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莉亚听到远处传来轻微的敲击声,好像是有个木匠在干活,但又像是有只啄木鸟在敲击着什么。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名西弗吉尼亚州的警察正用无名指敲打着她脑袋旁的车窗。她看见玻璃上有雨点。夜里一定下过雨了。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眨了眨眼睛,想把车窗降下来,但是又一想,车钥匙正处于关闭的位置上呢。
“你没事吧?”警察问道。她伸手去够点火开关,打开电源之后,在仪表控制盘上一阵忙乱,车窗降了下来,她可以和警察说话了。
“早上好……”她说。她的嗓音沙哑。她想喝水。“有事吗?”
“你在这里没事吧?”
“……我……开车累了。”
“你要到哪里去?”
“呃……我要去……得克萨斯。”
“那要开很远的路呢。”
“我知道。”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你不能在休息区里过夜。”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是为了你好。尽管我们会定期在休息区内巡逻,但是,对一个孤身旅行的女人来说,这里可能有危险。”警察对她进行教育的时候,她只看到了他的侧面。她看到阳光下警察头上的宽边帽、结实的身体以及挂着各式装备的皮带。她抬手挡住阳光,看着他的脸。
“这里经常有坏人出现。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问。
“我想是的。”
“这里什么人都有。”
是的,的确是的。她想。
“你从马里兰州的什么地方来?”
“呃……弗雷德里克。”
“这是你的车?”
“不是……这是我姐姐租的。”
“租的……好吧。”他走了几步,来到汽车前面,抿着嘴,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车头,好像准备用脚踢轮胎似的。她注意到这名警察在敲她的窗户、把她叫醒之前,就已经解开了枪套。
她突然觉得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的膀胱里充满了液体。她浑身冒汗。她还觉得皮肤发麻。她突然有种要脱光身上所有衣服的冲动。要不是这个警察在这里,她会这样做的。他站在那里,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可能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正在头脑中将她的衣服扒光。她听见后面有对讲机的声音。她看看后视镜,看到他早已将警车停在她的车后,挡住了她的退路。她打开车门,准备出来。
“你就待在里面,夫人。”
她坐回到车里。她现在害怕了。她着急了。“我累了。”她朝窗外说。
“是的。”这时,警察走回到自己的车旁,用对讲机和什么人商量着。她听见对讲机里传来吱吱嘎嘎的回答,但是,一句话也听不明白。警察和对方交谈了三四个回合。最后,他回到她的车窗旁。
“这么说来,你是要去得克萨斯了?是公务还是旅游?”她现在能看见他的脸了。他黑黑的,是那种即使整天刮脸,脸上也不干净的男人。
“我姐姐在那里有些事要做。”
“哦,是吗?”
“她刚生了孩子,要人帮忙照看。”她说。她觉得这个警察应该是他所住的那个社区里居民互助组织的成员,应该能够理解她“姐姐”的处境。“我能去一下洗手间吗?”
“当然可以……请吧。”她下了车,走上人行道,朝一处低矮的盥洗间走去。“你最好把车锁上,万一有人来偷你的车。”
“好,”她说。“我还没有完全睡醒……”她本来想挤出一点笑容,但是听了警察说的这句话,她不由得在铺着水泥的人行道上停住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转身走到汽车旁,爬进汽车,把车钥匙插进去,升起车窗,锁好汽车。在这一过程中,他都只是在一旁注视着她。她回头朝盥洗间走去,此前没有忘记朝着警察微微一笑。他对她回以一笑。
警察。这些人已经习惯了女人讨好他们。这些穿着制服的家伙,他们知道自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如果他想给她开罚单,那她只有乖乖地付钱,或者跟他走。他可以和她讨价还价,从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权力等式。对此他们双方心知肚明。
盥洗间很大,光线不好,闻起来有一股水泥泡在柠檬味消毒水中的味道。小隔间都没有安装锁,但是,里面的马桶还算干净。
冲了马桶之后,她站在洗手池前,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才走到外面。她看起来精神不算太差,但就是手忍不住要发抖。
她推开盥洗间的门,出来一看,只见那名警察正背对着她站着,手里又拿着对讲机在说着什么。有那么一刻,在一阵慌乱之中,她几乎已经打算朝盥洗间的后面跑,准备溜到那里的树林中去了。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想法。她一定要控制住自己。她必须冷静下来。盥洗间的门在她身后吱吱呀呀地响了几声。她朝停车场走去。警察一定是听见了门的声音。他扭头看了一下,在对讲机中话说了半句就停了。也许只是她的想象吧,但是在她看来,警察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了。出什么事了。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我能看一下你的驾照吗?”
“当然……在车里。”说着,她指了指汽车。
他把手放在枪套上,一边后退一边看着她打开车门。她进去在背包里翻了一会儿,找到了驾照。
“我想你是来自马里兰州?”他看着那本国际驾照问。驾照上有好几种语言。
“我现在是来自马里兰州。我原来是意大利人。”
“难怪呢。这是意大利的驾照吗?”
“是的。等我到了得克萨斯,就领新的。”
他一页一页打开驾照,仔细看了几分钟。“你还有其他可以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吗?”
“我有护照。”
“护照。拿给我看看。”
因为要找护照给他看,达莉亚在心里不满地咕哝了一声。让她恼火的是,这个愚蠢的警察把她指挥得团团转,她这下要留下蛛丝马迹了。她找到了护照,交给他。她希望把护照交给他的时候,能够把病毒传给他。谁叫他把她拦下来,阻碍了她的进程,盘问她呢?他活该!
