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兹 Frantz

二〇〇〇年

五月三日

我今天终于看到她。她叫做苏菲。她走出家门,我只来得及看清她的背影。她显然在赶时间,车门一关扬长而去,我骑摩托车差点跟不上。幸运的是,在玛黑区那边,她找不到停车位。这让我的任务轻松不少。我远远地跟着她,以为她要去逛街,本来都想放弃了。风险太大。但我运气不错,她其实是来赴约的。她踏进戴罗兹街的一家茶坊,急急朝着另外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人走去,边走边看表,一副她忙不过来的样子。但她骗不了我,她出门时就已经迟了。

我等了十几分钟,也走进那家茶屋,坐在另外一厅,从那儿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尽收眼底。苏菲穿了一件印花洋装,平底鞋和一件浅灰色的外套。我望着她的侧影。这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女人,一个男人会喜欢的女人。相反地,她那个朋友,我就觉得有点像鸡。妆很浓,姿态又高,太雌性。苏菲至少晓得保持自然。她们像贪嘴的国中女生那样大嚼蛋糕。只见两人相互挤眉弄眼地窃笑,我就知道她们在嘲弄自己又偷吃了。女人总喜欢做一些她忍不住要背叛的减肥计划,真是肤浅。苏菲很苗条。比她的朋友还苗条。

我马上后悔跟了进去,傻傻地去冒那种可能被她注意到的危险,然后,因为某个不详的理由,她也许会记住我的脸。为什么要冒这种根本不必要的险?我对自己发誓绝不再如此轻举妄动。但这也说明一点,就是我对这个女孩子的印象蛮好的。她很有活力。

我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非常特殊的精神状态下。一切的感官都变敏锐了。多亏这样,我才能把这段没啥用处的小插曲,变成一次大丰收。她们走后,我又坐了二十分钟才起身,结果当我要把外套从衣帽架上取下来时,一个男人正在挂他的大衣。我手很快地伸进那件大衣的衬里口袋,找到了一个很漂亮的皮夹。皮夹的主人叫李奥瑞拉·夏尔曼,一九六九年生,只比我大五岁,住在克德依。这张身分证是旧式的,不过反正平时我也不打算拿出来用,所以我就给它改造了一下,在上面贴了一张我的相片。效果挺不错。有时候我对自己的手艺实在蛮满意的。如果不细瞧的话,还真看不出动过手脚。

六月十五日

我花了十几天,才下定决心。我刚历经一次可怕失落,多年来的期待,就在几分钟内被击垮……,我其实并不指望可以很快地东山再起,但奇怪的是,我竟然觉得自己已经起来了。这点着实让我有点吃惊。我一路跟踪苏菲·杜盖,我都想过了,我看着她……,昨晚,当我正望着她的公寓窗户时,我终于下定决心。她走过来,把窗帘拉上,动作大而有力。好像抓起一把星星撒向人间。我内心有个东西被触动了。我知道自己即将行动了。无论如何,我还是需要一个替代方案,我总不能这样就放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梦,那些多年来的渴望。总之,我终于明白苏菲可以解决我的问题。

我有一本专门用来做笔记的本子,里面已经写了不少该准备的事项。我觉得这样可以帮助我思考。因为这个替代方案比我先前的计划要来得复杂许多。

苏菲的老公个子很高,看起来很聪明,很有自信的样子。这个我喜欢。会穿衣服,那种气质高雅型的,虽然他走的是休闲路线。今天一大早我就去等他出门,跟踪他。他们的情况很不错。两个人都有车,住在一栋高级公寓里。金童玉女,前途一片光明。

六月二十日

文森·杜盖在兰兹盖瑟公司上班。一家石化公司,他们还寄了一份厚厚的公司简介给我:很细节的东西我是看不懂,不过基本上这是一家德资企业,世界各地都设有据点,是弹性材料和溶剂市场的龙头老大。兰兹盖瑟的总部在慕尼黑,法国总部在拉德方斯(艾森就在那边上班),还有三个研究中心,设在外省(达隆斯、格勒诺布尔和桑利斯)。从他们公司组织来看,文森已经爬得蛮高的,在研发部担任经理特助。他有一个博士学位。巴黎七大的。在他们那一届的毕业纪念册上,我一眼就认出他的相片来了。应该是近照。我把它剪下来,贴在我的软木塞板上。

苏菲的话,任职于一家叫百好事的拍卖公司(专营古籍、各类艺术作品)。我还不晓得她在里面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先从比较简单的文森开始调查。苏菲就复杂多了,因为百好事不太对外公开他们的内部情况。做这一行的好像都是这样,只给看橱窗。尽管百好事的知名度不小,但关于他们的公司,你顶多只能查到一些不痛不痒的简介。这对我当然不够。我在圣菲利社鲁那附近(他们办公室就在那边)怎么徘徊也没用,反而可能引起注意。

七月十一日

我需要更多关于苏菲的详细资讯,而我也发现最近她出门开车的频率提高了——现在是七月,巴黎市区的人车少很多。一加一等于多少,不用多久我就知道了。我去叫人帮我的摩托车做了新的车牌,自己装上去,然后昨天,我先是远远地跟着她。每见她停下了,我就会在脑海里重复演练那一幕。后来,在等某个红绿灯的时候,苏菲终于停在第一排,而我也准备好了,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我不慌不忙,先骑到她车的右边,并注意不要太靠近,免得等一下动手时被撞到。等对面的灯号变成黄色时,我手一伸,打开她的右前方车门,抓起她的包包,发动引擎然后拐进右边的第一条岔路。才几秒钟的工夫,我飙了好几百公尺,转了三、四个弯,五分钟后,我已经气定神闲地骑上环城快速道路。如果什么事情都可以这么简单,那一定就不好玩了……

女孩子的包包,真的是今人叹为观止啊!那么地优雅、贴心和孩子气!在苏菲的包包里,我找到了一堆足以挑战任何分类法的东西。我是按照重要性来分的。首先是所有那些不具任何资讯价值的,像乘车证——尽管我还是把照片留了下来——、修指甲刀、购物清单(可能是晚上要吃的)、黑色的Bic原子笔、面纸、口香糖。

其余的,情报价值就高多了。

首先是苏菲的品味:一条Cebelia了的多元活肤护手霜,一支Agnès b.的口红(“超眩唇彩”系列中的“茴香粉红”色),一本用来记杂事的小簿子,里面虽然没记几笔而且字迹十分潦草,但有一份计划阅读的书单(葛罗斯曼(V. Grossman)的《人生和命运》,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托尔斯泰的《复活》,西达提(Citati)的《女人画像》,伊可尼可夫(Ikonnikov)的《泥坑最后短篇集》……)。她喜欢俄国作者。她现在正在读的是柯慈的《彼得堡的大师》,看到六十三页,我不晓得她会不会再去买一本。

我把她的笔记看了又看,觉得很喜欢她的字:坚决,有力,你可以从中感受到这个人的聪明和意志。

至于她的贴身用品,我找了一盒已经打开来的耐得牌迷你型卫生棉条,一条阿斯匹灵和一条努乐芬锭。(她是不是有经痛的问题?)我虽然不是很确定,但还是在我的墙历上用红笔打了一个叉做记号。

关于她的习惯:从她的员工证来看,她只偶尔去一次百好事的员工餐厅,她喜欢看电影(有“巴尔札克”的会员卡),她身上不会带很多钱(钱包里只有三十欧),她还在科学城那边报名了一个关于认知科学的系列座谈会。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钥匙(公寓的,车子的,信箱的)、手机(我马上把里面的通讯录全拷下来)、一本应该年代颇久远的联络簿(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字迹和笔色)。身分证(刚换好的,她生于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五日),一张生日卡片,要寄给住里昂市古尔菲赫路三十六号的华乐莉·朱尔丹:

我的小亲亲

真受不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竟然也已经长大了

你答应过我要来京的,你的生日礼物在这等着你

文森拥抱你。而我,这样还不够:我爱你。我也拥抱你。

生日快乐,小亲亲。疯吧。

还有一本行事历,里面写满各种非常珍贵的,关于之前和之后每个星期的大小事。

这些我都拷贝下来了,钉在软木塞板上。我又把所有的钥匙都拿去复制了一份(有些我甚至看不出是用在哪里的),然后很快地把所有的失物——除了钱包——送到隔壁区的警察局去。苏菲如释重负,第二天一早就来把她的包包取回去了。

漂亮的收获。漂亮的出击。

最让人愉快的,是觉得自己动起来了。我已经花了那么多时间(好几年)在思索,在兜圈子,任凭那些形象充满我的脑海,日夜看着家人的旧照,我父亲的军人手册,我母亲的结婚照,她当年是那么地美丽……

七月十五日

这个星期天,苏菲和文森有一个家庭聚餐。我跟着他们,距离隔得很远,但多亏苏菲的联络簿,我很快就明白他们是要去蒙日龙文森他爸妈家。我于是改走另外一条路,确认了在阳光这么好的夏日,(他们怎么没有去度假呢?)大家都曾想在院子里吃午餐。看来这一整个下午,我有得是时间。我于是回来巴黎,去参观了他们的公寓。

一开始,这样的参观行程让我起了一种复杂的心情。当然,我对目前情势——能够长驱直入他们的私生活所蕴含的巨大潜力感到很欣慰,但同时我也有点难过,说不出是为什么。我是到后来才明白,原来,这个文森,我实在不喜欢他。我现在知道其实我一见他就讨厌了。我不是要开始感情用事,但这人身上就是有一种让我很反感的东西。

这公寓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用来做书房,摆了一台还算跟得上时代的电脑。虽然我对这类器材很熟悉,但我还是去下载了它的使用说明书。他家有个很漂亮的厨房,够大,两个人坐在里面吃早餐没问题。浴室也很美,装了那种双盆式的盥洗台,然后男女主人各有各的橱柜。我会再去打听得更详尽一些,但这样一间公寓,应该价值不斐。没错,他们两个的收入都很好(他们的薪水单都放在书房里)。

公寓里的光线够充足,所以我拍了很多照片。从各种角度,足以将整间公寓重建起来。每个抽屉,每扇橱柜门都打开来拍照存档,以及一些证件文件像文森的护照,苏菲的全家福相片,苏菲和文森的合照(看起来应该是好几年前的)等等。我也去看了一下床单,他们的性生活看起来很正常。

我什么都没有动,什么都没拿。这次的参观行动完全透明。我打算过不久再回去采集他们所有的电子邮箱、银行帐号、MSN、公司网路等等的密码。这也许要花去我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我那张电算机文凭总算可以真正派上用场——,所以要特别小心。之后,我只会在事由重大非如此不可的情况下再进去。

七月十七日

我实在不用太赶:他们这不就要出发去度假了。我是从苏菲的电子信箱知道的,他们要去希腊,八月十五或十六以前不会回来。这样我就可以慢慢来了。他们不在的时候,那间公寓就是我的天下。

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跟他们走得近的联络人,像是邻居或同事之类的,可以给我关于这对夫妻的确切讯息。

八月一日

正在好整以暇地磨利我的武器中。听说拿破仑曾经要人家给他介绍走运的将军。一个人可以有耐性,有决心,但运气因素迟早都会来插一脚。目前,我应该算是个幸运的将军,只是一想到我妈,一颗心还是会往下沉。我太思念她了。太思念而且也太需要她对我的爱。我真的很想她。幸好这个世界上还有苏菲。

八月十日

我跑了好几家房屋仲介,但都没有适合的。我还勉强自己去看了好几间我绝对不会有兴趣的公寓,就是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承认,我的需求的确很难说清楚……,跑了三家之后,我就放弃了。接下来,我有过短暂的怀疑,但那天当我走在苏菲住的街上时,突然有个灵感。我觉得这是个兆头。于是我走进他们家正对面的那栋大楼里。敲了门房太太的门。门后面露出一个胖女人浮肿的脸。我也不晓得要说什么,可能就因为如此,所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问她有没有公寓要出租的。“没有,什么都没有,或说,没有‘值得’租下来……”我一听耳朵马上站了起来。她带我去看一间顶楼的房间。房东住外省,这间套房开学后就租学生。美其名为“套房”,其实就是个有个角落可以煮饭的房间。厕所在走廊上。今年开学时本有个学生来租下。但又反悔刚退租,房东还没来得及重新张贴招租启事。

房间在七楼,电梯只到六楼。上楼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注意方位,等到我们踏进七楼走廊时,我已经猜到那房间应该离苏菲的公寓不远。没想到是正对面!就在正对面!我一进去,尽管心痒难耐,还是小心翼翼不让自己马上冲到窗边顾盼。看过房间后(一眼就够了,因为真的没什么好看的),门房太太开始絮絮叨叨地列出一长串凡是“她的房客”都该遵守的共同生活守则(就是各式各样的令人裹足不前的规定和禁止事项),我则趁机走到窗边。苏菲的窗子就在对面,不偏不倚。这个已经不是运气好,而是奇迹出现。但我仍然很努力克制自己,露出一副还要考虑考虑的样子。房间里东拼西凑地也算附了家具,但那床垫已经跟个操兵场一样千疮百孔了。不过这根本不重要。我故意去扭扭水龙头,检查一下可能已经好几十年没重新上漆的天花板,然后问了房租。接着,我又问了承租的手续,没错,这里很符合我的需要,现在该如何进行?

