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府多有美少年。城中常见穿着华丽的美少年来往。
这是今川义元的嗜好。
今川义元醉心京都文化,热衷于把京都所有知性与文化都引进骏府。因为过于迷恋,他甚至连这种嗜好都引入。
有言道,“五山僧侣爱美少”。
五山即为京都临济宗五大寺,日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五寺总称。此五山禅僧们虽然身处乱世,却固守唐人做诗的传统。同时他们却也失去镰仓初期禅风,在寺内包养美童,追求常人不可思议之美。
今川义元对此心向往之,他在自己城下修了一座巨大的临济寺,从京都请来五山僧侣之首满本光国,拜其为师,自受名“秀峰宗哲”。
然而今川义元受满本光国影响的既非禅,亦非诗,而是觉得经五山文化培养的美少年比女人更加妖艳这种审美眼光。
自然,临济寺便成为美少年巢居之地。骏河、远州两地人争相把美少年送进临济寺,培养成住持的侍童,盛装打扮。也有人从京都把美童带到骏府,送给豪绅武家当侍童,或送进寺院当侍童。这些美少年都梦想有朝一日被今川义元看中,能进城服侍义元。
因此骏府城下大街小巷遍地美少年,以致“骏府美少年”一语传遍天下诸国。
理所当然,这两国人看人时对对方容貌非常敏感。
容貌丑陋之人,在这里比在别国更受人白眼。
“真是个怪地方!”
猴子逐渐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他感受到当地有的这些怪毛病。显然,此地不是猴子这等男人长居之地。
首先,他不能昂首挺胸地在骏府城下大街小巷行走。
“那是人吗?”
当他在街上行走时,街上来往行人大都嘲笑。不笑的人也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猴子无言以对。当年浪迹尾张、美浓、三河时,从未受过此这种委屈。
“看来,俺长相确实太丑陋!”
到这里后,猴子才开始注意到自己的长相。连那位好心的主人松下嘉兵卫,当初看到猴脸时也惊得魂飞魄散:
“这张脸可是珍奇,世上少有!”
嘉兵卫本好猎奇,而且也仅因为有这一念头,才把他收养。不仅收养,还把他带到引间城去给城主看,甚至叫出夫人家眷等,让城主全家人都来观赏猴子这张珍奇的脸。
“奇异之地!”猴子想。
多年后猴子才知道,形成这块土地古怪风气的缘由,其实是出于领主今川义元的嗜好。
猴子来到远州的好处之一,是开始关心自己的容貌。他对自己的奇妙长相越想越想不通。自己在尾张时可是从未有过这种焦虑啊。
有一天,他随嘉兵卫去骏府,在返回路上,他冲着嘉兵卫后背问:
“就奴才容颜,敢问二三吗?”
春日午后,路旁开满金黄的蒲公英。
“这家伙!……”
被猴子突然一问,嘉兵卫吓了一跳。因为嘉兵卫带猴子去走访骏府高官,得到不少好处。看了猴子后家家兴奋:
“竟养如此珍奇侍从!”
嘉兵卫有时也一本正经地说:
“此为在木曾捕获的真猴!”
不过嘉兵卫其实还是一个细心人。猴子虽为侍从,也是一个活人,被当猴子取笑,他多少还是感到有些内疚。如今被猴子问起,他想:
“这家伙,生气了吧?”
但猴子并没有生气。他仅仅是出于旺盛的好奇心和钻研心,对自己容貌产生兴趣而已。
“极为少见是吧?俺这张脸。”
“嗯。”
嘉兵卫故意含混其词,他揣度着猴子的心理,慎重地说:
“嗯,当然不及临济寺侍童。不过,只要看一眼,谁都不可能忘记。”
嘉兵卫没有忘给猴子戴高帽子。
但猴子并不想听这些。
“奴才想问的是,奴才这张脸,是长得丑陋,还是长得吓人,或是长得可笑?”
“来,歇会儿吧。”
嘉兵卫从马上下来,坐到路边满开的蒲公英中。既然已经知道了猴子的真意,他便想认真与他聊聊。
“你这家伙聪明伶俐。”
他先夸猴子。猴子能把自己脸容给人的印象确切分成三种,嘉兵卫感受很深。嘉兵卫小声说:
“实话说,三种都有。”
“谢谢您实话实说。不过奴才的丑相,是否会吓倒别人?”
“有时。”
“比如何时?”
“比如你与同伙们打斗完后,似乎满怀心思,陷入沉思时。你那时郁闷的丑相,灰暗得能使周围变成冰窖。你目光似蛇,像陌生人一样表情奸恶。别人看你,就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佞人。”
“比如这样吗?”
