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方木站在一端踌躇不前,那种久违的心悸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身上。然而,前方似乎有某种声音在召唤着他,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强迫自己一步步向前走去。
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雾,一切都影影绰绰,触手可及又似乎远在天边。两侧的墙壁上遍布砍痕、弹洞和血渍。方木仿佛又回到了百鑫浴宫那个可怖的杀场。他尽力不去看那些紧闭的房门,假装听不到那些门后的细微声音,也不去想那后面可能隐藏的东西。然而那声音越来越大,似乎每扇门后都有几十双手在抓挠着门板,同时发出凄厉的呼救声。
方木再也忍受不住,他奔向最近的一扇门,用力拉拽,然而门却纹丝不动。几乎是同时,所有的抓挠声和呼救声都集中在了这扇门上。随着那恐怖声响的骤然增大,整扇门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方木几乎能分辨出指甲断裂和木屑扑簌而下的声音。他清楚地知道,门背后的人正遭遇着难以想象的苦难,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打开那扇门。冷汗渐渐浸湿了方木的衣服,他疯狂地环顾四周,希望能有人相助,或者找到一件称手的破门工具。然而除了那些冰冷的墙壁之外,走廊里一无所有。正在方木几近绝望之时,走廊的尽头忽然出现一道光,而所有的声响也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光柔和、明亮,驱散了一直笼罩在走廊里的迷雾,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方木不由自主地向那道光走过去,越接近,内心越觉得平静安详,仿佛卸下了承担已久的重负,又好像在长途跋涉后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归宿。
那道光的尽头,是一扇打开的门。
穿过那扇门,眼前是一间硕大无比的厅堂,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地板,都是白色,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厅堂中央摆放着一张餐桌,十几个人默默地围坐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方木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赫然发现那些人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廖亚凡,裴岚,陆璐。
方木惊讶得无以复加,正要开口询问,身后却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你来了?坐下吧。”
方木下意识地回身,眼睛顿时瞪大了。
是米楠。
她的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的物体不明,直觉告诉方木那应该是某种食物。
米楠步履轻盈地把食物分发给餐桌边的人,扭头发现方木还愣愣地站着,笑笑说:“坐下啊,还愣着干吗?”
方木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顺从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很快,一份冒着热气的食物就摆在了他的面前,虽然看不清是什么,但闻上去香气扑鼻。
方木正在犹豫要不要拿起勺子尝尝,就听到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脑子立刻清醒过来。
门口站着的,是老邢。
他的怀里横抱着手脚尽断的邢娜。
老邢的表情悲戚,步伐踉跄,直勾勾地看着方木,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救救……救救……”
方木离席而起,直奔老邢而去,刚迈出几步,猛然发现一个黑影站在老邢身后,在他手里,一支手枪正缓缓指向老邢的后脑……
这身影……
方木已无暇多想,因为他看见那支枪的枪口正如慢镜头一般迸出火光……
“嘭!”
方木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仿佛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呼吸着。那声沉闷的枪响似乎还在耳边萦绕,眼前的火光也仍在兀自跳动着。
足有半分钟后,方木才确认自己已经脱离了梦境重返现实,他舔舔几近干裂的嘴唇,费劲地翻身下床,想去厨房拿一杯水。刚走到堂屋,方木突然发现院子里火光隐隐闪动,还伴随着嘈杂的人声。
方木立刻明白了,刚才的声响和火光都不是梦!
他推开堂屋的门,立刻被眼前的火光晃得头晕目眩。足有几秒钟后,他才看清陆天长带着几个村民正在院子里寻找着什么。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火把和木棒,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陆天长更是半蹲在地上,像条猎犬似的仔细搜寻着。
崔寡妇和陆海燕站在雪地里,只穿着单衣和拖鞋,似乎没来得及披件衣服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可是她们好像都感觉不到寒冷,只是哀哀地看着陆天长,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方木刚要走过去,立刻就被两个村民挡在了身前。方木看看他们满脸的敌意,大声朝陆天长问道:“陆村长,出什么事了?”
陆天长没有回答他,继续聚精会神地在地上查看着。片刻,他抬起头,招呼院子里的几个村民离开。
“走吧。”陆天长指指不远处的龙尾山,“他的确回来过,估计往那面跑了。”
村民们鱼贯而出,方木赶上去一把抓住陆天长的胳膊,“到底出什么事了?”
陆天长甩掉方木的手,精明客气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在火把摇曳的光亮中,一脸凶狠决绝。
“没你的事儿!回去睡觉。”他冷冰冰地说道,“明天一早就送你出去。”
说罢,他就转身大步离去。
方木正在疑惑,就听见背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只见崔寡妇和陆海燕已经双双瘫倒在雪地上。他急忙上前扶起她们,好不容易拖拽到房间里,崔寡妇已经不省人事。
陆海燕彻底慌了神,一边哭一边原地乱转。方木把她按坐在椅子上,又把崔寡妇拖到沙发上,掐了几下人中,崔寡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大哭起来。
方木扭头问陆海燕:“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弟弟……”陆海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弟弟……他杀人了。”
“什么?”方木皱紧了眉头,“杀人?”
