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时值傍晚,远方山脉隐约不清,浓尾平原宽广空旷得令人悲哀。这个藩国,森林密布,河川纵横。当村落漂浮起尾张地区特有的淡红色炊烟时,一路行人加快脚步,匆匆赶路。
这群匆匆赶路的行人来自西边。
“那便是萱津村!”
一行的头目手指笼罩在炊烟中的一片杂木林,说:
“今晚我们便在那儿找地方住吧。”
“好嘞!”
随行商人们齐声回答。
这是一支商队,两匹驮马,一行十人。作为串乡叫卖的小贩,阵势可是不小。
他们皆身披宗教人士服装,斗笠和头巾下边当然剃得精光,谁都没有头发。
他们全员身着白装,背负行李。他们其实便是诸国所谓的高野圣。
当年这些人都是靠善男善女布施生活的行脚僧,游行各地,宣扬高野山弘法大师功德。可是,当今天下大乱,仅靠布施已难生活,他们中便有许多人除背负经典宣扬功德外,还顺便背些商品,走村串乡,行商买卖。
这些特殊的高野圣,被人们称作商人圣。
此处所谓“圣”并非中国人所说的“圣人”之意,其语感类似“乞丐”、“讨饭的”、“流浪汉”、“扒灰偷人”等。事实上他们大多如此。
真是今不如昔!
看到眼前这群乞丐“圣”,见过世面的人肯定会感叹:“世道真是大变,叫花子都如此风光啊!”这群本应为乞丐的“圣”,不但有两匹驮马,且马背上驮的还是只有富人才买得起的丝绸、锦缎等。
“真是的!”
连一个一整天跟着这群人的来路不明的小毛孩,也大人般咋舌赞叹。
小毛孩心想:从未见过如此阔绰的叫花子。
小毛孩家所在的尾张农村把这些“圣”叫做“夜道怪”,村民都很害怕,也很鄙视这些家伙。从“夜道怪”这几个字就能看出他们都是令人厌恶的家伙。哪日心软一不留神借宿给这些家伙,到了深夜,这些家伙肯定会鬼鬼祟祟在家里钻来钻去,糟蹋主人家妻女。
小毛孩虽不能像大人那样知道这是“时代使然”,但时代确实已经变了。
中世在兵荒马乱中即将结束。应仁之乱以后,经过七十余年战乱洗礼,老百姓生存能力未弱反强。长年累月的战乱反而促进了经济成长。
大名们盘踞藩国,互相割据。他们在自己领地内推行富国强兵战略,奖励各种生产。所产物品通过一种叫做商人的不可思议的人群之手转卖各地,商业随之发达起来。
在一直只有武士与农民的社会里,商人鲜亮登场,异常活跃,社会开始为金钱所主宰。
这小毛孩便是成长在这样一个时代。他虽出生在尾张国爱知郡中村一个农家,可他从小不喜欢整日拿镢头刨泥土的农民,他在遍行诸国、靠买卖生钱的商人身上更能感到某种神秘性和英雄性。
“真是一个奇妙的小毛孩。”
其实高野圣们也一直觉得这小毛孩行动可疑。今日清晨从津岛借宿的人家出来后,这小毛孩便一直跟在左右,形影不离。
小毛孩邋遢得惊人。最初,高野圣们甚至怀疑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人。
小毛孩黄蓬蓬的乱发用稻草胡乱扎在脑后,身上仅缠一片破麻布片,腰上拴着草绳。
“你家在何处?”
高野圣们问过几次,小毛孩却不回答。小毛孩虽不说话,可脸上表情却还不赖,甚至有些可爱。笑时嘴能裂到耳根,一脸皱皱。
“简直就是一只小猴子啊!”
高野圣们都如此想。
但无论如何把一个小孩儿叫“猴子”还是有些过分,所以高野圣们叫他“日吉”。猴是比睿山守护神日吉明神的使者,日吉其实便是猿猴在宗教上的美称。
“哎,你为何一直跟着我们?”
高野圣们问。
“好玩呀!”
他确实一副开心样子。
小家伙似乎特别喜欢做生意,全身都扑在生意上。每到一个村子,他都前后帮忙买卖。有眼色,机灵,招人喜欢。
他还有一个特长:算账飞快。
就在高野圣们还在地上摆弄小石子,手搔脑袋计算该找多少钱时,小毛孩从背后只看一眼张口便说“多少多少”,快得令高野圣们瞠目结舌,觉得这小毛孩神秘莫测。
顺便说一下。一般认为日本人擅长计算,特别是默算能力据说世界第一。但日本人具有这种能力,其实还是在普及算盘和商业算术的江户时代以后。战国时期的日本人与今天的日本人相比,完全像另外一个人种似的毫无计算能力。
所以高野圣们都觉得这小家伙太神,不由心想:这小家伙说不定真是日吉现世菩萨的使猴呢。
“那便是萱津村。”
小毛孩跟着跑了一天,显得很疲劳。但是当高野圣头目百阿弥陀佛手指前方说时,他仍奔上河堤,冲进河里,把渡河用的竹竿插进浅滩,诚探着深浅为大家引路。
“真有眼色!”百阿弥陀佛在河岸上自言自语。
“听说,”另一人道,“尾张人机灵,会来事。看这小毛孩,岂不是年画上所画的尾张人?”