猴子双臂抱胸,头颅下垂,仅微睁两眼向上斜视。嘉兵卫大惊,能有这样的表演能力,只给武家效力实属惋惜。
“快停下!”
嘉兵卫吓得脸色发白。他觉得这家伙能当欺天大盗,今后不能掉以轻心。看来这猴子天生就是一个黑心肠的冷血动物,有当佞人的天分。
“感激不尽!”
猴子破颜而笑,像突然照到阳光似的。一个目光明亮快乐的陌生人出现在眼前。
“此人非善!”
嘉兵卫甚至有点儿想跟他摆脱干系。但猴子却嬉笑:
“请允许奴才再表演一次生气之时,老爷看会是何样容颜?”
猴子轻点头颅,后扬脸皱眉,微收下颏。
猴子只做这一简单动作,便出现一张异常愤怒的脸。嘉兵卫又一次感到震惊。猴子这张脸,虽不大,却像鬼神般骇人。
“不……不错。”
嘉兵卫赶紧应付。老实说,如今这面相虽可怕,但并没有刚才那张“郁闷脸”瘆人和生厌,多少还感觉爽快一些。
“就是说,作为武人,奴才这张脸很吃亏?”
“也许沾光。你单亮出这张脸在战场上东奔西跑,敌人就会被你吓得屁滚尿流!”
“哈哈哈!”
猴子发自内心地笑出声。这张惹人喜爱的笑脸,才是猴子出类拔萃之处。
“此颜最可!”
嘉兵卫坐起身来。这张丝毫不见毒性、令人喜爱的笑脸,才是猴子最大资本。嘉兵卫说:
“此颜最善,就用此颜!”
“噢,这张脸啊!”
猴子收回笑脸。他用手揉揉眼下,似乎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长处。
“对,此颜亦可!”
嘉兵卫不由击掌称好。这次是自然表露,显出些许谐谑的呆相。
“按老爷意见,就奴才要么傻笑,要么装呆?”
“正是,往后就以这两张脸相机行事即可。如此,那些朋辈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厌恶你了。”
猴子被下人、同辈们厌恶和排斥,一直是嘉兵卫的心病。
“奴才明白。”
猴子也每次想起这些就想逃离这远州。
嘉兵卫起来继续往前走。猴子垂头随后——就是那张“郁闷脸”。
那些下人对猴子表现出来的厌恶非同一般。
猴子动过门闩,别人就都不动,谁要动就对女佣说:
“拿盐来!”
他们撒盐驱邪后,才用手碰门闩。吃饭时同样。所有人本来应该同在厨房吃饭,但他们都说:
“绝不与猴子共餐!”
若猴子进来,其他人都马上站起,端碗跑到院里,席地坐在草席上吃。猴子知趣,他每次故意晚去吃饭,因此总是一人孤单用餐。
“难道俺就那么肮脏恶心吗?”
猴子几次想破口大骂,但每次都忍住。
“为何俺被人如此厌恶?”
进到头陀寺村松下家以来,猴子一直在思考这一问题。理由之一可能因为自己是外国人。当时人觉得“外国人”就相当于外族人,本来就有排斥情绪。而外国人中,远州人又最厌恶尾张人。远州人称尾张人为“尾张贼”。
尾张人擅做生意,善辨东西好坏,善抓商机。单凭这点,在纯农业地带的远州人看来,就是一种完全不能理解的人种,只能称他们为“盗贼”。
比如说猴子被嘉兵卫提拔成纳户役,身份也从一个小者变成足轻后,马上着手低价购入纸张和灯油。猴子到附近与松下家级别相同的其他武士家去,与人家纳户役拉好关系,把这些家需要的纸张和灯油统计到一起,然后亲自到骏府,与批发商交涉,低价购入,再分给大家。
他刚做这么一桩小事,就招来流言飞语:
“那贼鬼点子多。”
这些人脑里从未有过商业之类的概念。
但猴子不光低价购入灯油,他还是一个节约狂。冬日其他奉公人点火炉取暖,猴子看见后说声“请谅!”便用盖子盖上炭火,熄灭炉子。日落后,他到各处去吹灭不用的灯火。
有小者点灯熬夜拧绳,猴子也同样毫不客气地把灯吹灭。
“俺在熬夜干活呢!”
小者生气,但猴子并不在意:
“明晨起早做还不一样?灯油要钱,日头不要钱。”
一个确实令人厌恶的家伙。
他还常把自己的道理经念给同辈人听。
“俺们这些奉公人,就是为给主人赚钱才来奉公的。大家都应专心专意帮主家赚钱。”
这尾张人似乎真心真意。其他奉公人有时团结起来对付他:
“你不也就是一个奉公人吗?”
