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蓝兹和苏菲 Frantz et Sophie

公寓不是很大但格局绝佳。如果只有夫妻两个,住起来很舒服。他们刚搬进来时,法兰兹是这么说的,而苏菲也非常同意。两房一厅,两扇面对这栋楼公有花园的落地窗,他们在最顶楼。这一带很安静。他们乔迁后不久,法兰兹就带她去看了基地,距离只有十二公里,但他们没有进去参观。他仅向那边站岗的卫兵招招手,对方也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应了他。由于他的上班时间很短又常会变来变去,所以他都蛮晚出门,很早就回家。

仪式是在路克堡的市政府举行的,法兰兹想办法找了两个人来证婚。苏菲本以为他会介绍两个基地的同事给她认识,但他说不是,他不希望公开自己的私生活(看来他挺会想办法的,因为他还是拿到了八天的假……)。两个五十开外、看来彼此认识的男人在市政府大门的石阶上等他们。他们不是很自在地和苏菲握了握手,然后对法兰兹只点了个头。副市长请他们进去结婚礼堂,一看只有四个人,问了一句:“就这样而已?”说完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主持的仪式给人一种敷衍了事的感觉。

“重要的是她完成了她的任务,”法兰兹说。

军队用语。

法兰兹应该可以穿军服来的,但他还是选择了普通西装,所以苏菲连在照片上都没见过他穿军服的模样;她则是帮自己买了一件穿起来臀部曲线会变得很美的印花洋装。好几天前,法兰兹红着脸,把他母亲的新娘礼服拿出来给她看,算有点破旧了但还是令苏菲叹为观止:那层极其华丽的纱罩,绵软得像白雪。这件礼服看来见过不少沧桑。布料上有些地方颜色较深,似乎曾沾上什么东西。法兰兹显然有个不好意思说出来的想法,但他一见到这礼服的状况,那想法就自动消失了。苏菲对他竟然还收着这种古董感到十分惊讶。“是很奇怪啊,”他说:“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我该把它扔了,这种东西现在不流行了。”一边说一边还是把它收进玄关的壁橱里,苏菲看了忍不住想笑。他们从礼堂出来时,法兰兹把他的数位相机递给其中一个证婚人,很快地跟他解释了怎么对焦。“然后,按这里就好……”苏菲不是很情愿地和他合照了一张,肩并肩,在市政府的石阶上面。然后法兰兹和两个证婚人走到一旁。苏菲转过身去,她不想看见钞票换手的画面。“好歹也是在结婚……,”她有点傻气地对自己说。

婚后,苏菲发现法兰兹这人和从前交往时给她的印象不尽然相符。他变得比较细腻,说话也没那么粗鲁了。还有,就像那些头脑有点简单的人常会做出警世之语那样,法兰兹有时也会说一些很有真知灼见的话。他也变得更沉默了,因为他不再觉得有必要一直找话题来聊,但他继续用一种赞叹的眼神望着苏菲,仿佛她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是个终于成真的美梦。他叫她“玛莉安……”的口气是如此温柔,苏菲甚至因而开始习惯这个名字。他其实还蛮符合一般人对“新好男人”的刻板印象的。结果,连苏菲都不太相信自己竟然开始在他身上发现一些优点,譬如——而且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他很强壮。他们第一次上床时,他那双有力的手臂,紧实的小腹和宽厚的胸膛,竟然能让一向对肌肉男无感的她觉得很幸福。她曾经像个小女生似地惊呼,只因有天晚上,他笑笑地一把将她举到汽车车顶上落坐,腿连弯都没弯。她内心那种需要被保护的渴望被唤醒了。身体深处某个极端紧绷的东西正在慢慢地松弛下来。之前的那些悲惨遭遇,让她不敢奢望重获真正的幸福,然而如今的她,竟然有种几乎是心满意足的舒适感受。以这样的互动模式而做成夫妻,几十年不坠的,其实也不在少数。她一开始选择他时,心里是有点瞧不起这人的头脑简单,但现在她对他起了敬意,心头的负担也不再那么沉重了。在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她在床上蜷着身子靠着他,任他拥进怀里,任他亲吻,任他长驱直入,然后前面几个星期就这么黑白交错地过去了,只是黑和白有了新的比例。黑色的部分,那些死人的脸还是那么清晰锐利,不过回来的次数减少了,好像离得比较远似的,白色的话,她的睡眠品质改善不少,虽然不是浴火重生,但至少有些东西醒过来了;她像个孩子玩耍般地做着家事,扮家家酒似地在厨房弄吃的,心不在焉地找着工作,因为法兰兹跟她保证,他的存款绝对足够让他们度过任何紧急状况。

一开始,法兰兹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左右会到基地去,下午四、五点之间回来。晚上他们会去看电影,或是到一家叫“圣堂骑士”,离家只有几分钟脚程的小酒馆吃晚餐。他们走的路线刚好和一般人的相反:他们是先结婚,现在才开始要认识彼此。尽管如此两个人的话还是很少。那种共度良宵的气氛是如此自然,让苏菲反而不晓得要说什么……,对了,是有个话题常常出现。就像所有刚在一起的情侣那样,法兰兹对苏菲的人生,过去的人生,她的父母,童年,念什么学校等等,都感到无比兴趣。她交过很多男朋友吗?第一次是几岁的时候……?像是那些每个男人都会跟你说他不在乎却又拼命想知道的事情。于是苏菲发明了一对听起来很可信的父母,两人如何离异(几乎是拿真实事件做底图直接描上去),她的假妈妈和真妈妈丝毫没有共同点。当然对过去和文森的那段婚姻,更绝口不提。至于交过的男朋友和第一次给了谁,直接拿记忆库中的档案来搪塞,法兰兹就很满意了。对他来说,玛莉安的故事在五、六年前戛然而止,直到和他结婚后才又重新开始。两头中间还是有个大洞。她觉得早晚得想个不要太夸张的情节填上去。不过她有的是时间。法兰兹是个好奇的恋人,不是条警犬。

平静的新生活让苏菲又开始阅读。法兰兹每隔几天就会帮她从书报摊带些口袋书回来。她很久不追出版情报了,有什么看什么,换句话说,法兰兹给她带什么就看什么,而且他挑书的手气还算真不错;一两本差劲的当然避免不了,但其中也有——他好像知道她喜欢俄国作家似的——西达提的《女人画像》、葛罗斯曼的《人生和命运》和伊可尼可夫的《泥坑最后短篇集》。他们也会看电视上播的影片,或是去影视城租回来看。租碟片也是,他的手气都不错:她总算看到了几年前在巴黎本来要去看却没看成,皮寇利主演的“樱桃园”。几个星期下来,苏菲觉得自己渐渐陷入一个几近纵欲的麻木状态,那种不用上班的家庭主妇有时会染上的,今人心旷神怡的懒太太症。

但她搞错了。这一类的麻痹并不是因为她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而是忧郁症更上一层楼的缓冲期。

