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居然在寝室里。方木开门进去的时候,他正斜靠在椅子上打电话,脚上还是那双扎眼的崭新的NIKE鞋,桌子上摆着半瓶啤酒。
“咦,你怎么在寝室里?”方木朝门后看看,“陈瑶呢?”
杜宇冲他摆摆手,注意聆听着电话那边的动静。几秒钟后,他把电话“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抓起酒瓶大口灌起来。
“你怎么了?”
杜宇放下酒瓶,打着嗝说:“没……没事。”
方木看看他通红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杜宇仿佛憋了很久似的,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咱们刚到KTV的时候,有人给我打电话,接通了,对方却不说话。刚刚挂断,又打了一遍过来,还是不说话。我正纳闷呢,陈瑶就起疑心了,非让我说清楚。”
“呵呵,也难怪,那么晚了还给你打电话,再说又是平安夜,我要是陈瑶也得问清楚。再说,你小子平时也不老实。”
“我指天发誓,我绝没做过对不起陈瑶的事情。”
“呵呵,好,我相信你。后来呢?”
“后来她就生气了,转身就走,我追过去想拉住她,这娘们,劈头就是一个耳光。”杜宇摸摸脸颊,好像还在疼似的,“后来我他妈也急眼了,没管她,自己打车回来了。”
方木看看手表,快凌晨4点了,“她呢?回宿舍了么?”
“不知道,她宿舍的电话没人接。我打了她的手机几次,每次都是刚接通她就挂断。”
“呵呵,估计还生你气呢。明天,哦,今天好好哄哄她吧。”
杜宇没有搭腔,盯着自己的手机念叨着:“这娘们,脾气太他妈坏了,都是平时惯的。”一伸脚,一只球鞋飞向了屋角。
“靠,别拿礼物撒气啊。”
方木趿着拖鞋从屋角把鞋捡回来,正要扔在杜宇脚边,却看着它愣住了。
这是斯科特·皮蓬的大“AIR”球鞋复古版,鞋身两侧是两个大大的英文字母“AIR”,设计者非常巧妙地利用了A和R两个字母的变形。鞋身外侧,字母“R”在鞋跟的部位,鞋身内侧,字母“R”稍稍变形后,缝制在鞋尖的位置,看起来十分协调。
也就是说,字母“R”稍作变形后是跟“A”很像的。那么,当晚写在右侧的那个符号,会不会是“R”呢?
qR?是什么呢?
杜宇看方木盯着他的鞋发愣,奇怪地问:“怎么了?”方木回过神来,“哦,没什么。”
杜宇似乎也无心追问下去,斜靠在椅子上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说道:“方木。”声音中竟有一丝颤抖。
“嗯?”
“瑶瑶……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应该不会。”方木顿了一下,“今天晚上到处都有人活动,不会出什么事的。”
杜宇站了起来,在寝室里烦躁不堪地走了几圈,又抓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你跑哪儿……哦,邓琳玥啊,瑶瑶回来了么……哦,知道了。嗯,他回来了。要跟他说话么?哦,好的,再见。”
杜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也不回地说:“邓琳玥问你回来没有。”
“陈瑶呢?”
杜宇没有回答。
“要不,我们出去找找吧。”方木伸手去拿裤子。
“不找!”杜宇突然爆发了,“不惯她这臭毛病!”他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门边,狠狠地按灭了电灯,“睡觉!”
早上6点半的时候,方木被手机的闹铃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找手机,却看见杜宇还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电话。
“你一直没睡?”
胡子拉碴的杜宇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他眯缝着眼睛,冲方木点了点头。方木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捂在肚子上。“怎么了?”