听他们如此说,猴子讥笑(这是猴子年轻气盛之处)道:
“你们以为奉公人都一样?你们这些没志气的。本人这是做奉公生意呢。”
“奉公生意?”
别人都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其实猴的真意是:自己并非被人雇用,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自觉前来奉公。所以能给松下家节约开支,让主人嘉兵卫多积累财富,说明自己有本事,是自己的骄傲。
但那时没有这些词汇来表达上述意思。
听说是生意,大家都产生误解,他们都怀疑——那猴子,该不是想贪污节约下来的钱财吧?
而且确实常有人向嘉兵卫告状。
“先看看再说。”
虽然嘉兵卫常开导众人,但事态已经发展到即使嘉兵卫也说服不了的地步。
还有一件令众人厌恶的事。
这尾张人常挂在嘴上的话是:
“奉公人即为主人手足。”
他利用自己敏锐惊人的观察能力,不断观察嘉兵卫的表情,当觉察嘉兵卫有某种要求时,比如说嘉兵卫鼻子发痒,他会马上递上擦鼻纸。
“有眼色!”
开始嘉兵卫还觉得有些厌恶,后来慢慢习惯,猴子若不在身边,甚至感到烦躁,坐卧不安。
若换个角度看,猴子的行为其实就是一种阿谀奉承。
猴子的所作所为几乎与佞臣无二。当时的奉公人,即便是杂役小者,自我意识也比较强,具有强烈自尊心,因此即使是主人也不能随便侮辱家臣。当时的美意识是:一旦受到羞辱,即便对方是主人也会报仇,以显示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的形象。像猴子这样奉公,在当时作为男人受到唾弃的。
“那贼人毕竟是农家奴隶出身,本来与常人不同。”
有人这样说。这说法对猴子来说很不体面,但在某种意义上却是一针见血。如果猴子是有门有户的家庭出身,那他即使想像如今这样给主人拍马溜须,恐怕也做不到。
还有一点,猴子长得太难看。
从骏河及远州今川王国风气来看,猴子的丑相,本身就是巨恶。猴子无论如何对主人尽忠尽义,也不能丝毫消除他那丑相带来的恶劣印象。
猴子当然也很在意自己的长相。
“如何是好?”
他想来想去,最后只好问主人嘉兵卫。
“可怜的家伙!”
嘉兵卫也非常同情猴子。
猴子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嘉兵卫一不留神,猴子便在旁蹦蹦跳跳,摘蒲公英。待嘉兵卫看时,猴子左手已捏一大把令人惊叫的金黄的蒲公英,令人惊奇。
“这猴子还有这天真烂漫之时。”
其实这也是猴子的魅力之一。猴子这种优点,为什么其他奉公人都看不出来,只有自己能看出来呢?
“摘来有何贵干?”
嘉兵卫停下脚步,微笑着问。
“今日是镜信院奶奶忌辰。”
镜信院是嘉兵卫母亲戒名。猴子来奉公百日后病死。病死前,她很喜欢猴子,经常给猴子东西。猴子很感激,忌辰以外的日子他也要么念经,要么上坟扫墓。
“他还有如此善良心肠。”
前行不久,看到路旁有石头地藏,猴子跑过去,蹲到地藏前,把手中蒲公英插到地藏前的竹筒里。猴子知道自己今日在外,不能直接去头陀寺村的墓地上坟。所以他把花献给路旁地藏,请求地藏保佑死者灵魂。
“有意思!”
嘉兵卫边走边想。其实镜信院生前,似乎对猴子并没有好印象。
镜信院生前曾对嘉兵卫悄悄说过:
“那人有狡猾之处。他自己一直在尽量遮掩,但骗不了俺这样的老人。儿要注意不能上当受骗。”
猴子当然不知道这些,他虔诚地给地藏献花,合掌祈祷。
“不过,你啊……”走了一里左右后,嘉兵卫接着说,“面相容貌,能随心所欲地变化吗?”
“表演能剧狂言的能做到,俺们这些混世的,只要用心,当然也应能做到。”
“难道我等皆为狂言师?”
“可不是吗?这世道,其实就是即一出长篇狂言戏。”
“口出狂言的家伙。”
嘉兵卫稍觉无聊。此后直到头陀寺村,嘉兵卫几乎一言未发。
如此又过了一个春秋。
有人给猴子提亲。
远州白须贺武士家纳户役千六,来给猴子说媒。
“井伊谷的井伊家,有一个足轻,名叫河村治左卫门。治左卫门托俺给他女儿找个婆家。”
“噢,那个井伊家的?”