这个词刺激了崔寡妇,她哀号一声,第二次昏厥过去。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崔寡妇再次苏醒后,已经全身瘫软,只剩下低低啜泣的力气。方木给她拿了一杯水,转身低声问陆海燕:“你详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弟弟……前几天进城了,村长带人四处找他……”由于不断地哽咽,陆海燕的话变得断断续续,“刚才,村长来砸门,说我弟弟……我弟弟杀人了……”
方木听得一头雾水。进城而已,有必要带人去抓么?再说,怎么又出了人命呢?
突然,方木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有一道闪电在脑中闪过!
他一把抓住陆海燕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弟弟是不是叫陆海涛?”
“对啊。”陆海燕的眼神先是迷惑,随即就变得疯狂,“你认识我弟弟?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方木没有回答她,而是连连责怪自己的愚蠢。陆海燕,陆海涛,自己怎么早没想到呢?
陆海涛杀人的事,一定与陆家村的秘密有关!
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间,飞快地穿好衣服,刚迈出门口,就被陆海燕堵了个正着。
“你去哪里?”陆海燕的目光炯炯。
“我去找你弟弟。”方木无心和她纠缠,“你和阿姨在家里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方木直截了当地说道,推开她,疾步走出院子。
刚转到街上,方木就看到村子西南角有一处亮光,隐隐还有人声传来,他想了想,快步跑了过去。
那里有一棵老树,虽然高大,但在这个季节里也早已枝叶尽枯。几个人站在树下,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周围的一片雪地,反射出奇异的黄色光芒。在他们脚下,一个横卧的人影若隐若现。方木已经猜到那是什么,可是跑到树下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被陆海涛杀死的,是陆三强。
尸体头东脚西,呈仰卧状,双臂展开,右腿蜷曲,头部左侧血肉模糊,可见颅骨塌陷。尸体四周遍布脚印和烟蒂,现场已遭严重破坏。
方木刚要蹲下身子仔细查验尸体,就有一个村民拽住他的胳膊。“你干吗?”
方木甩开他的手,毫不客气地问道:“谁第一个发现尸体?什么时间发现的?”
那个村民被方木严厉的语气吓住了,犹豫了一下说道:“俺们也不知道,村长叫俺们来看着死人,俺们就来了。”
方木捏捏陆三强的尸体,由于无法查看尸斑,加之温度的影响,现在还不好推断陆三强被害的具体时间,只能从尸体的僵硬程度上做个粗略的判断。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皱起了眉头。随后,方木仔细查看了死者头部的伤口,眉头锁得更紧。
他拿过旁边村民手里的火把,在尸体周边数米的范围内来回查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那个村民:“村长他们往哪个方向去追了?”
那个村民指指龙尾山的方向,“那边。”
方木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绕着尸体画了一个圈,然后盯着那个村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在我回来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走进这个圈,也不许任何人碰尸体,你听懂没有?”
那个村民已经彻底被方木的气场镇住,连连点头。
方木看看不远处黝黑的龙尾山,咬咬牙,举起火把跑了过去。
连日的暴雪让方木举步维艰,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本以为很容易就可以穿越山脚下那片密林,可是走到一半,方木就筋疲力尽了。他背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喘息着,一边擦汗,一边留心观察四周的动静。
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陆三强至少已经死了六个小时以上。但是今晚村里彻夜狂欢,如果陆海涛在那棵树下杀人,尸体应该早就被发现了。而且,从陆三强头上的创口来看,致其死地的凶器应该是一把锤子之类的东西。陆三强从城里回来之后,一直在外面躲着,不可能也没必要带着锤子在身边。再者,如果陆三强确系钝器击打头部致死,那么尸体附近应该有大量的喷溅型血迹,可是方木在现场并没有发现这些。
因此,村子西南角未必是第一案发现场,即使陆三强真的是被陆海涛所杀,那么尸体也应该是由别处运至此处的。
问题是:谁运的尸体?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忽然,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踏雪声,还伴随着细微却急促的喘息。方木警觉地回过头去,看见不远处正有一个人影蹒跚而来。
“谁在那儿?”方木大喝一声,俯身拾起一根树枝。
“方……方哥,是你么?”
是陆海燕。
她走得满头大汗,脸色绯红,看到方木的一瞬间,似乎有些高兴。
“总算追上你了。”
“你来干什么?”方木很惊讶,“我不是让你在家里等着么?”
“不。”陆海燕的眼神坚毅,“我得去救我弟弟。”
“救他?”方木眯起眼睛,“你弟弟杀了人。”
“那他也是我弟弟!”陆海燕的声音带了哭腔,“我怕……我怕他们会伤害我弟弟。”
“不会的,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方木安慰她,“村长找到他后,会移交给司法机关处理,到时,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不过……”方木想了想,“有件事我想不清楚,你弟弟只不过是出去玩玩而已,村长有必要带人去抓他么?”
陆海燕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起身说道:“快走吧,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说罢,她就踏着积雪向龙尾山走去,方木不再追问,举起火把跟在她的身后。
艰难跋涉了半个小时后,龙尾山终于在方木二人面前露出了全貌,在铁灰色的天幕下,龙尾山显得巍峨险峻,高不可攀。方木一边擦汗,一边竭力睁大双眼扫视着大山。忽然,他拉拉陆海燕的胳膊。
“你看。”他指指山腰东侧的林地,在那里,一串亮点正在缓缓移动。
陆海燕一下子就急了,转身就往山上跑。
“我弟弟一定在那儿!”