“所以人说尾张人会赚钱,不吃亏,狡猾。”另一个也现买现卖他不知从何处贩来的有关尾张人的看法。
也许确实如此。
今天这个藩国与相邻的藩国三河已合并成爱知县。但至今三河人与尾张人还常因气质不同产生许多对立,在我们要讲的这一故事发生的中世末期,两者气质更是截然相反。
三河人以德川家康及其家臣团风气为代表,有一种所谓“三河气质”。
“三河气质”的特征是极端典型的农民型。他们具有农民所有的美德和缺点。诚实,温厚,重情义,英勇善战,为主人不惜性命。说好是敦厚老实,说坏是不喜投机、思维闭锁、缺乏冒险心。总之,给人的印象是极不阳光。在德川家康及其三河党徒身上典型地体现出这些三河农民特征,其程度令人惊叹。
再多说几句。德川家康性格像位三河村长老,并至死未变。他在临终时遗言道:
“望德川家家政制度沿袭三河时期永不变样。”
德川家当年从三河国松平乡起家时不过乡长大小。起家当时,他们便把操持家务的番头和手代分别称作“老中”和“若年寄”。此制度后来扩大至全日本,而且其精神与三河时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三河人的那种多少有些阴郁、闭锁、不好投机、笃实的农民气质,成为德川家不变的行政理念。
但邻国尾张却完全不同。
首先地形便不同。尾张地势平坦,平原上河川纵横,道路四通八达,水路星罗棋布,商业自然发达。再加上尾张有从热田出发直通伊势的海上通道,上京极为方便。而且陆路出美浓关原上中山道也可以上市。与京都的商业交往,在所有海道藩国中,无有超过尾张者。
尾张也极易开垦新田。从这“小毛孩”那时起,也就是尾张古渡城主织田信秀时,尾张国农田便似水苔蔓延,逐渐向伊势湾延伸。
所以这一带农民自然富有。
而且尾张从地势上看也有利于做生意,此地的人们很早便尝到金钱利润的甜头,也变得善于投机。
这里地势低洼,河川泛滥频繁,下工夫修整的田地到了秋日,经常被泛滥的河川冲走。相对死守土地的保守活法,他们也不得不走向投机。
所以说尾张地区甚至连农民都具有一定的商人气质。在我们这个故事中日后将要登场的织田信长,其政治感觉和战略感觉充满商人的投机性,便是出于其与三河人迥异的气质和性格。
这个“小毛孩”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与出身高贵的织田信长相比,正因为他出身卑贱贫穷,因此他的商人感觉更是与生俱来,早已成为他的血肉。
“把这小毛孩雇上吧!”
百阿弥陀佛渡过浅滩,爬上对岸河堤后心想。
“小毛孩,跟我们行商去,如何?”
百阿弥陀佛在河岸上问。
小毛孩似乎在等这句话,他面颊绯红,喜不自胜地说:“好啊,真的带我去吗?”
“对了,你住在哪儿?”
“就在那儿!”
小毛孩手指萱津村说。
“啊?你怎么不早说!若是前面的村子,我们今晚就住在那儿。如此便好,有关系了。日吉,可否住在你们家?”
“不行!”
小毛孩想都没想,开口便回绝。这下可伤了这些圣们的自尊心:
“为什么?”
“我住在寺院里。”
高野圣们不由重新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毛孩的打扮。
仔细问后才知道,这小毛孩老家在中村,父亲死后母亲又招了个上门的继父,不久他便被送进萱津村光明寺。光明寺当然不允许他们这些高野圣花和尚借宿。光明寺为时宗派寺庙,信奉真言宗,其宗旨处处与信奉大日曼荼罗的高野圣对立。
“啊哈,原来是个喝食(寺庙的小僮仆)!”
高野圣们开心大笑。世上竟有如此可怜兮兮的喝食?!
在人们的印象中庙里的侍童多半是可爱的少年,其模样当如绘草纸上画的牛若丸。额前头发不分开,像女孩刘海般留下,穿着打扮亦相当华丽。成人后剃发得度,便成和尚。
虽说上述阔绰喝食都是贵族或武士家子弟,可眼前这小毛孩的衣着也未免太寒酸了。
高野圣们看出来了:
“这小毛孩家太穷了!”
喝食的穿用一般都由自己家人送来。有的甚至还带有佣人。穷人家当然这些都没有。
“光明寺有几个喝食?”
“还有两个师兄。”
“都像你这般穷酸?”