警察翻看着护照,眉头紧皱。那上面自然全部是外文,他根本一个字都不认识,除了肯尼迪机场盖的那个入境章。这个签章会提醒他这个事实:她到这个国家才一周的时间。
这时,他的警车那里又传来对讲机的声音。“49、49……”她听见调度中心的人在喊话。警察摇摇头,绷着脸,朝警车那里走去。
她发动汽车的时候,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也许他被她非常听话、非常合作的假相给迷惑住了,根本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但是,当她松开手刹的时候,他还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微微转过了身。
她一脚踩下油门,那辆小小的尼桑汽车猛地向后一窜,将那名警察压在了巡逻车的车身上。他的身子滑到了地上,但是她看不见他在哪里。她一把将车挂到了前进挡,汽车冲过路牙,到了休息区的草地上。汽车的轮子高速转动着,在烂泥地上打滑。汽车的速度越来越慢。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松开油门,如果在这样的时候还想着开快车,那只会让轮胎空转,但她就是忍不住——
现在她能看见他了。那个警察在朝前挪动。就在她坐在原地打转的汽车里的时候,他不知怎么搞的,居然一只手已经掏出了枪,另一只手把自己撑着坐了起来。完了,她想。她就要死在这里了,死在西弗吉尼亚州的高速公路休息区——是被子弹打死,而不是因病毒而死。
砰的一声。她知道这是枪响,那是一种她熟悉已久的声音。转瞬之间,有样东西穿透了汽车,击中了她,让她觉得呼吸困难。她吓了一跳,脚不由自主地离开了油门踏板。轮胎有了抓力,汽车嘎吱嘎吱地驶过路牙,上了人行道。她伸长脖子,看见警察瘫倒在地上,手指上吊着那把枪。
她依然觉得呼吸困难。当她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朝警察倒下去的地方跑去时也是如此。巡逻车一侧的门已经被撞烂,警察就是被她挤到这扇门上的。他的嘴里吐出了些东西,看起来像血、水以及不明呕吐物的混合体,裤子那里有一摊潮湿的印记。此时他还在发出令人窒息的声音,手指也在抽动着。她弯下腰,把枪从他手里抽出来。他一点抵抗的意识都没有。他衬衫口袋上方别着一块塑料胸牌,上面的名字是“普雷斯顿”。他屁股后面的口袋也湿了,里面有一只鼓鼓囊囊的钱包。她解开那口袋上的扣子,把钱包抽了出来。里面的现金可能有75美元吧。还有几张信用卡。她拿了现金和那些信用卡,把钱包扔在人行道上,后退了几步,准备转身离开,但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她的护照还没有拿回来。
护照在哪儿呢?她在地上没有看到,于是蹲下来找。护照肯定是被他压在身下了。她在他那被尿液浸泡着的屁股下面摸索着——什么也没找到。她给他了呀。他当时拿在手里了。但是在哪儿呢?
她站起身,发了疯似的四处张望着。突然,她在警车的座位上看到了护照。是警察从那扇被撞坏的车门上的窗户中丢进去的。
“49……49……”
休息区里没有其他车辆,她想,她太幸运了。她一把抓起护照,转身却看见自己的那辆尼桑汽车的驾驶室门大开着,正缓缓地驶过人行道,又上了草地,最后撞在一棵松树上。那些松树是给人们野餐时遮挡阳光用的。她刚才没有拉手刹。
她朝尼桑跑去,跳到驾驶室的椅子上坐下。她看到那上面有一个洞,是从车门那里打过来的。她现在感觉到身子一侧有突突的痛感。她撩起连帽衫,看到了衣服上有一块血印。
她用手指摸了一下疼的地方。皮下面有什么东西。那个鼓起来的地方就在她胸罩带子的下方,那东西和她胸部的肋骨碰到一起时,她感到了一阵灼痛。她不能待在这里察看伤势。她的心怦怦直跳,像敲鼓一样。她挂到倒车挡上,猛打了一下方向盘,倒车上了人行道,然后疾驰而去……
得赶紧离开这里。她一路下了匝道,驶上州际公路。这时她发现汽车的消声器出问题了。肯定是她刚才冲上路牙时撞坏了。此时的尼桑像赛车一样发出巨大的噪音。每当变速器将动力传送到齿轮时,汽车便发出难听的吼声。她把枪和护照放在身旁的座位上,车开到80英里的速度时就慢了下来。她强迫自己不要超速。
一切都改变了。
无疑,那个警察已经查过了她的车牌和车辆型号,说不定还把她叫什么名字也报告了。她现在成了一名身份确定的逃犯。她的体内留有一颗冲力已尽的子弹,而且伤口还在流血。她杀死了一名警察,美国电影她看得多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她看见两辆州警察的巡逻车在公路的另一边疾驰而过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到了亨廷顿西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城市。了。警车拉着警笛,警灯直闪,朝着那个警察倒下去的地方疾驰而去。可能是有人在那儿停车上盥洗间,或者是因为刚吃过早饭要撒尿,还可能是车里的孩子闹着要休息一下——不管怎么说,他们反正是在那里停车了,于是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警察,于是打911报警……她踩了一脚油门,尼桑吼叫着,速度加快了,然后就这样一路到了肯塔基州。
她把车开上了匝道,下了高速,在一条小一些的公路上行驶了一两英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车、整理一下头绪的地方。
她绕着汽车很快走了一圈,发现尼桑损坏严重:保险杠上有个坑,那是在松树上撞的;一只尾灯坏了,尾箱上有个大坑,驾驶室一边的门上有个洞。她打开驾驶室的门,躲在门后面看了看伤势。
已经不流血了,但连帽衫上有一块盘子大的血印,所以她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她每次呼吸的时候,受伤的那个地方就疼。每次向左边侧身的时候,她就疼得眼冒金星,几乎要晕过去。她脱下T恤衫,将它垫在胸罩下面,这样就能起到绷带的作用了。她又在背包里找了一通,拿了一件毛衣穿上,它足够宽大,可以遮住一切。她屏住气,在尼桑汽车旁蹲下来,想把汽车牌照掰下来,但是牌照框上的螺丝铆得太结实了,她的手指根本没法用力。
根据手边的那本公路地图,她知道自己沿着这条路开,然后可以到达一个大点的城镇,叫……弗莱明斯堡,还有几英里就到了,从那里她可以上一条大点的公路,然后再上州际公路。
靠近弗莱明斯堡的时候,她看到了公路边上有一个商业区,于是将车停在一家药店旁,走了进去,尽力装得很随意的样子,买了一大卷胶布,一些绷带,一瓶消毒酒精以及一瓶泰诺强效止痛药。在收银台,她用普雷斯顿警官的钱付账,然后,蹲在尼桑车的门后面,包扎了一下伤口。子弹还在里面,她能感觉得到。子弹像一枚小鸽蛋,抵在一根她觉得已经断了的肋骨上。现在,她觉得很高兴,因为她用车撞死了他。
她将沾了血的衣服扔到垃圾桶里。每次弯腰的时候,她总是疼得忍不住要尖叫,于是她屏住气,上了车,驶上了州际公路。她慢慢开着车,看看公路下面的河边有没有人在钓鱼,然后瞅个机会,将普雷斯顿的信用卡从桥上扔了下去。这部分公路很新,是肯塔基州在联邦政府的帮助下试图改善该州破旧的基础设施而修建的,但是她放眼望去,看到的全是破败不堪的茅舍,但是,在更远的地方,据她估计,会有非常富裕的人家的庄园。
赛马之乡。她记得肯塔基是赛马之乡。肯塔基赛马会。现在她正从一座牧场旁驶过。牧场周围是白色的木板做成的围栏,翠绿的草地无边无际,仿佛不是人间应有的景象。一些小马驹在草地上奔跑。赛马是件大事,阿拉伯人也是这样想的。她却认为,这是一种毫无理智可言的残暴行为。就像把鸟关进笼子里。太可怕了。一匹好马的生命怎么能顶得上一万条人命呢?
