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做梦……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情景……是在哪个电影里吧……
我现在觉得,我并没有杀过任何人……
我是自愿去的,主动申请。我打算考验一下自己,看看究竟我能干什么。
我自命不凡。在学院读书时,我无法表现自己,无法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想当英雄,我寻找当英雄的机会。我读到大学二年级就投笔从戎了。大家都说:那是男子汉的战争……男孩们的战争,参战的是清一色的男性少年,他们前不久还是十年级的学生……
这场战争对于我们来说更像一场游戏。你的自尊心、你的自豪感是极其重要的。能,或者不能……他能办到,我能不能?我们关心的就是这些,我们关心的不是政治。
我从小就培养自己,准备接受某种考验。杰克·伦敦是我喜爱的作家。真正的男子汉应当体魄矫健,人在战争中,才能锻炼成体魄矫健的人。
我心爱的姑娘劝我不要去:“你想想,蒲宁或者曼德尔施塔姆会说出类似的话吗?”
朋友当中,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他们有的结了婚,有的研究起东方哲学,有的研究瑜伽,只有我一个人上了战场。
上边是太阳晒焦的山岭,下边有个小女孩吆喝着一群山羊,一个妇女在晾衣服,情景和我们高加索那边相似……我甚至感到失望……半夜,有人朝我们的篝火开了一枪,我拎起水壶,水壶下边还有子弹。行军时渴得要命,真是难受,嘴里发干,想咽口唾液也不行,好像满嘴都是沙子。大家舔露水,舔自己的汗……我得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抓住一只乌龟,用锋利的石片割开它的脖子,喝乌龟的血,这事别人办不到,谁也办不到。
我明白了,我能够杀生,我手里有武器。
头一回作战时,我看到有人休克了,昏迷了,有人一想起自己怎样杀人就呕吐。
人的脑浆四处飞溅……人的眼珠顺着脸庞滚动……我承受住了!我们当中有人以前是猎手,他吹嘘自己参军前怎样打死兔子,怎样打死野猪,就是这人,总是呕吐。杀动物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
人在战斗中成了木头人……没有了理智,变得麻木无情……处处算计……我的自动步枪就是我的命……自动步枪长在身上了,好像是多了一条胳膊……
在那边打的是游击战,很少有大规模的战役,永远是你和他。人变得机敏起来,像只小狞猫。你打了一梭子,他坐下了。你在等待,现在轮到谁了?你还没听到枪声,可是感觉子弹怎么又飞起来了。你从一块石头爬向另一块……躲躲藏藏……你跟踪他,像个猎人,神经绷得紧紧的……屏住呼吸,寻找机会……一旦两人照面,就用枪把对方打死。你打死他,然后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又活下来了!
杀人并没有乐趣,杀人就是为了能回家。
死人都是不同的,没有一样的……有的躺在水里……死人的脸在水里会发生变化,所有死人都面带笑容。一阵雨过去,尸体洗得干干净净。在没有水的尘土里,死亡让人更加暴露无遗。有的死人还穿着崭新的军装,有的人头已变成一张枯干的红纸,脑袋被压扁了,像路边的蜥蜴似的被压平了……可是我还活着!
矮墙跟前坐着一个人,离房屋不远,堆着一些砸开的核桃,看来是他吃的……睁着眼睛,没人为他合上……人死后十到十五分钟内,还可以合上眼睛,时间再长就不行了……可是我还活着!
另外一个人,弯着腰,裤口敞着……他是准备解手……死前他们怎样,现在仍然那样躺着……可是我还活着!我要摸摸自己,证明自己没死……
鸟儿不怕死,鸟儿蹲着,张望着。儿童不怕死,他们也像鸟儿一样蹲着,静静地、好奇地东张西望。
你在食堂里喝汤,瞟了身旁的人一眼,马上想到他死后会是什么样。有一段时间,我不敢看亲友的照片,执行任务回来后,不忍看儿童和妇女。面对他们时,我总是转过身去,这种情景才慢慢消失了。
我早晨跑步锻炼身体,还练习举重。我考虑过自己回来时体形会是什么样。我总是缺觉,虱子很多,尤其是冬天。我们在褥垫上撒满了杀虫粉。
回家后,我对死才有了恐惧感。回国后,我有了一个儿子。我想:如果我死了,我儿子的成长过程中就没有我,我感到恐惧。我还记得射向我的那七颗子弹……像我们老说的,它们可以让我去见“天国的人”,可是它们从我身边擦过。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像是还没有玩够,还没有把仗打完……
我问心无愧,不怕噩梦。我总是选择实打实的决斗,他与我的决斗。有一次,我看见两个人在殴打一个俘虏,俘虏还被绑着,像个窝囊废躺在地上……我没让他们继续打他,我把那两个人赶走了,我瞧不起这类人……有个家伙抄起自动步枪打天上的鹰,我扇了那家伙一耳光:打飞禽干什么?飞禽招你惹你了?
亲人们问我:“那边怎么样?”
“别问了,对不起,我以后再告诉你们。”
我从学院毕业后,当起了工程师,我就是想当一名工程师,而不是当什么参加过阿富汗战争的老兵。那些事我连想都不愿意再想。
我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活下来,将来会怎样。我第一次讲得这么坦白……如同在火车上,人们互不相识,中途偶遇,聊了一阵,然后在不同的站台下车……我的手在抖……不知为什么,我很激动……我还以为我早就轻松地退出了那场游戏……
如果您要写的话,不要提我的名字……我什么也不怕,但我不愿意被留在这段历史里……
——一位步兵排排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