门房太太定定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一个看来显然不是学生的男人为什么会想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笑了。这点,我倒是蛮懂得怎么做的,而那肯定很久不曾和男人有过正常互动的门房太太,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晕头转向。我跟她说我住在外省,因为工作需要常常上巴黎,但一个星期只来几天的话,住旅馆不划算,不如找个地方租下来。她说她可以打电话给房东,然后我们就下来了。门房太太的小间跟这栋大楼一样,是上个世纪盖的,而她屋里的摆设似乎也是当年的陈迹,氤氲着一股地板蜡和蔬菜浓汤混合的气味,让我闻了想吐。我对味道很敏感。

电话那头的房东答应把房子租给我。他也一样,给我开了一长串本栋大楼住户该遵守的“礼仪规范”(才怪)。一个老不死的死老头,无奈我的戏分是百依百顺的房客。然后门房太太又把电话接回去,我想老头一定是要问她的印象如何,有没有什么意见。我假装在翻口袋找东西,在看老太婆摆在她碗柜上的相片和那个戴着一顶鸭舌帽、丑得要死的尿尿小童。我还以为这些东西早就绝迹了。果然,我很顺利地通过了检验。门房太太嘴里嘟哝着:“是啊,我也觉得……”总之,到了下午五点的时候,李奥瑞拉·夏尔曼成了那间套房的承租人,他还用现金支付令人乍舌的押金,并预付三个月的房租,并获准离开前再去看一次房间,量一下大小。老婆子拿了她的裁缝尺借我。

这一次,她没有跟上来。我立刻走到窗边,这里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理想。我们两栋楼的楼层不一样高,而我的窗户相较于苏菲的公寓,有点居高临下。我本来没注意到,是后来才发现我竟然可以同时看到她家客厅和房间的两扇窗户。窗上都装了薄纱窗帘。我马上掏出一枝笔,在小本子上写下该采买的东西。

告辞之前,我还给了一点小费。

八月十三日

我对这副望远镜很满意。那家天文仪器专卖店的店员一副很内行的样子。看来本地一般的天文爱好者,以及那些有点组织和消费能力的偷窥狂,都会来这里找东西。我会这么想,是因为他给我介绍了一种红外线的仪器,接到望远镜上面就可以在夜间进行观察,必要时还有数位摄影的功能选项。这简直太完美了。我的房间现在已经布置得井井有条。

门房太太对我并末将备份钥匙交给她感到颇失望,可能别的房客都会这么做,但我可不希望她乱闯我的总部。何况,我也没有太多的幻想:她可能本来就有一副。所以我自己又在门上动了一些手脚,让门没有办法完全打开,就算有人要偷看,从露出门缝里也绝对看不到什么。这一招很高明。她一定找不到理由来跟我抱怨这项她从未遭遇过的管理上的困扰。

房里除了钉在墙上的大白板,几根白板笔,一张软木塞板,还有一张小桌子。我已经把手边所有的都放上去了。我还买了一台新的手提电脑,以及一台彩色印表机。唯一的问题是我不能想来就来,至少一开始不能这样,以免敌人疑窦,败露了当初临时编的那个情节。过一阵子,我就可以借口工作有变动,到时候再增加出现的频率。

八月十六日

自从见到苏菲,我的焦虑症就没再发作过。虽然有时候我还是会全身硬梆梆地睡着。从前的话,这样的情况表示夜里要发作了,然后我就会全身湿淋淋地惊醒。这是个好兆头。我觉得苏菲一定可以帮助我痊愈。矛盾的是,我的心里愈平静,妈妈的形象就愈明显。昨天晚上,我把她的礼服拿出来,摊平在床上细看。它现在有些旧了,布料不再像从前那么柔滑,而且就算已经洗了很多次,只要站远一点,就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那些颜色较暗的斑纹。这件衣服曾经沾过很多血。那些汗渍一直让我很生气。我多么希望这礼服可以恢复她结婚那天该有的那种绝对的光鲜。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很高兴那些污点还在,即便看不太出来,但它们可以鼓舞我的士气。我的整个人生都在里面了。它们象征着我的存在。它们代表着我的意志。

我在上面睡着了。

八月十七日

苏菲和文森昨天晚上回来了。我完全没料到,吓了一大跳。不然我还蛮想去迎接他们的。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们窗子已经全打开来通风了。

没有关系,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就等他们回来。

明天一早,文森就要出差去了,苏菲会载他去机场。这是我在苏菲的电子邮箱里截到的讯息,但我可不想一大早爬起来,只为了目送他们离去。

八月二十三日

最近天气热得要命,我有时甚至只能穿着T恤和短裤,因为我用望远镜的时候不想开窗,所以室内很快就会热得受不了。我拿了一支电风扇来,但那个噪音听了就烦。我只能在我的观察哨上猛流汗。

但我的汗水没有白流,我的监看工作大有所获。他们一定没想到会被监视,因为他们就在顶楼,而且对面的大楼,也就是我这栋,只有四个窗户对着他们,其中两个从里面被填平了。我的窗户老是关着,容易让人以为里面没人住。我的左邻是个奇怪的家伙,好像是搞音乐的,不然就是类似的东西,家里从不开灯,出门的时间也很不可思议,不过都有恪遵各种生活守则就是了。一个星期会有两三次让我听到他偷偷摸摸进门的声音。

无论他们几点回来,我都会守在我的观察哨上。

我尤其注意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惯。习惯是最不会出错,最能让人放心,最稳固的东西。人们不会轻易地怀疑自己的习惯。我应该要从这点来下手。到目前为止,我也只着眼小地方,像是我会去算他们做某些事情所需要的时间。譬如苏菲每次进去浴室,不超过二十分钟不会出来。我觉得这也实在太久了!好吧,她是女孩子。而且她出来时身上还穿着浴袍,然后还要再进去做脸部保养,甚至,最后通常还要再绕回去一次补一下妆。

算准了时间,反正文森也不在,我就趁机上去了。苏菲后脚进去浴室,我前脚就跨进她家,然后拿了她放在床头的手表就走。这手表很漂亮,根据背面的刻字,应是一九九三年她学校毕业时她父亲送的礼物。

八月二十五日

我今天看到苏菲的爸爸了。父女两个长得真的很像。他是昨天到的。从他的皮箱来看,应该不会停留太久。六十几岁人,非常高大,身材保持得很好,文质彬彬。苏菲很崇拜她爸爸。他们一起上餐厅,像对恋人似的。看着他们,我实在没有办法不去想起奥维涅太太——也就是苏菲的母亲——还在世的那段日子。我猜他们一定是在讲她。但他们一定不会比我更常想到她。如果她还活着,我们今天就不必这样了……,好可惜。

八月二十七日

派崔克·奥维涅,生于一九四一年八月二日——一九六九年获巴黎大学建筑师文凭——同年十一月八日和凯瑟琳·勒菲佛结婚——一九七一年与山谬尔·季内科及尚弗索·贝纳合资开设建筑师事务所“R\'Ville”:地址在巴黎市洪布朵街十七号,后来又搬到拉杜莫布街六十三号——一九七四年,唯一的女儿苏菲出生——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四日,与第一任妻子离婚——一九八〇年买下位于七七省新圣玛莉城的住宅并迁入——一九八三年五月十三日,与第二任妻子冯苏子·巴赫蒲沃结婚——一九八九年第二任妻子冯苏子车祸去世——同年出售事务所股份——独居——偶尔担任地方上乡镇政府的都市计划和建筑顾问。

八月二十八日

奥维涅先生只待了三天。苏菲陪他到车站去。因为还要上班,所以没能等到开车才走。我呢,我倒是留下来了,继续观察这位老先生,并趁机拍一些档案照片。

八月二十九日

这条街上很难停车。即使是八月,我还蛮常看到苏菲在这一带转来转去找停车位。有时候甚至停得很远。

基本上,苏菲和她老公都会搭地铁。她只有在因为公事需要去郊区,或有东西要搬的时候才会开车。这里有两条街,因为市府还没派人来装停车计费表,附近居民莫不虎视眈眈地觊觎着那些屈指可数的停车位。有时候,苏菲也会停到离家最近的停车场去。

今天晚上,她大概七点左右到家,跟往常一样,这个时候根本不用去指望找得到位子。她最后把车停到那种给残障人士专用的位子上,(这样很差劲耶,苏菲,一点公德心也没有哦!)只见她把三大箱东西搬回家后,又以跑百米的速度冲下楼。我一眼就发现她空着手。包包没一起带下来。我一秒钟都没有迟疑。苏菲一坐上驾驶座,我就上楼进去她家里。我甚是激动,但这些动作已经在我脑海里反复演练了二十次以上。苏菲把包包放在一进门的小桌上。我看到她新买的钱包,我把她重新申请的身分证拿起来,换上七月被我摸走的那张。她大概要过一阵子才会发现吧。谁没事会去看自己的身分证?

这是我撒下的第一把种子。

九月一日

我看了他们度假的照片。文森把它们都放在数位相机里面。老天,这些相片看起来真是蠢,什么苏菲在雅典卫城前,文森在爱琴海小岛外海的游艇上……,无聊得要死!不过还是被我料中了。他们两个才三十岁,精力正旺盛。里面无可避免有些猪哥照。没有想像中的养眼就是了。第一张是苏菲很专心地在摸自己的咪咪(他们正在晒太阳),然后有几张模模糊糊的是他们正在玩后庭花的自拍,但我毕竟还是找到我的最爱(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四、五张苏菲正在帮老公吹箫的,脸照得非常清楚。我把这些档案都拷贝了,用彩色印表机印出来。

九月五日

一个女人最好不要常犯这样的错:今天晚上,苏菲发现自己被避孕药包装上的日期绊了一跤。然而这事她应该早就驾轻就熟的才对啊,但包装上怎么会少了今晚该吃的那颗呢?这跟她把某两天的药丸倒过来吃是不一样的,包装上根本是少了一颗。

九月十日

这一切的关键在于指法够不够轻盈。弹奏这首曲子需要不露痕迹,需要很多技巧。我远远地观察苏菲怎么买菜已经一段时间了,她常常买,买得很快。都会去他们街角的那家不二价超市。人们很难真正意识到自己每天生活的细节是如何地一成不变。所以苏菲上超市几乎总是买一样的产品,走一样的路线,做一样的动作。譬如每次结完帐后,她都会先将塑胶袋放在超市推车旁边的那个柜台上,然后到面包部去排队买面包。昨天晚上,我把她的奶油盒子拿起来换上另外一种,咖啡也帮她换了牌子。简单几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步一步慢慢来。循序渐进,就这么容易,但也是最不可或缺的。

九月十五日

昨天,苏菲在网路上订了两个十月二十二日弗吉哈剧场的位子。她想去看一个我想不起来叫啥名字的电影演员演的“樱桃园”(还是那么哈俄)。她一早就订位了,因为这场戏到时肯定座无虚席,没预约就没位子。隔天,我用她的帐号发了一封伊媚儿,将预约的日期延后一个星期。我运气不错,还剩下几个位子。这一招真的有够狠,我知道,因为在苏菲的行事历上,他们那天应该要出席兰兹盖瑟的一个同业晚会,而且她还在下面画了两条线,重要性可见一斑。我没忘记把改期的伊媚儿和剧场的确认回函删掉。

九月十九日

我不晓得苏菲早上是不是跟人家有约,但她今天可真是姗姗来迟。有人偷了她的车!她一下楼——好不容易在那条没有计费停车表的街上抢到一个位子!——什么都没了。接着是去警察局,窃案申报,这一切都冗长得似乎没完没了……

九月二十日

大家可以尽量地批评警察,但这种人的存在偶尔也能为人们带来快乐。至于苏菲,她呢,我想她宁愿不要这种快乐。她在给闺中密友华乐莉的信中就是这么写的。不到半天,那些条子就找到她的汽车了……,在旁边的那条街上。她跑到警察局去宣称自己的车被偷,其实是她忘了停在哪里。他们的态度虽然很友善,但无论如何还是给人家平添了很多麻烦,很多表格要填,下次别再这么心不在焉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劝苏菲去让人检查一下她的点火器,我觉得它可能有点问题。

九月二十一日

自从度假回来,我们这对金童玉女每逢周末就不在,有时候甚至周间也曾出去一整天。我不晓得他们去哪里。是说现在这个季节要到郊外踏青也有点迟了。昨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跟踪他们的车。

我把闹铃时间定得很早。最近我常起不了床,因为晚上很难睡着,梦境乱七八糟,醒来就筋疲力竭。我给摩托车加满油,停在街角。一见苏菲把窗帘拉上,我整个人也如箭在弦上。他们在八点整的钟声中离开公寓。我得绞尽好几缸的脑汁,才能不引起他们的注意。而这一切的努力,终归徒劳……就在要上高速公路前,文森从两辆车中间钻过去,想抢黄灯。我直觉地跟着冲,真是太大意了,结果我只来得及刹车,免得撞上他的车。我一个打滑,摩托车失去控制。人车就一起往前摔出了十几公尺。当下我根本不晓得自己受伤了没,连会不会痛都没感觉……,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停下来了,那种感觉就仿佛置身在一部电影中,突然来了个人把声音切掉。我被这么一撞,应该要头昏脑胀才对,但刚好相反,我那时整个人异常清醒。我看到文森和苏菲跳下车,朝我奔来,跟他们一起跑的还有其他的驾驶人和好事者,我都还没来得及爬起,一大群人就全往我这边挤。我觉得有一股疯狂的力量在背后支撑着。当第一道人墙围上来时,我已经挣扎着从摩托车下面脱困而出,站起来,发现自己正面对着的那人竟是文森!幸好我头上还带着安全帽,护目镜也是放下来的。但他不偏不倚就站在我的前面,对我说:“最好先不要移动”。苏菲跟在旁边,很担心地看着他,嘴巴都合不拢。我从没这么近看过她。周围的人开始七嘴八舌,要我这样那样,警察快来了,我最好先把安全帽脱下来,我最好先坐下来,是摩托车打滑,速度太快,不对不对,是那台车没有预警先冲出去的,然后文森的手就搭上了我的肩膀。我转过身,看着摩托车。引擎还在转,看来油箱并没有漏油。我突然有个灵感,提起脚步往车子走去。刹那间,这部影片的音源再度被切断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用手拨开那个穿脏T恤的家伙,弯下腰去看我的摩托车。但他们很快就恍然大悟了:我想把摩托车扶起来。各式各样的讲评又回来了,数量比刚才增加了十倍。有几个甚至一副不愿意让我得逞的样子,但我已经把车子扶正。我浑身冷得像冰块,觉得自己的血液好像停止流动似的。不消几秒钟,我已经跨上机车,蓄势待发了。我还是没能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苏菲和文森。他们也在看我,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我那种坚决的态度今人感到害怕吧。在一片惊呼声中,我发动了摩托车。