“不是。”
小毛孩突然痛苦得嘴角抽搐。高野圣们看出,另两个喝食应当是富裕农家子弟或有钱人家出身,不用说穿着华丽,像个寺庙僮仆。只有这小毛孩肮脏得像一条小泥鳅。
百阿弥陀佛觉得眼前这小毛孩不定在寺庙受过多少欺负。
“跟我们走吧。我们圣人社会没有寺庙那种阶级区分,大家都一样。”
“一样是一样,就是得讨饭。”
“这小崽子!”小毛孩刺到圣人痛处。
“你这小崽子说的那都是从前的圣。我们这些来自京城的圣可都是商人哟。你看,我们驮着京城的锦缎和丝绸,周游各地,卖给当地富人。我们可都是有家产的哟。在京城有三个老婆呢。”
“老婆?”
这小毛孩虽还未早熟到对女人感兴趣的程度,但由此他也知道了这些叫花子圣相当富有和奢侈。
“你一个小喝食,一整日跟我们乱跑不在寺里干活不怕挨骂?”
“不怕!”
原来今早方丈叫他去给津岛的当铺送信,在回来路上巧遇百阿弥陀佛们。
“回到寺里还不打死你!”
“打我就跟你们跑。”
小毛孩已下定决心要跟百阿弥陀佛他们走,去当行商人。
走近萱津村了。
这个村其实并非那么无名。镰仓时代,此村作为交通要道上的一个驿站曾繁荣一时,现在还能看到一些昔日光影,村边两三家还住着游女(妓女)。顺便说一句,此村的一个名叫“阿粉”的傀丑女(游女)还是一位水平相当不错的诗人,《续新古今集》中收录有其所作恋歌。
高野圣们进到村里,边走边高声大喊:
“借宿!借宿!谁家有房子借宿?”
纯朴的山里人如果听到他们这样喊,一般会出来应声:
“来俺家住吧。”
当时虽然借宿给高野圣能积阴德的信仰已经很淡,但还有一定影响。
然而在尾张国内,特别是临街村镇的人家却不同。
他们听到这样的喊声后都会大惊:“夜盗怪来了!”路上行人急忙躲藏,家家户户赶紧关门闭户,谁都装作没听见没看见。你想,让人白吃白住,搞不好还要赔上老婆女儿,怎么会有人愿意?
笔者在此想起一件奇妙之事。评书中有名的德川家旗本大久保彦左卫门著有一本书叫《三河物语》。书中写到,在足利义满将军时期,有一高野圣流浪到紧邻尾张的三河地区,借宿在酒井乡富豪酒井家。这个讨饭的花和尚名叫德阿弥陀佛,照例跟酒井家女私通,还生下一子。可是这个德阿弥陀佛并未就此收心,他又到附近的松平乡,借宿到松平家,在那里也搞出一子。后来竟跟松平家女儿结婚,入赘松平家,成为松平家家主。此人便是后来的德川家之祖。
所以说对这些走街串巷的高野圣不能掉以轻心。
百阿弥陀佛们边走边喊,从这头喊到那头,萱津村也没有一家人出来请他们进去住。
小毛孩也走到高野圣们前面大声喊:
“借宿,借宿!借宿喽!”
但村中还是没有一家人反应。
“尾张人太世故!”
百阿弥陀佛站在村中路上,绝望地叹气。太阳已落山,百阿弥陀佛严峻的面容,也已渐渐融进黄昏。
“诸位在此稍等!”
小毛孩似乎不顾一切,豁出来了。他本来多少有些人来疯,可能也觉得这样下去太丢尾张人,他心里产生了一种类似公愤般的感觉,所以他自告奋勇去找自己认识的人家。
他是光明寺喝食,对村中施主家情况了如指掌。居士本人心好他就劝说居士,老婆虔诚他就哄吓老婆。
高野圣们有句威胁人的口头禅:
“不借宿便叫你来世不幸!”
意思是要让你死后不能去极乐净土。高野圣只要暗示出此话,大部分人便都乖乖借宿给他们。这小毛孩也用了这一手。
“感谢不尽啊,多亏你了!”
百阿弥陀佛似乎已经忘记了这小毛孩连自己岁数的零头都不到,他拉住小毛孩双手,像对大人般连声道谢。
百阿弥陀佛能如此对待自己,小毛孩似乎也按捺不住内心兴奋,他突然像一副大人神态点头道:
“若有不便,请到光明寺来找我。”
说完把背一挺,仰面大笑。小毛孩尚不谙世故,被人一捧,竟得意忘形起来,可是他哪里知道,他已经种下了祸根。
他回到光明寺,另两个喝食师兄正摩拳擦掌在山门口等他。他们等小毛孩走上石阶,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小毛孩,雨点般铁拳就打到小毛孩身上。
“你这臭小子,跑哪儿去了?”
