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回到家的四喜翻来覆去睡不着,窝在床上同好友煲电话粥。
好友问:“难道他占你便宜了?你怎么怕他怕的跟什么似的?”
四喜连忙否认:“那倒没有,那倒没有,我们绝对没那种关系。”
“那是哪种关系?”好友却反问,话里调侃意味更甚,“反正我是觉得有点微妙喔。按我说,不定是人小屁孩长大了,回来履行承诺了呢?”
“……”别吓我了。四喜心想。
“话说回来,他以前给你写那情书你还留着么?”
“啊?”
“你以前不说他搬走之前半夜来找你,给你塞了不少东西么,里头还有——”
“有封信,是信,不是情书。”四喜纠正。
好友在电话那头被她紧张的语气逗得哈哈大笑。
“不过说真的,我看了你给我发的照片——脸确实没得挑,抓拍都够惹眼。”
笑完了,甚至还一本正经开始代她谋划:“反正你们又不是真的亲姐弟,不如考虑考虑,先下手为强啦?”
“疯了吧!”四喜惊愕,“他才十七。”
“明年就十八了啊。”
“……”四喜挣扎,“不是,主要,那也不是纯粹年龄的事……”
“不是年龄那是什么?”
好友姜婉约,名为婉约,人却实在一点不“婉约”。
高中时泡遍了学校里各款帅哥,大学时更战绩斐然,喜提校草兼学生会主席,难免以过来人的身份对她夸夸其谈:“不是吧你秦四喜,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你还觉得人家十七八岁高中生是一张白纸啊?”
姜婉约道:“我跟你说现在的小孩都早熟,你以为都像你,多少年了就只有那个——哦对,说起来,人谢宣现在在干嘛来着?”
“不知道。”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四喜头痛起来,心说怎么万执的事没解决,还提起谢宣了?
“你们这两年真一点没联系了?”
姜婉约却在电话那头笑得愈发促狭:“怎么说?谢宣虽然没这小子年轻,但脸也是真能打的,实打实的青年才俊呀。”
“学习好,人也帅。真算起来,也就最多只比隔壁班蒋成差那么一丢丢投胎的运气吧——”
“好了,好了。”
“怎么每次一提到谢宣你就跟老鼠撞见猫似的?”
“哪有。”
眼见得后话即将歪出十万八千里,又接连听到某个并不想听到的名字,四喜不得不出声扭转话题。
“比起这个,”揉着不知为何隐隐作痛的腮帮,她满脸苦恼地开口,“还是先帮我想想万执该怎么办吧。”
虽名义上是旧时邻居,但其实追溯起来,四喜与万执相识,却既不是在他们一家初搬来、同邻居打招呼那天,也不是在后来两家母亲逐渐熟络的任何一个温馨日子里。
相反,在那之后很久,她都只在陈阿姨和自家老妈抱怨时,听说万执又在寄宿学校里干了什么让人不省心的事:
不是今天在班里和同学打架,就是过两天被同宿舍的小朋友联名请了家长。
再过两天,又因为逃学逃课找不见人,好不容易找到后,被他爸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
以至于晃眼两个月,她愣是没见过万执一次,倒是听说了他不少“辉煌事迹”。
那时节,陈阿姨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哎呀,刘芳,”她冲厨房里忙活的秦母喊,“你说我儿子怎么就不能像四喜那么乖呢?”