某个夜里,她开始在床上挣扎,乱踢乱抓。然后文森的脸就突然出现了。

在她的梦中,文森有着一张巨大,变形的脸,像是从广角镜还是在凹透镜看到的那样。但这并不是她的文森,她爱过的那个文森,而是车祸之后,那个眼睛里泛着泪光,脑袋永远歪一边,合不拢的嘴巴空洞洞地再也没有一句话的废人。这样的文森只能发出咿咿哦哦的声音。他在说话。睡梦中的苏菲,身体翻来翻去,想把他甩掉,但他盯着她,用一种平静而低沉的声音对她说誜。那不是他的声音,也不是他的脸,但的确是他,因为他对她说的那些事情没有别人会知道。他的脸几乎不动,他的眼睛愈张愈大,大到像两只又漆黑又催眠的碟子。我在这里,苏菲,我的爱,我从死亡里跟你说话,是你送我过来的,但我还是回来跟你说我爱你,我想让你知道我仍然多么地爱着你。苏菲奋力挣扎但文森的眼光将她钉在床上,她再怎么挥怎么拨都没用。为什么你要让我去死,我的爱?一共两次,你记得吗?梦里的夜正深。第一次就是命。文森在滂沱大雨中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她从挡风玻璃中看见他渐渐打起瞌睡,头在左摇右晃,然后慢慢抬起来时,她便看见他两只眼睛眨啊眨的,眯成一条缝,正试着驱逐睡意时,雨又加倍地落下,大水漫过整条马路,一阵强风卷起几张厚厚的梧桐叶,往雨刷上一摔。我只是打瞌睡,苏菲我的梦乡,我那个时候还没死。为什么你要我死?苏菲拼命想回答他,但舌头凝滞,又干又涩,把整张嘴巴都塞住了。你无话可说了,是不是?苏菲想跟他说……,跟他说我的爱我好想你啊,你死了之后我活得好没意思,自从你不在了我好像也死了似的。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我知道你记得我,自从我死了以后,我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动,话现在都积在里面出不来,我只能流口水,你还记得我怎么流口水的吗?我的脑袋被我的灵魂压得抬不起来,我的灵魂太重了,而那天晚上你看我的那个眼神,也让我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你那模样我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我死第二次的那天。你穿着那件我从没喜欢过的蓝色洋装。你站在圣诞树旁边,苏菲我的礼物,双臂交叉,那么地沉默”(快动起来,苏菲,快醒过来,不要像这样被锁在回忆里,你会痛苦的……,不要听他的,)“你看着我,我只能一直流口水,还是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我用爱意看着你我的苏菲,可是你,你只是盯着我,那么地严厉,怨恨和嫌恶。我于是知道我再爱你也没有用了:你已经开始恨我,我是死神压在你身上的重量,海枯石烂永不渝”(不要听他的,苏菲,你在床上翻个身,别让噩梦侵袭你,那些谎言会把你害死,那个在现场的不是你,快醒过来,不计任何代价,快用力醒过来)“然后你慢慢地砖过身去,折了一根树枝,盯着我,眼神看起来很冷漠,但同时你又擦了一根火柴,把那些小蜡烛的其中一根点起来”(不要听他胡说八道,苏菲,文森搞错了,你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他很痛苦,他伤心欲绝是因为他已经死了,可是你还活着,苏菲你醒醒啊!)“狠狠地往上一扔,圣诞树一下就烧起来,然后我眼看着你消失在火墙另一迸的客厅尽头,火势已经蔓延到窗帘上面,而被钉在轮椅上,吓得魂飞魄散的我,只能白费力气地绷紧全身的肌肉,你就这样走了,苏菲我的妻子”(如果你不能动,苏菲,你就大叫!)“苏菲我的梦幻,现在你又出现在楼梯顶端,在那个宽阔的楼梯间上,我就从那里被你连人带椅推下来的。你终于主持了你的正义,像这样……,你看你脸上的表情多度坚忍不拔”(不要投降,苏菲,不要让文森的话影响你。)“那道石阶在我面前像条深渊,又像墓园里的小径,神秘得像口井,而你,苏菲我的死神,先是用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逼是你的最后告别,手停在我的脸颊上,双唇一抿,牙根一咬,然后两手按上我的肩头,抓住轮椅背上的两边把手”(不要投降,苏菲,挺住,大声叫出来,)“用力一推,我的轮椅飞出去,我也跟着飞起来,苏菲我的杀手,我就这么登了天,恭了你,我就在这里等你,因为我要跟你在一起,苏菲,再过不久我何就可以会合了”(叫出来,叫出来!)“你叫啊,我的爱,但我知道你离我愈来愈近了。今天,你还在抗拒,但明天,你就会来找我以求解脱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海枯石烂永不渝……”

苏菲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湿透,在床上坐起来。她的惊叫声还在房间里盘旋……法兰兹坐在她身边,惊惧地望着她。他去握她的手。

“怎么了?”他问。

她的尖叫卡在喉头,让她差点窒息,她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地插进掌心。法兰兹把她的手拿起来,放进自己的手中,一只一只地扳开她的手指,轻轻地对她说话,然后此刻对她而言,所有的声音听起来都一样,法兰兹的声音甚至和文森的差不多。她梦里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

从这天开始,小女孩的欢乐时光结束了。苏菲像之前最糟糕的那阵子那样,战战兢兢地不要让自己再陷进去。白天她都尽量不要睡觉,怕又做梦。但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困意会突然席卷而来。无论夜晚或白天,那些死人都会来找她。一下又是薇沃妮克·法柏尔,脸上都是血,笑咪咪的,身受致命重伤却活蹦乱跳的,滔滔不绝地对她诉说着她是怎么死的。但那不是她的声音,而是“那个声音”在跟她说话,那个特别的声音,什么都知道的声音,包括她全部人生的每一个细节。我等着您,苏菲,薇沃妮克·法柏尔说,我知道您再过不久就会来了。老天,我那次真的被您弄得痛死了……您一定没法想像。等您来了我再全部告诉您。我知道您一定会来找我……再过不久,您就会想来找我了,来找我们全部,文森,里奥,我……,我们全都会在这里欢迎您……

大白天里,苏菲不再出门了,一副虚脱的样子。法兰兹吓坏了,他想叫医生来,但被粗暴地拒绝了。她回过神来,试着要他别担心。但她看得很清楚,法兰兹一脸不解,对他而言,在这种状况下还不叫医生,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回来的愈来愈早。但他实在太担心了,不消多久,他就说:“我请了一个短假,因为还有几天没放掉……”

他现在一整天都跟她在家。他看电视,她就打起盹来。大白天的。她看着法兰兹的小平头后脑勺叠在电视屏前,眼皮又开始垂下来了。总是同样的那些话,那些死人。在她梦中,连里奥都用一个他永远不会有的男人声音对她说话。那个声音。他跟她说,细节交待得一清二楚,说那条鞋带如何让他的脖子痛死了,说他怎样用力地想呼吸,他如何挣扎,还有他也曾试着大声呼救……每个死人都回来了,日复一日,夜夜如此。法兰兹帮她泡花茶,煮热汤,一直坚持找医生来。但苏菲不想见任何人,她好不容易才消失了,可不想冒险去招来什么调查,她不想变成疯子,她不要被送进精神病院,她发誓她一定会克服这一切。一旦发作起来,她就会手脚冰冷,心跳不规律得令人担忧。她浑身冰冷,却能汗湿衣服。她无暝无日地睡。“这就是焦虑症发作,来得快去得也快”,她随手找了个理由,一副很确定的样子。法兰兹听了笑笑的,但不太相信。

有天,她出去了好几个小时。

“好几个小时!”法兰兹叫出来,好像在宣布一项世界记录:“我吓死了,你去哪里?”

他拉住她的手,显然非常担心。

“我不是回来了吗?”苏菲说,仿佛这是标准答案。

法兰兹想知道怎么回事,老婆一下这样消失让他感到坐立难安。他虽头脑简单,理性却很发达。碰到不明白的事情会觉得很抓狂。

“如果你开始这样不告而别,我该怎么……怎么把你找回来!”

她说她不记得了。他仍不放过:“整整四个小时,怎么可能不记得!”

苏菲转了转奇异而迷茫的眼珠子。

“去一间咖啡馆,”她终于吐出几个字,好像是跟自己说的。

“咖啡馆……?你去了咖啡馆……?哪间咖啡馆?”法兰兹问。

她望着他,迷惘了。

“我不太确定。”

然后开始哭起来。法兰兹紧紧地抱着她。她蜷曲在他的臂弯里。那个时候是四月。她到底想干什么?一了百了也许。但她仍然回来了。她到底记不记得自己这四个小时里做过什么事呢?四个小时够我们做什么而且绰绰有余呢?