猴子一听到这远州有名的姓,心里就对这桩婚事感兴趣了。
井伊家就是后来世代侍奉德川家的那个彦根城主井伊家。在远州,其家系比守护大名今川家还古老,最早见于源平时代的记录。世居远州引佐郡井伊谷,并领有该地。今川家成为国主以后,作为今川家旁系豪族,井伊家继续繁荣。
后来,今川义元在桶狭间战役中遭织田信长奇袭阵亡时,随今川义元从军的井伊家家主井伊直盛也被织田军杀死。后来井伊家追随德川家康,逐渐取得德川家康信任,成为德川家康股肱重臣。
言归正传。在猴子奉公的这一时期,井伊家是远州最有名的豪族,盘踞滨名湖北峡谷一带。这件亲事,就是此井伊家一个足轻的女儿。
“虽说是足轻,但人家也是有名有姓的足轻。家境也不赖。”
“有名有姓足轻家的女儿,为何要嫁给俺这他国出身的无名无姓之辈?”
猴子心里虽然多少有些不安,但他更想抓住这个结亲的机会。他对千六说:
“一定拜托!”
“名叫阿菊。”
“好名字啊!”
这也是猴子缺点之一。他对女人有一种异常强烈的向往,也对女人有强烈的超常欲望。
下人们常私下嘀咕:
“那厮,像个大流氓!”
不论人家爱女还是谁家女人,甚至行商游女,村中女人几乎人人都看到过猴子飞来的媚眼。甚至发生他晚上偷进人家,被人打出,大白天在街上被人当面臭骂的事件。
令人厌恶的家伙!——朋辈对他的看法,某种程度上即由此而来。
不过主人嘉兵卫却把所有这些表现,都看作猴子的可爱之处。
白须贺千六回去后,猴子马上就找嘉兵卫说:
“老爷,奴才想娶媳妇。”
猴子咽下一口唾沫,表情恭顺老实。
“这猴样,还想……”
嘉兵卫差点儿喷出来。他强压惊诧,听猴子说完,才知道这可是一门求之不得的亲事。
嘉兵卫爽快同意。
猴子开始准备迎亲。
住处有自己住的排房,不成问题。排房每栋隔成三间,中间隔板只有薄板一层,非常简陋,房子也只有一间,但所有武家奉公足轻或小者几乎都是如此,所以也无可挑剔。
眼下最大问题是新家要钱。猴子他们这些奉公之人几乎身无分文。
无奈,猴子自己得想法弄钱。
深夜,做完主家事情后,猴子用薪火照亮河水,抓些泥鳅和鳗鱼等,拿到引间城里卖,换些许钱财。
三河一带有“太阁从前卖鳗鱼”的传说,这一传说能在对太阁不怀好意的德川家家臣之间广为流传,并被坚信不疑,主要就是因为这一时期,猴子每晚抓鳗鱼给当时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随着婚期接近,猴子却逐渐显出那张郁闷的脸来。
“猴子,别来那张脸!”
嘉兵卫训斥猴子,猴子赶紧恢复平时那张喜笑颜开逗人喜爱的脸相。
“怎么啦?”
“他们不给奴才帮忙。”
“婚事?”
“正是。”
猴子这种身份的人结婚,所谓婚宴有三两个土碟子就不错了。但送亲一方送到中途时,迎亲一方应该派出相同人数去迎接。猴子在这里举目无亲,只能靠那些奉公的朋辈。
“老爷俺去帮你说说看。”
从身份上说,嘉兵卫本来不应管下人的婚礼,但他还是去给那些人说了说。
但那些奉公人却心地不善。娶亲前日晚上,送亲队行至双方中间的村子休息,猴子这边朋辈去迎,他们故意不打火把。他们本是为报复猴子平时不让他们用灯火,但给送亲人的印象却是猴子这新郎吝啬,连火把费用都不想出。
按习惯,从中间这个村开始,迎亲方应该给送亲队伍引路。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所有人只能黑灯瞎火摸着走,送亲队中有人几次差点儿绊倒。
“这女婿太吝啬!”
送亲人故意大声讲。不但新娘,连他们这些人也都被石头坑洼绊得东倒西歪。他们每摔一下,都不怀好意故意哄笑:
“怎么把爱女嫁到这鬼地方了?”