在小镇夏普斯堡,她看见了一处房屋。这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她现在像动物一样警觉。她下意识地踩了一下刹车。她觉得可以把车停过去,然后走到屋里。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这里的。虽然她几乎立即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愚蠢的念头,但还是忍不住把车停了下来。
屋子前面的土路上立着一块“出售”的牌子。她走过去拔了起来。那个写着字的塑料牌子已经从金属框中翘起。她将金属框扔到路边的水沟中。她又上车继续朝前开,也许行驶了一两英里之后,来到了一处十字路口。她停下来,将车倒上路边的草地,把刚才扯下来的那个塑料牌支在仪表盘上,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背包里。她尽量忍住疼,小心地走到11号公路上,伸出大拇指,准备拦车。
“你说你要到哪里去上大学?”
“旧金山……旧金山……大学。”达莉亚说。
“好,好。接受教育好啊。只可惜我没有上大学……”
这个愿意带她一程的男人四十几岁,但说不定有五十几岁了吧。看不准。他脸圆圆的,已经谢顶。他穿着一件浆过的白衬衫,黑色尼龙防风外衣的口袋上有digicon字样。他是做网络的,身上有股薄荷的味道。他在介绍自己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而不是看路。他叫迪恩,或者杜安,或者达利尔。她当时就忘了。
她没有必要听他的介绍,也没人要她听。漂亮姑娘总是很容易搭到顺风车。男人开车时无聊,如果他们好色的话,就会很乐意带上她一程。他们的心里总指望着有某种艳遇呢。但是,这些心怀不轨的男人肯定被拒绝过多次,于是,即使带上了漂亮女孩,他们也不指望真会发生什么。现在,如果这些男人想对她动手动脚,她要做的就是对他怒目而视,或者说自己是某种病毒的携带者。有时说真话是将这些男人的性幻想打回老家去的最好办法。在莱克星敦城外,他满脸堆笑,彬彬有礼地让她下车,一点也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她在高速公路入口匝道处大约等了半小时,才等到一辆便车,让她离城市更近了一些。
她觉得身上疼,但还是一直不停地走着。她算了算,自己几乎已经走了肯塔基州的三分之一了。
她在高速公路的驶出匝道附近一家华夫亭美国一家连锁餐厅。吃了中饭,这里离莱克星敦市中心已经不远。
“……现在被称作柏林瘟疫。人们一直以为这种病已经绝迹了。天花又一次举起了死亡之手……”
她坐在餐桌旁,吃着汉堡和薯条,眼睛直盯着电视。广告结束后是一个访谈,被采访者是一名德国官员,此人60多岁,其名字下面缓缓出现的一行字说他是世界卫生组织的高级代表。因为信号传输的缘故,他带着浓重口音的话有些延迟。
“……是的,开始时发现一个病例,是凯宾斯基酒店的一名工作人员。”
“是在柏林?”
“是的,柏林——”
“柏林凯宾斯基酒店,就是迈克尔·杰克逊把孩子悬在窗外的那家酒店2001年11月,有歌迷发现入住该酒店的杰克逊用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将之悬在窗外,引来多人围观……”
“对,是同一家……”
“博士,情况是不是这样的:天花已经从地球上灭绝了,我们从来没想到它会再次出现,所以大家觉得很危险?”
“是的。自从1980年以来,我们一直认为,天花的病原体已经彻底灭绝了。”
“这是否说明,这次的病例不是自然爆发的?我们知道苏联人,或许还有其他一些人,比如萨达姆·侯赛因,或者基地组织,他们在秘密研制用这些细菌和病毒来制造武器……”
“嗯,就苏联人而言,他们的确这样做了。国际社会发现苏联政府有大量的天花病毒之后,大家一致要求苏联予以销毁——”
“我们的总统尼克松积极参与了此事。”
“是的,那是——”
“但显然,还有一些‘漏网之鱼’。”
德国专家将手放到耳朵旁,皱着眉头……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显然有人得到了这些细菌。”
“嗯,对,似乎是这样。”
“还出现了其他病例吗?”
“也许有吧,但因为时间的缘故,还没有——”
“对,要等等,因为疾病有几天的潜伏期。谢谢你,博士。我们接下来咨询一下我们的顾问团,看看情况将如何发展,不仅是在柏林,还有我们国内……”
电视上的主持人说,科学家正在对发现的天花进行分析,以获知它的DNA和准确的谱系,从而找到失窃天花的那个实验室。出现了这种情况,总要找到什么人来承担责任吧。
“……有人告诉我们,这个谱系来自印度。”
“不,不,不对。1967年,印度收集了一些天花样本,因此有了‘印度一号’这个名字。它最初是苏联科学家起的,后来一直沿用……坦率地说,这个名字起得很随意。我们自己的实验室里就有一些‘印度一号’以及其他谱系的天花。我们不知道这个天花是不是‘印度一号’或者某种更为古老的谱系,或者是某种还未破解的新谱系——”
“或者是某种传染性很强,非常致命的谱系——”
“但这不恰恰证实了我们的一些议员说的话吗?他们的说法是,什么炭疽啦、天花啦,所有这些东西的背后,都是印度在搞鬼。”
“我听说了。这是无稽之谈、一派胡言,太不负责任了。”
“我真正的问题是,我们从哪里可以找到真相呢?”
电视上接下来开始放广告,全是关于美白牙贴、低价地毯、接到电话线上让你免费打长途的小玩意儿、可以把蔬菜和易拉罐切得像纸一样薄却永远不会卷口的超级菜刀之类的东西。显然,人们从这些广告上是不可能找到真相的。
她盯着面前的盘子,痛苦地舒了一口气。她的脑子很乱。今天上午她杀死了一个人。她中枪了。
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她四下打量着餐馆里的情况。她现在的感觉就像在动物园中,但是被人放错了笼子。这些人的模样让她惊讶不已。这些灵长类动物。这些疯狂的狒狒。还有这些女人。无论是电视上的女人还是现实生活中的女人,她们的乳房即使以美国人的标准来看,都很大……嗯,以意大利人的眼光看,也很大……每个女人展现的乳房都很挺拔。这说明了什么?美国人需要安慰,需要爱?一有需要就得给他们喂奶?