话音未落,她已经消失在前方的山林里。方木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山路并不好走,不仅路径隐蔽,而且松软的积雪下到处都是石子。方木紧盯着前方陆海燕若隐若现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才走出几十米,就听到陆海燕哎呀一声,方木暗叫不好,一边加快速度,一边尽力让火把照亮更远的地方。
陆海燕站在几米开外的前方,身子怪异地倾斜着,走到她附近,方木却松了口气。
她跑得太快,又看不清路,头发缠绕在路边的树枝上了。
陆海燕急得要命,歪着头,揪着那根树枝连掰带拽,可是除了疼得直吸冷气外,丝毫也脱不了身。
方木急忙把火把插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试图帮她把头发解下来。四只手纠结在一起,头发反而越缠越紧。陆海燕又急又气,干脆把那根树枝一把折断,不顾头发里还缠着断枝,转身就走,不料,脚下又绊着一块山石,“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似乎抽走了陆海燕全身的力气,挣扎了几次竟爬不起来,情急之下,她放声大哭。
方木急忙去搀扶她,手指刚刚触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缠绕过来,死死地抱住了方木。
方木大窘,推了几下竟推不开,只能半蹲在地上任由她抱着。
陆海燕哭得撕心裂肺,边哭边含混不清地说:“我怎么办啊……我弟弟怎么办啊……”
即使穿着厚重的棉衣,方木也能感觉到陆海燕手上超乎寻常的力度,她的绝望与无助,似乎通过这几乎嵌入方木体内的手指传导了过来。在这寂静的山林里,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居然是这个仅仅相处几天的陌生人。不知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方木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双手合拢,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几分钟后,陆海燕的哭声渐轻,彻底恢复平静后,她推开方木,一言不发地清理被断枝缠住的头发。方木也觉得有些尴尬,取回火把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陆海燕。
在火光的映照下,陆海燕的样子狼狈不堪。不仅披头散发,貂皮大衣被树枝挂破了好几处,脸上的灰尘也被泪水混合成大片的污渍。她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窘态,一直低着头,头发整理好之后,就飞快地爬起来,擦擦脸,小声说:“走吧。”
“你认识路么?”方木问道。
陆海燕点点头。方木把火把递到她手上,“你在前面。”想了想,方木又加上一句,“小心看路。”
陆海燕的脸一红,默默地接过火把。
越往山上走,山林越茂密,加之到处是一片苍茫的白,方木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好在陆海燕一直在前面带路,渐渐地,终于接近了半山腰。
那串亮点越发分明,几乎能看出火焰的跳动。方木注意到他们仍在缓缓地向上移动,这说明追击者们还没有抓到陆海涛,否则早就下山了。
这让他勇气大增,如果能找到陆海涛,也许就能揭开这里的秘密。
陆海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边死死盯住那些亮点,一边在那些密林中的小路上快速前进。然而让方木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追击者明明在山的东侧,陆海燕选择的路径却是一直向西。
“等等!”方木气喘吁吁地说,“方向搞错了吧?”
“没错。”陆海燕头也不回,“这里有条近路。”
说是近路,方木却意识到他们离那些追击者越来越远。陆海燕似乎并不想追赶上他们,而是要前往另一个地点。
方木不由得心生疑惑,正打算问个究竟,就听见自己的衣袋里传来“滴滴”两声。
有短信。方木下意识地去摸手机,刚把手伸进衣袋里,整个人就僵住了。
这地方是没有手机信号的。
谁发来的短信?
方木掏出手机,立刻注意到自己始终没有关闭蓝牙。这是一条来自诺基亚手机的短信,方木急忙选择接收,几秒钟后,一张图片出现在方木的手机屏幕上。
这似乎是一张用手机拍摄的图片,拍摄者的技术很差,图片不仅暗,而且非常模糊,根本看不清拍摄的对象。方木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也不明就里。
忽然,方木的眼前一亮,仿佛有一道闪电在脑海中亮起!
他知道这是谁发来的短信了!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你在哪里?然后用蓝牙搜索,果真,搜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他把短信发送过去,一边留意倾听附近是否有短信提示音。
陆海燕见方木盯着自己的手机,也凑过来看。“怎么了?”
“有人给我发了条短信。”
“用手机?”陆海燕好奇地拿过方木的手机,“这地方没有手机信号啊。”
“嗯。他用蓝牙发过来的。”方木看着陆海燕的眼睛,“据我所知,在这山里带着手机,而且懂得用蓝牙传输文件的,只有一个人。”
“谁?”
“你弟弟,陆海涛。”
陆海燕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愣了几秒钟后,疯狂地在手机上乱按着。
“他跟你说什么了?他在哪里?他安全么?”
方木替她把图片翻找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陆海燕看了半天,摇摇头。“不知道。”
在手机屏幕微弱的灯光下,陆海燕的脸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眼中的光芒隐约一闪。
这时,方木的手机又滴滴地鸣叫起来,几秒钟后,又一张图片发了过来。陆海燕抢先一步打开来看,图片仍然是用手机拍摄的,虽然这次陆海涛打开了闪光灯,但拍摄对象仍然是模糊一团。
“怎么回事?”陆海燕一脸迷惘,“怎么拍成这样?”
