武家所不屑的。猴子一伙从杀死的杂役兵身上剥下袖标,装扮成美浓兵,抬着做好的米饭等兵粮,进了外城。
就在他们进城后,山下厨房着火,山上的守城兵开始混乱。猴子他们趁乱悄悄把城门门闩拉开,站到高处摇动倒拴葫芦的竹竿给山下弟兄报信。到此为止一切都按计划顺利进行。
小一郎和弥兵卫指挥的藤吉郎手下首先冲进城门,接着柴田胜家的先锋队也一路砍杀冲进城门,很快便占领了外城。
外城位于稻叶山的一座山峰。城主斋藤龙兴本人此时并未在山顶的本丸里,他住在山脚下的公馆。斋藤龙兴看到山上已被占领,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开城投降,自己逃跑到近江去了。
信长的势力一下从尾张扩展到美浓。
这次战斗,确立了猴子在信长家的地位和势力。但猴子在这次战斗中立下的赫赫战功,并未给他带来地位的上升。
首先,猴子没有接受因战功而应得的加饷。
“猴子,给你加饷吧?”
信长每次看见他就说。猴子早看出来,信长只是说说而已,并无给自己加饷的真意。猴子知道信长经济头脑异常发达,从来不愿给家臣加饷。
“岂敢。区区小事,岂敢论功。应给猴子俺的那份儿,还是留给大人吧。”
猴子如此一客气,信长便再也不提这事了。因此猴子还停留在他原来的五百贯上。当然他手下人多少都得到一些赏赐。
信长不像其他大名那样,把家臣诸将每人养肥。这与他特异的军制有关。
其他传统大名,都在领地内实行室町时代以来的传统封建制度。领地内各地有小名统治当地领土和百姓,在这些小名联合体的上部,是盟主大名。若有战事,诸小名便率领家臣们集中到城下,组成军团。比如美浓即是如此。
但信长没搞这一套。他把家臣们全都集中到城下居住,家臣们的领地和百姓由织田家派奉行管理。家臣们几乎不参与自己领地的日常事务。全部的土地和百姓,都在信长的直接统治和支配下。这种体制,说是封建体制,还不如说是中央集权体制。织田家的家臣,不是其他大名家的那种“小名”,而纯粹是信长的奉公人。他们只不过是为信长而战的职业军人而已。
他们中,比如像柴田、丹羽那样的重臣,所拥有的财产等也极少,自己能养活的家臣也不多。
但作战时比如柴田却能指挥三四千人。其实那都是从信长那里借来的。借来的那些人便是“与力”。
如前所述,藤吉郎手下的竹中半兵卫、蜂须贺小六等即是如此。连堀尾茂助那样一个少年,其实都是直属信长的。这种非同寻常的中央集权军事体制,其结果就是织田家军事动员异常迅速,战场上的行动轻快干脆,而且信长的命令甚至能直接传达到一个杂役。
“谢绝褒赏!”——猴子如此回答的背后,有着如上织田军团的特殊情况。即使没有褒赏,不增加俸禄,但只要取得信长的赏识,便能得到大量与力,也就便能指挥大部队。
“猴子,好好干!”
信长赏给猴子一句鼓励的话。这就是信长的做法。及至后来,如果某部将立有战功,需要奖赏时,信长常顺手拿起面前两三个柿子扔给对方说:
“赏你这个!”
信长心里只有为了夺取天下,如何扩大织田军团的人数,因此给家臣等的奖赏都简单且少量。但即便如此,家臣们却并未表示不满,那是因为每人心里都有一个其他武家家臣所没有的希望:“有朝一日,大人若夺取天下,大家都将飞黄腾达。”
信长有意给家臣们的意识中播下织田家企图夺取天下这一希望的种子。特别是在夺取稻叶山城以后,信长特意制一枚“天下布武”的金印,用于公文书等。看到这枚金印印文,织田家所有人,不仅猴子,都把自己那点微薄的俸禄忘到脑后,无不兴奋。
稻叶山城及其城下井口町,被信长命令改称“岐阜”。从这一时期开始,猴子在织田家势力大增。但如前所述,这并非因为他立下战功褒赏而来。他在织田家地位的增高,是因为他的其他才能被信长赏识。
那是猴子的谋略才能。
信长觉得:
“猴子有谋略之才,不可不用。”
亡父信秀以来,为攻稻叶山城死伤无数,却屡遭失败。可猴子却利用他在敌后的日常谋略活动,轻松拿下难攻不落的稻叶山城。
“奇妙的家伙!”