他们现在已经看过我的摩托车,我的穿着了,这些都要换掉。在写给华乐莉的伊媚儿中,苏菲认为那骑士会这么急着离去,可能因为机车是偷来的。我只希望别让他们认出我来。他们被这个意外吓到了,短期内摩托车骑士一定会特别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会用另外一种角度来看这些人。

九月二十二日

我在半夜醒来,满身大汗,胸口郁闷,四肢抖个不停。这也难怪,经过昨天受到那样的惊吓。我梦见文森开车撞上我的摩托车,我整个人开始在马路上飞,身上的骑士装也变了颜色,变成全白的。要诠释这个梦境,不用出动什么枢机主教吧:明天,明天是妈妈的忌日。

九月二十三日

这几天我一直没办法开心起来,心情很沉重。我实在不该在这么虚弱和神经质的状况下,还骑摩托车跟踪他们。她去世后,我做过各式各样的梦,但最常见的是一些存留在印象里的现实生活情景。这些有如照片般清晰的回忆,常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好像我脑袋里藏了一个疯狂放映师。他有时会播放一些日常生活的情景,譬如妈妈坐在我的床尾,念故事给我听。这些平凡无奇的场所里如果少了她的声音。那就真的不值一顾了。她那与众不同的嗓音,让我从头到脚都为之陶醉不已。她每次出门前,一定会过来陪我一会儿。我记得家里请过一个保母,是纽西兰来的女学生……,为什么这个保母回到我梦中的频率会比其他的高很多呢……?这就要问那个放映师了。妈妈的英语说得很好,一点口音也没有。她会花好几个小时给我念英语故事书……,我不是很有语言天分,但她对我真的很有耐心。最近,我还常梦见我们一起去度假的时光,母子两个在诺曼第的别墅里(爸爸只有周末会来和我们在一起)。在火车里开怀大笑。一年到头,回忆不断地涌上我的心头。而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放映师总会拿出同样的胶卷:妈妈,仍旧一身纯白,从窗户飞出去了。在这个梦里,她有着一张和我见她最后一面时一模一样的脸。那时一个非常美好的午后,妈妈在窗边坐了很久。她说她喜欢树木。我坐在她房间里,想跟她说说话,但找不到话说』她看起来很疲倦,仿佛她那种看树的方式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偶尔,她会回头望着我,慈祥地微笑,谁想得到那一刻那样的印象,竟会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不过我也无法忘怀我们之间有过的那个短暂却浓烈的幸福时刻,两人静静地在一起,她和我,又合而为一了。我当时就已明白。后来我要离开房间,她吻我的额头,那样急切的吻我此生再也无觅处了。她对我说:“我爱你,我的法兰兹。”我每次要离开时,妈妈都会这样对我说。

接下来,我看到影片里的自己走出她的房间。正在下楼时,她便奋力向外一跳,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犹豫的。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恨他们恨到这种地步。

九月二十五日

我得到确认了。苏菲刚才跟她的密友华乐莉说,他们想在巴黎的北边找间独栋房子。不过关于这事她似乎还不想讲太多。我觉得这样很幼稚。

今天是文森生日。中午过后我去了他们公寓一趟。一下就找到生日礼物了。一个书本大小,上面还印着Lancel品牌字样的精美包装。她就这样直接摆在她的内衣抽屉里。我离开时一起拿走了。想像今天晚上该拿礼物出来时的那种惊慌失措吧……,她一定会把整个屋子翻过来。等个两三天,我再还给她。我打算把它放进她的浴室柜子里,就放在那些库存的面纸和化妆品中间好了……

九月三十日

我这两位芳邻不是非关窗不可的那种。两天前,他们两个傍晚一前一后回到家,就被我看到在做爱。我不是看得顶真,好可惜,但这样也够刺激了。两人天雷地火好像没有什么禁忌,这个姿势,那个姿势,吸过来又吸过去,烈火青春啊。我拍了一些照片。我买的那架数位相机也很行。接着我用手提电脑把这些相片都修一修,选最精彩的列印出来,贴到软木塞板上。倒是板子一下就没地方贴了,结果现在我房里到处都是这对鸳鸯的云雨照。是说这样一来我就更能专心致志了!

昨天晚上,等到苏菲跟她老公熄灯就寝后,我便躺到床上去,望着那些其实照得不是很好的相片,裤底一把火突然烧上来。苏菲蛮迷人的,而且依我之见,她的床上功夫甚至算不错。但别把关系搞混了。我觉得我应该要避免对苏菲投入太多感情,何况我已经够难抑制自己对她老公的厌恶了。

十月一日

我在那种免费伺服器上注册了好几个帐号,做了很多测试。我的计划看来已经成熟,“电子邮件干扰行动”可以展开了。苏菲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察觉,但她现在已经有部分邮件的传送日期,不是提前一天就是晚一天。我们的大脑有时候会把我们骗得团团转……

十月六日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摩托车卖了,新的也买了,骑车装备整个汰旧换新。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办法从这场信心危机中走出去,精神状态一直像是一个跌得头破血流,不敢再轻易上马的骑兵。我得克服这样的恐惧。不过即使行动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一次,一切都很顺利。他们上了北方高速公路,往里尔的方向开。他们每次出去,晚上一定回来,所以我猜不会走太远。果如其然。事情原来很简单:苏菲跟她老公想在乡下买度假屋。他们走进桑利斯的一家房屋仲介,可能已经先约好了,才进去就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家伙,各式行头一应俱全:西装、皮鞋、发油、夹在手臂下的资料夹以及这一行的正字标记,那种“专业的好朋友”的调调。我跟着他们,不过乡下路比较窄,难度提高很多。看了两间之后,我就想回家了。他们每到一栋屋子前面,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批评几句,比几个行家的手势,或多或少地仔细看了室内,出来后又绕了一圈花园,满脸不确定的样子,再问几个问题就接着去看下一间。

他们想买一间大房子。他们当然有那个能力。他们看过的几间位置都蛮偏僻的,不然就是在那种没什么人的小村口,共同点是院子都很大。

我想我不会去干涉他们想在乡间度周末的渴望。这点对我目前已开始着手进行的计划一点影响也没有。

十月十二日

我发现苏菲会给自己寄一些测试记忆力的档案,看来她开始在怀疑了。我索性在她的第二份测验上动手脚,把时间给改了。我现在愈来愈少去改她的邮件日期,但这样一来更阴险,因为看不出任何逻辑。苏菲还不晓得,但慢慢地,我就会变成她的逻辑。

十月二十二日

今天晚上,我坐在窗口等着我们这对金童玉女从剧院回来。他们很早就到家了……,苏菲看起来愁容满面,又好像在跟自己生气,而文森他呢,一张脸拉得比马还长,以乎对自己娶到这样的笨女人感到非常愤怒。我猜刚刚在剧院的票柜那边,可能有过一幕非常精采的演出。一个人只要再碰到两、三次这种事,肯定从此变得疑神疑鬼。

不知道苏菲是不是已经发现她的就身份证了,还有,当她在浴室里找到老公的生日礼物时,心中做何感想……

十月三十日

苏菲的近况不太妙。从她给华乐莉写伊媚儿的那种语调,看得出情绪很低落。当然,都是一些小事情,但这样更糟糕。如果是大事情,就可以想办法去界定它,解释它,可她现在碰到的这些,全都那么地微不足道,无法捉摸……,最让人担心的,是积少成多。忘记……,不,也不能这么说……,丢了一颗避孕药?还是一天之内吃了两次却不自知?买一些不相干的东西,忘记自己把车停在哪里,不晓得自己把买给先生的生日礼物藏在哪里……,这些也许都还不足挂齿。但在一个像浴室这么诡异的地方找到先生的生日礼物,而且根本没有印象曾经把东西放在那儿;一封明明记得是星期一寄的伊媚儿,其实星期二才送出;剧院出示的证据证明确是自己跟剧院改期的,但她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苏菲把这些全都解释给华乐莉听。这些事情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发生在她身上,她还没跟文森讲过。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恐怕就不能再瞒着他了。

她睡得很不好。在她的浴室里,我找到一瓶“纯植物精制”的东东,那种女孩子的玩意儿。她拿的是药水的,每天晚上睡前一小汤匙。我没想到这个竟然来得这么快。

十一月八日

前天我去了百好事公司的总部。苏菲那天没来上班,和文森一大早就开车出去了。

我借口对他们下一次的拍卖会有兴趣,和柜台的接待小姐攀谈起来。

我的策略很简单:数量上是女人比男人多;技术上的话,最理想的猎物应该是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还没有小孩的单身女性。

这个接待小姐胖胖的,大饼脸,一身刺鼻的香水味。她手上没戴婚戒,对我的微笑(以及那几个白目兼无聊,关于下次拍卖目录上那些当代艺术的冷笑话)也不是无动于衷。我知道这种事要非常小心,但这个女生有可能就是我在找的人。要不然,她也许会在无意中告诉我其他更恰当的人选。

十一月十二日

网路真是一座由杀人凶手经营的大卖场。上面什么都找得到,武器、毒品、女人、小孩,应有尽有。就是需要耐心和购买力而已。两样我都不缺,所以最后还是让我找到了。我花了一笔小钱,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要等上两个多月,让我差点抓狂。这些都不重要了,包裹最后还是从美国寄来,里面一百多颗粉红色的小药丸。我尝了一下,没有一点味道,太棒了。这药一开始标榜的是革命性的抗肥胖药,二〇〇〇年刚上市时,大卖特卖,顾客群以女性为主。这也难怪:市场上还没见过类似的产品。但这玩意儿也被人指出会对单胺氧化酶产生催化作用,继而破坏神经传递质,换句话说,就是一种“利忧郁剂”。这点从服用者的自杀率可以得到证明。但在美国这个号称世界第一的民主大国里,药厂轻而易举地就摆平了这个案子。他们祭出了最强效的正义感抑制剂:支票簿。使用方法很简单:碰到威武不屈的,就多加一个零。这一招,天下无敌,所向披靡。药后来就撤架了,不过显然没有人有能力把已经卖出的几千颗药丸全数回收,于是这些药丸透过网路马上成了全世界都在觊觎的走私品。这玩意儿是个不折不扣的地雷,但奇怪的是大家都抢着要。可见不少女孩子宁愿去死也不要变胖。

我也顺便买了罗眠乐,也就是俗称的约会强暴丸。这药服用后会造成虚脱状态,神智混淆以及失忆症状。我想应该不会马上就有需要,但先准备好总是没错。为了让自己的工具箱更齐全,我还找到了一种超级强力,有麻醉作用的安眠药。我看那个使用书上面写的,几秒钟内见效。

十一月十三日

我终于下定决心了。这两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犹豫,评估优点和风险,研究如何解决技术上的问题。幸好这几年科技进步很快,这是让我做出决定的最大诱因。我只用了三个麦克风。两个装在客厅,第三个当然就是房间了。它们的体积都非常小,圆周长只有三厘米,一侦测到声音就会自动开启,录音微卷的容量惊人。问题只在于怎么回收。至于录音机,我把它藏在水表下面。我得注意水公司哪个时候派人来抄水表。通常,抄表员要来的前几天,大楼的管理公司会在信箱旁边张贴公告。

十一月十六日

录音的效果真是太今人满意了,好像我就在现场似的。不过这么说也没错,我是到过现场……,我很喜欢听他们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鼓励我的主动出击,第一天晚上我就有幸收听到他们妖精打架的声音。蛮有趣的。我对苏菲的了解可真是愈来愈“深入”了……

十一月二十日

苏菲最近重新注册了一个伊媚儿帐号,因为她觉得原来那个怪怪的。她怕又忘记密码,所以选择了一开机就自动登入的设定。多亏她这么不疑有他,我才得以长驱直入。话又说回来,如果她不这么做,那我大概也需要动一动小指头就能拦截到她的密码吧。我看她写给她的朋友华乐莉的信,说她“很累”,说她不想拿这些小事来烦文森,但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健忘,有时候甚至会做出一些“很不合理的举动”。华乐莉劝她去看医生。我也同意这样的看法。

何况她睡得非常不安稳。她又改吃另外一种药,这次的是蓝色胶囊。对我来说,这样一来反而更方便,胶囊不但开闭容易,舌头也不曾沾到药粉,而我的安眠药刚好有点咸味。我现在也知道怎么根据她的睡眠时间来下药(安眠药会让她轻微地打轩,我从麦克风里面听到的)。因为她的关系,我也成了某种用药专家,药学大师。我可以说,苏菲现在已经完全被我操控于股掌之间了。她把她的问题跟华乐莉讲,她抱怨自己现在睡觉会睡到全身僵硬,醒来之后一整天无精打采。药局的人建议她去看医生,但苏菲坚持不肯。她觉得继续吃她的蓝色胶囊就好。这点,我是一点也不反对。