骂他的是大师兄仁王。仁王与小毛孩同为爱知郡中村人。虽然是同村出身,但他却从未照顾过小毛孩。
仁王有的是力气,臂力不亚于大人。一身横劲儿专门用来折磨小师弟。不过这位仁王最终还是不愿当和尚,在得度以前便逃出寺庙,回中村当农民了。此为后话。
再往后,也就是此事件四十年后,小毛孩有次路经自己出生的尾张国爱知郡中村。
时光真是不可思议。
小毛孩那时已身为“关白太政大臣”,名字也改称为丰臣秀吉。当时丰臣秀吉刚消灭小田原的北条氏,率领日本全国大名和当时日本最大军团返京路过这里。
《祖父物语》记载他招待中村父老乡亲到军中,大宴乡亲。酒足饭饱,谈笑叙旧时,丰臣秀吉突然问:
“仁王可在?”
“哈啊?”
中村人脸色剧变。他们知道仁王当年欺负这小猴子有多厉害。村人都听仁王自吹自擂过:
“那猴崽子,有何了不起!想当年老子每日用镰把敲打他那猴脑袋。”
丰臣秀吉本为宽宏大度之人,这也是他最大特征之一。但说到小时所受欺负,他的语气显然非同一般。
他说“仁王可在?”时,那一瞬间脸上笑容完全消失,从嘴角到脸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这种感情无法控制。孩提时代的肉体之差是动物性的。被那个娃娃头狠揍的那些恐怖和憎恶的记忆,正因为是动物性的,所以长大成人后也不能忘记。
但丰臣秀吉马上清醒过来,他笑道:
“要是还活着,给本官抓来,本官要砍下他的脑袋!”
丰臣秀吉当然是开玩笑。但在场百姓可不知道他是开玩笑。一老者吓得牙齿打战,恭敬回答道:
“仁王那杂种,已成死鬼也。”
仁王当然还活着。
“当真?”
秀吉说,仁王当年对自己多有照料,自己本想给仁王分封些许土地的,不想已死,实在遗憾。可怜仁王,果真一个背运之人……仁王要是听到这些话,一定悔恨透顶。这显然是已官至关白的丰臣秀吉对一介草民仁王最解恨的复仇。秀吉的复仇还在继续,他接着说:
“中村为本官故乡。本官命令免去中村所有租税,所有收获均归百姓!”
在场人听后欣喜若狂,但仁王后来听到这话却悲痛欲绝。因仁王已死,死人当然不能享受免税恩惠。
总之,这仁王当下把小毛孩打个半死。
小毛孩更加厌恶光明寺了。
小毛孩厌恶自有厌恶的道理。只要加入高野圣一伙,就像百阿弥陀佛说的那样,“我辈没有阶级”。在寺里不能发挥的才能在这一伙里不但能发挥,而且越发挥越会受高野圣们尊敬。他们都是大人,还会照顾自己。
“我厌恶寺庙!”他想。
在这里只能是郁闷不畅,虚度年华,努力和才能得不到报偿。即便是你拼命学习——这个小毛孩并不太喜欢学问——将来能当寺庙住持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能当上寺庙住持的,几乎都是富家子弟,像小毛孩这种穷人家出身的喝食,谁都知道前途渺茫。
“逃跑吧!”
这一念头小毛孩不知动过多少次,不过今日终于下了决心。
他已不得不作出决断。因当晚有几个施主到寺里问:
“有光明寺人吩咐,要我们借宿给高野圣,此话当真?”
寺里和尚大吃一惊:
“本寺并不知此事。”
光明寺属于时宗,与高野圣的安心之法完全不同。高野圣们所作的祈祷与真言咒语,最被时宗反对。
“本寺对施主从无非分要求!”
光明寺马上派人去查,发现有五家施主留宿高野圣,高野圣们正舒服地安睡在榻榻米上。问后才知,这些都是寺里那个小毛孩耍小聪明干的好事。寺庙执事僧极为生气,当场把小毛孩叫来责问。
“是俺干的。”
小毛孩隔着门槛,坐在对面走廊上,一脸毫不在乎的表情。
“这猴崽子,怪了。今晚为何这么牛气?”
执事僧生疑,便问:
“为何用寺名骗人?”
“俺是为应急才这么干的。”
“应什么急?”
“俺刚才都说了,那些高野圣没住处。”
小毛孩态度生硬,执事僧怒火中烧,立刻命人把小毛孩绑起来,关进小屋。
“哼,关俺呢!”
这次小毛孩并没把关自己当回事。因为他已经有了希望,今天就要与这苦日子告别,明天投奔高野圣,跟他们走街串巷去做生意。
“做商人何等快活!”