“只有一个解释。”方木缓缓地说,“拍照的时候,他的手在抖。”
“啊?”陆海燕失声叫道,“你的意思是……”
“不会的。”方木朝还在移动的那串亮点努努嘴,“你弟弟肯定还没落到他们手里,不过他应该离咱们不远。”
陆海燕的表情骤然松懈下来,整个人也无力地靠在一棵枫树上,嘴里喃喃自语:“那就好……那就好……”
方木看看四周,嘱咐陆海燕拿着手机别动,然后试探着向密林深处走去。十几米后,脚下就没有路了。方木把手放在嘴边,小声喊道:“陆海涛,陆海涛。”
密林里毫无回应。
方木不死心,矮下身子又向前走了几米,几乎是半蹲在地上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四周依旧一片寂静。
方木皱起眉头,蓝牙传输的距离不过十几米,陆海涛应该就在附近,可是为什么没有回应呢?
忽然,身后的陆海燕传来一声小小的尖叫。方木急忙回过头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陆海燕举起手机,“你的手机……不亮了。”
方木快步跑过去,拿起手机一看,电池已经用光了。
“你弟弟又发来图片没有?”
“没有。”陆海燕怯怯地回答,似乎手机没电完全是她的责任。
方木暗骂一声,低声嘱咐道:“咱们俩分头找找,你弟弟应该就在附近。”
“别找了。”
“嗯?”转身欲走的方木惊讶地停下脚步,“不找了?”
陆海燕变得异常平静,她指指手里的火把:“火把就快烧尽了——附近到处是悬崖和断壁,不等找到我弟弟,我们就摔死了。”
继续搜寻已经不可能,摸黑下山同样危险。借助火把的最后一点光,陆海燕带着方木找到一个避风的小山洞,决定等天亮再下山。
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看着火把上随时可能熄灭的小小火苗。它摇曳、跳动,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陆海燕蜷起身子,抱着双膝,把下巴放在膝盖上,一脸忧戚。火焰在她的双眸里燃起两个亮点,眼波流转间,隐隐有泪光闪动。
方木也在想心事。陆海涛应该不知道自己就在附近,而用蓝牙传输图片,也许是他当时唯一想到的对外联络方式。
是什么让他如此急切地想让外面的人了解呢?
陆海涛一定是看到了让他无比震惊的东西。
“你是怎么认识我弟弟的?”忽然,陆海燕开口了。
方木想了想,把他和陆海涛在火车上的相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陆海燕。陆海燕沉默了一会儿,眼中又有了泪光。
“这个傻小子……这个傻小子……”
方木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弟弟仅仅是进了一次城,为什么引来这么多麻烦?”
“村长不让我们进城,平时采购什么的,都是由大春他们负责。”
“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这是个小村子,就那么十几户人家。过去这里穷得厉害,只能在地里刨食吃。大概几年前吧,村长忽然召集我们开了个会……”陆海燕把身子蜷得更紧了,“……说从此由村里负责大家的吃喝穿用,任何要求都能满足,但是有一个条件……”
“所有人不许外出?”
“对。”陆海燕轻叹了口气,“当时大家都答应了。果真,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好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到各家各户。我们再也不用下地干活,愁吃愁喝了。但是,代价是——没有电视,没有电话,与世隔绝。”
方木沉默了,对于一直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而言,自由与富足的生活相比,真的一钱不值。
“最初一段时间还好,大家都安安分分地过着日子。可是,对有些人来讲,吃喝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比方说你弟弟?”
“对。”陆海燕痛苦地闭上眼睛,许久才重新睁开,“有一次,大春送东西来的时候,落下了一本从城里带来的画报。海涛把它偷偷藏起来,反复看了好多遍,然后就跟我和我娘说,要进城里去看看。我娘吓坏了,急忙阻止他。可是这小子第二天留了张纸条就走了。”
“后来呢?”
“我和我娘拼命捂着这件事,可是你也知道,这么小的地方,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哪能瞒得住?第二天下午村长就上门了,问清我弟弟的去向后,二话不说就走了。后来大春告诉我,村长要杀一儆百,狠狠收拾我弟弟一顿。”
陆海燕把额头顶在膝盖上,又小声抽泣起来。方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肩膀。等她的情绪稍稍平静些了,方木低声问道:“村里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陆海燕抬起头,却并不望向方木,而是出神地看着黝黑的山林,良久,才缓缓答道:“我不知道。”
几乎是同时,那拼命挣扎的小小火苗终于熄灭了。
同时熄灭的,还有陆海燕瞳仁里的最后两点光。
一切归于黑暗。黑暗宛若幕布般扑来,刹那间铺天盖地。陆海燕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紧接着就把手伸过来。
“你在哪儿?”终于,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方木的衣袖,随后就不肯放开,似乎那是唯一能抵抗黑暗的神器。
方木挪过去,尽可能靠近她,同时又尽力不使她产生不安感。
女孩不停战栗的身体最初有些躲闪,几秒钟后,完全贴附了过来。
亲密的身体接触让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体温也随之升高,既温暖了自己,也温暖了对方。这微妙的变化让他们本能地靠得更紧,宛如两只露宿雪地的小兽。
许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天快亮了吧?”
