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自己申请的,总想参加这场战争,觉得有意思。我躺在床上,心里想象着那边的情景。我想知道,如果我有一个苹果,有两个朋友,我饿,他们也饿,我把这个苹果给了他们,我会有怎样的感受?我以为在那边,大家和睦相处,人人都是兄弟。所以我才想到那边去。
我下了飞机,瞪圆眼睛望着群山,一个退役的小伙子捅了一下我的腰(他已经准备飞回苏联了):“把皮带给我。”
“什么?!”皮带是我从外国人手里买来的。
“浑蛋!反正会从你手中收走。”
头一天皮带就被收走了。我还以为“阿富汗——大家都和睦相处”是真的呢!白痴!新兵不过是一件物品罢了。夜里可以把他叫醒,用椅子,用棍棒,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白天可以在厕所里揍他,把他打个半死不活,抢走他的旅行包、猪肉罐头、饼干(谁有就抢谁的,谁带来了就要谁的)……
没有电视机,没有收音机,没有报纸,这儿的娱乐就是按恃强凌弱的法则生存。
“小黄雀,给我洗洗袜子。”
这还算客气。有的人会说:“喂,小黄雀,给我把袜子舔干净了。好好地舔一舔,让大家都能看见。”
温度高达七十摄氏度,走在路上晃晃悠悠。怎么欺负你都可以,可是打起仗来,这群“爷爷兵”冲在前边,掩护我们,搭救我们,这也是真事。但一回到兵营:“喂,小黄雀,给我舔舔袜子……”
这些比第一次参加作战还可怕……第一次参战还蛮有意思,好像在看电影。我在电影里见过几百次冲锋陷阵的场面,原来那都是在胡编乱造。他们不是步行前进,而是奔跑,而且不是弓着身子、姿势很美地碎步跑,他们是在拼命地奔跑,运足气力,像疯子,像发疯的兔子般转来转去地奔跑。
我过去爱看红场阅兵式,爱看那些武器装备从眼前经过。现在我明白了,以此夸耀是不合适的。我现在的感觉是快把这些坦克、装甲输送车、自动步枪放回原地,加上护套,越快越好。最好是让所有在阿富汗战争中装上假肢的人,都到红场上走一趟……像我这样,两条腿从腰部以下被截的人……如果从膝盖以下截肢,那该多幸运呀!那我就是个幸福的人了。我羡慕只从膝盖以下截肢的人……
包扎之后,我蠕动了一个多小时,没有假肢,突然变得这么小了。我躺在那里,穿着泳裤和空降队员的海魂衫,海魂衫那么大,和我的身体一样长。一开始,我不让任何人来看我,我一句话也不说。哪怕留下一条腿也好啊,现在连一条腿也没有了。最难做到的,就是要忘掉你曾经有过两条腿……四堵墙壁可以选择有窗户的那一面啊……
我对母亲下了最后通牒:“你要再哭,就别来了。”
我在那边最担心的是被打死,把我的尸首运回家,那样母亲会痛哭。每次战役之后,我们可怜伤员,但不可怜死者,而是可怜他的母亲。在军医院里,我本想对护理员说声“谢谢”,可是说不出来,连这样的话都忘了。
“想不想再去阿富汗一次?”
“想啊。”
“为什么?”
“在那边,朋友是朋友,敌人是敌人。可是在这儿,我常常问自己:我的朋友为何阵亡?为这些脑满肠肥的投机商?这儿的一切都不对头,我总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
我在学习走路。走在路上,后边有人催我,我摔倒了。我命令自己:“保持镇静。第一道命令,翻过身,用手撑住;第二道命令,起立,向前走。”
头几个月不像走路,更像爬行。我在爬行。这是那边最鲜明的画面:长着一副俄罗斯面孔的黑小子,那边这样的人很多。要知道,从1979年起我们就在那边了……七年呀……我还会到那边去的,一定去!如果两条腿不是从腰部以下被截的话,如果只是从膝盖以下截肢的话……
——一位迫击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