达莉亚吸了一口气。她觉得很热。她发烧了。她突然觉得皮肤很痒。她很想把衣服脱了。
她又看了看四周。电视上开始播放新闻了。是一段美国总统讲话的视频。他并没有讲出什么新鲜的话。他相信各大机构的人员、科学家、医院的工作人员以及这个伟大国家所有的机器,都将不辱使命,迎接挑战……全是些陈词滥调。关于国际问题,总统说他将和双方会谈,以找到和平解决的方案。
“要我为您加满吗?”女服务员还没有等她回答,就给她加了。她第一次发现加了冰的茶很好喝。甜甜的,还加了柠檬片。她一下子就喝掉了半杯,但是仍然感到热。
她得从华夫亭餐厅里出去。她得让自己不再想那位躺在血和尿液中的警察,不再想他抽动的手指,仿佛想要给猫挠脖子那里的痒痒……
一想到这里,她就受不了。还有,她得处理一下身上的子弹,因为每呼吸一下,那里就钻心地疼。她只想找个地方躺下来,痛快地哭一场,然后睡觉,但是她不能这样做。不……不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不能向这些恶魔投降。她不会屈服的。她将坚持下去。她已经确定了目标。她要杀杀杀,杀的人越多越好。但是,她还是得想方设法先暂停一下这个计划,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当初是她自告奋勇,她希望自己被炸得粉身碎骨,她想在烈火中迅速死去,想瞬间爆发,一了百了。她没有想到会像这样受伤。
她又喝了一些冰茶,然后扭头不看电视。她摸出了一些钱。她看到自己的钱正逐渐减少……一名合格的恐怖分子应该能够量入为出,她应该在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一两枚硬币。
达莉亚给那位女服务员留了小费。达莉亚慢慢地背上包,朝高速公路的匝道走去。她要离开这里。无论什么地方都行,只要能够远离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就行。她没有等多长时间。几分钟后,她就拦到了车。司机叫什么无关紧要,他是干什么的呢,她也当即忘得一干二净。他问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她说丹佛。
她很快就靠着凉爽的车窗睡着了。她梦见了自己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情景。现在的事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心情。
她醒来的时候,他的手正放在她的大腿上。她一巴掌将手打开,尖叫起来。她嘴里骂着小时候的方言,那人一脸茫然。这不对。这样做不对。她不希望自己被记住,不想让别人对她印象深刻。她将座椅朝前拉拉,在汽车停下来之前把包抓在手上。有那么一刻,她的手已经握住了手枪,她想把这个无名无姓的家伙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但又没有这么做,而是下了车,站到了长着青草的路肩上。那人朝她竖起中指,在肯塔基州这条不知道名字的支路上绝尘而去,路面上留下了两道黑色的轮胎印。
很长时间都没有汽车经过,她只好在匝道上苦苦等待,希望有个可怜她的人,或者哪个好色的家伙,把她带到路易斯维尔。她坐在草地上,把身上的钱数了数,将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藏在包里,另一部分随身带着。她有些晕,视线中看到有雨点样的东西。并不是真的在下雨,而是幻觉让她觉得所有的事物上都有了麻点。到了下午,她终于等到了一辆顺风车。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辆校车,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嬉皮士家庭的车。
她以前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真的嬉皮士。这家人中的男女主人都留着长发,在脑后梳成马尾辫。他们有两个孩子。他们吹嘘说,孩子都在家里接受教育。他们正在逃离大城市,准备与世俗决裂……考虑到当今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他们要回到农场去生活。男人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面有些因经常笑而留下的皱纹,下牙床上的牙齿没有了,让他的相貌打了折扣。他身上有一股木头的味道。
这辆汽车经过了改装:车顶上架设了一个供孩子们睡觉的阁楼,阁楼下面是一间卧室。车里装了音响。他们让达莉亚在汽车中部的一张低矮的沙发上坐下。达莉亚心里真希望那两个孩子不要和她玩,但是,孩子们平时很少有外人陪伴,现在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他们自称“真光”家庭。男的叫“快乐的真光”,妻子保留了原来的名字玛蒂尔塔,现在简称“玛蒂”。男孩叫“宇宙”,那个小点的女儿叫费恩。
他们一路欢声笑语。他们不但丝毫没有让她分担汽油费的意思,还高兴地拿出葵花籽和果脯给她吃。她坐在那里,不怎么动,只是听着孩子们唱儿歌,看着他们画吐火的怪兽,长着翅膀的宇航员,有着三条尾巴、色彩斑斓的狗,星星不停旋转的天空,鱼,字母表。她看着他们,暗自伤心。现在太晚了。太晚了。
她手里抓着一只空茶杯,睡着了。
“真光”一家人将她在路易斯维尔郊外放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缓慢而痛苦地走着,走过了一片棚户区之后,在一处商业区中看到一家美发店。她走了进去。这家美发店名叫“提升”,里面的发型师都是年轻人,个个都很漂亮,每人身上都有穿孔的装饰物。店里放着音乐,整个地方闻起来既像花店,又像雌激素工厂。
一个女孩抬头看见了她。“你好!”
“你能让我插个队吗?我的头发很费事,但是我受够了……”她说。
“大概半个小时后我们就能腾出手来。你想怎么打理头发?”