又过了一个月,到了五月初,苏菲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疲惫,她这次页的逃跑了。

法兰兹要到楼下去几分钟,他说:“我马上回来,一下就好,不要担心。”苏菲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在楼梯间消失后,赶紧抓起外套穿上,无意识地拿了几件衣服、她的钱包,然后就上路了。她从他们那栋楼垃圾间的小门出来,那扇门可以通到另外一条街上。她向前跑。脑袋里轰隆隆的鼓声,和心跳一样急促。她的大脑加上她的心跳,好像两只大榔头一起往下敲,回响从腹部一直荡到太阳穴。她向前跑。她觉得很热,她把外套脱下来扔在人行道上。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难道是怕那些死人追上来?6、7、5、3。她得记住这个。6、7、5、3。她的呼吸愈来愈急促,她的胸膛在燃烧,她一直往前跑。公车来了,她那个爬上去的动作看起来更像用跳的。她忘了带零钱。她死命挖着自己的口袋。白费力气。公车司机冷冷地望着她那模样,一个疯女人。她终于掏出一个被遗忘在牛仔裤袋底的两欧元硬币。司机问了一个她没听进去的问题,但她回答说:“都很好”,那种如果你想让四周的骚动安静下来时很好用的句子。都很好。6、7、5、3。别忘了这个。车里大概还有三、四个乘客,都睨着眼在偷瞧她。她拉了拉衣服,走到最后面坐下来,转头从后车窗监看后方来车。她很想抽烟,但公车上禁烟,何况她什么都忘在家里。公车朝着火车站前进。等了很久的红灯,千辛万苦地重新发动。苏菲的呼吸稍微恢复正常,但离车站愈近,她又开始恐惧起来。她怕人,怕人群,怕火车。怕一切。她不相信事情有如此简单,自己可以就这么逃走。她一直回头看。那些脸孔,跟在她后面的那些,它们会不会是那些阴魂不散的死人乔装的?她抖得愈来愈厉害。经过这些日夜的折磨,光是一路跑去搭公车并穿过整座车站,几令耗尽所有力气。“默伦,”她说。6、7、5、3。没有,她没有折扣。是,她要在巴黎转车。她把她的卡递过去,很坚定地,她要那个售票员立刻接过去,她想趁还没忘记前把她的讯息传递出去:6、7、5、3,她要人家把票给她,让她上车,她迫不及待想看到一个个月台急速地向后退,然后下车……对了,换车要等很久哦,说完这个,那售票员的手指便敲起来,一阵劈哩啪啦的列印过后,她的车票终于送到面前,售票员终于说:“请按您的密码。”6、7、5、3。成了。什么成了?苏菲转过身,向前走。她把卡忘在售票柜台。一个女人笑眯眯地指给她看。苏菲一把将那卡从读卡机扯下来。所有这一切皆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不断经历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逃亡,同样那些死人,自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拍拍身上的几个口袋想找烟,碰到的却只是她刚放回去的信用卡,等到她再抬起头来,法兰兹已经站在眼前,吓坏的样子,他对她说:“你这个样子是要去哪里?”他手里提着她刚扔在行人道上的外套。他的头往右侧又往左侧。“该回家了。这一次,一定要叫医生来……,你自己也看到了……”瞬间她几乎要说好了。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但她马上恢复神智。“不,不要医生……,我可以回家。”他笑着伸手抓住她的臂膀。苏菲感到一阵恶心。她微微地欠身。法兰兹从腋下撑着她:“我们回家吧……,”他说:“我车就停在那边。”苏菲望着离她愈来愈远的车站,她闭上眼睛,好似要做出重大决定般。然后,她转过身去面对法兰兹,搂住他的脖子,紧紧一扣,说:“哦,法兰兹……,”她边哭边让他架着——与其说是扶着——往出口走去,然后是汽车,然后是家里。她让手中揉成一团的火车票滑落在地,然后把头埋进丈夫锁骨窝中,嚎啕大哭。

法兰兹一直守在她身边。每次她回过神来,就会为她给他带来困扰感到非常抱歉。他则是会很不好意思地想问出个解释。她保证会向他坦白。说得先让她休息一下。这是老毛病了,这个,“需要休息”,一句话将所有的心扉在数个小时里大门深锁,让她可以喘口气,有足够的时间来集中力量,以应付接下来那些梦靥、冤魂没完没了的纠缠。法兰兹去买菜。“我可不想追着你满城跑,”他笑着对她说,外出时就把门锁上。苏菲也对他笑,一副很感激的样子。法兰兹还做家事,吸地板;也做菜,从外面买现成的烤鸡,印度菜,中国菜也都买过;他从影视城租片回家,眼神一直在探索着对方是否认同他的口味。苏菲觉得家里扫得很干净,买回来的外带也都很棒,再三向他保证那些片子都很精彩,只是片头之后不到几分钟她就会在电视机前面睡着。她那颗沉重的脑袋又坠入死亡世界,醒来时只见法兰兹正抓着她的臂膀,而自己躺在地上,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几乎是没有生命。

该来的还是会来。那是一个星期天。苏菲已经好几天没睡了。因为常常尖叫的关系,声音都没了。法兰兹很照顾她,总是在家,喂她吃东西,因为她拒绝进食。这个男人竟然一下就能够接受新婚妻子的疯狂行径,实在也很难得。他那种全面牺牲奉献的态度,简直圣人才办得到。“我希望有天你会终于愿意去看医生,一切都会好转的……”他的说法是这样。她表示一切“很快就会好转”。他就不信。他想知道拒绝去看医生背后的理由是什么。他不愿意去刺探她过往人生中那些还不想让他进入的密道。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她试着让他安心,她觉得她应该做些比较正常的事情来平息他的焦虑。所以,有时候,她会爬到他的身上去,搓啊揉的直到他上火,她就把腿张开,领着他,努力地让他感到快活,她也会呻吟几下,闭上眼睛,等着他射出来。

所以那是一个星期天。静到无聊。晨间,还会听见邻居从市场买菜回来还是在停车场洗车的声音。苏菲一整个早上都靠在落地窗前抽烟,两只手拢在她的毛衣袖子里,她真的觉得好冷。太累了。她说:“我好冷”。昨天晚上她醒来时就吐了。她这会儿肚子还在痛。她觉得自己很脏。淋浴还不够,她想要泡个澡。法兰兹帮她放水,像时常那样几乎是太烫的水温,加上他特别为她调配但她暗地里嫌恶着的沐浴盐:闻起来好像什么化工产品,以及一股有点恶心的香味……但她不想让他不开心。不是这个也会是别的……,她想要的,就只是很热很热的水,可以让她那把冻僵的骨头温暖起来的东西。他帮她把衣服脱下来。在镜子里,苏菲望着自己的形影,嶙峋的肩膀,尖凸的胯骨,那枯瘦的样子如果没让人不寒而栗的话,也会想哭吧……她现在到底几公斤?她听见自己理所当然地突然大声说:“我想我快死了。”她被这句话吓一跳。她说这话的语气就和几个星期前她说:“我很好。”没什么两样。听起来一样实在。苏菲的生命正在慢慢地熄灭,日以继夜,一个接着一个的梦靥,令她日益形销骨毁。她在溶解。过不久她就要成透明人了。她又看了一遍自己的脸,高耸的颧骨和黑眼圈。法兰兹立即将她搂入怀中。他对她说一些温柔愚蠢的话。他作势嘲弄她方才说的那些有多荒唐可笑。结果,料一下加太多,竟然很用力地去拍她的肩膀,好像在跟某个即将远行的同袍道别那样。他说水很烫小心。苏菲战战兢兢地试了一下水温。一阵哆嗦从头到脚窜过全身。法兰兹打开冷水水龙头,她弯下腰,说这样可以了,他便走出去,背对着她,边走脸上边露出信心十足的微笑。不过他还是习惯不要把门关上。苏菲听到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她躺进浴缸里,伸手拿起放在旁边小桌子上的剪刀,很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几乎看不到血管在哪里。她把剪刀的刀锋搁上去,调整一下,选了一个比较斜的角度,朝法兰兹的后脑勺看了一眼,似乎可以从那儿获得最终的信念似的。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然划下去。然后放松全身肌肉,然后让自己慢慢地滑进澡盆里。

她最先看到的,是法兰兹坐在她的床边。然后是她身体的一侧,左手臂上覆满厚厚的纱布。最后才是这个房间,从房间窗户透进来的是一种可能是清晨或黄昏的暧昧光线。法兰兹对她露出一个宽大的微笑。他轻轻地拉着她的手指尖,这是唯一露在外面的。他柔柔地搓着它们,没说什么。苏菲觉得头昏沉得厉害。他们的旁边是一张有滑轮的桌子,桌上面摆着一个餐盘。

“这是给你吃的,这个……”他说。

这就是他的第一句话。没有质疑,没有责备,甚至没有恐惧。不,苏菲什么都不想吃。他摇摇头,好像是自己碰到什么麻烦事似的。苏菲闭上眼睛。她记得一清二楚。星期天,在窗户旁边抽烟,骨头都冻僵了。然后浴室镜子里出现她那张好像死人的脸。她下定决心。走,一定要走。门咿呀一声打开来,她又睁开眼睛。走进来一个护士,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绕过床尾,检查了她的点滴,苏菲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她很熟练地用拇指按了按她的下颔,几秒就够她再度露出微笑。

“好好休息,”她临走前说:“医生等一下会过来。”

法兰兹站在那儿,他看着窗外,思量着该如何开口。苏菲说:“我很抱歉……,”但他不晓得怎么回答。他一直看着窗外,一直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尖。这人内心有种惊人的消极抵抗力。她觉得他好像会永远站在那边。

那医生身材五短但精力充沛。五十几岁的自信男性,有着让人看了很放心的秃头。他只消看一眼,笑一下,法兰兹就自觉该回避,出去了。医生取而代之,坐在他的位子上。

“我不问您好不好。我想也知道。您需要去看个什么人,就这样。”

一口气把话说到底,是那种一针见血型的大夫。

“我们这里有很棒的人。您有话可以跟他说。”

苏菲望着他。他应该可以感受到她的心不在焉,于是锲而不舍:“至于其他的,看起来是很吓人,但这不过是……”

他立即又换了个话头。

“当然,如果当时您先生不在场的话,您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他用了最严重、最暴力的字眼,想测试一下她的反应能力。她决定对他伸出援手,因为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没有问题的。”

这是她唯一找到的回答。但这也是真的。她觉得不会有问题的。那医生两只手掌往膝盖一拍,站了起来。出去之前,他指了指门,问:“您要我跟他谈谈吗?”