女人涂着时兴唇彩的嘴唇一张一合,眉眼是万里挑一的明丽美艳。
刚放学回家的四喜被她亲热地搂在怀里,闻到复杂却不刺鼻的香水味道。
半晌,还是忍不住抬头看她,心想简直像是海报里的女明星一样——这样的风情靓丽,原来并不只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
“潇潇啊,”而循声走出厨房的秦母见好友孩子气的举动,又忍不住失笑,“你要问我那我可就实话说了。其实吧,也不全是万执的问题,都说了孩子要教……”
“我知道,我知道,你都说一万遍了。孩子要教,孩子都向大人学嘛——”
女人一脸郁闷。
只是顿了顿,染着绯色的指甲转而指向自己,她又疑惑道:“但我也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好啊?万执这孩子,除了长得像我,其他是没一个地方像我的。真是奇了怪了。”
四喜口中的陈阿姨,也就是万执的生母,全名陈潇潇,是个人如其名,潇洒如风的女人,曾经和秦母小学加初中,做过七年同学。
只不过,和一直念到高中毕业、随即就安心相亲准备结婚的秦母不同,她初中还未毕业,就跟着家人南下闯荡,据说一度赚得盆满钵满。
后来回到家乡,她又与白手起家、彼时财力已颇为可观的丈夫万泉生相识,结婚生子,从此安心做了几年富家太太——
如果故事只停在这里,其实不失为一段出身贫苦底层的少女凭借努力改变命运的佳话。
然而零八年金融风暴,万泉生名下的数千万资产一夜之间全打了水漂,还倒欠了一堆合作伙伴天价债务。
到最后,反倒只有早与他彻底决裂的养母打来电话,表示还愿意收留他们一家。
从前风光无限的“万太”,于是兜兜转转,又和昔日的同学住进了同一间小区,做了对门邻居。
再后来,变成街口理发店风情婀娜的店主,以及无数看客们遐想连篇的对象。
连日常往来两省跑运输的秦父偶尔回家,也会不时讲起男人间议论的浑话。
总要秦母冷着一张脸斥责适可而止,又提醒他女儿还在坐在旁边,饭桌上才能稍微安静下来。
四喜彼年十五岁。
世纪之初头十年,网络还不算发达,少女亦未经人事,对那调侃话里的冒犯意味似懂非懂。
直到某日正好放学回家,经过理发店门前。
四喜眼见得女人从一辆豪车上施施然下来,忽又回头——因豪车的主人从副驾驶座车窗里伸出手,紧攥住她手腕。陈潇潇的脸上只一瞬惊愕,很快堆满了笑,随即同样矮身钻进车窗。
车里流出嬉笑怒骂的娇嗔声。
折腾半天,男人终于心满意足,驱车离开。
陈潇潇目送他远去,脸上的笑意在一瞬间褪去,一抬头,却见四喜就站在不远处的街口。
少女脸上是疑惑又茫然的神情。
“……”
两人隔着人流四目相对,她几乎有些仓皇地抚了抚发顶,又摸摸领口,这才快步向四喜走了过来。
“我们四喜放学啦?”
她亲昵地一手揽过女孩肩膀,“今天怎么这么早放学,你妈妈买菜回来没有,阿姨给你买零食吃啊——”
话音未落。
刺耳的来电铃声却突然响起,将她后话搅得粉碎。
陈潇潇摸出包里的翻盖机,一看联系人备注,神情立刻变得有些紧张。
“喂,方老师啊,对对,我是万执妈妈……”
“啊?没有啊,他没有跟我们联系过……什么情况?!什么叫找不到人?”
“不是,你们不能这么不负责任啊,几天了你们才联系我?你们当老师的怎么能有这种侥幸心理——!”
电话里,老师声音越来越不耐。
陈潇潇紧攥着手机,不安地来回走动。
仍在状况外的四喜站在她身旁,如一个误入闹剧的路人。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四下游移着目光,很快,四喜注意到前方路口突然以某处为中心拥堵起来。
似乎是交通纠纷。
只不过她看半天也没看出来“玄机”,最后还是旁边的大妈消息灵通,不多时便打听到了经过。
“有个小孩,”大妈坐在店门外嗑着瓜子,和同伴说得煞有介事,“别人红绿灯那等车,他不知道哪里捡的水管棍子,一下把人玻璃敲碎了——人那可是豪车,能放他走?一下子前边后边全都堵在那,估计得等警察来协调了。”
“谁家孩子那么不懂事?”
“多大年纪啊,家里父母干什么吃的,小孩教成这样——”
“喊人报警了吗?”
“父母有的头疼咯,那车可不便宜,据说上百万呢。”
四喜听得认真,匆忙挂断电话的陈潇潇似也被这夸张的言辞引去注意,不知想起什么,快步朝着路口找去,留下四喜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想了想,却还是紧跟过去,目睹了陈潇潇高喊着“借过”艰难穿过人群的全过程。
而引发交通拥堵的人群中心,正停着不久前载着陈潇潇到理发店门前的那辆豪车。
四喜也终于瞧见了那车主的全貌:一个瞧着四十出头,样子还不算老,身材却已臃肿显型、大腹便便的西装男。
他两手叉腰,极不耐地低头瞪着车旁地上、被“收拾”得极狼狈的男孩——那男孩显然就是今日引发一切事故的“责任人”。
陈潇潇只消一眼环顾四周,便看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惨白着脸过去检查男孩的情况,却见他的脸被扇得高高肿起,鼻青脸肿,间杂血迹,几乎辨不出本来样貌。
她原本责怪的话瞬间说不出口,只能抖簌着嘴唇从包里找出纸巾,不住擦拭着他的脸。
而那男人冷眼旁观着着母慈子孝的局面,半晌,突然冷笑一声。
“不愧是万泉生的种,算你有种。”
他说:“不过,一辆车而已,我有什么心疼的?砸就砸了……小少爷,你心疼才对吧。”
陈潇潇脸色惨白,满脸不安,不住用口型示意男人收声。
男人却完全视而不见,一字一顿,嘴角带着刻薄讽刺的笑。
“万执,你给你妈添多少麻烦你知不知道?”
