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执反手拉住她的手,挤在人流中上了公交车。
四喜被人潮挤得七荤八素,一时也忘了要和他说什么。
只不过,等到第二天放学,她站在校门口四下环顾——身后果真再没有了那条“阴魂不散”的小尾巴。
她觉得松口气,但又莫名有些怅然若失,只能安慰自己万执大概终于想开,于是强打精神,脚步轻快地融入人群。
然而没走几步,突然又听见有人叫她。
“秦四喜。”那声音说。
分明是犹带稚气的嗓音,却一点不客气地直呼她的大名。
四喜心想谁家的小孩这么没大没小,一回头,却见万执就站在昨天的糖水小摊旁边,手里提了一杯眼熟的绿豆糖水。
她还来不及“训”他,便被他递来的糖水收买,甜得忍不住眯了眼睛。
“你不喝吗?”四喜问他。
“我喝过了。”万执说。
第三天,提着红豆沙的万执依然还站在那个位置。
之后是第四天、第五天……直到一周后。
白吃了许久天上掉的免费馅饼,饶是迟钝如四喜,这时也终于回过味来,问他:“不对啊,你哪里来的零花钱?”
一天买两杯糖水,对于平时日均零用钱只有三块、其中还包括上下学公交费的四喜而言,已经完全算是奢侈消费。
但万执只说:“买这个不用钱。”
他神色平静望向她,随后手指点了点太阳穴,“用脑子就好了——”
“哈?”
“所以,什么叫用脑子就好了?”
时隔数年。
电话里的姜婉约和彼时的四喜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而从提问者变成回答者的四喜抬头望向天花板,半晌,扶额道:“那个……”
“嗯?”
“……”
“说呀,卖关子干嘛?”
四喜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逃不过好友的追问,只得又艰难道:“以前保卫处,有个鲁老师你还记得吗。”
这位鲁老师,全名鲁卫国,是个远近闻名脾气暴躁的光头佬。
因生得体型庞大,满脸横肉,学生们又偷偷叫他作“鲁智深”。
作为某位校董的小舅子,他几乎掌握着校门外一众流动摊贩的生杀大权,心情一要不好,便开
始拿那些年“文明城市建设”的噱头来赶人。
至于那些不被赶的,有钱出钱,有皮相出卖皮相,则多少要交些保护费或旁的东西“私了”。连学校里的学生也没少受他脸色。
“怎么又扯上‘鲁智深’了?他不是早被撵走了吗。”
姜婉约闻言,稀奇道:“我只记得‘鲁智深’走了以后,保安大叔都显得慈眉善目不少……所以?”
“免费喝糖水和鲁智深有什么关系?难道那小子手上也有卖糖水的‘把柄’?”
“没有,”四喜却摇摇头,“和你说的刚好相反。万执是答应那个卖糖水的大叔,说会帮他解决保护费的事。”
尽管从后来的眼光看,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实在很难相信小孩子的信口开河。
但说来也巧,卖糖水的大叔在家乡也有一个和万执年纪相仿的儿子。
看他天天等在学校门口,大叔也许更多是觉得小孩可怜,于是,最终还是做做样子答应了万执的交换条件,每天给他一杯糖水——
那么,万执所谓的解决办法又是什么呢?
“‘鲁智深’的小孩以前和他在一个学校念书,”四喜说,“他把鲁老师跟女摊贩调情的照片‘不小心’拿给了那个小朋友,小朋友回家后跟妈妈哭,妈妈第二天来学校大闹……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一个家庭的破碎,似乎只需要一个残忍的人戳穿和平的假面。
姜婉约:“天……”
“我也是后来毕业了,有一次凑巧碰到糖水叔叔,和他聊天,才知道中间藏了这么多事,”四喜说,“万执从头到尾只告诉我,说是糖水叔叔看他小孩子可怜,所以请他喝糖水。”
尽管某人彼年还是个外表稚嫩的小学生,但毫无疑问,这一环扣一环的设计,以及对同龄朋友的无情利用,已然娴熟得令人咋舌。
鲁的妻子后来一连揪出了“小三”、“小四”、“小五”以及无数暧昧对象,闹着要离婚。两人很快协议分居。没多久,“鲁智深”也被不再念旧情的校领导辞退。
故事讲完,连见惯大世面的姜婉约也忍不住感慨:“这小孩,年纪轻轻,有点手段啊。”
四喜却不知想起什么,因这评价而沉默片刻。
末了,摇摇头,“不是有没有手段的问题,”她说,“毕竟每个人的经历和性格都各有不同,万执他,很小就经历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很可怕的事,我能理解他的行为。可是他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
话音未落。
“细细粒,出来喝糖水啦——”
房门突然被推开。
正和姜婉约大聊陈年旧事的四喜吓得捂住话筒抬头,“啊?”
“隔壁万执拎过来的,”丝毫不察房间内情况的秦母却只冲她招手笑笑,“快出来吧,你前几天不还说想喝糖水,结果找来找去没找见从前那个摊子么?不知道他在哪找到的,还是以前那个味。”
说完,秦母又强调似的敲了敲她床面,这才晃悠悠转身出门。
剩下愣在床上的四喜和电话里莫名所以的姜婉约相对无言。
“喜喜,这就是你嘴里的混世魔王?”