“彻底改变。我想轻便、省事。”
发型师叫艾米莉。对于要不要将这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染成金色,艾米莉持怀疑态度。于是,她们俩都做出了让步,决定把头发染成红色。达莉亚向后躺倒,有人用香波给她洗头,她觉得棒极了。热水让人心情舒缓。她又恢复了精力。
时间过得飞快。才一会儿工夫,地上已经到处是她的黑色鬈发了。达莉亚觉得身心轻松。艾米莉给她染头发的时候,她听着空灵的音乐。
“如果这东西让你觉得难受,随时告诉我。你似乎有一点儿过敏……”她说。她柔软的手指拂过达莉亚脖颈处刚剪短的头发。
达莉亚闭上眼睛,不去想上午的血腥场面。发型师柔软的手指按摩着头皮,在悠扬的音乐声中,她几乎要达到一种涅槃的境界。现在晚了。现在有七情六欲或者觉得遗憾已经太晚了。这有什么用?她有选择吗?她很久以前就下定决心了。她的路早就确定了。
她是一支离弦的箭。
头发弄好之后,达莉亚盯着镜中的自己。她已经彻底变了模样。现在的她造型大胆而时髦,按照美国人标准,她的外貌和年龄还是比较相称的。弯腰还是不容易,但她还是努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有发出大声的呻吟。她用剩下的大部分现金付了费,还给了小费,朝四周的人笑笑。她走出美发店,走在商业区中的人行道上。她数了数身上的钱,决定再挥霍一下,买了一副时髦的太阳镜,这东西和她的新发型很配。
然后……
一路走着,一路在商店橱窗的玻璃上打量自己……她再也不是达莉亚·韦尔米利奥了。这个人她不认识。
沃特曼的重要性还不足以让他撤退到美国联邦应急管理局设在维瑟山下面的指挥中心去。那里是为总统及其家庭、国会的主要领导、内阁成员和富有影响力的其他人物设计的。其他一些非常重要的人正被撤退到宾夕法尼亚州的雷文洛克山,或者西部的夏延山里去。
不,对于像沃特曼这样的普通技术人员来说,这里就像是一家养鸡场。或者,至少从公路那里看上去像养鸡场。那是一个长条形的钢铁建筑,和其他几座建筑物一起,坐落于广阔的田野之上,他觉得这里是田纳西州的地界。
但也许不是田纳西州。他不知道。因为他在直升机上坐的位置看不到任何窗外的景色。
他们降落在树林中的一块空地上。这个地方一次可以停四架直升机,沃特曼心想。那里早已有一辆面包车和一辆破旧的校车在等他们了。汽车驶出了树林,在一条两车道的公路上开了几分钟,感觉就像他们在参加中学的郊游,唯一不同的就是车上的每个人都在用安全手机发着短信。
天凉了,这使得周围的田野雾蒙蒙的,所有的色彩也变得暗淡起来,连植物的叶子也开始变色了。
他们渐渐驶离了柏油马路,穿过一扇有人看守的大门,进入了一片开阔的田野。这里有一排排……养鸡场。他们将车停在养鸡场的后面,这样在公路上的人就看不见了。
这里的门都有密封装置,整个地方都处于正压力之下,这样,外面的细菌就被挡在外面。相比较而言,这里倒是一个花费较少的避难所。里面有应对世界末日所需的一切。食物,衣服,洗衣房,还有一间摆着卫星电视的小酒吧。在建筑物的尽头,是分隔出来的小卧室。
他的手机被拿走后,放进了密封的塑料袋。有人在他的手腕上套上了一个黄色的像手铐一样的东西,它既像自行车锁,又像犯人被软禁在家时戴的跟踪仪。做完这一切之后,兰辛领着他来到一处四面开放的区域。这里有一些咖啡桌,桌子周围是批量生产的那种椅子。虽说是开放区域,但四周还是有隔板做了围挡。这里还有装着轮子的布告板,便携式的照明装置。里面的人个个忙碌不堪,兰辛和查迈把他带到这里之后,就去处理联邦调查局的事务了。他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扫视了一遍这个人气很旺的“鸡棚”——看来,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他不知道玛姬现在好不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她通话。
兰辛回来的时候,向他通报了最新消息:“德国人已经在柏林找到柯翰的下落了。我们还知道有两个人在维也纳和他见了面,但是,后来他一个人买票走了。这说明,他在每个城市都和他的同伙见了面。”
“这样解释似乎合乎情理,迈克指迈克尔·兰辛。,但是,我并不是真正的执法机构……”
“当然,我只是在把相关情况通知给你,博士。对于每个在柏林进进出出的人,相关部门收集了他们在这方面的数据。每个住在凯宾斯基酒店的人。欧洲的宾馆或酒店都让客人把护照交给它们保管。我们知道柯翰在维也纳把炭疽交给萨瓦哈和另一个人,此后,他去了柏林,开始四处散发这种柏林天花。有人把上周在以色列发现炭疽的事告诉给你了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好吧。据国立卫生研究院说,这个炭疽的化学成分有些不一样。”
“嗯……这只能说明不同的恐怖分子之间有合作。”
“是的,的确。他们互相结盟,共同策划。柯翰会不会是这种事情的主使呢?”
“他是搞细菌的,不是搞行政的。”
听了这话,兰辛看起来有些失望。“嗯,这么说吧,我们知道柯翰只参加了这次恐怖行动的一部分。你说过我们应该去抓那个制造炭疽的家伙,但是,我们都知道,柯翰这个人是有能力研发出这东西的,如果我们发现了两种炭疽样本,这就表明至少还有另一个源头,即另外还有一个科学家也在研发他自己的炭疽,实验室的人说,他们能够证明这一点。”
“噩梦啊。”沃特曼说。
“但那还算好。今天还有一条重大消息。他们把在柏林收集的情报和美国移民局以及空港到达人员的数据进行比对,发现了两个名字。这两个人是萨瓦哈的同学。另外还发现了三个人,他们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别的语言学校里学习过。”
“我知道佛罗伦萨在哪里。”
“这就意味着,单是柯翰那里,他可能就把炭疽分给了八个——不,九个,或者十个人。这样的事柯翰能干得了吗?”
“所有的人都派到美国了?”
“不,我不知道。那些恐怖分子不但已经到了这里,而且很可能也到了其他地方。”
“对,对……”
沃特曼站了起来。他觉得后背僵硬。他浑身疼痛。炭疽开始发作时就像流感。也许他对环丙沙星一种强力而广效的抗生素。过敏。此前,他每隔四个小时就吃几片。印度,伦敦,北京。这几个地方在他头脑中盘旋。
“立即给我接乔·诺蒙特和国立卫生研究院。我们必须密切关注柏林的这种天花。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尽快拿到它。这里情况怎么样?他们一定已经在研究了吧——”
“天花样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好,听着,记住要给乔送一个样本去。确认它的谱系或者找到其来源并不重要,警察那里会有结果的。其他的人在干什么并不重要,好吗?我们在寻找变异的病毒。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柏林的这种天花,它的DNA结构,好吗?你能为我处理这些吗?”