想到这里,小毛孩就觉得未来希望无限。商人像变戏法的,仅凭一张嘴,一本账,就能把东西变成钱。无拘无束,不像农民那样没有土地就不能生活。
小毛孩出生在泥土之家,家贫如洗,贫穷的滋味他刻骨铭心。
离萱津村仅一里之地有一片低洼地,那便是中村。村里有五六十间简陋的木板房。这个寒村因能捞到又黑又大的蚬贝而闻名当地。然而蚬贝虽又黑又大,中村的人却个个又瘦又小。
在这盛产蚬贝的村里,有一个人名叫木下弥右卫门。这个人就是这小毛孩的生父,但不知为什么,小毛孩却终生从未提及此人。
木下弥右卫门年轻时就走出中村,跑到古渡,做了织田家足轻。这在当时老实巴交的农民看来,完全是不走正道,不务正业。然而当时以一个次子之身,除当奉公足轻,节省粮饷交换成钱,积攒长年,老后买一小块地聊度余生以外,没有其他出路。
木下弥右卫门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带着残疾回到中村,照旧当农民。
与大部分奉公足轻命运相同,木下弥右卫门回村当农民后才得以娶妻生子。妻子来自尾张国御器所村。御器所村为织田家老佐久间领地。
弥右卫门婚后生一男一女。小毛孩八岁时,弥右卫门病死,母亲孀居。
小毛孩家旁住有一人名叫竹阿弥,这个人年轻时也曾在织田家效命,当过茶坊主。后生病回村,就住在弥右卫门家旁。
自然而然的,竹阿弥便进了寡妇家门。因为寡妇家有弥右卫门遗下的少量水田,所以竹阿弥才愿意倒插过来。
“隔壁的野男人,竟成了我爹了?”
小毛孩从小便心怀敌意。他从未叫过竹阿弥爹。
“猴崽子!”
竹阿弥也不喜欢小毛孩。竹阿弥与曾驰骋疆场的弥右卫门不同,他是一个专门讲究礼仪规矩,善于察言观色的茶室小伙计出身,所以性格不太开朗。
不久,竹阿弥与小毛孩母亲生下一男一女。大的男孩叫小竹,意指是竹阿弥之子。后改名秀长,被小毛孩封为“大纳言”,通称大和大纳言,以性格温厚深受人们爱戴。
这种情况下,做母亲的一般都很为难。先夫留下的小毛孩,在竹阿弥看来当然就是多余的。
竹阿弥当然觉得自己每日汗流浃背辛苦耕作的田地将来留给自己孩子才合情合理。小毛孩母亲无奈,只好把小毛孩送进寺庙。他的伙食虽然由家里供给,但是继承权却被取消了。
小毛孩从此深受寺庙人欺负折磨。
但小毛孩从未恨过母亲,他只恨继父。多年后,他还曾咬牙切齿地说:“本人无父!”可见其仇恨之深。
他终生只爱母亲。他的母亲,也就是后来的“从一位大政所”,在文禄元年八十岁死去时,他曾难过得哭昏过去。
总之这小毛孩出身就是这么个家庭。他躺在小屋地上,只有梦想未来,才能把自己从现实中解放出来。
翌日清早,绳子刚被解开,小毛孩便冲出山门,跑上乡间小路。他迫不及待地要投身到高野圣一伙中去。
“当个商人给他们看!”
他知道自己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他跑到借宿给高野圣的一施主家推门便问:
“圣呢?”
那表情更像是匆忙跑来挖自己悄悄埋在后山的宝物。
但命运却在作弄他。施主家人说:
“走了。”
昨晚深夜光明寺执事派人来对他们说:光明寺施主家借宿高野圣与法仪相悖。今晚赶出门未免失礼,但最好能在明日天亮前打开家门,让他们都走。
“都走了?”
小毛孩沮丧地低下头。但他并未绝望。小毛孩主意多,他不可能绝望。他能马上想出下一个主意,所以他一生从未有过失望的黯淡。
“不就是破门出寺回家嘛。怎么当商人,先回家再做打算。”
他转身走回村外。
他唯有一事心里不安。若是继父竹阿弥知道自己是被光明寺赶出山门的,那他肯定会火冒三丈:
“猴崽子,为啥回家?”
自己头颅非被打成两瓣不可,他最害怕的就是被竹阿弥打。
害怕大人打,说明他还是一个小孩儿。
“嗯,有主意了。”
他脑筋一转,马上又想出一个主意。主意一来,他手脚筋腱便像装有弹簧一样一蹦而起。小毛孩跑上光明寺石头台阶,若无其事地掏出小鸡鸡对着山门撒了一泡尿。这一小动作看似不经意,其实是他诡计的一部分。
这一小动作,便是他向光明寺宣告开战的响箭。
光明寺里的和尚、喝食、寺男等一齐跑来追打小毛孩。小毛孩跑进寺内,钻进大雄宝殿,藏到阿弥陀如来塑像后边喊:
“俺还没尿完。再追,俺就尿这儿,你们也难逃如来的惩罚。”
众人骇然。无奈,执事和尚出面安慰小毛孩,只好先表示原谅。
翌日,也不知小毛孩从何处弄来一把生锈的大刀,他坐在厨房旁的绿篱笆前专心打磨。
一个寺男过来问:
“为啥磨这破刀?”