“胃有点疼,大概是昨晚喝酒喝多了。”
方木披衣下床,“走吧,我们去食堂喝点粥,然后我帮你去找找陈瑶。”
也许昨天夜里大家都玩得比较晚,食堂里人不多。方木让杜宇先找个座位坐下,自己去窗口那里买早饭。
身边是两个女生,边挑茶蛋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昨晚舞会上的情形。
方木端着一个大大的托盘,路过这两个女生身边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其中一个女孩说:“……真奇怪,这么冷的天,游泳池里干吗还注水啊……”
方木的脚步骤然慢了下来,他一边向杜宇那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女孩。突然,他把托盘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放,撒腿就向食堂外面跑。
“R”是river的意思!
左边那个不是什么“q”,而是大写的“G”!水珠顺着笔画的方向流下来,所以看起来像中间带了一横的“q”!
GR!Green River!
绿河杀手!
冲出食堂大门的时候,把一个男生撞倒在地,可是,方木已经顾不得了!
跑!跑!!跑!!!
穿过枯黄的草坪,绕过网球场……看见游泳池了,灰色的池水微微荡漾。
不管你是谁,不要死!
方木沿着铁丝网拉就的墙飞快地跑,墙边的松树枝打在脸上,竟然感觉不到疼。到入口处的时候,看见锁门的铁链已经被撬掉,像一条死蛇一样蜷曲在地上。方木拉开门,冲了进去。
面前是一个大大的游泳池,已经注满了水。方木沿着池边向池水里紧张地搜寻着,没走几步,就看见深水区那边似乎有东西在飘动。
水底有人!
方木来不及多想,疾跑几步后飞身跃入了泳池。冰冷的触觉从指尖迅速蔓延到脚底,一瞬间,方木几乎要窒息。他感觉踩到了池底,用力一蹬,浮出水面,然后看准方向,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
池水虽然污浊不堪,可是方木还是看见了:一个身着黄色毛衣,皮短裙,黑色高筒皮靴女孩正“站”在池底,双手微抬,低垂着头,染成黄色的头发随着池水漂来荡去。
方木游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衣服,用力向上一提,却提不动。他向她的脚下看去,一条粗粗的绳子把她的脚腕和排水口的塞子绑在了一起。方木向上浮出水面,在口袋里疯狂地摸索着,找到军刀,打开来,咬在嘴里,又深吸一口气,潜下水去。
他一口气潜到女孩的脚下,用力割断了绳子,女孩的双脚离开了池底,他抓住她的衣服,奋力向水面游去。
方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女孩拖到池边,女孩紧闭双眼,躺在池边一动不动。方木顾不得歇口气,用手在女孩脸上噼噼啪啪地打着,女孩的头被打得摆来摆去。
醒醒啊,醒醒,求求你!
他把女孩的上身拉起来,拼命摇晃着,一些水从女孩嘴里冒出来。方木见状,急忙把女孩扛在肩膀上,沿着池边来回拼命地跑。有些过路的学生看到了泳池边这骇人的一幕,都跑进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肩扛着一具尸体,行为几近疯狂的人。
方木头上的水已经结成了冰,裤腿和袖子也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了。他浑身发抖,步履僵硬地扛着那个女孩来回奔跑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打电话报警,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发出小声地哭泣,有人发出尖叫。
方木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来回奔跑着,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
醒醒,醒一醒,求求你……
终于,他没力气了,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女孩手脚摊开地躺在他身边。
方木喘了几口气,又扑过去,双手交叠在女孩的胸口,用力压下去,压了几下后,捏住女孩的鼻子,把嘴贴在她的嘴上用力吹气。几个来回后,女孩还是软塌塌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方木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动作,感到脸上有热热的液体流进嘴里。
醒一醒啊,我求求你!
一双手扳住了方木的肩膀,是杜宇。
“算了,方木,别这样,她死了。”
方木甩开他的手,又要把嘴凑过去。杜宇用力向后扳着他的身子,方木的手不甘心地向前伸去,一把抓住了女孩的头发。
两个人都跌坐在地上。方木手里攥着一个黄色的假发套。
地上的女尸露出黑色的头发。杜宇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盯着女尸,几秒钟后,失声叫道:“瑶瑶?”