阿菊父亲河村治左卫门开始后悔起来。他甚至悄悄对阿菊说:
“阿菊啊,你再想想,如今后悔还来得及。”
其实治左卫门本来并不同意这门亲事。但阿菊已有瑕疵,在井伊谷不好嫁人。
阿菊在他们村被所谓的“偷吃足轻”糟蹋。士家纨绔子弟,专门瞄准足轻家黄花闺女夜晚私通。家长即使发现,因为对方是士家子弟,也束手无策,只能自认倒霉。阿菊容貌虽一般,但行为可能多少有些不检点,给了纨绔子弟可乘之机。两三次被糟蹋后,井伊谷那小地方便不得容身。无奈,只能与滨名湖南七里远这头陀村结缘。
左思右想之间,到了松下家。
到后不久,在草顶排房一间房里,举行了简单朴素的结婚仪式。
“这就是俺女婿?!”
治左卫门大吃一惊。眼前这个坐在借来的屏风前,身穿正装的男人,年纪轻轻头发已稀薄,下巴颏楦头般又尖又长,眼睛像猴眼般机灵闪光,额头狭窄,鼻梁出奇宽大,整个脸黝黑黝黑的,像萝卜干儿似的皱巴巴。
“是只猴子啊!”
治左卫门傻眼了。
对这猴子的尊荣,比治左卫门更傻眼的是阿菊。
“不对啊!”
她差点大叫出声。阿菊只知道猴子以前的经历。听说他曾在尾张的寺院当过喝食,阿菊才答应这门婚事。尾张情况虽不得而知,但在这骏河、远江一带,寺院侍童却是美少年的代名词啊。
阿菊眼前一片漆黑,婚礼何时结束她都不知道。
婚礼结束后,送亲的人换成平常装束,应该与新郎一直坐到酒宴结束。其间,他们用心观察身旁这位新郎。
猴子“哈哈哈……”的狂笑声,洪亮高昂。他虽被后人们尊称为日本三大男声之一,他的洪亮笑声也被看作其特技与魅力之一,但对在井伊谷那小地方长大的阿菊来说,男人长相丑陋已不能容忍,听到这大音量笑声,她更觉自己命苦。
人们走后,新娘新郎终于入洞房。
本来,新娘应该拉着新郎的手,含蓄地对新郎说:“奴出身卑贱,不懂礼节,但愿白头偕老”之类话,请多关照。但这一动作阿菊却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猴子也有猴子的不满。看着阿菊平板的脸庞与令人恶心的巨大手足,他想:
“想不到如此丑陋啊!”
千六介绍说,阿菊在井伊谷算是有名的美女。想象丰富的猴子一直想象阿菊典雅绰约、柳腰多姿。而且猴子心里从来认为,女人其他不说,首先得典雅。猴子内心这一嗜好非常狭隘,他甚至认为即使你有女性生殖器,但你若不典雅,那你绝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当然他不过是在内心如此想而已,现实中他自己长相丑陋,不是被人嘲笑,就是被人厌恶,要么就是令人感到恐惧。
“相对于自己的长相,应该知足了吧。”
可是猴子并未如此自暴自弃,这才是猴子的非凡之处。因为他在矢作已见识过药王子的美貌,而且已被那美貌的药王子拥入怀中,那美貌的药王子成为他人生的第一个女人。所以猴子的那些想象,并非毫不现实的痴人空想,而是有着实际体验背景的确确实实的现实思维。
“娶这女人,俺只能被人笑话,怎么可能跟她恩爱?还不如本村女人呢!”
顺便解释一下。他对自己的丑陋容貌,其实从未感到过自卑。他那次软磨硬缠问松下嘉兵卫对自己容貌的看法,并不是因为他感到这张脸给自己带来不可忍受的痛苦。
他想知道的是,如何才能让这张特殊的脸相给自己带来机遇。
也就是说,他只不过是想把这张脸单独取下,看能否作为一个为己所用的工具。在猴子看来,脸面只在精神上,并非猴子自身,仅是一个独立于自己之外的工具而已。
这种不含丝毫自我陶醉意味的豪气,到底来自此人的何种底气呢?
“或许,与这女人结伴,是命中注定。”
他如此说服自己。想通以后,猴子表情豁然开朗,遂大声说:
“阿菊,睡吧!”
但他那张丑陋的脸庞和粗野的大声,早已吓坏阿菊,阿菊不由往后缩一下。
“怎么了,害怕上床?”