“嗯。”
“你休息一下吧。”
“嗯。”
又是长久的沉默,四周的山林里,种种异动却更加明显。
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有积雪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有踩裂断枝的脆响。
有野兽粗重的鼻息。
方木一直警觉地看着周围,试图在那些异响中辨别出来自陆海涛的信息。有几次,他几乎相信陆海涛就躲在不远处的某片树丛中,然而,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后,却总是毫无回应。
每次听到弟弟的名字,陆海燕都会紧张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如是几次之后,她重新蜷起身子,轻轻地对方木说道:“你别费劲了,他不在这儿。”
方木不甘心地又张望了一阵,最后悻悻地坐好。黑暗中,他仍能感到陆海燕在看着自己。
“你怎么……这么关心我弟弟?”
“哦?”方木被问得猝不及防,“好歹有一面之缘。”
“是么?”陆海燕显然并不相信这个理由,“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摄影师,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是么?”陆海燕的眼神突然变得咄咄逼人,“那你手机里为什么会有陆璐的照片?”
“嗯?”方木猛地扭过头来,“你认识她?”
陆海燕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嗯。”
“她是你们村的?”方木一把抓住陆海燕的胳膊,“她的父母在哪里?”
“曾经是我们村的……哎呀你松开我!”陆海燕惊恐万状地向后躲着,拼命想甩掉方木的手。
方木急忙安抚道:“好,好,你别怕,你告诉我,陆璐的家人在哪里?”
“你先告诉我照片的事!”
“好。”方木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我是在城里一家孤儿院认识陆璐的,院长告诉我,陆璐是救助站送来的,委托我们帮助她寻找家人。所以我把她的照片存在手机里,出差的时候就在当地查找一下——就是这样。”
“哦。”陆海燕将信将疑地看看方木,“原来如此。”
“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别找她的父母了。”陆海燕揉揉胳膊,“陆璐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着她爷爷生活,几年前老爷子也走了。后来陆璐也不见了踪影,原来是跑城里去了。”
黑暗掩盖了方木的表情。他既兴奋又愤怒。陆家村果真和跨境拐卖儿童有关,而他们居然连同村的孩子都不放过!
陆海燕感到方木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
“哦?”方木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有点冷。”
“那……”陆海燕低下头,“你靠过来点儿吧,挤一挤,会暖和些。”
见方木坐着没动,几秒钟后,陆海燕轻轻依偎过来。
“天快亮了。”她盯着微微泛白的东方,喃喃说道。
“嗯。”
“天一亮,我们就得回去了。”
“嗯。”
陆海燕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
“以后,你会经常来看我么?”
不等方木回答,她又无比幽怨地答道:“不会,肯定不会。他们一直不让外人进来。”
“不。”方木缓缓地答道,“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真的?”陆海燕有些惊喜,“那可太好了。”
她试探着把头靠在方木的肩膀上,几分钟后,睡着了。
方木毫无睡意,他一直盯着前方的山林,看着山脚下的村庄一点点露出轮廓。
我一定会回来。一定。
下山的时候,方木才知道昨晚走了多么远的路。从天色微明,一直走到天光大亮,两个人才回到陆家村。方木让陆海燕先回家,自己直奔村子西南角。刚走到那棵树下,方木就愣了。
树下空空如也。
方木急忙环顾四周,没错,就是这里。可是,尸体呢?
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地面,雪地上明显有被清扫和翻铲过的痕迹,一点可供固定和提取的证据都没留下。
方木咬咬牙,拔腿就向村子里走去。
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村民提着裤子,哈欠连天地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方木认得他就是昨晚在树下看守尸体的其中一个,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抓住他。
“尸体呢?”
那村民吓了一跳,使劲揉揉眼睛,看清方木后,猛地甩开他的手。
“什么尸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方木逼上一步,“昨晚在树下的尸体,陆三强的尸体!”
“没有什么尸体。”那村民忽然怪异地笑笑,“根本没有陆三强这个人。”
趁方木目瞪口呆的时候,那村民小跑回院子,咣当一声锁上了院门。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后,转身向陆天长家走去。走了一半,他改了主意,转道去陆海燕家。
他本想去陆天长家打电话报警,但是,显然是陆天长指使村民们转移了陆三强的尸体,完全破坏了现场,而且意图彻底掩盖这件事——让陆三强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到他家去打电话报警,无异于与虎谋皮。
陆海燕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脚印和燃尽的火把。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间,翻出手机充电器,接上电源后,按下开机键,手机却毫无反应。方木连换了几个插座,都是如此。方木想了想,起身按下电灯开关,电灯也不亮。
方木骂了一句,疾步走出房间,在堂屋里迎面遇到了崔寡妇。
“阿姨,家里怎么停电了?”
“别说停电了,”崔寡妇一脸苦相,“连水都没了。”
断水断电。
方木明白了,陆天长要“教训”的,不仅是陆海涛,还有他的家人。
“海燕呢?”方木问道。
“出去了。”崔寡妇忽然压低声音,“她让我告诉你,一会儿去祠堂见她。”
祠堂地处村子东北角的一片空地,是一座高约六米的仿古建筑,黑瓦白墙,木门木窗,占地大概二百多平方米,历史不长,却因缺乏定期修缮而显得破败不堪。方木推开因潮湿而变形的木门,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大团灰尘呛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大声咳嗽,用手捂住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空旷厅堂。
祠堂里面石砖铺地,堆了厚厚一层灰尘。一些破旧的桌椅横七竖八地摆放在地上。偶尔有冷风从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四面墙上悬挂着已辨不清颜色的族谱、画像,摇摇欲坠。纵使外面阳光明媚,祠堂里却仍然幽暗阴森,似乎推开那扇门,就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方木蹲下身子,立刻在那厚重的灰尘上辨别出一些脚印。他抬头向前看看,祠堂的北侧是一个简易的木台子,似乎是临时搭建的戏台。木台子尽头是一面夹墙,出口处挂着一面脏兮兮的棉布帘子。方木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爬上木台子,立刻听到棉布帘子后面有人在说话。
“姐……我们在作孽啊……我都看见了……太惨了……”
方木听出那是陆海涛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无比恐惧。
另一个声音是陆海燕的,她也在哭,边哭边小声劝解着陆海涛。
“我不管……我不能再花这样的钱了……姐,我得去报官……我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突然,方木脚下的一根木条发出断裂的脆响,声音虽小,但在幽静的祠堂里,无异于一声惊雷。棉布帘子后面的对话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听到陆海燕颤巍巍地问道:“谁?”