方木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他几步爬到女尸身边,朝她的脸上看过去。的确,虽然脸上曾经画了很浓的妆,可是方木还是认出她是陈瑶。
一瞬间,方木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看见杜宇扑在陈瑶身上,拼命摇晃着她,大声呼喊着。
他看见围观的人群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他看见泳池外有警灯闪烁的警车。
他看见警察们匆匆走进来,向人群大声呼喝着。
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周围的事物仿佛都变成了混沌的一团。
有甜腥的东西在胸口翻涌,胸膛憋闷得仿佛要爆炸了一样!
“啊——”
一声振聋发聩的嘶吼从方木的胸腔里喷涌而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我,就直接来杀死我!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来呀,杀我!杀我!”
一张张脸在方木眼前飞速旋转着,他面容扭曲,目眦欲裂,耳边是难以辨明的混响。
杜宇愣愣地看着方木,接着从地上爬起来,揪住方木的衣领,大声质问着什么。方木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茫然地滑落,看见人群中邓琳玥正盯着自己惊恐万状的脸。
两个警察把杜宇从方木身边拉开,一只手臂搂在方木肩膀上,推着他往前走。
穿过人群自动闪开的通道,迎着无数或惊恐、或怀疑的目光,方木表情呆滞、脚步僵硬地被那个人推着走出了游泳池。走了很远,他挣扎着向后望去,仿佛辨认了很久,才认出那个人是邰伟。
“先回去吧。”邰伟紧紧搂住方木的肩膀,语气少有的低沉,温和。
回到宿舍里,浑身湿透,不住发抖的方木被邰伟按倒在床上,邰伟先用被子把他包住,又扔给他一条毛巾,方木没有伸手去接,任由毛巾掉在地上。邰伟暗暗叹了口气,打开方木的衣柜。
“你的衣服都放在哪儿了?”
话音未落,就看到方木一把掀起身上的被子,浑身哆嗦着又要向外跑。邰伟忙拦住他,“你干什么去?”
“我要回去……回去……”方木一边扒拉着邰伟的胳膊,一边喃喃自语。
“回去干什么?”
“看看现场!”方木突然爆发了,他双眼通红,眼眶潮湿,两片灰白的嘴唇哆嗦着,“王八蛋!王八蛋!!我要抓住他!”
邰伟抓住他的双手,“这些事情,我们来做。”
方木用力挣脱,狠狠地把邰伟推开,拉开门,却迎面撞见了杜宇。杜宇什么也没有说,当胸猛推了方木一把。
方木被推得猝不及防,仰面摔倒在寝室中央。还没等他爬起来,杜宇已经扑过来,一把揪住方木的衣领。
“方木,你到底是什么人?”平日里嬉皮笑脸的杜宇此刻像一只要吃人的狮子,遍布泪痕的脸抽搐着。
“你说什么?”
“我问你是什么人?”杜宇拼命摇晃着方木的脖子,“你刚才说那个人是要杀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上次你那个同学来的时候,他说你们寝室以前死过很多人。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什么人,快说!”
杜宇的手越来越紧,方木感到呼吸困难,脸都憋成了猪肝色。邰伟见状,急忙把杜宇从方木身上拉起来,杜宇拼命地挣扎着,咬牙切齿地冲方木吼道:“说啊,你到底是什么人?”
方木瘫坐在地上,撕心裂肺般咳嗽着,咳到最后变成了干呕,一丝涎水从嘴角一直拖到胸前。
邰伟用力拉住不断挣扎的杜宇,大声喝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否则我不客气了!”
“好!”杜宇示威似的高举起双手,“好!我不动手,让他说!”
方木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嘴角,喘息了几下说:“对。凶手的确是冲着我来的……他在考我……对不起……”
杜宇紧抿着嘴角看着方木,“这么说,那些人被杀死,还有瑶瑶,”他哽咽了一下,“都是因为你。”
方木没有说话,抬头看了杜宇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点了点头。
杜宇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方木,嘴唇颤抖着,“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他会杀人对么,而且,还可能会杀你身边的人?”