猴子本来是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他把阿菊的表情,当作大姑娘初夜的恐惧和羞涩,他觉得应采取主动,让阿菊放松。
决定他后半生豪放磊落的个性特征此时已现雏形。他二话不说脱光衣服,往地板上一躺,好像说“老子就是这样的”般连吹带蒙大侃起来。
他说话声极大,态度也故意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猴子这样做当然并不是要故意作弄人,而是他千方百计想使这位大小姐新娘解除紧张情绪的赤子之心的变形表现。“推心置腹”这种独特的待人接物处世法,猴子以后运用得更加艺术,几至出神入化的境地。他以这种处世法,笼络六十余州英雄的人心所向,平定并统一天下。但此时猴子这样做,因为还年轻,还未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所以仅给了阿菊一个“流里流气”的恶劣印象。
不过猴子这片赤诚之心和诚实态度的变形表现,本来需要对方有相当的理解力才能成为可能。
不幸的是阿菊并没有这种能力。
映入她眼帘的只是一个动态滑稽、静态丑陋的类人猿。
猴子用他那难以入耳的尾张话一直胡吹,还不时发出“啊哈哈……”的狂笑。阿菊只顾垂头丧气,只言片语都未听进耳中。后来她一抬头,竟发现猴子在手舞足蹈。
“怎么又跳起来了?”
如果一直专心听猴子说话,她也许会知道猴子为何跳起舞来。比如猴子可能正说着自己的家乡尾张“俺们村跳这舞,俺给你跳跳看”。
但阿菊根本没听,所以当她看到猴子与影子一起跳舞的光景时,便觉此人已经发狂,顿时心生恐惧。
“有意思吧?”
猴子留下一串大笑,径自钻进被窝睡去。阿菊坐在枕边,发起愁来:
“这可如何是好?”
似乎是为了故意回避无比恐惧的阿菊,猴子打起呼噜,沉入梦乡。阿菊虽然完全不能理解这个男人,但猴子却能充分体察到阿菊的心情。
“今晚还是早睡为妙。”
这新郎,因为有些寂寞,也为了照顾阿菊的情绪,只能逃入梦乡。
但不论猴子如何努力,这对夫妻都不可能长久。
虽然阿菊别无他法,只能与猴子同衾共枕,但初夜的恐怖记忆,在与猴子厮混多日后也不能消失。猴子对此非常悲哀,有天晚上不由责问道:
“讨厌俺吗?”
阿菊沉默不语。
“男女之间这点儿球事,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俺不强求。可要是还能忍受,俺劝你还是留下来。”
“为啥?”阿菊像佣人般小声问。
“俺就是这样的人。”
“啥人?”
“俺是远州最勤快的人。只要好好干,日后肯定能让你幸福。”
“打杂下人一个,再能干也干不到哪儿去。”
阿菊用心思考一番。自己父亲大人的半生就是证明。即便如自己的父亲那般,也仅为井伊谷地方井伊家区区足轻,而这猴子的主人松下嘉兵卫自身势力不足井伊家五分之一,他会有何等未来?
令阿菊难受的还不仅是自己不能与丈夫沟通。这家主人被人讨厌,也影响到阿菊。阿菊不论去打水,还是去村外的树林捡柴,总遭人白眼。
阿菊实在不能忍受这种生活,阳春才嫁到头陀寺村,仲夏便不见了。猴子又成光棍一人。
如此一来,猴子更被人瞧不起。
“老婆跑了!”
猴子的倒霉使同辈对他的欺负变本加厉,他们终于连丢了印章盒、头巾、擦鼻手纸等都公开说:
“肯定是猴子偷了。”
他们公开怀疑猴子,甚至告到嘉兵卫那里。果然墙倒众人推。
猴子每次都跟人急,他每次都上蹿下跳企图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几乎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俺完了!”
猴子真是累了。一旦有盗窃前科,在这远州一地,不论你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出人头地。
嘉兵卫给猴子说清此意后,同情地说道:
“俺不想耽误你的前程。”
嘉兵卫虽很看重猴子的非凡才能,但既然已被大家讨厌到如此地步,他也无可奈何。
“奴才只能回尾张了吗?”
“看来只有这样了。别无他法啊。”
“尾张像样的只有织田家。将来会怎样呢?听说与父辈织田弹正忠大人不同,今家主织田上总介是一个大蠢货。”
嘉兵卫突然换话题道:
“听说尾张产一种极好用的足轻铠甲?”
“老爷是说胴丸吗?”
猴子很自豪。尾张在很多意义上说都是一个先进的地区,从这种足轻用的铠甲上即可看出。这种铠甲像提灯般,能伸缩,相比一般用木板拼贴的那种铠甲,轻便灵活。
“回到尾张,能否麻烦你采购一些送来?”