苏菲打了个不用的手讯,但怕不够清楚明白,于是说:“不必了,我自己来。”

“我真的被吓到了,你知道……”

法兰兹笑得有点笨拙。该给他一个解释了。但苏菲还是想不出来。她该怎么跟他交待?只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等我回家再跟你说,这里不好讲……”

法兰兹露出一副体贴的样子。

“这是我从来没对你提过的一段往事。以后我会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你。”

“一五一十?”

“嗯,没错,过程还蛮复杂的。之后,就要看你了……”

他点点头,很难说那是什么意思。苏菲闭上眼睛。她不是累,只是想独处。她需要资讯。

“我睡了很久吗?”

“差不多三十六个小时。”

“这里是哪里?”

“珥秀琳医院。是这附近最好的一家。”

“现在几点?是探病的时间吗?”

“快中午了。探病通常是下午两点才开始,不过他们特别准许我留下来。”

如果是平常。他一定还会加上一个什么“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不过这次他很节制,言简意赅。她觉得他正在后退,准备冲刺。她随他去。

“这些……,(他大概比了一下她手腕上的纱布)是跟我在一起的关系吗……?因为你跟我在一起不快乐,是这样吗?”

如果她有办法的话,她会笑。但她实在笑不出来,也不想笑。她现在应该守住她的阵线。她弯起三根手指头,反扣住他的指头。

“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保证。你人那么好。”

这几句话让他不太高兴,不过他忍住了。他是个好丈夫。不然他会是什么?苏菲很想问她的换洗衣物在哪里,不过她如果可以阖一下眼就很满足了。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东西。

走廊的钟标示着十九点四十四分。探病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但这家医院显然对院规执行不力,一间间病房里都还能听见来探病的谈话声。空气中飘散着几丝傍晚送的餐盘余味,清汤和包心菜。这些病院到底是怎么做的才能每一家闻起来都一模一样呢?在走廊的尽头,灰色的光线从一扇很大的窗户透进来。几分钟前,苏菲还在医院里绕不出去。一个一楼的护士帮她找到了回房间的路。现在她知道该怎么走了。她发现有扇门可以直接通到停车场。她只要想办法通过她那层楼的护士房前,就可以出去了。病房衣橱里有法兰兹带来,可能是要让她出院时穿的外出服。这几件一点都不搭。她在等,眼睛盯着没关紧的房门上那条可以看见走廊的小缝。那个护士叫做珍妮,很苗条,婀娜多姿。头上有几撮挑染的金发。她闻起来有樟脑味。走路的步伐冷静而坚定。她刚从她的护士房走出来,双手紧紧地插在护士服的口袋里。她每次要到门口去抽烟时都会出现这个动作。只见她推开要去搭电梯那扇门。苏菲一直数到五,然后打开房门,也踏进走廊,经过珍妮的护士房前,不过就在要触到那扇枢轴门前,突然往右转,从楼梯下去。几分钟之后,她就可以到停车场上面去了。她紧紧地抱着她的包包。然后开始不断对自己重复:6、7、5、3。

宪警钟德海有着一张黄脸和灰色的八字胡。他还有个伴,不过那人什么都没说,一直看着自己的脚,一副很专心致志的样子。法兰兹问他们要不要咖啡。他们说好啊,咖啡,有何不可,不过他们还是不坐下来。钟德海是个很有同情心的宪警。他提到苏菲时都会说“您夫人”,不过他说的法兰兹都知道了。他就看着这两个宪警在那边装模作样。至于他,他要表演的就是担心,这倒不难,因为他是担心。他记得那时他坐在电视机前面,他很喜欢那些益智问答节目,因为他常常答对,虽然他都会小小地作个弊。掌声,主持人炒作气氛,冷笑话,罐头笑声,计分时的欢呼声,真的很吵,电视。总之,苏菲是偷偷进行的。就算那个时候他没在看电视……下一题:“运动类”。运动,这个他就……,不过他还是想试试。都是一些跟奥林匹克运动会有关的问题。那种除了几个钻研得非常深入的精神官能症患者,不会有人晓得答案的问题。他转过头去,苏菲仰着头靠在浴缸边缘上,眼睛闭起来,下巴浮在泡澡泡泡上面。她的侧脸真漂亮。无论如何,即使变得那么瘦,苏菲还是很漂亮。真的很漂亮。他常常跟自己这么说。他走回电视机前面时,就觉得最好还是提高警觉:上次她在浴缸里睡着,他把她拉出来时已经冻得像根冰棒,他只好拿古龙水往她身上猛搓,好几分钟才让她恢复血色。要死也不是这种死法。奇迹似地,他找到了答案,想起那个保加利亚籍撑竿跳选手的名字而且……,刹那间,他体内的警示灯开始亮起来。他转过头去。苏菲的头不见了,他往前冲。泡澡泡泡一片鲜红,苏菲的身子沉在浴缸底。他大叫一声“苏菲!”他双臂伸进水里,从肩膀把她捞出来。她没有咳嗽,不过还在呼吸。全身变得跟尸体一样苍白,而且鲜血还不断地从手腕冒上来。量不多,涓涓地随着心脏跳动流出,浸在水中的伤口则整个浮肿。当下他一时乱了方寸。他不想她就这么死掉。他自言自语:“不是这样……”他不要苏菲脱离他的掌握。她的生死该由他来决定,不是她爱如何便如何。她这样自戕似是在驳斥他至今所做的一切,仿佛在嘲弄他的智慧。如果苏菲真死了,他就再也不能为他的母亲报仇了。于是他拼命把她拉出来,让她躺在地上,拿毛巾绑住她的手腕,不停地对她说话。他一直跑到电话旁边,拨了急救号码。救护车不到三分钟就到了,消防队就在他家附近。救护人员到来之前,他心头一度乱糟糟:不晓得那些行政手续会麻烦到什么地步?会不会对苏菲的假身分起疑心?甚至,会不会跟苏菲透露其实贝尔格中士这辈子连一分钟的兵都没当过……

等他去医院再见到她时,他又恢复左右逢源,完全入戏的状态。他精确地知道自己的台词,动作,如何对答,如何表达。

这会儿,他甚至可以再度感受到他的愤怒:苏菲从医院里逃出去,而且这次竟然过了六个多小时,医院才晓得通知他!那个打电话给他的护士,不晓得该怎么开头。“贝尔格先生,您太太是不是回家了?”法兰兹的回答从电话那头传回来,她吓得立即退避三舍,让医生来听。

知道她逃走后,他还有些时间来想下一步棋。那两个宪警可以在那边慢慢地喝咖啡,谁会比法兰兹更有办法找到苏菲。他跟踪这个连续杀人凶手已经三年了,全法国到目前还没有一个宪警队知道她在哪里。这个女人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从头到脚,苏菲的底细他全部一清二楚,但连他都说不出苏菲此时此刻的行踪,何况这两个宪警……法兰兹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他很想叫他们去吃屎。他最后只是说,紧张兮兮地:“您想可以很快找到她吗?”

做先生的都会这么问,不是吗?钟德海对他抬起一边眉毛。这人不像外表那么蠢。

“我们会找到她的,先生,一定要找到,”他说。

他小口小口地啜着烫嘴的咖啡,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法兰兹。他放下杯子。

“她可能到谁家去了,今天晚上或明天就会给您打电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有耐心,您也知道……”

然后不等对方回答:“她从前有过这样吗?就这样跑掉……”

法兰兹说没有,不过她多少有点忧郁倾向。

“多少有点……”钟德海沉吟道:“那您们有家人吗,先生?我是说,她有家人吗,您夫人?您有没有给他们打电话?”