方木的眼泪涌了出来,“对不起……”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杜宇突然爆发了,“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所有的人?为什么要害死这么多人!”
方木浑身颤抖着,口中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杜宇猛冲过去,一把揪住方木的头发,拼命抽打着他的脸。“说话!为什么,你说啊……”
邰伟忙上前阻止他,还没等他靠近,就看见杜宇的身子往后一缩。
方木的手上赫然多了一把军刀。
杜宇的外套胸前被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目瞪口呆地看看胸前,又看了看面前手握军刀、嘴角淌血的方木。
杜宇惨然一笑,“也想杀了我,对么?来吧,省得那个凶手动手了,来啊!”
“不是!”方木声嘶力竭地大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有意隐瞒你们。我……”
“你把刀给我收起来。”邰伟跳到两人中间,“你,给我出去!”他指着杜宇喝道。
杜宇狠狠地瞪了方木一眼,转身拉开门走了。
寝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方木急促的呼吸声。忽然,方木手里的军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蹲下身子,揪着头发,“啊——啊——”地大声号哭起来。
邰伟从未见过方木哭泣,更别说这种撕心裂肺般的痛哭。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方木哭了很久。等他稍微平静下来,邰伟把他扶坐到床上,披上被子,又倒了杯热水给他,想了想,点了根烟递过去。
满脸泪痕的方木表情木然地坐着,偶尔抽一口烟,手里的水杯只是端着,一口都没喝。
邰伟在衣柜里一阵乱翻,找出了几件干净的衣服,又费了好大力气,才帮方木把衣服换好。换上干燥衣服的方木精神好了点,也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说,”邰伟拉了把椅子坐在方木床前,试探着问,“刚才杜宇说,你的寝室过去死过人,是怎么回事?”
方木沉默了半晌,深吸了几口烟,慢慢说道:“1999年,我读本科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些很离奇的命案。后来我很偶然地找到了一张借书卡,发现死者都曾经借过这本书。我找到借书卡上的其他读者组成了一个自救小组,其中包括我、我的同学和我第一次爱上的女孩。”
“后来呢?”
“我们的自救没有任何效果。先是我爱上的女孩被砍了头,后来我的两个同学也死掉了。直到最后一刻我才知道凶手原来就是读者之一。他告诉我,他最初杀人是为了报复,而之后,是因为我发现的借书卡给了他杀人的灵感……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你说的是发生在C市师大的那起案件么?听说凶手最后也死了。”
“对。”方木颤抖了一下,“他被烧死了。当时……我也在场。”
邰伟沉默了一会儿,“你后来对行为证据分析这么感兴趣,包括你办的那些案子,都是因为这段经历?”
方木扔掉烟头,双手抓住头发,用力向后捋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两年多来,我一直在做噩梦。害怕走廊,害怕烧烤的味道,不敢跟其他人接触。我只有不断地查案,不断地帮助死者讨回公道,我才能让自己平静一点。因为,”方木顿了一下,声音骤然低了下去,“那些人的死,归根结底是因为我。”
邰伟点了点头。嗅觉记忆是所有记忆中保留时间最长的一种。他终于明白方木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有着诸多怪癖的人,也能够体会到,这一次,凶手为了向他挑战而杀了这么多人,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死者是杜宇的女朋友?”
方木点了点头。
“你确定还是那个凶手干的么?”
方木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不相信我。”他盯着脚下的地面,“肯定是他。他非常了解我,他知道杜宇的友谊对我来讲有多么重要。现在是第六个,无论第七个是不是我,他都希望一步步摧垮我的心理。”
邰伟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告诉方木,“我刚才在现场的时候,发现死者被拴住的位置就在6号泳道里。”
方木盯着邰伟看了几秒钟,掀开被子下床,“走吧,去现场。”
尸体已经被移走,围观的人群却久久不愿散去。方木意外地看见乔教授也在人群中,正对着游泳池蹙眉思索。看见方木走过来,他却连招呼也不打,转身离开了。
警察们弄了一个大网罩放在排水口上,搜寻着每一点可疑的东西。赵永贵站在池边,抱着肩膀,盯着一点点降下去的池水,脸色很难看。
邰伟走过去拍拍他,“老赵,有什么发现么?”