“要砍人脑袋。”
小毛孩故意说。他一脸认真相,可眼角却露出一丝诡笑。这小厮真鬼,寺男也恨不起来。
“究竟要砍谁的脑袋?”
“砍了你就知道了。”
小毛孩头也不抬,照样专心磨刀。
“那就晚了。你先悄悄给我说说,到底想砍谁?”
寺男巴结地问。小毛孩背后的绿篱笆很奇妙,开春季节,其他植物绿莹莹的,唯独这种植物的新芽却赤红赤红,一副血相,令人毛骨悚然。
“那可不能说。说了他就跑了。”
“不是俺吧?”
“扪心自问吧!平时欺负过俺没有?要是没欺负你就放心。”
这样一来,满寺骚然。执事和尚禀过住持,决定把小毛孩赶出山门。
执事和尚名叫定汉,来自京都东山欢喜天寺。说一口柔软京腔。此刻定汉的语气越发和蔼,他向小毛孩告知了寺里的决定。
“寺里就是这个意思。”
定汉说完,小毛孩却沉默不语。
若被赶出山门,肯定要被竹阿弥打死。
这才是世上最怕之事。小毛孩心想。
小毛孩觉得最理想的不是被赶出山门,而是被光明寺郑重地送回家。
“怎样才能使他们送自己回去呢?”
小毛孩从小受尽人间磨难,所以他知道如何揣度对方心理。
“他们一心只想把自己赶出山门。”
这毋庸置疑。
他威胁定汉道:
“定汉师傅,俺不能就这么回去!”
定汉被小毛孩恐怖的面相吓得慌张。他问:
“为何?”
“没啥为何不为何的,俺家有个竹阿弥。”
“噢!哈哈哈!”
定汉笑出声来。小毛孩家的事定汉都知道。
“竹阿弥就那么可怕吗?”
“只是竹阿弥那也不怕,怕的是他有一个继父名分。”
“你想如何是好?”
“请定汉师傅亲往中村,当面向竹阿弥行礼,对竹阿弥说感谢你们给本寺送来如此机灵听话的孩子,本寺上下都非常珍爱他。”
“去你的!”
定汉气得大叫起来。但小毛孩却做鬼脸。他歪头鬼笑,看不出一点儿恶意。
“你说,把想说的都说出来!”
定汉被小毛孩的鬼脸给征服。
“定汉师傅,麻烦您如此说:凭心细想,贵子确实……”
“等等等等,对竹阿弥一个村夫,俺怎能如此文绉绉的?”
“既便是村夫,可他是我爹呀!对俺来说他比地头厉害百倍呢。”
“好好好,快说!”
“凭心细想,贵子确实非同一般,智勇双全,束于本寺仓房一角,任其朽烂,实在于心不忍。经本寺商量,决定将其送回原籍由父母养育,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因此特送贵子回来。”
“扯淡!”
定汉实在不能忍受。首先这鬼崽子这些鬼聪明就令定汉感到毛骨悚然。
“那话俺还能说?想当年连天皇都提倡敬重三宝。俺定汉虽为一乡下小寺执事,但和尚亦是和尚,怎能对竹阿弥那样的下贱人如此恭敬?”
“那就没办法了。”
小毛孩显出一副极为难的表情。当然不是真的,但他天生便有一种表演能力,脸上表情真假难辨。
“怎么啦?”
定汉不由弯腰低头看小毛孩的脸。
“那我就非烧不可了。定汉师傅!”
“烧?烧何物?”
“烧何物?烧寺呀,烧这光明寺呀!光明寺对俺虽不错,但俺决心已下。俺这就走,哪日刮大风时再来,给这光明寺点一把火拉倒。”
小毛孩说完站起就要走。定汉跳起来抱住道:
“休说妄言!”
定汉喊道:
“你要烧寺,俺就叫地头烧死你。”
但小毛孩反倒抚摸定汉脊背安慰道:
“都一样,定汉师傅。定汉师傅您知道,俺在三界已无存身之地,所以俺已无所谓死与不死。俺除了害怕继父,谁也不怕。你即便把俺烧成灰,或把俺锯成两截,俺都无所谓。如今俺心里只想啥时来烧寺。”
“这猴子!”
定汉输了。“走,去中村!”定汉说,“去见竹阿弥,把他当个人,不要惹那阿弥生气。”
“定汉师傅!”
小猴子顿时笑成一团。被这小猴子折腾得半死的定汉看着小猴子的笑脸,心中不由想:
“这鬼孩子,倒挺可爱!”
不过小毛孩接着说的话却差点噎死定汉:
“答应得好简单啊!”