他还来不及细想,事态便急转直下。玛莉安·贝尔格,本姓勒布隆,她还有什么家人?前几个月的时候,当他问起她的过去,她是曾经捏造了一个宪警队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原生家庭……,危险地带。法兰兹又帮他们添咖啡,趁机思索。他决定换了策略,脸色一变,很不高与地说:“原来您的意思是你们还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是吗?”

钟德海没有回答,望着他的空杯子。

“如果她过了,这么说吧,三、四天还没回来,我们就曾开始调查了。您知道,先生,通常在这种状况下,大部分的人几天内都会自己回来。而且在这期间,他们几乎都会躲在家人,或朋友那边。有时候,只需要打几通电话。”

法兰兹说他明白。如果他有什么消息,一定不会忘记……钟德海说这样是最好的。他谢谢他的咖啡。他那个跟班也点点头,一面看着门口的擦鞋垫。

法兰兹让自己等了三个小时,他觉得这样应该蛮合理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在他的手提电脑荧幕上又检视了一遍他们这个地区的地图,上面一个红色会闪烁的方块,能够显示出苏菲手机的所在位置。现在这个方块就在他们公寓的上面。他在屋子里找了一下,原来她的手机就放在写字台抽屉里。这是四年来他第一次没有办法马上说出苏菲在什么地方。动作快点。找到她。他回想一下她的药物使用状况,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给她制造出来的忧郁状态,不可能马上得到减缓。无论如何还是得把她带回来。非这样不可。玩完了。结束了。他愈想愈愤怒,但运用呼吸练习控制下来了。他反复地思索着问题。最有可能的,应该是里昂。

他看了一下表,决定摘下电话话筒。那头让钟德海来听。

“我太太在一个朋友家,”法兰兹急促地说,好像既高兴又终于解脱的样子:“在贝桑松附近。”

“很好,”钟德海的语气听起来很满意:“那她人还好吗?”

“嗯……,总之,听起来不错。她有点不晓得自己在干嘛,我觉得。”

“很好,”钟德海又说:“她要回家了吗?她有没有跟您说她要回家?”

半晌没有回答。

“哪个时候?”

法兰兹的马达在飞快地转着。

“我觉得她最好先休息一下。几天后我再去带她回来,我想这是最好的方式。”

“很好。等她回来了,可能要请她过来一趟宪警队。有些文件需要她签名。不过一点也不急!让她先休息……”

然后那个钟德海,就在要挂断前:“对了,有件事,这个……,您是不是刚结婚不久啊?”

“快六个月吧。”

钟德海没说话。可以想见电话筒上面他那双瞄来瞄去的贼眼。

“那她……,她这么做,您觉得……,跟你们的婚姻有没有关系?”

法兰兹凭直觉回答道:“她婚前就已经有忧郁症了……,不过,没错,当然,这不是不可能。我会跟她谈谈。”

“能这样最好,贝尔格先生。真的真的,这样最好。谢谢您这么快就通知我们。等您去接您夫人时再跟她谈谈……”

古尔菲赫路就在贝勒古尔广场的旁边。有钱人住的地方。法兰兹用网路上的地图工具又绕了一圈,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差别。

他找不到一处适当的观察哨。昨天,他被迫换了好几家咖啡馆。今天早上,他租了一辆汽车,从车上他可以较容易地观察到那栋楼,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跟踪华乐莉。当年她跟苏菲往来频繁的时候,还在一家运输公司上班。如今她换工作了,到一个跟她一样无用一样有钱的男生开的公司里帮忙。那个男的深信自己对服装设计有一种使命,那家公司就是那种你可以在里面拼命干个两年,然后发现一毛钱都没赚。只不过这对华乐莉或她男友来说都无所谓就是了。早上她离开住处时,步伐机警而坚稳地走到贝勒古尔广场上,招了一辆计程车。

他一见到她下楼,就知道苏菲不在她家。华乐莉是个开门见山的女孩,一点点心事都藏不住。法兰兹看她走路的姿态,就知道此时此刻她必是没有烦恼,才能表现出那样自信满满,高枕无忧的样子。他几乎要确定苏菲没有来找她了。再说。华乐莉·朱尔丹是个太自私的女孩,不可能去藏匿一个像苏菲·杜盖这样被警方全面通缉的连续杀人犯,就算她们是童年的玩伴。这个女孩有她的极限。很有限的极限。

可是万一他料错了呢?待华乐莉走远后,他还是上去了她住的那层楼。三重锁点式的保险门。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很久。如果有别的住户进出,他就假装正要上楼或下楼,然后再回来偷听。没有一点声响。一整个白天里,他一共来听了四遍,耳朵贴门的时间前后加起来有三个多小时,到了傍晚六点,公寓里的人家开始传出电视、收音机、谈话等各式各样的声响,即使有墙壁隔音,但这些干扰让他再也无法分辨那些极其细微的声响,是否意味着华乐莉那个应该是空的单位里,正存在着某种存在。

晚上八点多,华乐莉归来时,法兰兹还在——在这个楼梯间要上楼的几个梯阶上。华乐莉没说什么,直接进了门。他又立刻把耳朵贴上去。接下来好几分钟里,他听到的都是些日常生活的动作(厨房,浴室,抽屉),然后是音乐,最后是华乐莉讲电话的声音,在离进门的走道不会很远的地方……,一个很亮的声音。她在开玩笑,但她说不行,她晚上不出门了,有工作还没做完。她挂上电话,厨房的声音,收音机……

显然他这个决心下得不是很笃定,但他还是决定听从自己的直觉。他急急地走出公寓。塞纳马恩省远在四个小时的车程外。

新圣玛莉城。离默伦三十二公里。法兰兹先是绕了好几圈,确认附近已经没有警察在监视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这么做,不过日子久了,他们的人手也实在不够。只要没有最新被害者出现让媒体又开始群情激愤的话……

他把租来的车停在镇口一家超市的停车场上。然后徒步走了四十几分钟,来到一处小树林,林里面有个废弃的采石场,他撬开栅门进去,从那儿可以很轻易地俯瞰整栋房屋。没有什么人会从这里经过。晚上也许有几对情侣,不过应该都是开车进来。一点被识破的危险也没有:车头灯会给他预警。

奥维涅先生一共出来三次。前面两次是去拿衣服——洗衣房设在一间似乎和主屋不相连的耳房里——和去开信箱——信箱就在路边,比路面低一点,距离屋子大概五十公尺。第三次,他开车出去。法兰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他还是留下来了。这个村子那么小,何况他用走的也不可能跟得上。

派崔克·奥维涅过了一小时又二十七分才又返抵家门。他出去的时候,法兰兹便不断地用望远镜观察这栋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他当时一看到华乐莉·朱尔丹走在街上,就有多么地肯定苏菲不在她家的话,那他现在的感觉就有多么地不确定。也许是时间在过,分秒的流逝令人愈来愈焦躁,这些都让他不禁暗自期待起一个快速的解决办法。另外一个让他等下去的理由是:如果她也不在这里,那他实在不晓得她会去哪里了。苏菲的忧郁症很严重,她还想自杀。非常之脆弱。自从得知她的失踪消息后,他一直无法平息胸中的怒火。他非把她找回来不可。“该做个了结了,”他不停地跟自己这么说。他怪自己为什么要等这么久。难道不能提早完成吗?他不是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把她找回来,然后做个了结。

法兰兹不知道此刻苏菲的脑子里会怎么想。如果,她又想去寻死呢?不可能,不然她就不会从医院跑出去了。医院里面的自杀管道才多呢,甚至可能是最容易成功的地方。她可以再度割腕,那些护士不可能每隔五分钟就去巡一次……为什么要跑掉?他想不通。苏菲已经失去判断能力。她第一次离家出走,在一间咖啡馆待了三个小时之后又回来,问她做了什么也回答不出来。想到这里,他只有一个结论:苏菲从医院出走不是故意的,也没有目的地。她不是离去,是在逃避。她想摆脱她的疯狂。她终究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他反复地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不出有谁会收留一个像苏菲·杜盖这种连续杀人的通缉要犯,如果不是她的亲生父亲的话。苏菲为了变成玛莉安·勒布隆,应该把所有的关系都断绝了吧,除非她根本随便乱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应该不久就会回家了),看来只有这里,她父亲这里,能让她感到安全吧。现在他需要的只是耐性。