“当然可以。”
“魔鬼已经从瓶子里出来了……”
路易斯维尔这个地方乏善可陈:它是一座老城,一条比城市历史更悠久的河流从旁边流过,还有几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包围着它。达莉亚最后的这段旅程搭乘的是城市大巴,车上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美国人所说的“下层人士”——背着购物袋、脚脖子浮肿的黑人妇女,没有合法身份的难民,戴着棒球帽(那上面绣着的名字早已经过时了)、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人。
这是你在电视上从来看不到的美国。这些人就像白蚁一样挤在一起,身上发出垃圾般难闻的气味。你体会不到什么黑人爵士乐的韵味,一点也不酷。没有黑人青少年提着吵闹的录音机招摇过市。没有“哇哇”。只有金字塔底层。这里的美国人自生自灭,也常常成为“海中怪兽”的腹中之物。
达莉亚看到一群穷困潦倒的人在教堂前排队,就下了大巴。这里是救济食品发放处。虽然她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地方可以烧饭,但她真的不需要这种慈善。她在队伍里排了几分钟的队,目光就被吸引到了救世军设在街区拐角的妇女救护站。这座老城里的房子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她把包背在肩上,走了过去。
她被告知,她很幸运。这里还有空床。她们把这里的规章制度读给她听:不准吸毒,不准携带武器,不准喝酒。一名穿着黑色衣服的修女是这里的主管,她批准达莉亚把包放进了储物柜。
她发现了一些额外的规则:在这里停留期间,每个人都必须一起干活,保持这里的清洁卫生。这里供应两餐,时间贴在餐厅的墙上。晚上11点熄灯。只有阳台上才能吸烟。
她躲在卫生间里换了绷带。浅浅的子弹孔周围的肉已经红肿。她用手压了压,伤口处渗出了清亮的液体。要挖出子弹,但她还得等等。她要找个能让她大声尖叫的地方。她又重新包扎好。广播里通知开饭,她从卫生间出来,去了那间肮脏的餐厅吃晚饭。
她觉得这里的伙食像是监狱里的那种:一团黏糊糊的牛肉泥加奶油,一点面条,一份奶酪酱,几片生菜叶子,一小勺豌豆和胡萝卜粒,最后还有一杯甜茶帮助你把这些冲到胃里。如果你以前没有来过这里,这样的伙食还真的能吸引你呢。
这里还有一个公共活动区域。她坐在一把衬垫很厚、别人捐赠过来的扶手椅里,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抓挠皮肤。她浅浅地呼吸着,看其他女人在不停地切换电视频道。不管怎么样,她们最后总是会看到新闻。如果新闻的内容让人沮丧,她们就再次调台,但是,换成其他频道,也还是一样。
“……攻击至少已经在纽约、华盛顿和亚特兰大发生,具体而言,是这三地的疾控中心。就在一小时前,我们得知在洛杉矶地区出现了一起疑似病例……”
“……多处攻击……”
“……别忘了,这对航空产生了巨大影响……”
“……政府建议该地区的人不要出去旅游,就这么简单……”
不知是谁转换了频道,最后找到了一个播放战争纪录片的电视台。片中有大量美国士兵的黑白镜头:有的在太平洋地区烈日下将弹药运上沙丘,有的在擦拭旧式武器,有的躺在临时担架上被抬下战场。一个表情严肃的家伙——达莉亚记得是当时的美国总统,但又想不起他的名字——发表了一个宣言。耻辱的一天。美国历史上的灾难,人们将永远铭记……老年幸存者都记得当年令人恐惧的神风突击队。又有人换了频道。
达莉亚打量了一下房间。里面的大部分女人也是黑人,她现在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在这个外表光鲜、充满机遇的国家的背后,有着这样的一番景象,她已经不觉得奇怪了。这些女人是黑人,她是阿拉伯人,其实都一样,因为她们都不是白人。
罪大恶极。白人都有罪——无论她们的年龄大小,从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女孩,到怀孕的女人,再到年老体弱的女人;也不管是穷困潦倒、受尽虐待的人,还是瘾君子和酒鬼,因为她们早已失去了希望,而且自暴自弃。
“……插播一条我们在亚特兰大的总部刚刚收到的消息:更多的‘柏林天花’病例不仅出现在美国,还出现在世界上其他一些国家的城市……”
是的,就是因为种族的原因,这些女人才会来到这个救济中心,但可能也有阶层这个因素。她们没有钱,缺少技能,几乎没有工作的动力,遭遇了长期的失意,对未来缺乏信心。一到外面的街道上,等待她们的就是剥削,穷困和暴力。她们簇拥在一起,喝着淡而无味的咖啡,就着汤吃着饼干,偶尔溜到阳台上去抽支烟。她们身上或脸上不是有疤痕就是有文身。有些女人说话像男人,还有一些根本就不开口。她们想要的就是能熬过漫漫长夜。
“……我们需要向观众强调的是,大家千万不要恐慌。我们有足够的疫苗,而且又向厂家订购了更多的疫苗……”
这些女人每天都要面对现实与理想的冲突。她们糟糕的现状和自己本来应该达到的状态反差强烈。她们并不缺乏努力的勇气,但勇气消退之后,她们变得更加沮丧。听取别人的建议,制订计划,自制,增强自己的技能,这些听来都是崭新的点子,很诱人。她们只要四处看看就可以大功告成!有好多现成的例子在那儿呢。比如电视上的模特儿。但是,模特儿的存在只能让她们后悔自己当初没有选择那一行。不看那些模特儿吧,她们看到了广告:美丽绝伦的阿曼达·塞福里德涂了睫毛膏,让眼睛看起来更漂亮。查理兹·塞隆在推销香水。这里的女人能买得起吗?她们有可能得到那些增白产品吗,哪怕只是一点点?让自己闻起来更加诱人,她们这样做是为谁呢?为了什么目的呢?
“……当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是恐怖袭击。这是在用炭疽直接攻击华盛顿、多处疾控中心、国立卫生研究院……”
这里的女人没有漂亮的头发,没有光滑的皮肤,没有诱人的嘴唇。她们是一群失败者。
“……这意味着医院的工作人员,我们的军人、警察和救护人员,他们将首先注射疫苗。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因为和随风飘浮的炭疽不同,这种柏林天花病毒可以通过几种不同的方式传播。我们都听说过那些老故事,讲的是我们印第安人如何上当受骗,接受了那些受到病毒感染的毛毯……”
这些女人都是牺牲品,而她,达莉亚,根本没有必要待在这里。为什么要把病传染给这些可怜的姐妹呢?她应该到诺克斯堡去,到大街上去。她应该想办法冲破那里的重重关卡,在枪林弹雨中进入金库,在那里死去。这样的话,她们是不是就能够幡然醒悟了呢?她们是不是就能理解,这些修女给她们提供晚餐,看似是上帝在降福于她们,其实只是另一种羞辱,只是为了转移她们的视线,让她们看不到现实的残酷?