方木心知已经无法再继续偷听了,就大步走过去,一把掀起棉布帘子,钻进了夹墙里。
“是我。”
满脸恐惧的陆海燕直愣愣地看了方木几秒钟,松了一口气,似乎又活过来一样。一直躲在姐姐身后的陆海涛探出脑袋,惊魂未定的他仿佛看到了救星。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是你。”陆海涛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用那什么牙……大哥,我看到了……我一定得告诉你……那些女孩子……”
“海涛!”陆海燕突然一把将弟弟的头抱在怀里,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别说,别说,姐求你……”
方木急忙去掰陆海燕的手,“放开!你让他说,到底看到什么了?”
撕扯中,陆海燕忽然松开手,当胸猛推了方木一把。这一下的力度如此之大,让方木瞬间就失去了平衡,仰面摔倒在地上。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看见陆海燕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
“方哥,我相信你是老天派下来救我们的。”陆海燕已是泪流满面,“我求你一件事,你务必要答应我。”
说完,不等方木回答,她就“咚咚”地磕起头来。
方木急忙阻止她,陆海燕却固执地磕个不停,一时间,方木心头大乱,只能先答应她。
“好吧。”方木尽力拉住她的肩膀,“你先说什么事。”
“你带我弟弟走吧,随便帮他找一个工作,让他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陆海燕依旧跪在地上,“我只有一个要求,什么都不要问他,什么都别问!”
“嗯?”方木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盯着陆海燕,“你弟弟杀了人……”
“我没有!”陆海涛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和我姐小时候常去那里玩……我就想去那里躲躲……”
“海涛!别说,别说!”陆海燕又扑过去堵陆海涛的嘴。
陆海涛急于还自己一个清白,拼命拉开姐姐的手,大声说道:“是大春!我拍照的时候,被三强和大春看到了。我和三强从小玩到大,他拦住大春,让我快跑,大春就抄起锤子把三强打倒了……”
陆海涛说的不像假话。方木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陆天长诬陷陆海涛杀人,其目的之一是为陆大春开脱,之二就是要除掉陆海涛。如果不尽快把陆海涛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危险了。
何况,陆海涛是很重要的证人,有了他,也许能使案件有很大进展。
方木转头对陆海燕说:“你快起来,我答应你。”
“真的?”陆海燕一脸惊喜,她一骨碌爬起来,“你们先在这里躲躲,我回家给你拿东西。”
“不用了。”方木拦住她,“我现在就带他走。还有……”他顿了一下,“你和阿姨最好也一起走。”
“我们?”陆海燕苦笑一下,“出去了都养不活自己。”
“我养啊。”陆海涛一梗脖子,“姐,我一定行的。”
“傻弟弟,他们不会难为我们的。”陆海燕摸摸弟弟的脸,“只要你没事就好。”
陆海涛叫了一声“姐”,就搂住陆海燕大哭起来。
方木皱皱眉头,拉拉陆海燕的衣角,“别哭了,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陆海燕连连答应,擦擦眼泪,一把推开了弟弟。
三个人快步走下木台子,穿过厅堂,来到门口,陆海燕让他们先别动,自己出门查看一下动静。
刚推开那扇木门,陆海燕就愣住了。
方木心知不好,把身边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刚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凉。
祠堂的院子里,挤满了手拿锄头、铁叉和棍棒的村民。
躲藏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方木咬咬牙,拉着陆海涛走出了祠堂。
陆天长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着头,眯着眼,饶有兴味地看着方木,好像一个猎手在欣赏掉进陷阱的猎物。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踉踉跄跄地冲上来,一把揪住陆海涛连咬带挠。
“没良心啊……三强跟你光屁股一起长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陆海涛连连抵挡,一边哭丧着脸辩白:“不是我啊……婶子……哎哟……”
陆天长丢掉烟头,挥挥手,立刻有几个村民冲上来架走了老妇,同时把方木和陆海涛拉到院子里。
转眼间,方木和陆海涛身上的东西就被搜罗一空,扔在雪地里。陆天长拣出陆海涛的手机,嘿嘿冷笑了几声。
“你小子长见识了,还会用手机拍照了。”他不紧不慢地踱到陆海涛面前,忽然压低声音,“说出去了?”
“没……没有。”陆海涛已经脸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饶了我……”
陆天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转头望向方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海燕让我把她弟弟带走,就这么简单。”方木知道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别的我不知道。”
陆天长打量了方木一会儿,转身面向村民。
“还记得我们讲好的约定吧?”