赵永贵摇了摇头,“没有。”他又看看方木,“是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嗯。”
“当时你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方木想了想,“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泳池里有人?”
“我听到两个女生在议论说泳池里注满了水。而且,我去孟凡哲家里的时候,看见窗户上有两个……”
“行了!”赵永贵打断了方木的话,“你还坚持认为我们抓错人了,对么?”
方木一时语塞,刚要开口争辩,就看见邰伟在冲他使眼色。
“一会儿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吧。”说完,赵永贵就走到泳池的另一边,不再理他了。
去市局的路上,方木忍不住开口问邰伟:“赵永贵怎么老是对我这种态度?”
邰伟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也得理解他。孟凡哲那个案子虽然最后被撤销了,可是局里还是表扬了老赵和我。你现在跟他说那是个错案,他肯定接受不了。另外,他好像也不太相信你那一套。”
方木想了想,“那,你相信我的话么?”
邰伟半天没有回答,“查查看吧。”
从市局回来已经是下午了,方木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显得很犹豫,他不知道杜宇如果在宿舍里的话,该如何面对他。
门开了,室内空无一人。那双NIKE鞋还静静地躺在杜宇的床边,方木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寝室里静得可怕,方木突然非常迫切地希望杜宇能出现在眼前,他感到有很多话要对杜宇说。然而,如果他真的出现的话,该对他说些什么呢?
道歉?显得多余而且苍白无力。
带着这样矛盾的心情,方木静静地坐在寝室里。从阳光普照一直到夜幕降临,再到曙光初现,就这样毫无声息地坐着。不断地有人敲门,方木一概不予理会,他只希望能有人拿着钥匙拧开房门,又担心自己在那一瞬间会怕得躲起来。
整整一夜,杜宇都没有回来。
直到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的他被胃痛折磨得难以忍受,方木才站起身来,去了食堂。
窗口前排着长队,方木低着头排到队尾。前面的人回头扫了方木一眼,竟然“啊呀”一声跳到一旁。他惊恐万状地看着方木,伸手拉拉前面的人,“快走,是他!快走!”
两个人急急忙忙地跑到别的窗口去。整个队伍的人都回过头来,看着排在一后面的方木。好像是约好了似的,队伍自动分开,把窗口的位置留给了他。窗口的卖饭师傅也愣住了,他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粗声大嗓地开口问道:“喂,你打不打饭?”
方木咬咬牙,一步步走向窗口,感到周围有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刺在自己身上。
方木坐在角落里吃早饭。尽管他一直低着头,但是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所有人都坐得远远的,在他的座位四周,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无人区。就好像方木是一株长满了有毒触角的植物,稍稍接近,就性命不保。
方木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快步离开了食堂。
刚刚转入三楼走廊,方木就看见自己的寝室门前一片狼藉。电脑的显示器和主机被扔在地上,上面覆盖着方木的几件衣服。宿舍门口围着很多人,都盯着屋里的人的动作。
杜宇回来了?
他快步走过去,刚好看见杜宇把自己的被子扔出门来。杜宇看见方木,手上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弯下腰去,从床底拽出方木的脸盆,扬手扔了出来。
方木一闪,塑料盆撞在走廊的墙上,里面的香皂盒、牙具稀里哗啦地摔出来。
“你干什么?”
杜宇并不回答,从方木的书架上一把将所有的书都划拉下来,然后一本本地向外扔。很快,方木的东西被扔得一干二净。杜宇拍拍手上的灰,走出来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滚!”
方木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子拾捡着被扔出来的东西。
“滚!”杜宇提高了声音。方木却好像没听到一样,他整理得很耐心,一支钢笔的笔帽不见了,他在一堆衣服里仔细地翻找着。
“你离开这儿吧,”杜宇的声音小了点,可是冷冰冰的,“我们还都不想死!”