根本不会有什么耶稣会来拯救这些女人。
沃特曼终于得到批准,可以打电话回家,但此时已经晚了。一名护士告诉他,玛姬“正在安逸地休息”。他用的是查迈的安全手机。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钢铁围墙外的一条泥泞的小路上,查迈在他前面几步远,正忙着对付身上那件联邦调查局统一发放的防风衣上的拉链。他们两个人找了个机会溜出来透口气,因为这座建筑很快将全面封闭,所有人都禁止外出。
起风了。风从树木覆盖的小山之间的山谷里吹来。他从厂房屋顶上向远处眺望,看见树被已经减弱的飓风“乔伊斯”吹弯了。天气真糟糕。凉爽的天气有助于疾病的持久,这大风还会加速疾病的扩散,但是,飓风带来的雨也许会将病菌从空气中洗刷掉呢……
“……她现在有很多备用的氧气瓶……”
“你听起来声音不一样啊。你是哪一个?”他问那位护士。
“我是爱丽丝。我已经来过两次了。”
“艾琳怎么不来了呢?”
“艾琳病了,只好不上班。”
听了这句话,他在那条泥泞的小路上停下脚步。“他妈的……”风将查迈的声音吹了过来。查迈还在折腾防风衣上的拉链。
“但是你没事吧?艾琳被隔离了吗?你知道吗?”山姆的声音颤抖着。
“没有,先生。她真的只是得了流感。”
“好吧。一切都好吧?她的饮食情况怎么样?她大部分时间胃口都不好。”
“现在她什么都吃。”
“是吗?”
“她吃晚饭时是这样。我想你不必为此担心。”
不知什么原因,他不想挂电话。这个远方的声音彬彬有礼,把他想听到的都告诉了他。“她在睡觉吗?你知道吗,她睡觉的时候很容易惊醒?”
“她睡得挺好的。如果她看电视的话,就看《和明星跳舞》这个节目。她喜欢埃德加,从巴西来的那个人。”
“好,好……”
“我们聊天时谈到了您的女儿,她还把照片拿给我看了。你知道,我自己也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
“啊……”他感觉心脏停顿了一下。他的舌头像铅一样沉重。“我很抱歉。”他挤出一句话。
“是啊,我失去过孩子,沃特曼博士,因此我能体会她的感受,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
“是的,是的。谢谢。”他对爱丽丝说。查迈一直在朝前走,他一个人像桩一样钉在路上。查迈终于把防风衣的拉链拉上了,现在正拍打着口袋找香烟。山姆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不时弯腰看看长满青草的小路。他想,是的,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
“但是,说句老实话,我觉得她喜欢谈论她,她喜欢回忆那些美好时光。你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沃特曼说。他的这句话很轻,几乎是在耳语。他从来没有、以后也永远不想谈论这件事。永远不想。对于一个已经定性为酒驾的事故,你能说些什么?对于一个即将步入婚姻殿堂、却又被人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美丽女孩,你又能说些什么?无话可说。无言以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触碰心底的痛楚呢?为什么要努力重新找回她,保存她?这不现实。他那美丽的女儿艾米啊。他一直到死都会爱着她,但是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后来她吃了一块饼干,喝了茶。她看完了那个节目。现在她像个孩子一样睡着了。”
“好,”他说,“谢谢你,爱丽丝。”
那么……到头来并没有什么真正的问题。尽管现在这个世界正处于混乱之中,但一切都还算好。
他和查迈站在风中,两人都沉默不语,看着黑黑的小山。远处的乌云正向这里飘来。查迈平常话很多,沃特曼从他那里得知,“养鸡场”里有一些地下通道,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打开,这样,与之相邻的“养鸡场”就可以用了。似乎每个人对此都感到满意。国土安全部在资源配置上对他们十分大方,所以他们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查迈已经找到香烟点上了。他是在忙乱之中的“养鸡场”里正慢慢成熟的几位技术高手之一。沃特曼能够看出,对查迈而言,现在是他破茧重生的时刻。他像个跨越几大洲追捕恐怖分子的警察,全身心投入到目前的工作。查迈觉得,对于目前的紧急情况,他们能全力以赴,他们能完成任务。他看到了坑道尽头的灯光。
“……他们已经掌握了所有的信用卡号码以及姓名。再追查下去就是公司记录,但他们是能够弄到的……银行记录,电话号码,相关信息源源不断。加拿大在收集这些信息,墨西哥也是。”
“还有法医记录。”沃特曼说。
“哦,对。还有无线通讯。国家安全局——仅仅是他们那里,信息就是海量的了。你知道最棘手的问题是什么吗?”他没有等沃特曼回答。“拼写错误。某一个数字错位了。诸如此类的问题。”
“对,有些设备‘先进却很傻’。”
“是的,长官。那就是我想说的。”
沃特曼把手机还给他,两人转身朝密封门走去。“我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我们过去用的穿孔卡?”