村民们互相看看,“记得”的答复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要想过好日子,就得信守约定。”陆天长提高了声音,“如果有谁违反了约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人群有些骚动,能看见锋利的铁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陆天长转身看看陆海涛,似笑非笑地说:“海涛,你差点毁了咱们的好日子。”
陆海涛的脚一软,如果不是有两个村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恐怕就会瘫在地上。
“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陆天长笑笑,从一个村民手里拿过一把斧子,递给陆海涛,又朝地上的两部手机努努嘴。
陆海涛哆哆嗦嗦地接过斧子,看看陆天长,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过去,跪在雪地上,举起了斧子。
“啪!”手机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裂痕。
“用点劲儿!”陆天长喝了一声。
陆海涛抖了一下,又挥起斧子。
“啪!”这一下,陆海涛和方木的手机都四分五裂了,几个零件散落在一旁。陆海涛用手把破碎的手机拢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着,似乎越用力,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方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几成齑粉的电子零件,感觉每一下都敲在自己的心上。
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直到两部手机的残片几乎都被砸进了泥地里,陆天长才心满意足地让陆海涛停手。他在那片泥地上跺跺脚,低头看着依旧跪着的陆海涛。
“嗯,总算挽回点过错。”
陆海涛的眼睛亮起来,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机重现。
陆海燕呜咽着,走过去想把弟弟扶起来,却被陆大春一把拽住。
“但是,还有一件事没完。”陆天长眯起眼睛,“三强的命。”
刚刚在陆海涛眼中闪现的亮光又熄灭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几个村民按倒在地上。
“不是我……我没有!”陆海涛的脸埋在雪地里,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嘶喊。
陆天长的声音远远高过他的。
“大家说,怎么办?”他转身面对村民们,“三强的命,怎么办?”
人群一片沉默。突然,那老妇尖厉的声音在众人头顶炸响:“弄死他!”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烧滚的油锅一样,村民们立刻骚动起来。
“这王八犊子,差点让我们过以前的穷日子……”
“谁能保证他以后不跑,不杀人?”
“弄死他……”
陆天长扭头看看已经瘫作一团的陆海涛,居然笑了笑,“海涛,没办法,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不!”
一声凄厉的呼喊后,崔寡妇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扑倒在陆天长的脚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连声哀求:“村长,村长,你饶了他吧……你不是说,只要我把海涛交出来,你要了他两条腿就完事么……”
一直在试图挣脱束缚的陆海燕猛地瞪大了眼睛,几秒钟后,失声叫道:“妈!你为什么出卖我们?那是你儿子,那是我弟弟啊!”
陆海涛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崔寡妇已经哭得趴在了地上,“妈没办法啊……咱们得活命啊……妈不能连你都失去啊……”
陆天长慢慢扶起崔寡妇,表情柔和,语气却冰冷:“老嫂子,孩子犯了错,就得自己承担,他杀了人,又差点毁了咱们村,我不惩罚他,今后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过了。”
村民们也七嘴八舌地附和道:“是啊,村长说的没错。”
“老子可不想再去地里刨食吃……”
“一人做事一人当……”
陆天长细细地帮崔寡妇掸去身上的泥土,“老嫂子,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咱们就都得过以前的穷日子。乡亲们都得活命,你得活命,海燕也得活命。”
最后两句话让崔寡妇浑身一颤,她看看已宛若木雕泥塑般的陆海涛,慢慢转过身去。
陆天长抬起头,扬扬眉毛,村民们立刻围拢过来。
陆海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极度的恐慌和绝望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张着嘴,手脚并用地向后挪着。
陆海燕疯了似的又踢又咬,却被陆大春死死抱住,半点也动弹不得。陆天长皱皱眉头,用手指着陆海燕,缓缓说道:“你想让你妈活命,你想活命,就老实点。”
“叔啊,我求你放了海涛吧。”陆海燕已经双脚离地,放声大哭,“我和大春……我什么都答应你……”
“燕子!这是两回事!”陆天长暴喝一声,“你弟弟犯了死罪!他不死,我们全村都得完蛋!”
“对!不能因为你们一家,害了我们大伙!”一个拎着木棍的村民大声喊道。
附和声再起。
“大江,你先来!”陆天长的手一挥,“以后,陆海涛那份儿就归你!”
叫大江的村民却犹豫起来,猫着腰,盯着陆海涛,捏着木棍原地转圈。
“法不责众,你怕什么!”陆天长大吼道,“每个人都得打,谁先打,2000块钱!”
大江彻底红了眼,“啊啊”大叫着举起棍子猛击过去。
陆海涛的头挨了重重的一棍,整个人都侧翻过去。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泼洒在雪地上,触目惊心的红。
也许是这红色,也许是那2000块钱,也许是那句“法不责众”,似乎所有人的兽性都在那一刹那间被激发出来,在大江身后,密林般的棍棒、铁叉和锄头举起来,直奔地上的陆海涛而去……
“住手!”方木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挣脱身后的两个村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拽起陆海涛就向后拖。尽管冲在前面的村民匆忙停了手,方木的身上还是重重地挨了几下。
“你们疯了么?”方木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尽管他知道陆天长想置陆海涛于死地,但万万想不到他会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由全体村民来执行。
“你别多事!”陆天长沉下脸,“这是我们村里的事!”