法兰兹又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继续观察那头正在慢慢倒车入库的奥维涅先生。

她的工作还没做完,不过今天实在过得很慢。她急着回去。通常,因为她来得晚,所以晚上都待到八点半,甚至九点才下班。她离开时说明天会早点来,边说其实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在回去的车上,她不断地复习她可以以及不可以做什么,该做以及不该做什么。对一个从来没有纪律观念的人而言,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坐计程车时用心不在焉的样子翻着一本杂志。走在街上,不要对四周看上任何一眼。按下大门密码,拉开大门,心情愉快的样子。她从来不坐电梯的,今天也不例外。接着来到她那层的楼梯间,掏出钥匙,打开,关上,转身。苏菲就站在她面前,身上还穿着昨天来时的衣服。苏菲像个正在指挥交通而精神紧张的晋察,急急地对她打手势:继续下去,跟平常完全一模一样!华乐莉也用手比了个OK,她往前移动,一面努力回想自己平日的作息习惯。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被卡住了。突然之间,她什么都不记得,就算苏菲之前才帮她演练过好几遍该做的动作,但这会儿……,全忘了。华乐莉的脸变得像蜡那么白,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苏菲。她再也无法动弹,苏菲两手往她肩头一摁,强令她坐在那张靠近门口,通常她一进门会把包包往上一搁的椅子上。苏菲紧接着跪在地上,把华乐莉的鞋子脱下来,穿在自己脚上,然后开始在屋子里走动起来。她走进厨房,打开又关上冰箱,到厕所去,门也不关,按下冲水钮,进去房间里……这时,华乐莉也回过神来了。她觉得很对不起苏菲,她没有好好表现。苏菲又出现在门框里面,神经质地冲着她笑。华乐莉闭上眼睛,觉得松了一口气。当她再睁开眼睛时,苏菲正伸手把电话递给她,眼神里都是疑虑。华乐莉发现她的第一个机会来了。她拨了一个号码,然后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小心!苏菲提醒过她,千万不要加油添醋,没有什么比这还糟糕。于是她用有节制的轻快语调说不,今晚她不出去了,因为还有工作,然后笑几声,比平常花更多的时间听对方讲,然后道别,好好好,我也是,我拥抱你,掰掰,走进浴室,洗手,摘掉隐形眼镜。等她再回来走道时,苏菲还站在那边,耳朵贴着大门,眼帘低垂,神情十分专注,仿佛正在祷告。

因为苏菲严格要求的关系,所以两人一直都没有交谈。

华乐莉进门的时候,就闻到屋子里隐约有一股尿骚味。现在那个味道又更清楚了。后来她去拔眼镜的时候,才发现苏菲在浴缸里面尿尿。她对她指了指浴室的方向,打了一个问号。苏菲直起身,露出一个有点哀伤的微笑,双手无奈地一摊。她一整天都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想必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了。华乐莉也笑了,拿起莲蓬头假装她正在洗澡……

晚餐桌上,完全的静默。华乐莉读着苏菲利用白天时间给她写的长文。偶尔,她遇有不明白处,便把那页递回去,外加一个困惑的眼光。苏菲就会又拿起笔,飞快地再写几个字。华乐莉看得很慢,一面看一面摇头,这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地疯狂。苏菲打开电视电源。电视声响让她们开始可以用很低很低的音量交谈。华乐莉觉得竟然要小心成这样,有点可笑。苏菲抓住她的胳臂,直直地盯着她没说话。华乐莉吞了口口水。苏菲轻轻地问她:“你可不可以去帮我买个小笔电?”华乐莉对着天花板翻白眼。这是什么问题!

苏菲从华乐莉手中接过她需要的东西,重新包扎自己的伤口。她的手法看起来很熟练。但她心里显然正在想着什么。她抬起头,问道:“你还跟你那个女药师在交往吗?”

华乐莉点点头。苏菲笑了:“她对你还是那么百依百顺吗?”

又过了一会儿,苏菲开始打起呵欠,眼睛也因为疲惫而流下泪来。她很抱歉地微微一笑。但她不想要一个人睡。入睡前,她紧紧抱着华乐莉,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华乐莉亦无语。她只是用更深的拥抱来回应她。

苏菲睡得像块岩石。华乐莉搂着她,目光每触及她腕上的绷带,胸中就一阵翻腾,浑身打起哆嗦。十几年了,华乐莉一直愿意不计一切代价,只为能让苏菲像这样躺在她床上,依偎着她。“还是得等到现在,而且是像这样……,”她暗道:这让她很想哭。她知道当苏菲再度出现,她上前拥抱她的时候,自己的欲望在这样的举动里占有多少份量。

昨夜华乐莉被门铃声吵醒时,已经快凌晨两点了。苏菲差不多花了两个小时来确认她住的这栋公寓未曾受到监视……一打开门,华乐莉马上认出这个裹着黑色风衣外套,垂着两只手等在她门口的年轻女人,是已不成人形的苏菲。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有药瘾,对,华乐莉当下想到的就是这个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十岁,肩膀下坠,眼圈发黑。她的眼神里都是绝望。华乐莉鼻子一酸,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

现在,她听着她沉缓的呼吸。她尽量不要移动,想看看她的脸,却只能瞥见她的额头。她想把她转过来,吻她。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在发热。她用力眨眨眼睛,努力抗拒着这个太轻易的诱惑。

白天大部分的时候,她一再反复思索凌晨两人见面后,苏菲对她倾巢而出的那些解释,诠释,假设和象征。过去苏菲有阵子曾不停给她打电话,写伊媚儿,紧张兮兮的,那时她还以为是苏菲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如今她却可以完全感受到摆在床另外一边的床头桌上,那张苏菲的大头照为何是她最珍贵的拥有,她的战利品。然而这看起来却没什么:那种用自动照相照的大头照,很不自然,灰灰的底,就算刚洗的看起来还是不干净,当它掉进取出口时,你就开始难过起来了,可是你又会说,不过是要用来办车票而已,“没关系啦”,问题是皆下来一整年你的眼睛都要忍受这张你觉得自己实在丑毙了的大头照。在这张苏菲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贴了好几层透明胶带保护的大头照上,她看起来有点白痴,笑得很勉强。自动照相的闪光灯太强,把她的脸照得太白,像死人一样。尽管有缺点,但这张小纸头却是苏菲最宝贵的东西。为了这张大头照,她可以牺牲性命,如果她还有命可以牺牲的话……

华乐莉想像苏菲那天发现这张照片时,内心所受到的震撼。她可以看见她一脸无法置信的样子,将那相片在指间翻来转去。当下,苏菲整个心绪还是太混乱,搞不清楚状况:她又连续睡了十几个小时,醒后感到前所未有的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但这个发现的冲击实在太大,她挣扎着来到浴室,脱了衣服,爬进浴缸里,把莲蓬头高举在头上,犹豫了一下下,便猛然将冷水龙头开到最大。强烈的温差让她全身一震,以至于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她差点没倒下去,扶着贴着瓷砖的墙板,瞳孔一直放大,但她继续站在冷水柱下,用力眨着眼睛。几分钟之后,她裹着法兰兹的浴袍,又坐到厨房的桌前,双手捧着一碗滚烫的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那张她摆在桌上的大头照。她虽偏头痛得厉害,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想来看,这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她开始觉得想吐。拿出一张纸,她在上面列出各个日期,将各种事件相互比对,开始推敲出一串合理的前因后果。她细细地看着那照片上她当年的发型和衣着……,结论还是一样:这张是她二〇〇〇年乘车证上面的照片,那年她曾经在康美思街遇抢,一个机车骑士趁她停红灯的时候,打开她的车门抢走了包包,而这张乘车证,就放在那个包包里。

问题是,她怎么会在法兰兹的一个旅行袋的夹层里面,发现这张相片?法兰兹不可能是在玛莉安·勒布隆的东西里面找到的,因为这张相片已经遗失三年多了!