方木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站起来,转过身,感到杜宇和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他挨个扫视着所有的人,几乎每个人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都垂下眼睛,只有杜宇死死地盯住他。方木跟杜宇对视了几秒钟,缓缓开口说道:
“我不会离开这里,直到我抓住他为止!”
说完,他就一把捧起被子和几件衣服,走到孟凡哲那间已经被锁住的寝室门前,飞起一脚踹过去。木门应声而开,他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去,又返回走廊里一样样搬运自己的东西。没有人阻止他,也没有人帮助他。方木在众目睽睽之下捡起了自己的最后一样东西,走回那间原本属于孟凡哲的寝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304宿舍在沉寂了一段日子后终于有了新的住宿者。方木直接把东西都放在了左边的床、写字台和衣柜里。把所有的东西都摆放整齐后,他才想到那张床是属于孟凡哲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动手把东西移到另一张床上,但是后来,他还是脱掉鞋子,直接躺了上去。
方木打量着自己的新窝。孟凡哲死后,这个寝室就再没住过人,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一副残败不堪的景象。墙上还有喷溅状的水渍,看起来似乎是有人把水杯扔到了墙上。
看着,想着,一夜没有合眼的方木感到眼皮越来越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方木却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对面宿舍楼的点点灯光照进这间没有开灯的寝室,有些东西的影子被投射在墙上,隐隐约约地晃动。
方木感到有点冷,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身体。他习惯性地向旁边那张床上望去,却只看见一张干瘪的草垫。和以前那个摆满了他和杜宇的东西,拥挤不堪的313宿舍相比,304宿舍显得宽敞无比。
宽敞得让人心慌意乱。
方木突然想起,孟凡哲独居的那段日子里,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躺在黑暗的寝室里,默默地品尝孤独的滋味?
直到他彻底疯掉。
……
我会不会发疯?
方木从床上一跃而起,首先,你得弄点吃的。他对自己说。
食堂是无论如何不想去了。方木伸手打开电灯,又翻出一包方便面,摇摇水壶(还好,杜宇没有把它摔碎),空的。
方木拎着水壶在门口站了几秒钟,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样东西飘落在脚下,方木捡起来一看,是一个信封。方木向两边望望,走廊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方木坐到床上,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邓琳玥的字迹。
亲爱的方木: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也请你相信我在这样称呼你的时候,我是爱你的。也许这种爱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失,但是我确信,至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依然是爱你的。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别试着去找我(或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你也许从来就不曾想过在我离开后去寻找我)。我在短时间内不会回到这所学校来,申请休学的手续我会委托我的家人办好。
你也许会怨恨我吧?怨恨我的不辞而别,怨恨我的胆小与懦弱。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渴望被保护,向往宁静浪漫的日子。当你在体育馆里救了我的一瞬间,我就像所有被王子拯救的公主一样,毫无选择地爱上了你。
然而我知道,你并不是我的王子。而我,也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勇敢与坚强。
昨天早上,我目睹了泳池边的一切。当你终于说出那个秘密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害怕,我甚至没有勇气上去抱住你,安慰你,而是一个人逃回了寝室。是的,我害怕了,比那天晚上在体育馆里还要害怕。凶手已经杀死了你最好朋友的女朋友,下一个也许就是我。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为什么要杀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这些问题你不肯告诉我,对我来讲,也已经不重要了。我选择逃离。尽管我曾经认为自己有勇气陪你面对一切考验,然而,当死亡如此真切地降临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孩都会做的事情。
原谅我吧,原谅这样一个普通的,曾经自视甚高的女孩。也许你不曾爱过我,我现在真的希望你不曾爱过我,这样,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好受一点。
我会为你祈祷。
邓琳玥
2002年12月25日
信很短,方木却整整看了半个多小时。
心如止水。
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方木却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好,很好。
终于,又是我一个人了。
也许,从来就只是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