十一月二十三日

苏菲竟然给我设陷阱!她还会做调查呢。我知道她这阵子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跟踪了,虽然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甚至也被监听了,但这并不能让我因而对她最近的一个举动释怀。我认为如果她现在会起疑心,那一定是我曾经犯过什么错,而且我不晓得在哪里,哪个时候犯下的。

今天早上要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因为运气实在太好,被我看到在门口的擦鞋垫上有一张咖啡色的小纸头,颜色跟门的一模一样。这肯定是苏菲出门时贴在门和门框之间,等到我一开门,它就掉下来了。根本无从得知她原本贴在什么地方,我也不能就这样一直站在楼梯间,只好又进去公寓里面想办法,但说真的一下六神无主。如果把它拿起来呢,那等于确认了她假设的答案,贴到其他的地方去,一样是证明她有理。她到底设了几个像这样的圈套?我可能连自己掉进去了都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选择了一个最激烈的手段:将计就计。我回家拿了一个小型的铁撬。再上去他们的楼梯间,往门缝里撬了好几下,我还把门打开,让撬门的力道看起来更猛烈一些。我的动作必须很快,因为尽管已经设法将发出的声响降到最低,但邻居还是听得见,何况这栋楼白天还是会有人进出。不过我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来检查成果:看起来是蛮像闯空门失败的杰作,铁撬和门之间的碰撞所引起的气流,说明了为何那片纸头会掉落在地。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我应该要加倍地谨慎。

十一月二十五日

我在不二价超市买了跟她一模一样的东西,绝对地一模一样。不过就在要去结帐前,我多拿了一瓶非常昂贵的威士忌。这个牌子他们家的吧台上也有,是文森的最爱……,然后趁苏菲排队买面包的时候,我把购物袋调了包,出去时给门口的警卫塞了张字条,要他注意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太太。

然后我走到对街,站在一架提款机前面。从那里可以把超市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苏菲果然被一个警卫拦下来,她还在笑,不过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警卫请她一起过去,要看她的袋子……

苏菲在超市里待了超过一个小时。中间来了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她走出超市时,一副要崩溃的样子。这一次,非得去看医生不可了。没有别的办法。

十二月五日

从九月开始,百好事会定期举办拍卖会,不过我还弄不清楚是什么在让苏菲要去或不去。因为我缺乏这方面的讯息,所以完全无法预知。譬如昨天晚上九点有一场,但苏菲昨天可能比较想在家看电视吧,我一直等到九点十五分还不见她下来。后来我就自己去了。

昨天的人很多。那个接待小姐站在大厅的入口,笑咪咪地把一本本铜版纸印刷、精美绝伦的目录递给上门的顾客。她一眼就认出我来,露出一个非常耐人寻味、兴味十足的笑容,我于是不很刻意地回了她一个浅笑。拍卖会很冗长。我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才又出来大厅透透气。那个小姐正在清点剩下的目录,一面继续发给几个姗姗来迟的客人。

我们聊了起来。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她叫做安德丽(我很讨厌这个名字),站着的时候看起来比坐在柜台后面更胖。身上的香水味还是那么恐怖,甚至,因为距离拉近,闻起来更讨人厌。我讲了几个很有把握的小插曲,果然把她逗笑了。我作势得返回拍卖会场,先踏出好几步之后,才祭出我的万用宝,回过头去问她拍卖会结束后愿不愿意跟我去喝一杯。她蠢态毕露地娇嗔起来,可以感觉出她很喜欢来这套。表面上她会跟你说拍卖会结束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但同时又小心翼翼免得对方打退堂鼓。结果后来我一共也等不到十五分钟。我拦了一辆计程车,带她去环城道区那边吃消夜。我记得一家酒吧,就在奥林匹亚对面,光线很昏暗,有鸡尾酒,英国啤酒,无论几点都可以叫东西来吃。一整个晚上都无聊得要死,但我非常确定这是未来的养分。

这个女生真是让人很鄙夷。

昨天晚上,我又看见我的这对恋人在玩翻跟斗。苏菲显然不是很投入。她看起来好像有心事的样子。我像去参加弥撒一样睡着了。

十二月八日

苏菲怀疑是不是她的PC有问题。她怀疑自己的电脑是不是遭骇客入侵了,但她不晓得要如何破解。她又弄了一个新的信箱,但这一次没让电脑记住密码。我花了六个多小时才进去,里面却是空的。我改了密码。现在轮到她进不去了。

文森已经在担心了。他的内心其实很纤细。他只是很低调地问苏菲“过得都还好吗?”但这样只是很委婉的说法。他打电话给他妈时,就提到觉得苏菲有可能“有忧郁症”。他妈语气听起来很能体谅的样子,看这个老太婆有多虚伪就好!她跟苏菲彼此都很讨厌对方。

十二月九日

苏菲透过她还多少有些联络的一个她过世母亲的朋友,很快就在某专科医师那边约到看诊时间。我不晓得她脑袋在想什么,可是去找一个“行为主义派的治疗师”,我觉得有点脑残。她为什么不去找个好的心理医生?一个比起任何人都更保证能让你发疯的家伙……,看来她一点都没跟她母亲学到东西。她不这么做,反而是去找一个什么鲍赫威医生,一个江湖郎中。他听了她在给华乐莉信中描述的那些征状,竟建议她要先去“确认自己的疑虑是不是站得住脚,是不是客观。”所以,她得开始做笔记,任何事情曲日期,全都得写下来。这样一定会很累。

是说,以上一切,她老公全不知情。这是个好现象。我觉得好的,对苏菲当然也好。

十二月十日

他们昨天晚上的谈话让我很担心:文森又跟她提生小孩的事。听起来,这应该不是第一次他们讨论到这个问题了。苏菲还在抗拒。不过她的语气让我觉得她希望被说服。但我认为她不是真的想要小孩,而是希望总算有件正常的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至于文森,其实也很难确定他真正的态度。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以为苏菲那些忧郁倾向,都要归咎于一直没有小孩。这是什么心理学?有够肤浅!关于自己的太太,他还得向我请教呢……

十二月十一日

前几天我听说她今早要到纳伊市拜访客户,进行一项由她负责的沟通任务。瞧,我的菲菲这会儿不就正在找停车位,绕来转去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位子停车。一个小时后,车子不见了。但她并未马上冲进警察局,而是转来绕去,只是这下得用走的。果然在几条街之外,看到自己的车正乖乖地停在路边。这里不像她住的那区,没有她熟悉的地标。这个插曲刚好可以让她记在笔记上,有个漂亮的开始,呵呵!

十二月十二日

我实在不愿意在这本日记里面写下那只猪母安德丽对我的折磨。她现在刚开始对我有点用处,但和这个女的见面有时候会让我濒临崩溃边缘。

下面就是我从她那里知道的事情。

苏菲是他们公司的媒体公关,但有时也要负责跟客户沟通,譬如在一些很高档的拍卖会中。不然她的主要工作是公司形象塑造,以及和媒体维持“良好的关系”。

苏菲进百好事已经两年了。他们一共两个媒体公关,另外还有个男的,叫什么班舍纳,表面上是她的主管,但安德丽说这人其实是个酒鬼。她在描述他那浑身酒气时,脸上表情特别滑稽,也不想想自己通体都是今人无法呼吸的香水味,真是可笑,不过算了……

苏菲有一张经济学文凭。她是靠关系进去百好事的,不过那个关系现在已经离职了。

一九九九年,和文森在巴黎十四区的市政厅结婚。确切日期是五月十三日。安德丽去参加了餐前酒会。她不厌其烦地对我描述那些我根本不想听的食物细节,就是不说还有谁应邀出席。我唯一捕捉到的讯息是“她老公家很有钱”。就这个能干嘛!还有苏菲跟她婆婆合不来,说她“很恶毒”。

苏菲在百好事的人缘不错。长官都蛮信任她的。倒是最近这阵子有一些说她做事不认真的谣言,譬如她会忘记跟人家有约,还弄丢了一本公司的支票簿,这几个星期在巴黎出了两次车祸,弄坏公司两辆车,连自己的约会备忘录也搞丢,公司一个超级大客户的资料,竟然被她不小心删掉。我能理解。

在安德丽的口中,苏菲是个很友善,很开放,喜欢开玩笑,个性坚强的女孩,而且,似乎还是位非常优秀的专业人士。但这阵子,她的情况不太好(这也难怪……)。她睡不好,说自己常常曾被过度的忧伤情绪感染。她说有去看医生。总之,她看起来很迷惘。而且很孤单。

真正说起来,安德丽和苏菲也不是走得有多近。但公司里的女性员工就那几个,她们偶尔会一起吃午餐。我希望从这个观察哨可以看到愈来愈多的东西。

十二月十三日

圣诞节快到了,人人忙过节忙得团团转,苏菲也不例外。今晚,法雅客的购物人潮多到一个不行。有的在收银台前你推我挤,有的把塑胶袋摆一边准备掏钱,不然就是忙着跟排在后面的顾客吵架,不然就是这里那里互相绊腿踩脚……结果,有人回到家,发现袋子里装的CD不是汤姆威兹的“真逝”,而是汤姆威兹的“血腥钱”,虽然一样是汤姆威兹,但还是很白痴。不只如此,有人才晓得自己也买了鲁西迪的“午夜之子”,想半天不晓得是要给谁的,可帐单又丢了,死无对证……,只能把这些也记在她的小本字上。

苏菲和安德丽只会聊一些普通的话题,严格说来这两个女人并不算朋友。我为了搜集他们夫妻的情报,还值得这样辛辛苦苦地跟一个恐龙妹约会吗?毕竟我从她那儿知道的东西还是有限。文森似乎正在事业上全力冲刺,大好前途让这对夫妻投入了所有的精力。苏菲在百好事愈做愈无趣。自从母亲过世后,她对她那住在塞纳马恩省的父亲就更加思念了。她想要小孩,但不是现在。文森不喜欢她的朋友华乐莉。就这些……,我想我要跟这条母猪吹了。这样的进度对我来说根本不够。要找另外的情报来源。

十二月二十四日

苏菲什么都记,或几乎什么都记。她甚至担心自己会不会忘了记。结果,同样的事有时候她会记两次。上个月她在超市顺手牵羊被抓到那件事,让她一直无法平复。那些保全把她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轮番上阵要她在一份承认偷窃的切结书上签字。根据她向华乐莉描述的看来,这些人全是王八蛋,但经验丰富。那种疲劳轰炸的技巧,她甚至搞不清楚他们到底要什么。然后警察就来了。警察比较急,单刀直入。不然她就是跟他们去警局,然后被以现行犯提起告诉,不然就是承认偷窃,做笔录签口供:她就签了。这个要怎么跟文森解释?不可能的……,问题是,它又重新发生了。这一次,要掩饰就更困难了。人家从她袋子里翻出香水和一套旅行用美甲工具。不过苏菲运气真的不错。她被带到督察局——在街上还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但两个小时后被放出来了。她还得编个故事哄她那个等得不耐烦的老公。

第二天,她又把车弄丢了,还有其他一堆事情。

她认为,把一切都记下来也许是个好办法,但“我愈来愈小心翼翼,疑神疑鬼……,”她是这么写的:“我把自己当成敌人一样在监视。”

十二月十五日

我和安德丽的关系已经进入了关键期,也就是说,她在等我要求上床。这当然门儿都没有,所以我觉得很尴尬。我已经跟她见过五次面,一起去做过各式各样非常无聊的事,不过我一直谨守着我的大原则:不要提到苏菲,尽量不要去碰触唯一令我感兴趣的话题,也就是她的工作。所幸的是,安德丽是个很长舌,口无遮拦的女孩子。她跟我讲一大堆百好事里面的八卦,我也都会装出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陪笑。但我终究没能逃过一劫,被她牵到手,她还用一种很挑逗的姿势在我身上磨蹭。

昨天,看完电影之后,我们又去了一个她的老地方喝一杯,在蒙帕纳斯那边。她忙着跟形形色色的熟人打招呼,我则是觉得站在这样一个女孩子的旁边有点丢脸。她很会哈拉。在介绍我的时候一副很兴奋的样子,我才晓得她是故意带我过去,要秀给别人看的,显然觉得交到一个这样的男友可以抬高她的身价,尤其她还长那个样子。我只好尽量低调,不然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安德丽飘飘欲仙。我们后来自己占一张桌子,她对我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饥渴状。一整个晚上拉着我的手不放。我算算时间可以了,就借口累了想回去。她跟我说今晚让她“实在太爱”了。我们叫了一辆计程车,从那一刻开始我便感觉到事态不妙。我们一坐上车,她就用一种很猥亵的姿势往我身上靠。显然喝多了,多到足以把我逼得进退两难。到了她家楼下,我不得不接受她那“上去喝最后一杯”的邀请。骑虎难下。她对我微笑,好像自己接下来要应付的是个天生的胆小鬼,然后,果然一进门,就抱住我要亲嘴巴。说恶心都无法把我当下的那种感觉表达出来。我只好拼命想着苏菲,这样多少可以顶一下。没想到她还蛮坚持的(其实我早该料到并作好准备的,但我就是没有办法把自己投射到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没准备好”。我就是这样讲的,当下想到的就是这些,那也是唯一一次我允许自己用真诚的语气跟这个女生说话。她用一种很奇怪的样子看着我,我很矬地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我觉得有点困难……,我们得谈一谈……”她听了以为我要对她做某种性能力上的告白,松了一口气。这类型的女孩子应该很喜欢跟男人玩护士和病人的游戏吧。她更加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好像在说:“我都明白,你不要担心。”我于是趁这个尴尬时刻赶紧落跑,而且还故意去强调那种逃避的感觉。

我后来沿着码头一直走,让自己的愤怒平息下来。

十二月二十一日

前天,苏菲带了一份要呈交给董事会的重要文件回家加班。她连续熬了两晚,终于把东西做完了。从我的望远镜里,我一直陪她工作到深夜,看着她电脑上开着档案,重来,修改,一写再写,查资料,重写再重改。整整两个晚上。依我看,花了将近九个小时。苏菲是个工作狂,这点毫无疑问。结果今天早上,当当当,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张她非常确定临睡前曾放进包包里的光碟。她冲到电脑前面,等它开机进入作业系统——她已经迟到了——,原始档案竟也不翼而飞!她又找了一个多小时,到处掀过,翻过,挖过,急得都要哭了。她最后还是去参加董事会的会议,只是拿不出人家交待她的工作。我想可以理解她这个会为什么开得很不顺利。

所以,这个当然来得就更不巧了:今天是文森他妈的生日。看到文森那么生气——他很爱他妈,这孩子!——我就知道一定是苏菲不愿意一起去。文森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大吼大叫。我真是迫不及待想听到录音。她后来总算愿意了。可就在出门前,她当然又没有办法找出要给他妈的生日礼物(它从昨天晚上就在我家了,我过几天会拿回去归位);文森又大发脾气。他们拖到无敌晚才终于出门。有气氛。我立刻接着上楼去帮她调整利忧郁剂的剂量。

十二月二十三日

苏菲实在让我很担心。这一次,她真的越界了,而且用那种方式!