查迈笑了。“没有,长官,你没有说过……”
在“养鸡场”里,为了应对情况的变化,家具摆放的位置和空间的分隔经常发生变化。现在,在“养鸡场”的一边,隔出了一个长方形的房间,各种电线已经铺设好,周围也用隔板做了围挡。大量的信息从这个房间里生产出来。沃特曼不由得想到了花在各种反恐设施上的数亿美元。
显然,沃特曼、兰辛和查迈现在是ART这是美国反炭疽和天花特种部队(Anthrax/smallpox Response Task Force)的缩写。的成员了。沃特曼觉得很沮丧。大屏幕上显示的数据表明,他们目前几乎没有什么进展。
银行是传染媒介。自动柜员机是传染媒介。
银行信息和信用卡信息在追捕罪犯的时候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沃特曼记得罗伯特·雷德福在《总统班底》该片又译《惊天大阴谋》。罗伯特在片中饰《华盛顿邮报》记者伍德沃德。中的劝告:跟着钱走。付费电话,百货商店,那里的农产品区域最适宜某些病原体的传播。
所有那些有人去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是传染媒介。
在“养鸡场”里的一条主要通道中间,人们聚在那里讨论情况的进展。这让沃特曼想起了墨西哥城里的那些小亭子,人们常常集中在那里闲谈。他在人群聚集区的外围为自己找了一个地方,那里足够安静,他可以不受干扰地工作。同时,他离联邦调查局的那个小隔间不远,如果他们要他帮忙,一下子就能找到他。既然他必须待在“养鸡场”里,那他至少应该好好努力。
他需要了解一些信息,兰辛同意了,同时命令格里马尔蒂和查迈,一旦有相关的情况通报和最新消息,要立即让他知道。
在“酒吧”里,他遇到了其他一些顾问。德克·福汉姆来自国防部的情报机构。他认为已经有单独行动的小股恐怖分子从华雷斯市墨西哥边境城市。进入美国,所以他要经常和美国边界巡逻局联络。
“这是我们目前所知道的进入美国的最隐蔽的方式。那些人沿着边界走,找到一处低地,穿过泥潭……不留下丝毫踪迹。没有信用卡,没有照片。几个小时后,就到了埃尔帕索。”山姆耸耸肩,又要了一杯双份的苏格兰威士忌。这是他今晚喝的最后一杯酒了。现在正处于战争状态,联邦调查局的酒吧服务员告诉过他们,喝酒的量是受限制的。
传染媒介。他陷入了沉思,绞尽脑汁,想知道柯翰在玩什么把戏。
这里办公用品的供应非常充足。他拿了一本便笺本和一盒铅笔,在“养鸡场”里走了一圈,找到一只卷笔刀。他开始在纸上涂涂写写,想找出问题的答案。
他认为,柯翰的计划要奏效,只有几个途径……时间在飞逝。他不时休息一下,四处走走。天窗。这个地方没有天窗。酒吧已经关闭。此时一定是晚上了,因为其他人都在睡觉。
突然,人们一阵忙乱,他看见两名特工正在就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照片商量着什么。他们开始复印那张照片。他走过去,站在复印机进纸盒旁。
柯翰,柯翰,柯翰……出来了他的十几张照片。在这张过境监控摄像机拍摄的图片上,柯翰老了,但仍然衣冠楚楚。第一眼看去,你不会认为这个人就是那个恶魔。他一定是在玩弄把解药藏起来的把戏。肯定是这样。首先,你研制出一种死亡率很高的生化武器。你研制出治疗方法之后,严格控制这种宝贵疫苗的数量,你只把疫苗提供给忠于你的朋友和伙伴。在发动攻击的那一天,你放出病菌之后,就躲起来。外面疾病大爆发的时候,你在品尝美酒。等尘埃落定之后,你从密封的地堡中走出,控制整个地球。你可以接管大批财产,再也没有资源不足的问题了。再也没有全球变暖的问题了。那是他的梦想。是人类的梦魇。
但是要它奏效,只有一个方法。
轮到查迈值班了。他带来了咖啡和小松饼。他问沃特曼有没有任何需要的东西。
“他们拿到样本了吗?你打电话问过了吗?”
“你知道吗,博士你应该睡一会儿觉,我有种预感,明天会有很多事情。”
“阿尔多,那个该死的样本怎么样了?”
“博士,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们正在抓紧时间分析呢。真的,你应该找个地方躺一会儿……”
“是啊……”他说。“几点啦?好吧,不用告诉我了。你说得对。”他几乎把整本便笺本全都用完了。他一直坐在椅子上,坐了那么长时间,他几乎要瘫了。
就在他调整自己的各个关节,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另一名特工过来了。意大利发生了枪战,那里的安全部队包围了一伙恐怖分子,把他们逼进了一座大楼。还有,一份最新的名单出来了,上面有美国边界地区抓获的恐怖分子及其同伙的身份说明。相关的新闻简报也已经发送至美国所有的执法部门。这名特工给他们俩一人一份相关的文件。
沃特曼瞥了一眼,文件的内容只占了一页纸的三分之一。这样已经不错了,他想。
安托西奥,普朗德·K
班达尔,谢尔
吉尔,戴尔莫斯
吉尔,普拉纳
易萨梅尔,阿布·亚辛
“我们要把柯翰的人从这张名单上剔出来,你知道要这样做的,对吗?”他问查迈。
“我们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做了,博士。哦,孟买有个叫桑杰·米加雷斯的人打电话找你。你按星号就可以了。”查迈说着,将电话递给他。
克什洛瓦,玛丽亚·R
莫托斯,安杰拉
莫托斯(儿子)
耐加,菲德尔·A
桑杰的声音似乎来自地下很深的地方。“……这里一片混乱,我的朋友。一片混乱……”沃特曼努力去听,但几乎听不清什么。当然,印度那里一片混乱。其他所有地方马上也会这样。很快就会,他想。
苏非安,奥马尔
韦尔米利奥,达莉亚
雅戈比,纳玛
“你分析了你那里的样本了吗,桑杰?”他对着手机大喊道,然后等对方回答。电话经过加密,所以产生了延迟效果。就像在和月球上的宇航员通话一样。
“是的,山姆,我分析了。这是一种典型的重型天花,传染性极强。他们说我们有足够的疫苗供接种,但是没有人相信。当然,我们可以生产更多的疫苗——”
“真的吗?它没有被修改基因?如果发现基因被修改,那倒符合逻辑了。”他了解柯翰,于是追问了一下。他想知道柯翰到底玩的什么花招。基因肯定被修改了。
“感谢上帝,山姆,我们这里的病毒没有被修改基因,否则那真的是一场灾难了。我们分析了我们这里的病毒,发现这是一种典型的病毒,没有被人为改变。我还没有收到欧洲的样本,但是样本应该随时会到。你在哪里,山姆?”
“我不能告诉你。”
“玛姬好吗?”
“玛姬还好。她说请向你妈妈问好。”
“哦,我妈妈已经去世五年啦。”
“我知道,但是她记不得了。”
“对不起,山姆。请替我向她问好。”
“好。”他们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始谈正事:印度目前愈演愈烈的这场悲剧已经有多少人染病?自从天花爆发之后,桑杰知道柯翰的情况或者去向吗?
“山姆,安全部门的人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不要让他们带走任何东西。如果我们要战胜病毒,就不能丢失任何一条信息。”
“好,山姆,我不会的。”
“桑杰,现在是躺倒在推土机前面的时候了。”
“我知道,山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国家安全部门的联络人。那些政客和负责传染病预防的人,我已经和他们说过多次了。其实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我不是英雄,其他许多人也提醒过他们。但是他们就是听不进去。现在,这些人又在掩盖自己的失误。承认自己错了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山姆,我觉得这些人缺少的正是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