信长开始对猴子刮目相看。几乎可说信长的战争观从这次攻陷稻叶山城开始发生巨变。到此为止的信长,只是一个打仗时挥军猛进、势如破竹、穷追猛打的大将。当然他也用过谋略。不仅用过,他还曾跟岳父斋藤道三学过不少谋略,都尽量用于实战。但那些所谓谋略,与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相似,都只不过是战术上的谋略而已。
而猴子的做法却完全相反。他从开始到最后,全用谋略和策略,实际战斗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这猴子不可思议!”
信长如此看猴子,就是因为这点,也正因此信长才能占领梦寐以求的美浓。所以今后织田家的发展方式,就应该是这一方向。事实上从这一时期开始,信长开始专心搞谋略外交。
“全为猴子所教。”
信长虽心知肚明,但他从未说出口。而猴子自己,做梦也未想到自己竟能改变信长的战争思想。不但没有如此想,他反倒觉得信长竟有如此新颖的战争思想,自己只能拼命配合。此二人之关系,便是如此微妙。
“一个反常的武士。”
连猴子夫人宁宁都这样想。作为浅野家的养女,武家日常生活样式等宁宁从小就知道。但与猴子这武士在一起的生活,却不像其他武家那样娴雅质朴。
他们家一年四季都有身份不明的来访者和借宿人。苦行僧、行商人、浪人、行者、木偶师、木匠等,个个都像老熟人似的,推门便进:
“藤兄,在吗?”
宁宁当初极不习惯,把来人像赶野狗般一哄而走。猴子知道后大动肝火:
“咋能那样?”
藤吉郎说,那些人俺将来都有大用处。
“以前的同伙?”
“有以前的,也有新交的。还有慕俺名从远方赶来的。来者不能怠慢,都要请进屋,给饭吃。”猴子说。
宁宁很不以为然。首先每见这些人就像看见猴子从前身世似的,心里极不舒服。
“让隔壁夫人看见丢人。”
宁宁常这样想。他们家隔壁住的是织田家世传家臣前田家。前田家主人名叫前田利家又左卫门,通称犬千代,名震四方,功勋卓著。
顺便解说一下,木下家与前田家有一种奇妙的近邻关系。在清洲、小牧、岐阜,都隔墙而住。前田利家也曾对猴子说:
“咱们还是有缘分吧!”
相互之间自然比较亲密,猴子甚至为这比自己年轻两岁的名门望族的次子做媒介绍媳妇。
猴子与前田利家意气相投。前田利家对藤吉郎的身世也没有丝毫偏见,他从未鄙视过藤吉郎,所以藤吉郎对利家非常有好感:
“咱们两人亲如兄弟!”
两家私交很深。前田利家若不是与藤吉郎住隔壁,他就不会有后来成为加贺前田家鼻祖的命运。
前田利家的夫人叫阿松,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女人,后来号称“加贺唯靠芳春院(阿松)”。藤吉郎亲人不多,他把隔壁这家妻女,当做自己亲妹妹般疼爱。猴子成为丰臣秀吉后,曾对阿松说:
“吾未能帮阿松何事,仅赐此地做购买舶来粉黛之用。”
封给阿松近江两千石,做其化妆费用。
阿松晚年也曾怀念说:
“年轻时,俺家与太阁大人家是邻居。没有高墙,只有木槿绿篱笆,俺常跟北政所夫人隔绿篱拉家常。”
总之这一时期,前田家阿松常隔着她所说的木槿绿篱叫宁宁:
“哟,宁宁大姐,”她天真无邪地笑说,“府上客人好多啊!”