嘉兵卫说后,给了猴子一笔钱。
给了钱,嘉兵卫又特意用奇妙的表情看着猴子道:
“如觉麻烦便作罢。钱不妨留作自用。”
嘉兵卫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个时代,一个地方武士,放走下人时能给他钱,绝无仅有。
猴子如此这般,离开了远州。
猴子回到尾张。
在尾张猴子并无落脚之地。回故乡中村继父家当然不行,所以他只好又回到蜂须贺村。
“也好,先在厨房吃着。”
小六说。到底是山寨王家,食客很多,厨房总给他们备有小饭盒。猴子觉得还是呆在这无赖汉的巢窟心情舒畅,无忧无虑。
与远州松下家不同,这家年轻下人都叫猴子“大哥!”
他们很抬举猴子。猴子本来就善于与人交往,他钻进众人赌博圈中,也赌了起来。猴子输了也不急,颇受众人尊重。但他并不喜赌博,也不擅赌博。
猴子如果长于赌博,那他很有可能会被蜂须贺家的无忧无虑所感染,最终只能以一个山寨王终其一生。
猴子并未在这里安心住下。猴子是一个上进心极强的人,他不可能融于这山贼社会。
他想:
“奴才亦可,足轻也行,只要能进织田家。”
尾张织田家在上代织田信秀时盛极一时,曾平定并占领尾张半边天下。但在天文二十年(1551)春信秀突然死后,威望随之一落千丈。
继承这一勃兴途中的织田家家主地位的是织田信长。织田信长从小人称狂童,喜欢奇装异服,成年后在城下街道上行走时还喜欢依在人肩膀上,边走边狼吞虎咽年糕、柿子等。
看来织田家是不行了——人们私下议论。
猴子虽是尾张人,却跑到远州投入今川武士松下嘉兵卫门下,就是因为对织田家前途绝望之故。
但织田信长却发挥了意外的才能。他在年仅二十二岁时,竟击败一直欺负自己的织田宗家,当上他父亲一直梦想却从未当上的清洲城主。
从那时开始,诸国豪族们开始关注尾张这真相不明的年轻人的动向。甚至甲斐的武田信玄,也抓住从尾张来化缘的僧人(尾张春日井郡日永寺和尚日泽)问:
“上总介到底为何等人物?但把其日常,如实道来!”
和尚添盐加醋述说织田信长疯子般的日常言行,武田家家臣中有人听着低头偷笑,但武田信玄却没笑。他听完后便陷入沉思,一言未发。
愚蠢还是智慧,织田信长的器量如五里云雾,深不可测——随着人们都如此传说,世间对织田信长的看法逐渐转好。
猴子对织田的看法,也与当时世间没有多大区别。
织田信长喜欢鹰猎、骑马、游泳等,其中最喜欢的是游泳。听说信长每年从三月到九月都下河游泳,猴子非常钦佩:
“与骏府那些领主确实不同。”
他觉得既然此人能如此喜欢运动,那么即使是一个疯子,织田家也不会就轻易败落。当然即便是猴子,也绝不可能预想到后来的织田信长。
猴子很幸运,他有一条门路。
猴子老家中村有两个人,一人叫一若,一人叫丸卷,年轻时就出村到清洲,当了织田家足轻。
猴子去清洲城下织田家足轻们住处找一若时,尾张一带田地已开始泛黄。
“这不是猴子吗?”
一若看到猴子大惊,忙跑到隔壁把丸卷叫来,两人抢问道:
“你这厮疯哪儿去了?”
原来猴子的母亲知道猴子出走后,发疯般满村乱跑,要人帮助找猴子。
“你还不快回去看看?”
“嗯,回去回去。”
猴子苦楚着脸说。对猴子来说,自己还没有奋斗出任何眉目,如今这样当然没脸回那令人生厌的继父家。
“想求你们一事。”
猴子向这两个老乡说自己想进织田家。两人边听边点头,听完就要去找头目浅野又右卫门说。但猴子又说:
“俺不敢奢望像你们一样当足轻。”
猴子说只要能在家主上总介身边,宁愿当小者。
“果真与人不同。上总介老爷人怪,可不好服侍啊。”
拜托两人后,猴子回到中村,坐等清洲消息。可是却一直杳无音信。
其实一若和丸卷早把猴子一事说给浅野又右卫门了,但一直没有足轻和小者空缺。
猴子终于下定决心:
“用这张脸碰碰运气吧!”
用自己这张珍奇的脸去拜见织田信长,会有什么结果呢?