星期四晚上他们从文森他妈家回来,我就知道这个生日过得不是很快乐(苏菲一直很讨厌她婆婆,而现在这种节骨眼上更没有改善的理由……)。她们大吵一架。我想苏菲甚至坚持提前离开。拜托,过生日耶!已经把人家的生日礼物弄丢了,还要搞这种飞机!

我不晓得他们是怎么吵的:该说的苏菲和文森在回来的车上都说了。等一进家门,两个人已经到了互相辱骂的阶段,所以我也听不出什么头绪,不过我非常确定那个老太婆对苏菲的态度很差,盛气凌人,讲话又刻薄。我觉得苏菲说得没错,这就是个瘟神。有话不直说,假仙而且喜欢操控人。至少苏菲是这么对着文森大吼的,然后不爽之至的文森就开始摔门,一道又一道,气到最高点之余,决定去睡沙发……我是觉得他这样有点连续剧,不过这是个人风格的问题。苏菲的气也还没消,我猜她就是从这里开始脱轨的……,安眠药让她陷入了一个接近昏迷状态的睡眠里,但奇怪的是,早上她竟然起得来。摇摇摆摆,但是站着的。文森不跟她说话。他们也不一起吃早餐,苏菲一面喝茶,一面开伊媚儿信箱,打算等一下再去睡回笼觉,文森呼的一声将大门摔上。她敲了在MSN线上的华乐莉,跟她讲昨晚的梦:她把婆婆从她家楼梯上推下来,那个老太婆身体扭曲,一阶一阶的往下滚,在墙壁和扶手之间弹来弹去,最后降落在楼梯底,脊椎断成一截一截。当场毙命。苏菲醒了过来,梦中情景仍历历在目。“超级写实的,你绝对无法想像……”她不想马上出门工作。提不起劲。华乐莉是她的好朋友,陪她聊了一个多小时,然后苏菲决定下楼去买点东西,这样文森晚上回来除了跟她呕气,至少不用看到空空如也的餐桌……她下线前跟华乐莉说要先到楼下买点东西,然后喝杯浓茶,冲澡,再去办公室不迟,让大家看看她还活着。我是在她的第二个步骤插手的。我上去帮她准备了要喝的茶。

后来苏菲并没进办公室。她一整天昏昏沉沉的,完全不晓得自己做了些什么。到了傍晚,文森接到他父亲的电话,杜盖老太太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整整一层楼的高度。接二连三的事件,让苏菲完全崩溃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丧礼是早上举行的。昨晚我就看见我的小情侣拿着皮箱,一脸愁云惨雾地出发了。为了去丧宅陪刚丧偶的老父吧。苏菲整个人都走了样。她筋疲力竭,一张脸松垮垮的,踩着机器人似的步伐,给人一种随时会倒下去的感觉。

这也不能怪她,人家在过圣诞节,他家楼下却躺着一个老太婆的尸体,光想就觉得恐怖。我上楼把文森先生去世母亲的生日礼物褪给他们,放在苏菲的衣橱里。我想等他们从葬礼回家看到这个,一定会加倍的睹物思人。

二〇〇一年

一月六日

苏菲极度地沮丧。自从她婆婆死后,她对未来常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当我得知警方有在进行调查时,还非常担心。幸好,这只是形式而已。该案很快就以“意外死亡”的死因归档了。然而苏菲,还有我,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走到这一步,我得更加强对她的保护了。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不然的话,第一个逃走的可能就是苏菲。我感觉我的警觉心已经锐利得像剃刀,有时候连自己都会感到害怕。

经过婆婆的事情后,苏菲更没有办法把自己的问题跟文森讲了。现在的她,已经注定要孤独了。

一月十五日

今天早上,他们又出发到乡间去。已经有好一阵子他们没再去瓦兹省了。他们走后半个小时我才离开巴黎,在往北方省的高速公路上超过他们的车,然后好整以暇地在桑利斯的交流道那边等他们。这一次,他们不会很难跟。他们先进了一家房屋仲介,出来时并没有仲介员跟在后面。我记得他们去看过一间屋子,在克莱比昂伐的旁边,觉得他们好像是朝着那个方向去。但他们没有。我本来以为跟丢了,不料在数公里远的地方,发现他们的车子停在一扇铁门前面。

这是一座蛮令人赞叹的大房字,跟这附近常见的民宅很不一样:石砌的屋体和木造阳台,角落很多,角中又有角,当初造房字的建筑师一定是个相当复杂的人。旁边有个旧日的谷仓,可以给他们当车库,以及一个可以给模范老公在里头敲敲打打当工作室的储物间……庭院很大,有石墙围绕,不过北边那一段坍塌了。我就是从那里进去的,摩托车就停在屋后那片小森林边。我像个印地安人似地无声无息,用望远镜观察他们。二十分钟之后,只见两人互搂着腰,走进院子里,交头接耳地说着体己话。真是可笑。一副怕被人听到的样子,问题是在这个似乎从中世纪就一直昏睡至今的村子边上,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前,一片空旷的院子里……好吧,也许这就是爱情。虽然文森的样子有点垂头丧气,但他们看起来还蛮好的,甚至很快乐。尤其是苏菲。偶尔,她会紧紧抱住文森的臂膀,好像在向他保证她的支持和陪伴。两个人相依相偎地走在一起,但寒冬中在这么大的院子里,看来还是有点凄凉。

等他们又进去屋里之后,我就不晓得要干什么了。我在这里尚未设立据点,开始担心会有人经过。在这种乡下地方,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一旦你想要自己一个不受打扰,对面就会刚好有个种田的笨蛋开着拖拉机经过,还是来个打猎的用斜眼打量你,不然就是一个骑着脚踏车打算到森林里搭棚屋的小鬼……我等了一阵子,不见他们出来,于是决定把摩托车停到围墙边,然后往前推进。一股强烈的直觉支使着我。我一直跑到房子的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在那儿停了一两分钟喘息,好让心跳速度恢复正常,并听听看四周有什么声响。万籁俱寂。我沿着墙壁走,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最后在一扇坏掉的木头百叶窗下面停下来。窗户底下的窗叶都不见了,我踩着墙壁上凸出来的那条石头腰线,往窗户内一看。这间是厨房,很老旧的那种,看来需要一番大整修。但我们这对烈火情人想到的好像不是这个!只见苏菲正站着贴在石头水槽前,裙子一直掀到腰际,而艾森呢,裤子掉在脚踝边,正神乎其技地往她猛抽。看来他妈死掉对他功力一点影响也没有嘛,这个免崽子!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我只看见他的背和那两片抽送时曾一开一合的屁股。可笑之至。倒是,真正美的,是苏菲的脸。她搂着她老公的脖子,好像正抱着一个篓子,两只脚尖垫得高高的,眼睛闭起来,大概是爽得要死,整张脸都歪曲变形。这样的一张女人脸真是美极了,苍白,紧绷,蕴藏着一切,好像睡美人……,她那忘我的样子里面有种绝望的东西。我还拍了几张算是成功的照片。那个驴头别出心裁的抽送动作愈来愈快,只见两片白白的屁股,开合得愈来愈急,愈来愈猛。然后苏菲的脸就告诉我她要高潮了。她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一直眨,接着发出一声尖叫。真是太壮观了,等我亲手干掉她的那天,我就是希望她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她全身抽搐,头往后一仰,整个人突然往文森倒下去。她浑身颤抖地咬着他的外套。

好好享受吧,我的小天使,要及时行乐,及时行乐啊……

就在这个时候我乍然想起在浴室里已经看不到苏菲的避孕丸了。经过这些事情,他们终于决定要生小孩了。我一点也不惊讶。我反而还因此有了别的灵感……

回程我让他们自己先走,我的话则在当地一直等到中午房屋仲介关门休息。仲介的橱窗里,那栋房子照片的下面已经挂出“已售”的牌子。很好。以后我们就可以来乡下度周末了。有何不可。

一月十七日

灵感这种东西很奇怪,你没什么想法的时候,它就会来。譬如前天,我在他们公寓里面转来转去,也不晓得要干嘛,结果不知为何,突然对苏菲摆在书桌旁边地上的那叠书感到兴趣。压在最下面的两本,一是亚伯兰特的专题研究,一是英法对照的《新闻传播辞典》。两本都是在同一天跟新闻资料中心借的。我就帮她拿过去还了。赶时间的读者,他们有个特别的柜台让你书放下就可以走人,就不必浪费时间等了。我觉得这样的措施真便利。

一月十八日

应该在她的记事簿里也记下这个:苏菲没看到电话帐单的催缴,两次都没看到。教训就是,被切话了。文森不高兴。苏菲掉眼泪。这阵子不太顺利,两个人常吵。不过,苏菲已经试着凡事小心了,为自己,为他,为一切。她可能连不要做梦也试了。最后,她打电话去问心理医生可不可以把约好的门诊时间提前……她的睡眠时间一塌糊涂,有时能睡,有时又睡不着,接着又能睡,或睡得像是昏迷不醒的人,然后呢,一连好几个夜里都没办法阖上眼睛。她靠在窗户上等时间过去,一直抽烟,抽烟……我好怕她会着凉。

一月十九日

这个贱人!我不晓得她想干什么,甚至不晓得她是不是故意的,不过这让我怒火中烧,气她,更气我自己!我忍不住要自问苏菲是不是已经看出什么端倪,是不是想把我揪出来……眼看她跟医生约的日期就要到了,所以我想去她家把那本她用来写下所有该做以及做过事情的记事簿摸来,一本黑色人造皮装的小本子,就放在她书桌的抽屉里,我很认得的,因为也常翻。结果我没有一下子察觉出来。那本记事簿竟然是空的!一模一样的本子,但每一页都是空白的!这意思是说,她有两本记事簿,而这一本,难道是她用来让我上当的吗?她今晚应该会发现本子不见了……

仔细想想,我觉得苏菲还不至于归结出我的存在。也许我只是在安慰自己,当真如此,我还会看见更多的讯号才对,然而其余的一切都很上轨道,运作正常。

我一点概念也没有。老实说,这个记事簿的意外真的很让我担心。

一月二十日

正义之神还是存在的!我想我已经没事了,但如果我诚实一点的话,我必须承认自己真的曾经非常害怕:我不敢再上去他们家,隐隐约约觉得这样很危险,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监视着我,而我最后还是会被逮到。事实证明我并非杞人忧天。那天我去她家,先把空白记事簿放进她书桌的抽屉里,然后开始在整间屋子里做地毯式搜寻,想把另外一本找出来。我非常确定她不会带在身上,这都要归功于她那挥之不去,怕把东西弄丢的阴影。我需要时间,但我每次去她家,都不喜欢停留太久,我晓得这样的心态很不健康,但我不得不把风险降到最低。结果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戴着橡胶手套的手都开始流汗了,中间还得一直停下来,竖起耳朵谛听整栋大楼里面有无其他动静,我感到自己愈来愈焦虑,也不晓得该如何冷静下来,整个人陷入一种恐慌的状态。接着突然我就找到了:在马桶水箱的后面。这不是好现象,这意味着她在起疑心了,虽然不一定是针对我……我又突然想到她怀疑的也许是自己的老公文森,果真如此就太好了。我才把本子拿出来,就听到钥匙在大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我人在厕所里面,厕所门也没完全关上,而我的直觉反应就如果回来的是苏菲,那就完了,通常女孩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厕所跑。结果是文森,我认出是男人的脚步声。我心脏往胸膛上猛撞,以至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甚至没有办法思考。整个人完全陷入恐慌之中。文森经过厕所前面,还顺手将门往我这边一甩,碎的一声把我吓得差点抽筋。我觉得快昏倒了,只好靠在墙板上。很想吐。文森走进书房,随手开了音响。我几乎是同时打开门——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我的恐慌救了我——,垫起脚尖狂奔,几乎是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穿过走道。我拉开通往楼梯间的大门,甚至没想到关上,就以全速往楼下直冲。在那当下,我还以为一切都完了,不得不放弃了。内心感受到一股可怕的绝望。

妈妈的样子又在我的眼前出现,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好像她又死了一次似的。我本能地紧紧握住口袋里苏菲的那本记事簿,直直往前走,眼泪也一直流。

一月二十一日

我后来听录音时,又历经了一次那天的情境。现在回想起来,好恐怖!我听到音响开始放送音乐的声音(可能是什么巴哈的音乐),我觉得还听见我的鞋底奔过走道时的劈劈啪啪,不过很模糊就是了。接下来比较清楚的是文森的脚步声,很坚定的往大门走去,接着一阵较长的沉默,然后才是关门声。我想他可能以为有人闯进来,也许他甚至在楼梯上来回地巡了一下,检查了楼梯扶手啥的。然后用一种慎重其事的态度将门关上。他大概以为是自己进门时没把门关好的关系吧,总之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晚上,这件意外他连一个字都没跟苏菲提起,免得她大惊小怪。吓死我了!