百阿弥陀佛一行离开萱津村,在尾张各地辗转后,这一日行至位于国境的阿野里村。
跨过这条国境河,对岸就是三河国。看不见桥,也找不到船。只能找浅水滩涉过去。
“这样的时候就觉得还是那个光明寺喝食有用啊!”
百阿弥陀佛这时非常怀念小毛孩。
“拐也应该拐来!”百阿弥陀佛边往河堤下走边说,“高野圣今后也要与诸国武家同样,不拉些有才之人入伙将难成大事。”
当时真是个激动人心的乱世。时代竟使一个高野圣头目能像时代的风云儿一样说出如此大话。
“既然您这么想他,那俺这就回去把他拉来吧。”一个喽啰停下手中竹杖说。此人个小,名叫小圣。
“嗯,能拉来便好。咱们在远州滨松见。”
“三河呢?”
“过而不入。”头目连想都没想张口就说。
三河国本来民风纯朴,士庶皆善,自古就是高野圣们做生意的好去处。但如今三河全国风靡本愿寺南无阿弥陀佛(一念佛),摄津石山(大坂)本山僧众也多有来往,三河国内寺庙接二连三皈依此宗。他们把寺庙所在地的武士信徒都置于自己直接影响之下,其结果这一宗派的大和尚几乎成为三河国国主。异宗之地,怎能容忍他们高野圣做生意呢?
“过而不入。穿过三河,直进远州。那里好赚钱。”
头目这一判断相当正确。因为三河国人气质特别,三河本愿寺信徒的风气也显得极为顽固。他们扬言:
“与异教异宗异心之徒势不两立!”
所以他们绝不可能借宿给高野圣住,也不会买高野圣东西。
这一宗派能如此跋扈,都是因为三河守护大名权威不足,取代大名的松平家实力也有限,还未能形成统治一国的权威。当时信徒们竟扬言:
“与现世主人之因缘仅限此生,与弥陀本愿之因缘却是永恒不变的。”
他们轻视现世权力,甚至把现世权力者看作阿弥陀如来的家臣。
这里的寺院也与别地寺院不同。
这一宗派的寺院建筑都像城堡。他们在寺院周围挖深沟,筑高墙,修建类似瞭望楼般“太鼓楼”,把太鼓楼墙刷成白色,阻挡火箭。
“可听明白了?是远州滨松啊!”头目又叮嘱一句,小圣一个人掉头回尾张而去了。
小圣赶回萱津村光明寺门前,问了几个人才知道,那小毛孩因帮高野圣忙,早被光明寺赶回中村老家了。
“中村离萱津村并不远呀。”
小圣走出街道,拐上小路,用手中竹杖拨开路边野草,匆匆赶往中村。走到水池水门,看到远处有一棵老朴树。人告诉他那树下就是中村。
“一个平淡无奇的村子。”
中村为普通水乡。村子周围大小河川密布,从某个角度看,整个村子像浮在水面。
中村风景不过如此而已。小圣是但马山村出身。他觉得山国故乡风景表情丰富,所以至今还很怀念。
“出生在如此没有特色的村子,肯定不会有怀念故乡之情。难怪尾张人多远出行商。”
小圣边想边走进村。
“可知竹阿弥家在何处?”他问村人。
村人回答说:“在村边。”分家、新房、外来户大多住村边。小圣走到村边,果然看见一家破烂不堪的房子。
“这破房能住人吗?”
小圣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眼睛,在门外伫立了许久。破房里传出几个小孩儿吵闹声,还夹杂有婴儿哭声。看来这家孩子很多。
“请问……”
小圣隔墙拍手,从里面走出一位温和的中年妇女。可能是小毛孩的母亲。
“请问光明寺喝食君可在府上?”
“你问那娃呀?”
妇人一脸惶感以为孩子又闯下什么祸事。小圣急忙解释,说是有事相求,妇人这才放下心来,说:“他可能在附近河里捉鱼。”
小圣礼貌地谢过女人,然后找遍村里村外,终于在村外一条小河河滩,找到悄悄蹲在草丛中的小毛孩。
“日吉君!”
听到小圣叫声,小毛孩从草丛里抬起头。他可能正下竹筐抓小鲫鱼。
“……!”
小毛孩摇摇手,没吭声。但他看到小圣的表情明显充满喜悦。
“抓小鲫鱼是吗?”
“不是。”小毛孩煞有介事地回答,“抓水獭。”
“吹牛!”
小圣想。这小毛孩肯定觉得抓小鲫鱼本事未免太小,自己起码应该抓狡猾的水獭。也许小毛孩正是借用水獭这一小动物的形象来表现自己对现实的无奈及对未来的希望。
“俺特意从三河国境的阿野村折回来找你。俺们头百阿弥陀佛如此这般叫你去呢。”
小圣坐在河堤上对小毛孩说了来由。
小毛孩有生以来,从未听到过如此充满魅力之话。他甚至觉得河堤上有妙音天在轻歌曼舞。
哗啦啦……小毛孩水獭般跳出水,爬上河堤。他贴近小圣,悄声说:
“走!”