她本想在玄关的橱柜里找出那双旧的网球鞋。无意之间,她把手探进法兰兹一个旧袋子的夹层里,再伸出来时,指间就多了这张三公分见方的照片……她看看厨房挂钟上的时间。现在开始已经太晚了。明天。明天。

第二天,日复一日,苏菲开始在家里进行地毯式搜寻,神不知鬼不觉地。她不断地有恶心的感觉:因为自从那天起,她就一直强迫自己把法兰兹给她吃的药全吐出来(这个是吃头痛的,这个是吃了好睡的,这个是吃了不会紧张的,“没有副作用,是植物提炼的……”),所以有时候她会突然想吐,发作起来连跑到厕所或浴室的时间都差点不够。她整个肠胃都出了问题似的。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挖掘,搜索,探寻,把整个屋子里从上到下都翻过了。什么都没有。除了这个之外,但这个已经很够了……

接着她又想到别的问题,一些更早之前的问题。苏菲花了许多时间,甚至好几天在找那些一直不出现的答案。有时候,她甚至真正地被灼伤了,仿佛真相是一团烈焰。她不断地被烫到手,却仍无法看清。

突然之间,她成功了。不是因为得到了什么启示,而是一种直觉,好像雷电那样即时。她望着客厅的茶几,上面摆着她的手机。缓缓地,她把手机拿起来,打开,取出电池。然后用切菜小刀的刀尖,把第二片盖子上的螺丝松开,在里面找到一片很迷你的橘色电晶片,用双面胶固定着。她拿一支拔毛的夹子慢慢地把它夹起来。透过显微镜下,她看到了一组字母和数字组合的密码:SERV.0879,空了一格之后还有:AH68—(REV2.4)。

几分钟之后,她用古狗搜寻到了一个美国电子仪器设备的网站,在他们的型录页上,和AH68对应的产品叫做“GPS信号器”。

“你去哪里了?”法兰兹问,气急败坏:“四个小时!你明白吗,”一直重复,好像连他也无法相信似的。

四个小时……

那是两天前。苏菲只不过离开家,搭上公车来到十八公里外的维尔法兰市,在一家咖啡馆点了饮料,然后把自己的手机藏到咖啡馆厕所里,接着又去维里叶市场那边那家景观餐厅坐了一下。那家餐厅的景很棒,可以看到整座城市,整条街和街上的咖啡馆。不到一个小时,法兰兹来了,小心翼翼却显然有什么心事的样子,两度骑着摩托车经过那家咖啡馆前,想看看苏菲有没有在里面……

苏菲整晚对华乐莉说的事情,归结到最后,那就是:这个她为了逃避警方追捕而与之结婚的男人,就是害她的人。这个她每天晚上跟他一起睡觉后,让他骑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这一次,华乐莉的眼泪决堤了,无声地淌在苏菲的头发上。

奥维涅先生,身穿着蓝色工作服,手戴工地手套,正在给他的大门除锈。已经两天了,法兰兹没有漏掉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他的一举一动,都去了哪些地方,但法兰兹没有比较的标准,所以无从得知先生这两天的作息是否起了什么改变。他竭尽目力地望着那栋屋子,就是想在先生出门时看出任何里面另有他人的风吹草动。基本上,先生是一个人住。法兰兹曾跟踪过他几次。他开的是一辆蛮宽敞蛮新的福斯,金属灰。昨天,他先到超市买了点菜,再去加油。今天早上,他去了邮局,并到省政府办了将近一个小时的事,然后回家途中在一家园艺大卖场买了几包培养土。到家后也不搬下来。他把车子停在用来做车库的谷仓前面,谷仓有两扇很大的门,只要开一边,车子就可以进去。法兰兹不得不和排山倒海而来的疑猜奋战:他已经这样一无所获地等了两天了,似乎没有必要再这样浪费时间。但他也不断地反复地思索,仍然断定除此地外,他绝不可能在别处等到苏菲。直到晚上六点左右,奥维涅先生终于把除锈剂的盖子盖起来,走到室外水龙头下洗手。他打开车子行李箱想把那几袋培养土搬下来。但觉得实在太重,便算了。直接把车子开进谷仓,打算在里头卸。

法兰兹看看天空。现在天还很亮,他所处的位置也没有立即的危险。

派崔克·奥维涅将车子停进谷仓后,再度去打开后车厢。他望着他那蜷腿睡在里面已经超过五个小时的女儿,若不是苏菲及时用严格的眼光要他切不可出声,他恐怕已经忍不住开始大声讲起话来了。他把话吞回去。苏菲爬出来,做了几个伸展动作,眼睛一面在谷仓内搜巡。然后她转过去看着她父亲。在她心目中他永远是那么帅。但他却不忍对她直言:见到她这般瘦骨如柴,筋疲力竭的模样,他都快认不出来了。她那对好似发着高烧的眼睛下面有黑青色的眼圈,她的脸像羊皮纸一样干瘪。他被吓到了,而她完全可以体会那种感觉。她上前紧紧地抱住他,闭起眼睛,默默地哭了起来。父女俩就这样待了一、两分钟。然后苏菲放开他,泪眼模糊地笑着想找手帕。他把自己的递过去。在她心目中他是永远的强者。她从牛仔裤后面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她父亲也把老花眼镜从衬衫口袋拿出来,仔细地读起来。一面读,偶尔也抬头看看她。一脸错愕的表情。他的眼光也会碰到她腕上的包扎:他觉得好难过。他点点头,好像在说:“怎么会这样。”他终于看完了,竖起大拇指比了OK,像那份文件上面指示的那样。两人相视而笑。他把眼镜放回去,理了一下衣服,深深地吸一口气,走出谷仓,到院子里去就位。

奥维涅又走出谷仓,去搬了几张花园桌椅,排在距离谷仓几公尺的荫凉处,然后又进屋去了。法兰兹从望远镜里看见他从厨房走到客厅,几分钟之后又出来,手里拿着一台笔记电脑和两份卷宗,坐到花园桌前开始工作。他几乎不太看笔记,键盘倒是敲得很快。从法兰兹在的那个位置,只能看见他四分之三个背。偶尔,他会取出一张图,摊开来,确认一个数据,然后很快地用手直接在卷宗封面上演算一下。派崔克·奥维涅是个很认真的人。

整个场景静态得可怕。要换成别人,可能警戒心早就松懈下来了,但法兰兹绝对不会如此。无论已经几点了:他都坚守在岗位上,直到屋里最后一盏灯都熄了并且又过了许久才会离去。

[email protected]——您已连线。

——你在吗???

苏菲大概花了二十分钟,搭了一个还能用的工作台而未曾发出一点声响。她把几个纸箱堆进一个死角里。然后拿一床旧毯子盖在一张修理台上面。接着她打开了她的手提电脑,并连上她父亲屋里的无线网路系统。

[email protected]——您已连线。

——爸?我来了。

——呼!

——拜托不要一直打字,做点别的事,看笔记啥的,一些“专业水准”的东东……

——我是“专业人士”啊!

——你当爸爸很专业。

——你还好吧?

——不要担心。

——你在开玩笑吗?

——我是说,不要担心,我会再站起来。

——我看到你吓一大跳。

——我自己也是,我也被自己吓一大跳。不过不要担心,现在事情已经有转机了。你看了我的伊媚儿吗?

——正在看。我另外开了一扇视窗。不过我要先跟你说:我爱你。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我爱你。

——我也爱你。能再看到你真好。不过现在先不要把我弄哭好吗拜托!!!

——OK。那这些以后再说好了,等事情过了……不过我想知道,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真的有用吗?不然我觉得我们这样看起来还蛮蠢的。

——你要仔细看我的信:我可以跟你保证他就在这里,他正在监视你。

——我觉得好像在演一出没有人看的戏。

——放心好了:你有一个观众,非常专心的观众,甚至!

——如果他在这里……

——我知道他就在这里。

——你觉得什么都逃不出他的掌心吗?

——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那真的得好好想想……

——什么?

——没什么……

——喂喂?

——……

——爸,你还在吗?

——我在。

——你想完了没?

——还没……

——你在干嘛?

——我假装在做事。我现在要再来看你的伊媚儿。

——OK。

——真的是太疯狂了。不过我同时也感受到一股说不出的舒坦!

——为什么?

——因为我又和你见面了,知道你还活着……

——……而且这一切都不是我做的,老实招来!

——对啦,没错。

——你怀疑过我对不对?

——……

——喂喂?

——是的,我是怀疑过。

——我不会怪你的,你知道,连我也相信自己做过那些事。更何况是你……

——……

——哈罗?

——我在看你的信了……

——……

——OK,我看完了。太可怕了。

——有没有疑问?

——好几吨。

——不清楚的地方?

——听着。这样不好说……

——不清楚的地方?

——马的,有啦!

——所以说我很喜欢你嘛。那你有什么疑问?

——钥匙丢掉的事……?

——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的。二〇〇〇年七月有天我开车出门,被一个骑摩托车的家伙开车门抢走包包。警察局两天后就通知我去领回失物,但两天让他复制所有东西,公寓钥匙,汽车钥匙……,绰绰有余了。他可以进来我们家,拿走东西,摆到别的地方去,看我们的伊媚儿,总之,无所不能,绝对地无所不能!

——你的……问题,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吗?