一月二十三日

华乐莉收到了一封惊恐万分的伊媚儿。就在要去见心理治疗医师的当天早上,苏菲无论如何找不到她的笔记本……,她把它藏在厕所里面,千真万确,结果今天早上,连个影儿也没有。她哭了出来。她感到焦虑、易怒和疲倦。万念俱灰。

一月二十四日

去看心理治疗师。苏菲说把记事本弄丢了,但医生安慰她没关系。他说,当我们太在意某个东西的时候,就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整体而言,他给她的感觉很沉稳,不慌不乱。当她说到梦见把婆婆从楼上推下来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忍不住要对他坦承婆婆横死的惨状跟她梦里的一模一样。还有她完全不记得那天一整个白天她都在干嘛。他静静地听,他也是完全不相信有梦兆这回事的那种人。他讲了一个她听不太懂的理论,她甚至没听清楚因为脑筋实在不灵光。他呢,他说这个是“小灾小难”。即便如此,到了谘谈的尾声,他还是问她有没有想过“去休息一下”的可能性。苏菲最怕的就是这个。我想她对这句话的理解就是人家想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我知道她很怕这个。

华乐莉一下就回信了。她想让苏菲知道自己并不孤单。但华乐莉总是觉得——我则是确定——她并没有全部说出来。这也许是一种巫术的思维方式。她没讲的等于不存在,不说出口就没有受到污染的危险……

一月三十日

手表的事开始让我觉得很没搞头。已经五个月了,她弄丢了父亲送的那支很漂亮的表。天晓得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抱着一丝失而复得的希望,把家里能翻的都翻过来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最后只好当它真的不见了。哀悼了好久。

但它竟然又出现了!就这么从苏菲的眼前迸出来。而且猜猜看在哪里?就在她母亲的珠宝盒里面!最下面。没错,她不是天天去开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她也不会拿来戴。即便如此,从八月底度假回来之后,她至少也开过五、六次吧。她甚至很努力地想算出确切的次数,然后列了一张表给华乐莉,似乎要向她证明什么,看来真的很蠢。问题是,就算不是放在最上面,她也从未在盒子里看过这支表,何况这个珠宝盒又不深,里面的首饰也没多到那种程度……,再说,她为什么要把手表放在这个地方呢?毫无意义嘛。

表是找到了,但苏菲甚至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真令人难以想像。

二月八日

掉钱是有的,但多出很多来,那就比较少见了,特别是也很难解释。

我这两个小朋友苏菲和文森有一些计划。关于这点,苏菲在给华乐莉的伊媚儿里讲得很含蓄。她只说“还没有很确定”,不过她很快就会跟她宣布,而且保证她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总之,苏菲打算出让一幅她六、七年前买的小幅油画。她在她熟的那个圈子里放出风声,结果前天卖出去了。本来开价三千欧。好像是个很合理的价钱。一个先生先来看了。之后又有个太太。后来,苏菲同意以两千七成交,条件是需付现金。她把钱放进一个信封袋中,收在小写字台中,不过她不喜欢家里放太多现金。于是文森今天早上帮她拿去银行存,而无法解释的事情就是在那儿发生的。这件事对文森的影响似乎很大。从那以后,两人好像常常会争执个没完没了。信封里有三千欧。但苏菲坚持两千七,文森也不让步,明明是三千。没想到我碰到的原来是一对这么固执的夫妻啊,呵呵。

吵归吵,文森也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苏菲。他甚至跟她说觉得这阵子她的“行为很奇怪”。苏菲不相信他已经察觉出什么异状。她开始哭泣。他们谈了很久。文森说要去看医生,尤其是这种节骨眼上。看来我们这对青年才俊果然有事情在秘密进行中呀。而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们的人了。

二月十五日

前天,苏菲到处都翻过了。她的卡不会骗人,她借了两本书,她翻过所以记得非常清楚。没细读,只是大略翻过。她会借这两本纯粹是好奇,因为几个星期前看过一篇文章。它们长什么样子她都还历历在目。但就是找不到。亚伯兰特和一本专业辞典。如今,什么都会让她大惊小怪,这个苏菲!一件芝麻小事,也可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打电话到资料中心去要求续借,但对方说书已归还了。那个图书馆员还把日期念给她听:一月八日。她查了一下她的行事历,那天她应该是去了郊区拜访客户。有可能顺路就……,然而她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那天曾经去还书。她还故做轻松地——觉得“这种时候没有必要再给他雪上加霜”,她是这么给华乐莉写的——问了文森。两本书都还在资料中心里,没被借走。她实在忍不住,特别跑了一趟,她想知道自己是哪个时候拿回去还的。果然没错。我看着她走出来,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啊!

二月十八日

八天前,苏菲主办了一场记者会。他们有一批重要的古书要拍卖。记者会后有自助餐招待,她拿着数位相机拍了很多记者大大、公司主管和食物的照片,打算登在公司的内部刊物上面,同时也提供给媒体,免得他们还得出动摄影师来拍照。然后,整整一个工作天,以及一部分的周末,我看她都待在家里的电脑前弄这些照片的图档,修片,调大小……,这些照片都是要寄给主管和所有出、缺席都包括在内的记者。她把处理过的图档都放进一个叫做“211记者会”的档案里,然后以附加档案的方式附在一封伊媚儿中。事关重大,她犹豫半晌,又检查一遍,再修几下,再重新检查。我都可以感觉出来她的不自在,八成事业前途都在这上面的关系吧。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不过在按下“传送”前,她仍不忘先存档备份。我每次从网路骇进去她的电脑时,都会非常自制,就怕被她发现。不过这一次,我实在忍不住。趁她存档备份的时候,我在档案里又加了两张照片。一样的大小,一样的色调,保证纯手工。只不过内容既非食物,亦非记者大大或重要客户,而是他们公司的媒体公关正在希腊的艳阳天下帮老公吹箫。可惜照片上的老公不像媒体公关那样,一眼就认得出来。

二月十九日

苏菲他们办公室显然碰到了什么麻烦。这个新闻稿事件好像一根点燃的火药引线。苏菲被吓得快崩溃了。星期一一大早,经理室的人就打电话到家里找她。好几个记者也是一早就跟她联络。苏菲极度震惊。不过她并没有去找任何人诉苦,尤其是文森。她可能觉得非常丢脸吧。我本人则是透过一个记者“朋友”给她写的伊媚儿才晓得的,苏菲知道消息后,目瞪口呆,还要那个人把照片寄过来,不然她不相信。我不得不说自己实在很会选:一张嘴里塞得满满的,两只眼珠勾着老公的脸,淫荡荡地往上翻。这些小布尔乔亚的女人,私底下要扮鸡的时候,倒是比天然的还真实。第二张说实在的,有点破坏到人家的名誉了;那是到了最后,看来她功夫很好,她身边那个壮丁的性能也够猛……

总之,大难临头就对了。她没去上班,面对文森的惊慌失措,苏菲一整天都处于一种虚脱的状态,她什么都不想对他说。即使对华乐莉,她也只简短地称说自己刚碰到一件“可怕的事情”。那种羞愧难当的感觉想见很可怕,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二月二十日

苏菲哭个不停。她几乎整天站在窗户后面抽着已经不晓得是第几根的香烟,我帮她拍了很多照片。她没再去上班,而我想现在那边应该比蜂窝还热闹吧。我打赌那两张照片早就流出去了,连在咖啡贩卖机前,人们也忙着交换苏菲艳照的影印本吧。这应该也是她的想法。我觉得她不会再回去公司了。这就是为什么当她知道公司要她暂时在家休息时(一个星期),反应那么冷淡。公司方面似乎也在尽量将伤害降到最低了,但我觉得问题是伤害已经造成了……,而且一个人的职场生涯中,这种事会一辈子跟你到天涯海角。反正,苏菲整个人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副行尸走肉。

二月二十三日

今天晚上一开始就像在玩猫抓老鼠:我得先去接她,然后一起吃晚餐。我已经在“朱利安”订了位,谁知道我那个精力充沛的仰慕者已经有了别的计划。当我一走进她家,发现餐桌都已经摆好布置好了。这个笨女人,你从她身上喷的香水就可以知道,实在一点品味也没有。她还在桌上放了一个烛台,那种自称是现代艺术的憋脚货。我吓了一跳,不过人都进来了,也闻到烤箱里正在烤东西的味道,实在骑虎难下,甚至根本不可能拒绝对方的邀请。表面上我埋怨了几句,心里却发誓绝对不要再见到这个女的了。一旦下定决心,我突然觉得好过多了,再说因为桌子是圆的,安德丽想吃我豆腐也没那么方便,让我觉得比较安全。不然她一逮到机会就会往我身上摸。

她住的公寓很窄,位于一栋没有半点特色的老旧建筑的四楼。客厅兼饭厅,只有一个窗户,虽然是落地窗,但屋子里还是暗,因为不是临街的窗。住在这种地方,如果不想得忧郁症,恐怕得二十四小时开着灯。

我跟她的谈话就和这个晚上一样沉闷无聊。对安德丽来说,我叫做李奥瑞拉·夏尔曼,在房地产公司上班。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这样当对方问起时,只要一个痛苦的眼神,就可免去向对方告解什么童年往事的苦差事。我一个人住,还有,这个愚蠢的胖女人以为我是个性无能。至少,有这方面的困扰。我一般会避谈这个话题,不然就是需要的时候抬出来挡着,见机行事。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度假。既然安德丽上个月去了波城她父母家小住几天,我就得听她说那些鸡皮蒜毛,什么她爸的个性怎样,她妈很喜欢大惊小怪和她家狗狗又干了什么蠢事等等。我只能微笑,真的,不然还能怎样。

难道这就是大家口中的“高级晚餐”?总之,她自己应该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看只有那瓶酒配得上这样的称号吧!但这一定是卖酒的帮她选的,不然她哪懂个屁。她还弄了一个什么“自制鸡尾酒”,跟她身上的香水味一样恶心。

吃过饭后,就像我之前担心的,安德丽把咖啡端上沙发前的矮桌。等她挨着我坐下来后,先是自以为深沉而率真地沉默了半晌,然后才用一种很感性的声音对我说,关于我的“障碍”,她“很能理解”。她说这话的声音像个修女似的。我打赌她一定很庆幸能找到我这块宝。她当然很想被上,因为这可不是天天会碰到的事,而一个隐隐约约性无能的爱人,应该可以让她终于有点用处了。我露出很为难的样子。又一阵沉默。通常,这时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就会像那些没什么话好说的人那样,开始讲起办公室的事。还是那些老掉牙的八卦。东拉西扯了片刻后,她提到了他们公关部。我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三言两语把话锋转向苏菲,先是保持一段距离,间她最近那些大型的拍卖应该让所有人都忙坏了吧。等到他们公司一半的同事都被她点过名之后,安德丽终于想到苏菲了。她迫不及待地跟我报告了艳照事件。笑得很粗鄙,还说跟人家是好朋友……

“她要离职了,我觉得好可惜……,”她说:“不过反正她都是要走的……”

我拉长了耳朵。于是我才恍然大悟,苏菲要离开的不仅是百好事,还有巴黎。原来一个月来他们一直在找的乡下房子,不是要用来度假,而是为了定居。她老公刚升上公司在桑利斯一个研究处的处长,所以他们打算搬到那边去。

“那她要做什么?”我问安德丽。

“什么做什么?”我的问题让她感到很惊讶。

“你不是跟我说过她很好动,活力很旺盛,所以我就好奇……,她到乡下去要干什么……?”