半晌,还是姜婉约先打破沉默,语带调侃地出声:“没听说过还有这种半夜给送糖水的混世魔王啊。坏习惯不知道改了没有,好习惯倒是还留着。”
“……”
四喜心想,这叫好习惯么?
当初她天天喝糖水,后来喝腻了就换成别的零食,蛋挞,咖喱鱼蛋,关东煮,鸡蛋仔……万执似乎总有办法弄到钱,以此换来接她回家的正当理由。
她正是爱美的年纪,却因为吃太多而长胖,可偏偏又抵不住诱惑。有次终于忍不住委婉提醒,说阿执你不用买这么多给我,把这些钱留着自己花就好了。
【你不用给我买吃的我也很喜欢你啊,】她那时说,【你怎么好像一直在努力收买我一样呀?可是阿执,我又不是因为你给我买吃的才喜欢你的。】
小朋友和少年人的喜欢总有歧义。
对于四喜而言,喜欢这片叶子,喜欢这本书,喜欢和这个人待在一起,都是一类的喜欢。
喜欢十三岁的谢宣,喜欢十四岁的谢宣,喜欢十五岁的谢宣——这才是另一类的“喜欢”。
……可万执不明白呀。
于是他抬起头来,以疑惑又意味深长的眼神望她。
那眼神却实在不在四喜彼时的理解范畴之内。
她只以为那眼神大概名为“感动”——被她的话感动,于是也回以认真又坚定的目光。
【是吗?】万执问她,【不用给你买吃的,也很喜欢,我。】
【是啊。】
四喜唯恐他不相信,立刻用力点点头,【阿执,你是我最喜欢的——】
【最喜欢吗?】
【嗯啊。】
最喜欢的小孩也是最喜欢嘛。
四喜不疑有他,点头点得郑重其事。
而没说完的话和没吃完的零食一起咽进肚子里,恰如此夜,该说的话没有说完,熟悉又怀念的糖水倒是喝了个十成水饱。
第二天,第三天……整整两个星期。万执的家里,茶几上空落落的水果盘,因她的嘴馋而多了各种各样的零食。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许多微妙的气氛都在催动着变化的发生。
直至两周过去,暑假结束。
开学的第一天,四喜被自家老母亲从被窝里摇醒。
“都是要当老师的人了,”秦母嘟嘟囔囔,“怎么赖床的毛病还是改不掉?快起来。”
四喜闻言,眯缝着眼睛摸过枕边手机一看:定的六点闹钟还差五分钟。
她前夜准备教案忙到三点才睡,困得神思恍惚,当即把被子拉高遮过头,“再睡五分钟啦……我前几天都把手续弄好了,今天只要按时到就行。”
“不行,”秦母却丝毫不为所动,“你看看你,还大几岁呢。人家万执早都起来了,已经吃完面等你好久了——”
四喜眼皮一抖,猛地睁大眼睛:“啊?”
“啊什么啊,你们反正都是去城南,当然是一起走啊,不然还分两趟?”
秦母一脸理所当然,四喜一脸状况外。
直到她收拾打扮好,吃完早餐,六点四十准时坐上那趟熟悉的公交车,侧头一看旁边安静坐着的万执,总还有种事隔经年仍似梦的错觉。
这场景,许多年前她分明也见过。
只不过那时穿着万执身上这身校服的人是她,年幼的万执坐在一旁,永远像个端方持正的玉面小菩萨,心事重重,沉默少语。
她努力想让他像个普通的孩子般情绪丰富,便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学校里的奇闻怪事来逗他说话……如今却反倒没有那样“百无禁忌”的底气了。
他已长成出挑的少年郎,走过时会引得同龄的女孩不住回头,多与他说几句话便脸红得要滴血。
她和他这样并排坐着,也时不时会因为邻座投来的类似打探的目光而坐立不安,几乎想要马上站起解释“我们只是姐弟”、“我们两个是邻居”——
“在学校,”一旁的万执放下手机,突然开口,“要装作不认识你吗?”
“……嗯?”
“会给你添麻烦吗。”万执说。
这孩子怎么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四喜这才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虚之下,连忙摆手否认:“怎么会?哪个老师没有点亲戚朋友的,何况我现在还只是个实习老师。你要是碰到我,我肯定先给你打招呼。”
“你教哪一班?”
“高一(87)啊,”四喜说,“和你们班就隔了一层楼。你要是有什么麻烦,随时来办公室来找我。”
老好人的性格缺陷在此简直暴露无疑:四喜心里的小天使与小恶魔斗阵交锋,几乎每一次都是小天使大获全胜。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正要补充一堆诸如“我的意思是如果班主任解决不了的话”等前提条件,万执却仿佛已提前预料到她要说什么,环抱双臂、眼睛一闭,靠住椅背假寐。
“……”
她伸出去戳他肩膀的手顿在半路。
最后,亦只叹口气,轻轻捏平了他肩上的校服褶皱。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进入校园生活噜~坏蛋发威预备中(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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