他猛地拉高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妈得陪我睡多少觉才能值一百七十万?”
“……?”
“……!”
如清水投入油锅。
这一句话显而易见地点燃了所有路人的好奇心,窥私欲,许多早已喧嚣尘上的流言此刻似都无需自证而成为现实。
四喜就在现场,见证了陈潇潇由茫然到愕然的表情转变,意识到那男人此刻在以什么作为要挟,她似乎瞬间失去支撑身体的重心,几近瘫软下去。
美艳的皮囊再没了神气。
“你胡说什么……”
她只是说:“闭嘴,你胡说什么?”
何其无力又苍白的——连解释都称不上的“狡辩”。
话落,她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孩却倏地抬起头来。
尽管神情狼狈满头是血,但仍然不难分辨,他遗传了母亲惊人的美貌。
然而,那份过分早熟的阴恻沉郁的气质,又削减了他脸上的阴柔感,而带上几丝凛冽的锋芒。
其间的反差,远非一句简单的“少年老成”可以形容。
见到他的第一眼,四喜已直觉地感到危险。
果不其然。
下一秒,万执突然推开保护在他身前的陈潇潇,随即落利探手——
抓住滑落在地的细水管杆,便猛地朝男人投掷而去!
男人没料到他还有还手的力气,一时面露惊恐、躲避不及,只能稍一侧脸缓冲。
水管几乎紧贴着他额头划过、留下一道狭长的血痕,血珠滴落,他随手一擦,半张脸瞬间被血染红。
“万执!”
男人捂住额头,惊怒地喊起来。
“痛吗?”
而万执轻声说:“你以前,只不过是我爸爸手里的一条狗,我记得你被打的时候也是笑的。”
“狗杂种!你说什么!”
“需要我重复……”万执说,“所以你真的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陈潇潇吓得去捂万执的嘴,但仍然捂不住他眼中清明的恨意。
周遭的围观群众看在眼里,亦忍不住为这小孩奇怪的言行举止而窃窃私语起来。
“兵荒马乱”之中。
有人报警,有人看戏,有人匆匆离开“事故现场”,却始终没有人试图上前阻止这场愈演愈烈的闹剧。
“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小少爷?你以为谁给你出的钱上那么贵的学校?”
“过街老鼠也敢在这叫!”
“老子受够你们一家的窝囊气了,我告诉你,现在我想要你们活就活,要你们死就得死——!”
水管被用力紧攥在男人手中。
尖锐一端对准男孩的脸、再度用力挥起那一瞬间,仿佛天与地都安静。
它们都平静地注视着悲剧——它总如此寻常地发生在人间的每一处地方。
……
然而,那死一般的寂静过后。
所有人最先听见的,却是女人惊愕又无措、带着哭腔的声音,喊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名字。
“四……!”
“——四喜?!”
万执整个人都被裹在一件带着体温的校服里。
视线蒙蔽,听觉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面前热源紧贴着他耳侧的、快要跳出胸腔的急促心跳声。
“……臭丫头,你谁啊?!”
“有病是不是!滚一边去!”
四喜的胸腔如噪鸣的风箱,整个人因疼痛而无法控制的颤抖。
时隔多年,她已想不起那一刻自己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因为纯粹的正义感又或无来由的怜惜,只记得那一瞬间,陈阿姨的尖叫声和男人扑将上来的身影几乎重合一处,被她回护在怀中的万执挣扎着想要抬头,又被她用力按了下去。
伤口处的血流伴着呼吸往外涌动。
本已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顷刻间被浸湿成灰红斑驳的模样,她的血和他的血在这块“画布”上交融,可她仍然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紧怀里的小孩。
“乖啦……”
这是四喜此生同万执说的第一句话。
万执挣扎着从校服外套下探出头来,想要看清楚这个打乱自己计划的人是谁。
一瞬间,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声音几乎将他淹没,最微弱的,也是最近的,却仍然只有她的声音。
“唔好让你阿妈担心啦(不要让你妈妈担心),”她说,如哄小孩一般的语气——在她眼里,他的确是个小孩,“你系乖仔哩的嘛(你是乖孩子呀)。”
他却怔住,抬头看她。
一道血痕从她额头蜿蜒向下,如泪痕一般,又落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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