安德丽露出一副馋相,好像看到什么可口的诡计似的,跟我说苏菲“怀孕了”。虽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我心头还是纠结了一下。以她目前的状况而言,这样真的有点冒险。

“那他们找到房子了吗?”我问。

据她说,他们在“瓦兹省找到一栋很漂亮的房子”,离高速公路不远。

苏菲要生宝宝了,于是趁机离职并离开巴黎……透过艳照事件,我本来是想让她短期内不要再出去工作,但如果是怀孕再加上离开巴黎……我得好好想一下这个新的状况。我边想边站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可是你咖啡都还没喝耶,”恐龙妹抗议道。

还说咧,什么咖啡……我走去拿我的外套,然后往门边移动。

整个经过是怎么发生的,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安德丽跟我走到门边,对于我们要如何共度今晚,她本来就有不同的想法,一直念说好可惜,何况时间根本还早得很,别忘了今天是星期五云云。我结结巴巴地跟她解释因为明天还要上班。安德丽对我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但为了给自己留一手,我还是说了一些我觉得可以让她安心的话。没想到她竟然就发难了,扑上来抱住我,开始亲我的脖子。她应该可以感觉得到我的抗拒。我不记得她嘴里嘟哝些什么,只记得她跟我保证她会“很有耐心”,要我把自己交给她。叫我不用再害怕这一类的事情……其实本来应该不会有事的,如果不是她为了想激励我,把手伸过来放在我肚于上。放得非常低。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经过今晚一整晚,再加上我刚听到的消息,还要这样被吃豆腐实在太过分了。我整个人几乎是靠在门上,然后很暴烈地一把将她推开。她被我的反应吓到了,不过仍不肯鸣金收兵。她对我笑,但这个肥女这样的笑实在太恶心……,丑女发情的时候怎么给人感觉就是那么淫荡……,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巴掌甩过去。非常用力。她立即伸手捂着她的颊,眼中流露出完全无法置信的神情。我终于明白自身处境——包括一直以来我必须勉强自己跟她一起做的那些事情——的荒谬和无用。于是我又补上第二个巴掌,从另外一边,然后第三个,直到她开始尖叫起来。我再也不害怕了。看了看四周,这个房间,烛光晚餐桌上的残肴,沙发前面那两杯碰都没碰的咖啡。所有这一切都让我作恶,打从心底想吐。于是我走过去抓住她的肩,然后把她搂进怀里,作势要安慰她。她没有抗拒,可能是在想说这样一个纯属意外的不愉快状况就要过去了。我一直走到窗边,把窗户大大地敞开来,仿佛需要呼吸新鲜空气那样,一面等着。我知道她一定会过来。结果不用两分钟,我就听见背后传来她那愚蠢的啜泣声。她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这是最后一次我忍受她身上的香水味了。我摒住呼吸,转过身去,抓住她的肩膀。等她靠上来抱住我,哭哭啼啼地像只小狗,我带着她慢慢回转,假装要吻她,然后,按在她肩膀上的两只手出其不意地使劲一推,她就下去了。我只来得及看见她在窗外消失前的惊恐眼神。她甚至没有喊叫。两或三秒后,我听见一记可怕的声响。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从头到脚不停地抖动,免得妈妈的形影又出现在我眼前。不过我应该尚未完全失去理智,因为几秒钟后,我已经拿起外套,冲下楼梯。

二月二十四日

安德丽的坠楼对我而言,显然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倒不是因为那个蠢女人的死,而是因为她的死法。回想起来,我倒是很讶异自己在文森的母亲死后竟然没什么感觉。可能楼梯还是有差吧。昨天夜里在天上飞得,当然不是安德丽,而是妈妈,尽管梦境再也不像这几年来我常做的那些那么痛苦,也许我心里有些东西已经平静下来了。我想这都是苏菲的功劳吧。这里面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移情作用,或类似的东西。

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早上,苏菲出席了她亲爱的同事的葬礼。我看她穿着一身黑从家里走出来,觉得她这样好漂亮,当死人一定很合适。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参加了两场葬礼,冲击一定很大。我就不能骗自己说丝毫没有影响。安德丽,尤其是那样地死法,简直是一种亵渎,是对我母亲的污辱!童年时期一些很痛苦的回忆又在我心头涌现,那些我一步一步要努力克服的。也许所有深爱我的女人都注定要从窗户出去。

我很仔细地厘清了整个状况。当然不能算天衣无缝,但其实也没什么大纰漏。我必须更小心这倒是。如果我不要做傻事,应该就没问题了。百好事的人都没看过我。自从我跟恐龙妹交往之后,就再没去过他们公司。

当然,她的公寓里面到处是我的指纹,不过我可没敢轻忽,所以除非意外,否则不太可能发生会让警方透过什么交叉比对而找上我的情况。但谨慎一点总是没错,我再出一次这种槌,整个计划一定泡汤。

二月二十八日

苏菲那方面,其实也没什么严重的。她要离开巴黎,我就得另外想办法,如此而已。我觉得可惜的,是这一来我那些仪器设备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好吧,那就这样吧。可想而知的是我不曾再有那个运气找到一个像这里这么理想的观察当了,不过我还是曾想办法找个地方。

苏菲的预产期在夏天。我开始把这个宝宝列入接下来的行动策略中。

三月五日

今天早上真是一阵兵荒马乱。搬家公司的车子开进这条街时,早上七点都还不到,只是他们公寓的灯,清晨五点就亮了。我认出苏菲和她先生两人忙得团团转的身影。到了八点半左右,文森就门去上班,把搬家的事情都丢给他刚怀孕的老婆。这个男的真的很讨人厌。

我也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小房间里了:它只会让我不断想起那些我伴着苏菲度过的美妙时光,那些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望着她的窗户,看着她,为她拍照的日子……,我有一百多张她。

这个乡下实在冷得不得了。而且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苏菲来这种地方到底要干嘛……她只晓得跟着她那个伟大的老公,善良的小女人!我打赌不用三个月她就会无聊得要死。她的肚子或许可以陪陪她,不过她接下来的烦恼想必也不少……当然,她的文森是升官发财了,但我觉得这人真的很自私。

苏菲搬到瓦兹省,我每过去一趟都要骑很长的路,何况现在正值隆冬……我只好先在贡比涅先找个小旅馆。我跟他们说自己是作家。至于觅得一处理想的观察哨,这个倒是耗去我较多的时间。但我也找到了。我从房子后面那段坍塌的围墙溜进去。车子的话就停在一座已成废墟但大部分屋顶还在的小棚屋中。离苏菲她家很远,不过这么一来从马路上就看不到我的摩托车了,虽然几乎没有人会从那边经过。

除了冷,其他一切都很顺利。但我看苏菲就没这么走运。家才刚搬完,烦恼就一个个从天而降。别的不说,在这么大的屋子里,就算忙进忙出,白天还是很长得过不完。那些工人前面几天来晃了一下,之后就又突然开始降霜,就没再见到他们的人影了,也不晓得哪个时候才会回来开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被卡车压得到处烂泥巴的前院,现在整个结冰了,于是苏菲每次出门就会扭到脚踝。更别提这样一来感觉就更凄凉了。当你不需要生火的时候,壁炉要用的木柴看起来也不是堆得那么远,但现在……,更何况,咱们只有一个人。偶尔,咱们会出来站在石阶上,手里捧着一碗茶。有热情是很好啦,但如果一整天只有你一个人,要做所有的事,然后亲爱的老公每天晚上都不晓得几点才能到家……

证据就是,今天早上,屋子门一打开,里面竟然走出一只猫。这主意不错啊,养猫。它坐在门槛上,朝着院子望了一会儿。黑白相间的毛色,一只很漂亮的猫。片刻之后,它走旁边去上厕所,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要离房子太远。这猫一定还不习惯户外活动吧?苏菲在厨房里,不时走到窗边注意它的动静。我绕了一大圈,也走到屋子后面去。然后我们两个就碰个正着,那猫和我。我马上站住不动。那猫一点也不野,性情很温和。我蹲下来对它招手,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过来,让我摸它的毛,背也弓起来,屁股也翘起来了,跟所有的猫一样。我把它搂进怀里,它还会发出咕噜咕噜声音。我觉得体内有一股僵硬,燥热……,那猫就这样呼噜呼噜地任我抱着它。我带它一直走到文森放工具的小屋那边。

三月二十五日

我好几天没来了。正确地说,自从那天傍晚苏菲发现她的小猫咪被钉在老公放工具的小屋门上之后就没再来过。这个对她的打击不小,是该让她休息一下!我大概早上九点到的,苏菲正要离去。我远远看见她把一个旅行袋放进她的后车厢中。为了谨慎起见,我等了半个小时,才上前把屋后一扇下面的遮光板打破,进去参观一番。苏菲果然没闲着。她已经把一楼的大部分,厨房,客厅还有一间我看不出做什么用的房间都重新粉刷过了。一种很漂亮的淡黄色,配上一条比较浓的黄色装饰带,客厅的横梁则是漆成有点像开心果仁(就我的标准而言)的那种绿色,但还是很漂亮。几十个又几十个小时的工作成果啊。那些工人留给他们一个还没完工但可以运作的浴室,有热水。厨房也在大整修当中。橱柜、流理台等等都还摆在地上,我想是因为下水管线还没埋妥,暂时还不能装上去。我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开始思量。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随手拿了两、三个小玩意,那种你平常绝对不会去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或不存在,不过如果在偶尔不经意之间又寻获的话,会让人诧异得不得了的东西。然后,我就做出决定了。我去拿了几个油漆桶,滚轴,帮他们从天花板到地板,重新刷过一遍,只不过我的动作比苏菲快多了,即使我的选色有点“随兴”:厨房里的家具也全化为可以扔进壁炉的小木片。油漆刷过沿着墙面流下来的那些鼻涕,就拿桌布擦,我还趁机在她家的沙发桌椅上加了一些很野兽派的颜色,把从浴室一直延伸到厨房的管子全剪成一段一段,离开前也没忘记把水龙头都打开。

我没有必要马上回来。

三月二十六日

苏菲一搬来,就认识了村子里一个叫萝尔·杜芬那的小学老师。她们年纪差不多,很快就聊起来了。我利用了萝尔上课时间到她家去逛了一下。我可不想有什么意外的状况发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安安分分的女教员,规规矩矩的日子。她们还蛮常见面的。萝尔很喜欢傍晚时来她家喝杯咖啡,苏菲也会去帮她把一些新的桌椅搬进教室。我用望远镜,可以看见她们两个有说有笑。我觉得苏菲认识这个朋友还不错。我开始有不祥的预感了。问题就在于要怎么利用这整个状况。不过我觉得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三月二十七日

尽管萝尔一直想让苏菲安心,但还是无法让她振作起来。猫被弄死还不够,又趁她不在时闯进来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这对她真的是很大的打击。苏菲怀疑是不是有邻居看她不顺眼。萝尔认为不可能:这里的居民都很善良,也很欢迎苏菲的加入,她保证。但苏菲觉得很有可能,而且她列举出来的事实一条比一条有说服力。接下来还要找专家来,要去报警,叫工人。重新买家具等等,这些要耗上的何止一天的工夫?根本是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天晓得)。而且一想到又要重新油漆,她的手就抬不起来了。除此之外还有文森!新官上任,每天都很晚才到家,还说这是正常的,一刚开始都是这样(反正这家伙……)。这屋子给她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不过她不想把事情想得太负面(可不是吗?苏菲,还是理性一点吧)。为了让她安心,文森叫人来装了警报器,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自在。她和瓦兹省的蜜月期没有持续太久。她的肚子则是愈来愈大。三个月半了。可是说真的,苏菲的脸色实在很差。

四月二日

如今就只缺这个了:屋子里有老鼠!本来没有的,一下子竟跑出一堆来。好像是说如果你看到一只,意味着事实上有十只。只要有一对,想想那个繁殖的速度!它们会四处横行,从你眼前窜过去然后消失在角落里。真的很恶心。晚上,你就听着它们到处刮抓的声音。于是有人就放了一堆捕鼠器,一些有虐待狂嫌疑,用来诱捕老鼠并置它们于死地的新设计。真的,谁都会好奇他们家怎么会有这么多老鼠。我当初跑了好几趟,载了好几对大老鼠,就放在机车后面的置物包中,一路上它们吓得魂飞魄散。这才是最辛苦的一段。

四月四日

看来苏菲还是去找萝尔才能得到最多的安慰。我又到那个女老师家里确认了一些细节。我本来怀疑这女的是不是有点蕾丝边,不过看来应该不是。然而最近村子里,以及附近一带流传的那些黑函,却是这样指控的。市政府最先收到,然后是社福单位和学区督察署,里面把萝尔讲得非常不堪:说她会污钱(其中有一封说她曾变造他们学校合作基金的帐目),作恶多端(另外一封甚至提到她会对某些学生上下其手),私生活不检(指她和人通奸搞不伦恋,对象竟然是……,苏菲·杜盖)。

整个村里的气氛被这些黑函搞得很差。可想而知。在某些从来没什么新鲜事的乡下地方,这一类诽闻的回响当然比别处更大更热切。苏菲在她的伊媚儿中说萝尔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子”。她终于有机会对别人伸出一点援手,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有用。

四月十五日

我终于看到这个鼎鼎有名的华乐莉了!她和苏菲还蛮像的,我觉得。两人从高中时代就认识了。华乐莉在一家位于里昂的国际运输公司工作。在网路上,如果用“华乐莉·朱尔丹”,搜寻不到什么,但光是“朱尔丹”的话,就有不少关于这个家族的资讯,从祖父如何白手起家,一直到现在的孙辈亨利,也就是华乐莉的大哥。原来十九世纪末的时候,从事纺织业、并已累积相当财富的朱尔丹家祖父,某天突然有个那种很难得一见的灵感,去申请了一种合成棉线的专利,结果就是让下面的两代子孙不愁吃穿。到了他儿子,也就是华乐莉的父亲,也只是灵机一动,拿着父亲打下来的江山去投资房市,透过一连串脸不红气不喘的炒作,把他们家子孙不愁吃穿的期限从两代延长到八代。根据我所推算出来的华乐莉个人资产,光是卖掉她现在的公寓,应该够她高枕无忧地一直花用到一百三十岁。

我看见她们到院子里散步。苏菲神情颓丧地把那些枯死的植物指给她看。连树也死了。没有人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们宁可不要去追问。

华乐莉一副很热忱的样子(她帮忙涂了一点油漆,但不消多久就停下来点根烟,屁股往一张梯凳上一摆,开始喋喋不休,直到突然发现苏菲独自一人已经做了一个多小时)。问题在于:她很怕老鼠。然后警报器夜里曾无缘无故地狂鸣,甚至多达四次,吓得她脸都绿了(对我来说,这当然需要投入许多的心血,但很有成就感)。华乐莉觉得这边太偏僻。我也不能说她不对。

苏菲也把萝尔介绍给华乐莉。表面看起来大家一团和气。然而,一边是好几个月来长期有忧郁问题的苏菲,另外一边是活在黑函满天飞的阴影下,有如惊弓之鸟的萝尔,看来华乐莉此行一点都不像在度假……

四月三十日

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连华乐莉都要生苏菲的气了。文森那人是个斯芬克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但华乐莉就截然不同了。华乐莉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一点都不会算计。