方木本想揭穿陆三强为陆大春所杀的真相,但是现在看起来,不会有人相信他。村民们要杀掉陆海涛,不是为了替陆三强报仇,而是为了维持不劳而获的生活。
物质能让人变成野兽,无论在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
和野兽讲道理,绝不是好方法,但是方木也只能一试。
“大家冷静点,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盟约,也不能杀人。”方木一边尽力护住陆海涛,一边张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三强已经死了,这事再也无法挽回,你们应该……哎呀!”
方木突然感到小腿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陆海涛的双手伸进自己的裤管,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了自己小腿的皮肤里。
“啊——”满脸都被血糊住的陆海涛毫无意义地低吼着,在血污下面,一双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方木。
方木疼得脚一软,几乎摔在地上。
“他已经疯了!打死他,打死他!”人群中传出一声怪叫,刚刚后退的村民们又重新逼上前来。
“大家别冲动!”方木急忙站稳脚跟,“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们杀了陆海涛,谁也跑不了!”
“放屁,还能把我们都抓走?”有人大声喊道。
“你们要相信我!”方木满头大汗,“千万冷静点,现在的社会是讲法律的……”
“什么法律,法律能管我们吃喝么,能管我们钱花么?”
“钱和命哪个重要?”方木吼起来,“为了你们自己有吃有住,有钱花,就要杀人吗?”
“他不死,我们就都得死!”陆天长大喊,“别听他的,上,上!”
这句话刺激了所有的村民,无数的棍棒和铁叉又在方木面前挥舞起来。很快,方木的头上和身上又挨了重重的几下。
剧痛之后,就是麻木。恍惚中,方木意识到,面前已经不是人类的面孔。
他们没有眼睛。
脸颊上本该闪烁光芒的地方,只有一团黑雾萦绕。
盲鱼。方木忽然想到那些因为见不到阳光而失去眼睛的鱼。
当人的心灵被欲望彻底蒙蔽,和盲鱼又有什么分别?
方木突然从心底感到弥漫至全身的绝望,这绝望又催生起无边的愤怒!
一根棍子打在方木的肩膀上,方木就势抓住它,奋力夺了下来,随即就在身前挥舞起来。
突如其来的反抗让人群稍稍退却,也为方木争得了一点空间。血从头上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方木一边用手擦拭,一边举起棍子指向蠢蠢欲动的村民。
“都给我老实点儿!”无论如何也得把陆海涛带出去,方木横下心,“我是……”
“咚!”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方木面前的村民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立刻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半坐着的陆海涛正软绵绵地倒下去,脑浆混合着血液从头顶的窟窿里咕嘟嘟地冒出来。他的嘴巴大张,双眼圆睁,似乎对面前的那个人充满疑惑。
那个人,是握着一把斧头的陆海燕。
陆海燕依旧保持着击打的姿势,上身前倾,牙关紧咬,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还在抽搐的弟弟。
不,那不是眼睛。
那也是一团黑雾。
院子里彻底静了下来,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辨。
每个人都像雕像一般,默默地看着不住喘息的陆海燕,以及地上那具支离破碎的躯体。
直到陆海涛呼出最后一口气,陆海燕才晃了晃身子,低着头慢慢走到陆天长面前。
陆天长显然也受惊不小,看到陆海燕向自己走来,竟做出要逃跑的姿势。
陆海燕却万分顺从地把斧子交到陆天长手里,陆天长下意识地接过来,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挤出几个字:“好……好孩子。”
陆海燕猛地抬起头来,遮挡脸庞的长发后面,骤然射出两道寒光。紧接着,她的嘴唇就像野兽一样翻卷起来,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啊——”她尖叫起来。
这叫声仿佛一把利剑,刺进每个人的鼓膜里。不远处,一片密林中的乌鸦也被惊扰起来,嘎嘎叫着飞向远方。
直到胸腔里的空气似乎全被呼了出去,陆海燕的尖叫才渐渐停止。她的牙齿还露在干裂的嘴唇外面,一丝涎水从嘴角流淌下来。
她低下头,俯身背起已经昏死过去的崔寡妇,看也不看方木一眼,缓缓离去。
直到她们消失在村庄里,人群才开始慢慢活动起来。没有人说话,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陆天长、陆大春、方木和几个村民。
还有已经僵硬的陆海涛。
陆天长对陆大春耳语了几句,随即,陆大春就指挥两个村民把陆海涛的尸体拖走了。另外几个则走过来围住了方木。
方木从极度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他呼出一口气,看看陆天长,笑了笑。“轮到我了,是么?”
“不。”陆天长居然摇摇头,“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杀我?”
“是啊,我为什么不杀你?”陆天长一脸轻松地点燃一根烟,“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别人也会这么问。”
“哦。”方木想了想,点点头,“没有人会相信我,对么?”
“我可以让这个村子里从来就没有陆海涛和陆三强这两个人。”陆天长吐出一口烟,“但是你不同,你如果失踪了,你的家人或者朋友会四处寻找你,也许会找到这里来——我不想这样。”
“所以……”
“所以你忘了这里吧。”陆天长打断方木的话,“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如果你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话。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再到这里来,我就不会再客气了。”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垂下眼睛,“好。”
“把你所有的东西都留下。”陆天长扬手招呼陆大春过来,“我安排车送你出去。”
说罢,他就踩过地上那一摊已经冻住的血液和脑浆,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