自家主人出身本不光彩,听到有人这样说,宁宁心里总是不舒服。她曾当面责备猴子:
“为何那些人事到如今还来纠缠我们?”
猴子只是含笑不语。他甚至说:
“有来借宿的,我即使在墨股城,也要想法让其住下。”
他们家并不宽敞,要留客谈何容易。武士家屋都比较贫穷,这是织田家的特色之一。宁宁很为难,但每次还是想方设法让来客住下。
不久,宁宁开始理解藤吉郎的目的。藤吉郎是要从这些三教九流那里得到外国的情报。猴子特别注意收集有关甲斐武田家的情报。
猴子还是织田家的谍报官。
“命汝做此事!”
信长并未这样特意命令过他。但织田家其他武将无人能做此事,所以猴子按自己的意图收集情报。而且猴子以前的经历和身份,决定了他做此事最为合适。
在攻打美浓以前,猴子专心收集美浓方面的情报,如今美浓归织田家领有后,他又开始收集甲州情报。
“织田家最大敌人,当属甲州武田信玄。”
猴子早就看出这点。
信玄有能力随时动员三万兵力,而且用兵如神,麾下甲州兵能征善战,以弱兵著名的尾张兵,绝非其对手。信玄有上洛的野心。他目前只因受北方上杉谦信的牵制,不能脱身西上而已。若与北方上杉谦信的关系搞定,武田信玄定将踏平东海道,挥戈西上。
“那时位于东海道上的织田家将如何是好?”
是被践踏灭亡,还是委曲求全,臣服武田信玄?
猴子觉得信长无论如何不能与武田信玄硬碰硬地对着干。织田家除尽可能讨武田信玄欢心以外,别无他法。
比猴子外交嗅觉更为敏锐的信长,当然更是如是想。信长甚至暗想:
“信玄若要吾舔其鞋跟,吾亦心甘情愿屈膝低首,舔其鞋底。”
自尊心强至病态的信长,到需要谋略时,能控制自己的自尊心。他心中暗想:有朝一日,终将把你武田家之流像做鱼浆一样全都揉碎。既然有如此野心,所以如今给你舔鞋底都愿意。
“猴子,甲州之事,可知一二?”
有一天,信长突然问猴子。猴子故意摇头,佯装不知。他这种故装糊涂的天性,不知道多少次挽救了他的命运。猴子在谍报谋略这种稍不谨慎即可造成人格崩坏的险路上,边走边努力使自己表现得阳光开朗。不然他可能早已被信长杀掉。信长自己喜欢搞谋略,但他却喜欢性格开朗、忠厚老实、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敌人肉搏、勇猛果敢的家臣。他公开这样说,而且在与那样的家臣说话时,本不善言笑的信长,也常高声大笑。
猴子异常注意的,便是在收集情报和推行谋略时,丝毫不要被信长及其朋辈感受到自己的黑暗和阴险。为此,猴子努力使自己给信长留下一种从早到晚无忧无虑、多少有点儿傻相的印象。
“并不知。但知四郎胜赖大人又娶新妻。”
“多大?”
信长睁大眼睛,像一下子觉醒了似的。
“年方十八。”
信长问这问那,猴子便一点一滴,把武田家情况像武田家家臣那般娓娓道来,顺便把武田信玄的战略地位和弱点,也像亲眼看见似的一一详述。信长通过猴子,身在尾张,却对甲州武田家情况了如指掌。
“所以,如今应想法与武田家通婚结亲。”
话到嘴边,猴子没敢说出口。他知道如果说出结论,一定会激怒信长。信长只要从猴子这里得到情报足矣。至于应该做何决断,那就是远比猴子贤明的信长自身的工作了。
“有了。”
信长想出主意。他马上行动。首先应搞到一女。信长家没有与胜赖年龄相仿的幼女,他想悄悄找谁家一女养在城内。
“谁家有美貌丽质之女?”