苏菲已经说了好几天了,希望华乐莉再多待一会儿。几天就好。华乐莉虽然一直解释说没办法,但苏菲还是坚持。她叫她“小亲亲”,但华乐莉就是不喜欢这里,即使多住几天也许不是什么问题。我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在此地多停留一秒的,除了,就在要出发去坐车的当下,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车票。那种“苏菲不择手段要让她晚点再走”的想法显然已经在她脑海里浮现。

苏菲急得咒天咒地,华乐莉假装一点也不在乎,文森则做出一副这是小事,无关紧要的样子。华乐莉上网重新买了一张票,和平日比起来,她显得异常沉默。到了火车站,她们互拥道别,苏菲伤心得边哭边摇头,华乐莉伸手拍拍她的背。我猜华乐莉一定很高兴可以逃离这里。

五月十日

当我看到萝尔的车坏了,马上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所以抢先了一步。果不出我所料,第二天早上,萝尔就找了苏菲借车,说要去采买这个星期的菜。苏菲一向乐于助人。万事俱备!我虽弄得还不错,不过,还是得承认自己有那么点运气吧。因为萝尔也可能什么都没看到,然而她毕竟注意到了。当她掀开后车厢盖子正打算将推车里的大包小包装进去时,竟然瞥见从几个塑胶袋露出来的一叠杂志的一角。她正处于一个饱受黑函困扰的时期,自然警觉性较高。当她发现杂志里有的页面上被人拿剪刀剪去许多字母时,马上就做出了联想。我等着看她大发雷霆。完全没有。萝尔是个很有条理、镇静的女孩子,甚至苏菲就是喜欢她这点。萝尔先回到家,找出这几个星期以来她搜集到的黑函影印本,连同那叠杂志,带着就到隔壁镇上的警察局去报案。

苏菲开始担心怎么不见萝尔采买归来。萝尔好不容易回来了,但一句话都没有。从望远镜里,我看到她们两个面对面站着,苏菲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大。萝尔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宪警队派来做搜查的车子。他们当然很快地就找到了其他那些我在屋内四处置放的杂志。这桩毁谤官司看来还会让小村沸腾一阵子。苏菲万念俱灰。好像她的麻烦还不够似的。她应该要找文森谈谈了,我认为她偶尔一定会有轻生的念头。何况她还有孕在身。

五月十三日

她已经失去斗志了。好几天来完全过着委靡不振的生活。她虽继续着屋内的整理工作,但只能做一点,而且心不在焉。她甚至好像不愿意再踏出大门一步。

我不晓得那些工人是怎么了,但至今仍未见他们回来开工的迹象。我担心是保险公司在找麻烦,也许怪他们没有提早装好警报器,我不晓得,这些人就是那么会鸡蛋里挑骨头。总之,工程一点进展也无。苏菲脸上都是忧虑和垂头丧气。她在屋外一待好几个小时,一直抽烟。以她目前的状况,这么做实在不太妥当……

五月二十三日

一整个下午,天上的黑云愈堆愈厚。雨是晚上七点开始下的。等到晚上九点十五分,文森·杜盖从我前面经过时,这场暴风雨也达到了它的最大强度。文森是个凡事谨慎小心的人。他的车速仅限合理范围内的快,转弯时也都不会忘记打闪光灯。等开上国道之后,他的速度才开始加快。那条路先是直直地绵延了好几公里,之后会有点奇怪地——我觉得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突然地——向左拐。虽然有警告标示,但仍有不少驾驶人在那边出事,更何况那一段路的两边都是大树,遮去了路的弯度:要撞上去很容易。但当然不会是文森,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好几个星期了,何况这人几乎不会失控。然而,识途老马总以为自己不会出岔,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了。文森开始像个识途老马那样自信十足地向左转。雨又更大了。我紧跟在他后面。我选了一个适当的时机开始超车,然后很突兀地向原车道回归,突兀到我机车的尾巴都扫到他车子前面的挡泥板。就在要整个超过去的时候,我很有技巧地开始打滑,再来个紧急刹车让摩托车恢复平衡。惊吓效应,大雨,突然冒出来的摩托车,这么近距离地变道,擦撞他的车身,还突然在他面前打滑……,文森·杜盖完完全全地失去控制了。猛踩刹车。他想把方向盘打直,我顺势将摩托车头向上一扬,挡在他的正前方。他眼见自己就要撞上来了,方向盘开始乱转,接着就……,大势已去。他车子打了好几个转,轮胎辗过路旁的土丘,这就是末日的开端。车子似乎是先往右冲,再往左冲,引擎一路狂嚎,车子撞上路树时发出的那声金属巨响也今人毛骨悚然:车身深深地嵌进树干里,后轮站在地上,车头离地面大概五十几公分。

我跳下摩托车,一直跑到车边。虽然雨势很大,但我还是担心车子会起火,我想速战速决,走到驾驶座旁往车内望去,只见文森的胸膛整个撞在仪表板上面,好像连安全气囊都炸开了的样子。我还不晓得会发生这种事,更不明白自己接下来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大概是想确认他已经死了。我把我那全罩式头盔的护目镜推上去,抓起他的头发,把他的脸转过来。一张淌满鲜血的脸,但没人会相信有这种事: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我。我被这个眼光慑住了……,雨水从车窗打进去,文森的脸滴满鲜血,两眼直直地盯着我,那种狠劲着实让我吓坏了。我们就这样对看了好一阵子。我把手松开后,他的头就重重地垂向一边,但我跟你保证,他的眼睛照样睁得老大。不过焦点已经不一样了,好像他终于死了似的。我奔回摩托车旁,跨上去马上点火飙走。几秒钟之后,迎面来了一辆小轿车,接着我从照后镜中看到它的两颗刹车灯亮了起来……

文森那种讲起来简直是插进我眼睛里的目光,让我无法入睡。他到底死了没有?如果他没死,会记住我吗?他会把我和之前他曾撞到的那个机车骑士连在一起吗?

五月二十五日

后来发生的事,我是从苏菲写给她父亲的伊媚儿当中知道的。他一直问需不需要来陪她,但她总是拒绝,说需要自己一个人静静。她的人生走到这种地步,实在也够了……

文森很快就被转院到嘎尔许去了。我也很急着知道他的近况。我现在对事态会怎么发展一点概念也没有。唯一让我有点放心的是:文森的情况很糟糕。我们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

五月三十日

应该要防患未然,不然我可能会失去她。现在我总是知道苏菲在哪里。这样比较保险。我看着她:真的不像怀孕的人。听说有的女人会这样,要一直等到最后才看得出来。

六月五日

会发生这种事,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一定是长期累积的关系:数月来的压力和考验,还有最近几个星期,各种大小事件更是接踵而至,萝尔要告她毁谤,文森又出车祸……

昨天,苏菲大半夜竟然跑出去,这也太不寻常了。去桑利斯。我还在那边想半天这个和艾森会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苏菲刚刚流产了。一定是情绪起伏太大的关系。

六月七日

昨天夜里我觉得非常难过。一种无法解释的焦虑让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立刻就认出那些症状。每次碰到跟怀孕有关的事,我就会这样。不一定每次都会,但常常。当我梦见自己被生出来时,妈妈脸上那种喜悦的表情,妈妈已经不在的事实就会引起我一阵可怕的痛楚。

六月八日

文森又被送到圣西蕾诊所去做复健。最新消息比我之前预期的更令人担忧:再过一个月左右他应该就可以回家了。

七月二十三日

我好一阵子没看到苏菲了。她去她爸爸那边小住。不久,四天而已。然后她就直奔嘎尔许去找她老公了。

说真的,消息不是很好……,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目睹这一切。

九月十三日

天啊!我又再一次地受到了震撼。

虽然心里多少有点谱,但竟然会到这种地步……我是看了一封写给她爸爸的伊媚儿才知道文森今天早上要出院。所以一大早,我就到诊疗所的院子里去占位子,在最北边靠围墙处,可以将整栋建筑物尽收眼底。我等了二十分钟,就看见这对夫妇出现在医院主要建筑入口的石阶上。

苏菲推着坐在轮椅中的老公,从残障人士专用的坡道走下来。我没能将他们看得很清楚。于是我站起来,走另外一条平行的小路靠上前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坐在轮椅中的那个人,好像只是文森的影子。脊椎应该是伤得很厉害,但不只如此而已,去算他身上还有那些能动的地方还比较快。

他现在的体重可能只有四十五公斤,整个人缩成一团。他那颗也许会左右摇晃的头,勉强被一个颈托撑了起来。我不是看得很真切,但他的眼神似乎十分呆滞,蜡黄的脸色有如一只木梨。想想这家伙还没三十岁就落得这般田地,真是恐怖。苏菲推轮椅的模样,有股令人钦佩的牺牲精神。她看起来很镇定,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我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有一点僵硬,但要知道,这个女孩子的烦恼有多少啊。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尽管碰到这么多变故,但她仍不流于俗,没有那种修女还是看护的殉道嘴脸。她推着轮椅,就这样。然而她实在该想想怎么处理这个植物人。我也是。

十月十八日

真的很凄惨。这个省分给人的感觉本来就已经不太明朗——这已是最客气的说法——但现在这种景况,简直是惨到最高点。这么大的房子,一个这么孤单的女人。只要有一点阳光,她就会把她那个坐在轮椅上,耗去她所有时间和精力的残废丈夫,推到门前石阶上晒太阳……看着实在可怜。她在他身上盖了好几条大围巾,然后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对他说话,一面抽着不计其数的香烟。也很难去判断他到底懂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的头总是晃来晃去,不管她有没有在讲话。从望远镜中,我看到他的口水会一直滴,真的很讨厌。他想表达什么,但再也说不出口了。我的意思是:他已经失去了咬字发音的能力了。只能用叫的,各种不同的叫声,不然就是在喉头咕噜咕噜作响。他们两个都试着跟对方沟通,苏菲真的很有耐性……,要我,我办不到。

剩下的,我都尽量低调了。有时候也不能做得太过火。我现在大概都是早上一点到四点之间过去,先用力摔一下某扇窗户的遮光板,然后等上半个小时,再把装在室外的那盏灯泡打破。等到苏菲打开她房里的灯,楼梯上的那扇窗户也亮了,我才不慌不忙地离去。重要的是维持那种气氛。

十月二十六日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有点早。

我听说萝尔已经把对苏菲的控告撤回了。她甚至还跑来看她。只是两人之间那种打破的东西很难再黏起来了,不过这个萝尔的本性还不错,明显是个不会记恨的人。苏菲面无表情,也无话好说。

我大概一个星期去看她两次(帮她调整用药剂量,把看过的旧信归回原位),其他的时候,我还是透过她的伊媚儿来掌握状况。我不太喜欢事情进展的方向。人们可能会在这种得了忧郁症似的昏昏沉沉中,耗上好几个月或者好几年。应该要振作起来。苏菲试着动起来,她想请个人来家里帮忙,但在这种地方不容易找到,更别说我一点都不赞同。我于是去拦她的信,但有时拦有时就放行。我是看准了苏菲还这么年轻,就算非常有爱心,还是会松懈下来,还是会问自己在这里干什么,能够再撑多久。我知道她在找解决办法:她想搬家,想回去巴黎住。而我,我没意见。我只是不想再被这个植物人拖累太久。

十一月十六日

苏菲没有一分钟的安宁。刚开始的时候,文森还会乖乖地坐在他的轮椅上,她就可以去做别的事情,再回来看他……连这样也愈来愈不容易。最近几天更是难之又难。譬如她把他留在门口石阶上,不消几分钟,他的轮椅就会一直滑到都快掉下去的边缘上。她叫了工人来装斜坡和护栏,到处他可能前往探险的地方都围上了。他甚至有办法一路推进到厨房那边,令她百思不解。有时候,他会去抓一些物品,一些非常危险的东西,不然就是大吼大叫。她急急忙忙跑过去一看,却总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何以骤然有如此的反应。文森现在认得我了。每次他一看到我靠近,眼睛就会睁得老大,开始发出一些咕噜咕噜的怪叫。他当然怕了,他一定觉得大难要临头了。

苏菲对华乐莉诉苦(她一直答应要来看她的,但奇怪就是无法确知何时可成行)。她很难控制自己的焦虑,吞一堆药,她不晓得怎么办。她问华乐莉,问她父亲。她一直在网路上搜寻适合的房子,适合的公寓,她完全地迷失了……华乐莉,她父亲,每个人都劝她把文森送进特殊的照护机构,但她根本听不进去。

十二月十九日

第二个家务助理不做了,也不想解释为什么。苏菲不晓得该怎么办,协会的人写信跟她说很难再另外找了。

我不晓得她老公是不是还会有冲动,如果他那话儿的功能仍旧正常,那她都如何解决呢。事实上没有那么复杂。是说,和他们去希腊度假时(好个人尽皆知的假期!)的表现比起来,文森如今当然不如去年的威武雄壮。苏菲现在只是举手之劳,帮他服务一下。她的态度虽然很认真,但还是感觉得出来有点心不在焉。无论如何,当场她绝对不会哭。她只在事后哭。

十二月二十三日

这样的圣诞节实在有点凄凉,更何况还是文森他母亲的忌日。

十二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圣诞节!客厅竟然起火了。不过倒是没吓到文森,他正在打盹。才几分钟的光景,圣诞树就烧起来了,火势还很壮观。苏菲急急忙忙把文森(叫得跟个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人一样惨)的轮椅推开,一面救火一面打电话给消防队。虽说受到的惊吓比伤害多,但真的是吓坏了。即使那些义消,在未遭祝融肆虐的湿淋淋客厅中喝着她招待的咖啡时,也很善意地建议她把文森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