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到那边去时,怀着回国的希望,并且希望回国后可以在人们面前昂首阔步。可是现在,我想我永远不会成为战前的那个人了。不……不会了……
我们的连队仔细搜查一座村庄,我和一个小伙子并排走着,他用脚踢开一家农舍的门,机枪迎面朝他射来……他身上挨了九颗子弹……我们火了……见什么就杀什么,甚至家畜也不放过。老实说,枪杀牲畜更可怕。可怜的牲口啊!我不让人枪杀毛驴……毛驴犯了什么罪?那边的毛驴像儿童一样,脖颈上也挂着护身符……
当我们火烧麦田时,我心里可不是滋味了,因为我也是乡下人。过去在农村的生活,能回忆起来的都是美好的事,不仅仅是童年。我想起自己躺在风铃花和野菊花的花丛里,想起我们怎样在篝火边烤麦穗,边烤边吃……
天太热了,农舍的铁皮房盖好像都要晒爆了。麦田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火势熊熊,到处散发出粮食的味道……火苗把童年记忆中粮食的香气扬起来了……
那边的夜不是慢慢降临,而是突然砸落到你身上。白天转眼成了黑夜,就像你原本是个娃娃,一下子成了男子汉。这是战争的力量。那边在下雨,你能看见雨点,可是没有着地就消失了。你通过卫星观看有关苏联的电视节目,你为世间还有另一种生活感到满足,但那种生活已经打动不了你的心……这一切都可以口述,都可以印成白纸黑字……不过,我还是生自己的气,我说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本质……
有时,我想把见到的一切都写出来。在军医院,有个没胳膊的人,他床上坐着一个没腿的人,在给母亲写信。有一个当地小姑娘,她从一个苏军战士手里拿了一块糖。第二天早晨,她的双手被人剁掉了……我想把发生的一切都写出来,不加任何议论。天在下雨……只写这样的事,天在下雨……不加任何议论,不管是好还是坏,反正天在下雨。
我们怀着希望回国,以为故乡会张开双臂欢迎我们。我们突然发现,对我们经历的一切,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院里站着几个熟悉的弟兄:“啊,回来了?回来了,好呵!”
我到学校去了,老师们什么也不打听。我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我:“应当纪念那些为执行国际主义义务而阵亡的人。”
他们:“他们都是只能得两分的学生,流氓。我们学校怎能树立纪念牌来纪念他们呢?”
这里对战争是另外一种态度,请问你们建立了什么英雄事业?你们是不是打了败仗?什么人需要这场战争呢?勃列日涅夫和军事将领们?看来,我的朋友们是白白送了命,我也可能白白死掉。我妈从窗户里望见了我,高兴地叫着,穿过整条大街向我奔来。我对自己说:“让世界翻个底朝天吧,但这种事翻不了个,躺在地下的人是英雄,真英雄!”
在学校里,一位老教员一再说:“你们成了政治错误的牺牲品……你们被变成了罪犯的同谋……”
“当时我十八岁,您那时多大?那边热得把我们的皮肉都晒曝了,您默默不语。当他们把我们变成‘黑色郁金香’时,您也没有说话。军乐队在各地公墓上演奏。当我们在那边杀人时,您还是没有说话。现在你们异口同声地大谈特谈什么‘牺牲品’‘错误’……”
我不愿意当政治错误的牺牲品,我要为此而斗争!让世界翻个底朝天吧,但这件事翻不了个,躺在地下的人是英雄,真英雄!
——一位掷弹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