这就是小毛孩开始他波澜壮阔生涯的第一句话。
“俺们在远州滨松等你。滨松有家很小的真言宗寺庙叫惠福寺,寺里有一寺男叫与藏。你问他,他便会告诉你俺们在远州何处。”
“好!”
小毛孩的回答干脆利落,“俺还得准备准备,三日后从中村出发!”
“那好!”
小圣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布袋,放到小毛孩腿上:
“路上盘缠。”
“这俺不能要!”
小毛孩当下还给小圣:
“俺若要了就成了百阿弥陀佛的手下了。”
“当然是手下啊?”
“不,非也,俺是去帮百阿弥陀佛。用武家说法俺是客将。”
“客将?”
小毛孩傲慢的态度使小圣吃惊。不过他心想,不管你此时如何傲慢,到时照样还是俺百阿弥陀佛手下。
“日吉君,那俺便收下这钱了。你一定要在三日后出发,去远州滨松真言宗会福寺找寺男与藏。”
“明白!”
小毛孩扔下抓鱼竹筐,头也不回,便离开河堤走了。
“怪人。”
小圣看着小毛孩背影想。他本以为小毛孩一定会兴奋不已扑进自己怀抱,显出他那令人心疼的亲昵相来,没想到这毛孩子态度竟如此干脆,头都不回就走了。
“俺们已非从前。世道已乱,这种年轻人可能会越来越多吧。不过这小猴,到底是小孩儿还是年轻人都说不清呢。”
但是急忙跑在村路上的小毛孩心里,却跟小圣的想象完全不同。他兴奋得心花怒放,若不用手按,心脏怕要跳出来。
“这世上需要自己。”
这种感觉第一次出现,小毛孩有种特别新鲜的感动。他心中产生无限希望。
这希望就是能当商人了。虽说高野圣这种身份有些黑社会影子,与这小毛孩的阳光性格不太吻合,但他在心中告诫自己:
“俺绝不能仅当一个高野圣!”
自己只跟他们学从何处进货,如何脱手,怎样赚钱。自己一定要当一个蓄发的商人。
他回到家,没给母亲说此事。他只说一声“俺去钓鱼”,然后便拿上鱼竿,推上独轮车出去了。
小毛孩到离海有四五里地的庄内川河口,钓了整整一晚青花鱼。共钓上二百余条,装到泡在潮水中的竹筐里,盖上湿稻草,拉回家。然后开膛破肚,去掉内脏,穿上稻草绳,挂到房檐上晾晒起来。
“这猴崽子,终于知道挣钱养家了。”
竹阿弥斜眼看一下,没有言声。
干了一日终于干完。家中虽然充满鱼腥气,但家人都感到有吃的了。
“娘,那些鱼晒干后你们吃吧。”
小毛孩小声说。
这小毛孩本来说话声极大。后来甚至被号称日本三大高音之一,但此时他说话声又小又低。
“你们吃啊!”
“噢,俺们吃。”
小毛孩母亲是一个典型的以迟钝木讷为美德的女人,她只是顺势点头应声而已。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些鱼干是这先夫之子给他们留下的辞别之礼。
小毛孩当晚就逃出中村。对小毛孩来说,这无疑是一次悲壮的出行。
“盘缠有。”
小毛孩有一贯永乐钱,是亡父留给他的唯一财产,揣到怀里后他感到钱的分量。
他先向北走。
他没有直接去东边的远州。北边是尾张国最大城市清洲。
清晨赶到清洲,他在这里购得一竹笈和一些木棉针。他把针装进竹笈,背到背上,然后向东走。他计划一路吃喝盘缠全靠卖这些针。
“一贯钱若在路上吃喝,自然就会消失,可要用来做买卖,就永远不会消失。”
这个尾张人从自己的处境中自然学到这一智慧。
小毛孩急步奔往东方。
但这小毛孩当然不可能预见到,在东边,在三河靠近远州的地方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不知为什么,百阿弥陀佛引领的这一群高野圣,在三河安城南边这个国内最大的本愿寺分寺上宫寺附近,与当地的一向念佛流本愿寺门徒发生冲突,几乎全部被杀。
因此他们当然没能去约定的远州滨松。小毛孩即便走到滨名湖畔那个寺院,也不可能再次见到有两匹马驮行李的那一群高野圣。
小毛孩从清洲出发,他给自己定计划日行七里,当晚在桶狭间附近一个叫有松的地方野宿一晚,翌日出三河国境,傍晚赶到矢作川边。前方就能看见冈崎城。
途中每路过村庄时,他就放慢脚步叫卖:
“针,卖针!”
有人买他就停下,放下竹笈让人挑针,卖后又匆忙赶路。出村庄后他就跑。
小毛孩如此边卖针边赶路,翌日就能即赶到矢作川,可见速度相当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