——正是。那个时候,我在吃一种植物提炼的安眠药。我不晓得他在里面放了什么,不过我想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一直给我吃这个。文森死后,我到吉赫魏家当保母。我去之后不到几天,他家的清洁妇也丢了钥匙,不敢跟老板说,急得到处找。后来发生奇迹,周末的时候找到了。同样的手法……我认为他就是拿了这副钥匙进来把小孩勒死的。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个时候会以为大门是从里面锁住的。

——有可能……,那那个骑摩托车的是谁?

——好几个骑摩托车的,但我确定都是同一个人!那个抢我的包,和偷清洁阿嫂钥匙的,和跟在我们车后面,被文森撞倒后又自己跑掉的,还有那个不晓得我故意把手机藏在维尔法兰市那家咖啡馆厕所里,引他出洞的机车骑士……

——嗯,OK,这样解释起来是很合理。那你为什么不去报警?

——……

——你的证据不是很充分吗?

——我不想这么做。

——?????那你还想干嘛?

——这样还不够……

——??

——我是说,这样对我来说还不够。

——这话简直愚蠢之至。

——这也是我的事。

——你不去我去!

——爸,你听我说!我叫做苏菲·杜盖!现在外面至少有三件谋杀案算在我头上!!!如果警察找到我,一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关一辈子!如果我提不出确凿的证据,你以为警方会认真看待这些我辛辛苦苦推敲出来的理论吗?

——证据?……你不是有很多吗!

——那些都不算。我只是从一连串的事件去推论,而我所有的推论,都建立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假设上面,像这样就要去翻案,尤其三件谋杀案中还有一个六岁小孩的命案,恐怕是太无足轻重了。

——好吧。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还有个问题:你怎么知道那个害你的人,就是你的法兰兹?

——我们是透过一家婚友社认识的,我在那家婚友社登记的名字是玛莉安·勒布隆(我买来的那张出生证明上就是这个名字)。他只知道我叫这个名字。

——那又如何?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那天我割腕被他发现之后,他脱口而出的是“苏菲”???

——这倒是……不过……,你干嘛割腕?????????

——爸!我逃过一次,才走到车站就被他抓回去了。从那天起,他二十四小时跟着我。出去就把门从外面锁上。一连好几天,我都没再吃他给我的那些药,结果头也不痛了,焦虑状况也消失了……何况,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得想办法打开门,那扇门就在医院里。那儿他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监视着我……

——但万一不小心……

——不可能!我那个下去的角度,看起来流很多血,但并无大碍。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挂的……再说,他也绝对不会让我死的。他还等着亲自下手呢。

——……

——还在吗?

——在,在,我还在……,我在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可是还没想就开始生气了,我的心肝宝贝!一把怒火在肚子里愈烧愈旺,真是可怕。

——我也很生气。可是跟他生气也没用。对付这个人,要用其他的办法。

——什么办法??

——……

——!!!什么办法??

——他很聪明,要用计谋……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还不晓得,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再回去。

——等一下!你是不是疯啦!!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回去的:门都没有!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不会让你跟那人回去的,免谈!

——那我又要一个人回去吗?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又得一个人回去面对他吗?说真的,你可以帮我的就这样而已?免费无限供应的同情心和义愤填膺?你知道我过过什么样的日子????你明白吗???文森死了,爸!他杀了文森!他也杀了我的人生,他还杀了……,所有的一切!!我还是得单打独斗吗?

——听着,绿老鼠……

——不要再跟我说什么绿老鼠的屁话!我人都来了!!你他马的到底要不要帮我??

——……

——……

——好啦我帮,把拔爱你。

——喔,把拔,我觉得好累好累……

——在这里多待几天,好好休息。

——我不能久留。这点你也要帮我,OK?

——当然……,不过我还是有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认识他吗?还是你以前认识他?

——完全不认识。

——他好像有钱,有时间,还有一种显然是病态的偏执性格……但是……,为什么找上你?

——我就是为了这个来找你的:妈妈留下来的那些病历资料,是你收起来的吗?

——??

——我认为应该从这个方向去找。他会不会是妈妈从前的病人?还是他有什么亲人曾经给妈妈看过?我在猜啦。

——我可能有两三包你妈妈的东西,放在一个纸箱里……,不过我从没打开来看过。

——那现在是时候了。

法兰兹就睡在租来的车子里。第一晚在超市停车场上睡了四个小时,第二晚换到公路车站的停车场,一样只睡四个小时。他何止千百回后悔选择了这个策略,何止千百回决定折回去,但每一次他都挺住了。保持镇定就对了,没有别的。苏菲不会到其他地方去。她就要来了,一定的。她是个通缉要犯,不可能去投案,她如果没回家,就一定是来这里。她没有别的选择。尽管如此,拿着一副望远镜,一连数十小时地呆望着一幢完全没有动静的房子,换做常人早就泄气,犹豫着要不要放弃了,但四年来的奋斗和信念,让他坚持下去的身影固若金汤。

到了第三天,法兰兹回家一趟,洗澡换衣服,睡四个小时,顺便拿几样会用到的东西(热水瓶,相机,保暖外套,瑞士刀等等)。待曙光初露时,他已经又回到他的岗位上了。

奥维涅的屋子是那种这个地区很常见的一条龙式的两层楼农舍。最右边的是洗衣房和一间应该是冬天拿来放花园桌椅的耳房。最左边也就是正面对着法兰兹的,是先生停车的谷仓,里面并储藏着各式各样,数量十分惊人的修理工具。谷仓很大,可以停三辆车。每次先生有需要,就只开右边那扇门倒车出库。

今天早上他出现时,穿着西装。可能要去见谁。他将谷仓门大开,然后脱掉西装外套,将一台那种高尔夫球场用的小型剪草车,一直拖到花园里。那台机器显然故障了,因为他必须一路又推又拉的,而且看起来有几吨重的样子。他接着把一个信封夹在机器上。大概为了等一下有人会来取吧。法兰兹也趁机了解一下谷仓里面的情形,照几张相。只见里面有半边全堆着纸箱,培养土袋子和用胶布贴起来的行李箱。奥维涅大约在早上九点左右离开家,一去就没再回来。现在都下午两点了。没有半点动静。

病历资料

莎拉·贝尔格,本姓魏斯,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出生。

双亲被送往集中营,死于达郝(Dachau),日期不详。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四日与强纳斯·贝尔格结婚。

一九七四年八月十三日,长男法兰兹出生。

一九八二年——被诊断出患有躁狂抑郁精神病(第三型:焦虑忧郁型)——巴斯德医院。

一九八五年——住进杜巴克诊所接受治疗(尚皮耶·胡第耶大夫主治)

一九八七~八八——住进罗兹耶诊所接受治疗(凯瑟琳·奥维涅大夫主治)。

一九八九——住进阿芒布鲁斯也诊所接受治疗(凯瑟琳·奥维涅大夫主治)。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莎拉·贝尔格在与奥维涅大夫晤谈后,穿上她的结婚礼服,从六楼窗户跳楼自杀。当场死亡。

即使是石头做的,也禁不起等待的折磨。苏菲从医院出走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天了……,奥维涅一直到下午四点半左右才归来。他去检视了一下剪草车,然后无可奈何地把出门前放在上面的信封收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法兰兹的手机响起。

刚接起来时没有半点声音。他唤了一声:“玛莉安?”那头传来一阵啜泣,他又问:“是你吗,玛莉安?”

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疑问,她迸哭边说:“法兰兹,你在哪里啊?”

她又说:“你快来呀!”

然后就一直地跳针,不停地问“你在哪里?”仿佛答案是什么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我在这,”法兰兹试探着说。

“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疲倦:“我现在在家里。”

“好,那你不要动……,不要担心,我在这,我很快就会到家了。”

“法兰兹……,我求求你,赶快回来……”

“我大概再过……两个小时多一点点就可以到家了。我的手机会一直开着,玛莉安,你再也不用怕了。如果你怕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她在那头不回答。

“好吗?”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她说:“快来呀……”

说完又开始哭了起来。

他阖上他的手机,心中如释重负。她已经三天没吃药了,但听她的声音,好像还是委靡不振,气若游丝的感觉。真的是好狗运,她并未因为逃跑而恢复力气,药物的作用似乎还在。不过还是小心为上。要问她去了哪里。边想着就来到栅门边。他爬着钻过去,然后开始跑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他现在什么都没把握了。万一她又离家出走怎么办?每十五分钟就给她打电话,一直打到他到家为止。他冥冥之中觉得不太对劲,但此刻他感受最深的,还是心头那块大石终于落地了。

法兰兹一路奔向他的汽车,一切也跟着解放了。当他转动点火开关时,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