“怪罪下来不过一死。”
他拿定主意,就到清洲城下,打听信长行踪。他好几次看到信长出门鹰猎。
信长鹰猎时装束特别。骏府今川义元偶尔也外出鹰猎,但他把头发绾结成公卿模样,用铁浆染黑牙齿,化上淡妆,因为身长腿短,所以也不骑马,而是坐着打扮华丽的轿子出行。但信长却不同,他身穿老百姓穿的“单衣”般衣服,腰拴草绳,草绳上挂七八个装打火石和干粮等的小袋子,率领自己亲自组织的一伙怪人同行。他有时穿的“单衣”背上竟画有男根。
更独特的是他的鹰猎组织。组织里有“鸟见众”,类似于战场上的探子,这些“鸟见众”先去刺探有无鸟。发现鸟后,留一人看守,另一人跑回紧急报告。
留下监视鸟的人也很独特,一身农夫打扮,手拿锄头,在田里假装锄地,对鸟做出一副“俺是一个无害百姓”的姿势。
信长到现场附近便下马徒步。有一人骑马,信长藏在马后轻手轻脚接近鸟,到鸟跟前再突然放出鹰。鹰直冲猎物,与猎物搏斗,直至抓住。
顺便一提的是,武田信玄从那位日泽和尚口中也听到过这个传闻。
听完后武田信玄表情忧郁,因为他知道,信长这种狩猎方法与一般狩猎方法完全不同,而这种方法却更为合理。
“要是用这富有独创性和合理性的头脑来思考战术,那结果会如何呢?”
武田信玄无疑是想到这儿,才突然变得郁闷起来。
不过织田信长的这种装束和行动,在尾张却只是被人当作笑料传说。
此日,织田信长去小牧山鹰猎,傍晚骑马回到清洲,看见路旁跪有一人。此人趴在地上,单等信长走到自己面前时,他才突然扬起脸。
“啊……哈哈哈……”
信长低头一看,差点儿笑翻下马。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怪诞之脸!
此人脸上虽然拼命做出谦恭的表情,但却掩盖不住他那满脸假装的糊涂。
“嘻……”
这张脸突然笑了一下。猴子那笑容奇异,马都被吓惊。喜欢猎奇的信长,看到这奇相更加着迷。
信长本来就有猎奇病。有家臣敲打男根跳舞作怪,他就特别喜欢。晚年有南蛮僧献上黑人,他非常珍视,觉得“莫非全身涂炭”,特意命人给洗澡,当知道确为天然皮肤后,更加喜爱,命名弥助,留在身边给自己当持刀人。
信长被好奇心所驱使,脸快绷不住,终于喊出声:
“小贼人,啥事儿?”
猴子的表演到此结束。他趴在地上,用震耳欲聋、能溅起尘土的声音急促倾诉道:自己亡父曾为织田家足轻,名叫木下弥右卫门,继父是竹阿弥等。他还说自己想奉公,已托人通过足轻头目浅野又右卫门给织田家管家说过云云。
猴子一口气说完,哭喊道:
“恳请……”他深呼一口气,“把奴才收下,哪怕给老爷当牛作马,收拾草鞋,也心甘情愿。”
“怪物一个!”
信长打了一下马,仰头向前,回城堡去了。
回到城堡,在吃饭时,那张奇怪的脸面却不时显现到面前,慢慢地,信长觉得不理有些可惜。信长遂命令近习:
“去把那猴子给俺找来!”
他们已听猴子在路旁说过事情原委,也知道浅野又右卫门这个名字,所以就连夜派人去足轻宿舍找。恰巧,猴子正借宿在一若的宿舍。
几日后,猴子就成了伺候信长草鞋的小者。
猴子运气好,此时恰好足轻出现欠员,他就被编入浅野又右卫门手下,分得一间宿舍。
那个欠员足轻名叫“藤吉郎”,按照织田家的习惯,补欠的猴子自然也被叫做“藤吉郎”。当然这只是一个名字,当时足轻并无姓氏。
猴子到底还是服织田家水土。他与在远州时宛若两人,如鱼得水,每日干得很开心。
也许因为织田家家风比较阳光,猴子没有了那种忧郁的表情。他每日胡吹乱侃,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很快受到同宿舍足轻们的喜爱。猴子的人生从此发生巨变。
说到吹牛还有一个有名的故事。当时别的足轻组有一个组长名叫坪内玄蕃,特别喜欢并很关心猴子。对此,猴子诚惶诚恐,有一天他热情有加地对坪内说:
“奴才不知如何报答您。要是哪辈子夺取天下,奴才立马就让你当家臣。”
坪内玄蕃听后反觉败兴。
猴子当时说这些当然并非认真。但即使当上足轻,休息日猴子也一定回到蜂须贺村,从早到晚厮混在山寨王小六家,要么陪小六说事,要么一个不落地驯服小六下边的喽喽,总之他一直跟另一社会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从这点上说,这猴子虽然只是一介足轻,却与其他足轻不同,他的行动含有某种别有企图的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