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出了毛病……在学院里读到二年级时就想退学……不知为什么,有些人的面孔,有些人的语言离我而去,消逝了……个人的感受……只记得一些片断,只留下一些碎片……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好像是没有发生过……
我还记得军人誓言中这样的话:
“……我时刻准备遵循苏联政府的命令,保卫我的祖国——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作为苏联武装力量的一名战士,我宣誓英勇地、机智地、庄严地、荣誉地保卫它,不惜献出自己的鲜血与生命,以取得对敌斗争的全面胜利……”
到达阿富汗的头几天……
我觉得那个地方像天堂,我看到了橘子是怎么生长的,至于把地雷像橘子似的挂在树上,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天线钩住树枝,地雷就会爆炸)。起风了,阿富汗人离你只有一胳膊远,烟雾弥漫,一片黑暗,你成了瞎子。送来的粥,锅里一半是沙子,都怪这个阿富汗人。几个小时后,太阳出来了,左右都是山,什么战争也没有。时而可以听见一阵机枪声或者掷弹筒射击声,还有神枪手勾扳机声,两个人没了。我们站了一会儿,打了几枪,继续前进。太阳,山,什么战争也没有,两个人没了。蛇钻进沙土时闪了一下,像鱼在闪光……
甚至当子弹在身边呼啸时,你还想象不出什么是死亡。沙地上躺着一个人,你呼唤他……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心中有个声音在提示你:“这就是它——死亡……死亡就是这个样……”
我的腿中了弹,当时我觉得不太厉害,心想:“我大概挂了彩。”我平平静静地怀着惊奇的心这么想。脚疼,可是还不相信这事已在我身上发生了。我是个新手,我还想开枪射击,我想作为英雄返回故里。有人用刀子割开了皮靴筒,我的静脉被打断了,给我缠上了止血带。疼,可是我不能露出疼的样子,那样就显不出男子汉的气概,所以我咬牙忍着。要从一辆坦克奔向另一辆坦克,需要穿过一片没有掩护的地带,大约有一百米远。在那儿,子弹横飞,石头被打得粉碎,可是我不能说我跑不过去或爬不过去。那样做,我作为一个男子汉,就连自己也不尊重自己了。我在胸前画过十字,便冲了上去……脚在流血,处处是血,战斗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是凌晨四点出发的,战斗到了下午四点才结束,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吃一点东西。我的两只手鲜血淋漓,用这双手拿起白面包就吃,不会感到别扭。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的朋友在军医院里去世了,他的头部中了弹。我读过很多书,我想象着,他既然已经阵亡,那么几天以后,晚上点名时,有人可能会替他回答:“伊戈尔·达什科在执行国际主义义务时阵亡。”他是个不声不响的人,不是苏联英雄称号的获得者。但即便如此,也不应该马上把他遗忘,把他除名……
我刚才谈到了谁?谈到伊戈尔·达什科……他躺在棺材里,我看着他,已经没有怜悯之情了……我看了很久,细细观察,为的是将来能把他记起来……
谈一谈我回家以后的几件事……
我回到了塔什干,我们来到火车站,没有火车票。晚上我们和两位列车员谈妥,每人给他们五十卢布,于是我们就上了火车。我们一共四个人,两位列车员每人得到一百卢布。弟兄们都会赚钱了,我们唾弃这一切。我们无缘无故地傻笑,可是心里却在想:“活着,活着!”
回家推开大门,提起水桶,穿过院子去打水。我真是个幸福的人!
在学院里举行仪式,被授予了战斗奖章。后来报纸上刊出一篇文章——《为我们的英雄们颁奖》。我感到可笑,仿佛是红色探寻者在寻找我,仿佛战争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我没有说过我们到那边去是为了“在阿富汗土地上燃起四月革命的红霞”,可是他们却写出了这样的话……
参军前,我喜欢打猎。我有过一个理想:服完兵役到西伯利亚去,在那儿当个猎人,可是现在我内心起了变化。我和一个朋友去打猎,他打中了一只野雁,后来我们又看见了一只受伤的雁。我追了上去……他还在射击……我追上去是为了抓活的,我不想把它打死,我再也不想杀生了……
记忆出了毛病……只记得一些片断,只留有一些碎片……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好像是从未发生过……
——一个坦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