信长得知美浓苗木领主远山左卫门尉(通称堪太郎)有一女名叫阿雪,丽质聪颖。恰巧左卫门尉夫人是信长伯母,所以阿雪应为信长表妹。信长秘密把阿雪招进城内,作为织田家公主养育。他命人称阿雪为:
“阿雪公主。”
然后让阿雪故意多次大摇大摆到城下去游玩,使得满城人人皆知织田家有一漂亮公主。
其间,信长给信玄家进献大量礼物,想方设法投其所好。信玄当初对信长的行为很是怀疑:
“这小人,搞什么鬼名堂?”
信玄直摇头,连应给的回礼都未送,明知失礼也只收不还。但信长照例派遣使者,进贡大量礼物。
慢慢的,信玄也不太怀疑了。不久,信长派本族织田信正扫部助作使者,从尾张专程到甲府提亲。
“噢,原来仅是想通婚?”
信玄更加放心。这种情况下,通婚实质上就是给对方送人质。信长为给信玄送人质,为得到信玄庇护,才送来这样大量的礼物。信玄想到此,觉得信长这人其实挺可爱。在充满尔虞我诈的这个世界,感到信长可爱的这一瞬间,便是信玄败给信长的开始。
“娶过来吧!”
信玄说。武田家是源平时代以来的世家,也是足利体制下的守护大名,与暴发户织田家本来格格不入。
“看在上总介忠厚老实面子上。”
两家门第不等,信玄欲以此让信长感恩。但如果信玄知道阿雪其实不过是美浓一地方武士之女,还不气死?
信玄对这门亲事很热心。他亲自接见织田家使者,亲自看好订婚日期,还亲自给织田家派去武田家使者。信玄给“尾张的乡里小儿”派去使者,这可是第一次。
阿雪公主从尾张出嫁到甲斐,是信长攻陷稻叶山城后翌年初秋,即永禄八年九月九日。
“到底是大人,做事漂亮!”
猴子对信长的谋略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猴子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走不出这步险棋。
永禄十年(1567),岐阜城改修完成,信长从尾张移居过来,藤吉郎当然也移居到城下分给自己的房屋,照例还是与前田利家又左卫门做邻居。
不久,城下到处谣传“大人要选拔黑母衣队和红母衣队”。
母衣武士是允许肩披母衣上战场的武士。任务是大将直属使番,负责警卫信长身边,帮助信长判断战况,既是将校刺探,又是将校传令,身兼数职。因此当然要选武艺高强、精于战术的武士。以前织田家没有此等职位,此次移居岐阜城后,信长趁机新设。据传一共要选拔黑母衣十人、红母衣十人。
母衣武士不仅是一种名誉。因为人人皆知:
“大人一旦夺取天下,这些人皆会被封大名。”
宁宁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夫君此次如何?”
猴子狂笑,笑得宁宁恨不得用手捂住耳朵。猴子虽用狂笑遮掩自己的尴尬,但他心里当然多少有些期待。
信长对人事以严格著称。这次人选就是他独自一人决定。人选很难,预定二十人,最终只发表十九人。
“为何缺一人?”
老臣林通胜问。信长说:
“无合适者。”
十九人的名单终于发表。名单里没有猴子。有佐佐成政、生驹胜介、福富平左卫门等屡建武功的老练武士,前田利家又左卫门在红母衣队里也榜上有名。
“哟,又左,恭喜恭喜!”
猴子听说后马上跳过绿篱,到前田家给前田道喜,但心中当然多少有些失落。墨股城因为失去战略意义,城塞已被拆除,猴子也被免去城守职务,他现已无任何惹人注目的职务。
“无可奈何。”
猴子只能继续专心搞自己的谍报活动。从这时起,来访猴子家的莫名其妙的行者中,近江来人多起来了。
猴子对近江开始感兴趣。信长若想上京,近江是必经之地。
“如今只能由俺先考虑这步棋。”
猴子一心扑在这件事上。信长到底何时才会需要猴子的这些信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