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现在是怎么样,您还要坐车吗?”
她抬起眼睛。她站在计程车前面发呆。
“有什么问题吗……?您该不会生病了吧?”
不,没有什么问题,你赶快上车,苏菲,赶快离开这里。你要冷静下来,没什么问题的。你就是太累了,这些考验都不容易应付,如此而已,没有问题的。集中你的注意力。
一路上,那司机时不时就从后视镜看她一下。她尽量保持镇定,看着窗外那片她如此熟悉的风景:共和国广场,塞纳河码头,还有轰立在远方的奥斯特立兹桥。她试着深呼吸。她的心跳速度开始放慢下来。总之,要冷静,不可冲动,要用脑筋。
计程车来到里昂车站。她站在车门前付车资时,那司机又重新看了她一眼,但那是担心,困惑,还是恐惧?没有人晓得,也许都有,还有解脱感。他把钞票塞进口袋后即扬长而去。她提起行李,往火车离站的时刻表前走去。
想抽根烟。她焦躁地在身上所有的口袋里翻找。实在太想,没时间找了。卖香烟的地方,三个人排在她前面。她要一包,喔不,两包。那个女孩子转过去,在架子上拿了两包烟,摆在柜台上。
“呢,三包好了……”
“到底是一包,两包还是三包?”
“给我一条。”
“确定吗?”
“妈的别罗嗦!还要一个打火机。”
“什么牌子的?”
“无所谓,随便!”
她很神经质地抓起那条香烟,然后往口袋里挖啊挖的,抓出一把钱,但她手抖得太厉害,结果全掉在那些排在柜台前的杂志上。她回头张望,左右顾盼,一面把她那些散落一地的五十欧元钞票捡起来,这样不行,这样真的不行,苏菲。一对男女拿斜眼在偷看。一个胖子,就站在她旁边,一副很尴尬的样子,假装望着别的地方。
她走出烟草行,手里拿着那条香烟。她的眼神落在一个印着红字警告旅客要小心扒手的告示牌上……现在要怎么办?她如果能叫出来,早就大叫了,但奇怪的是,她总觉得有种东西会接踵而来,某种很奇特,几乎让人觉得安心的东西,就像小孩子在害怕到极点的时候,心底就会升起一丝非常肯定的信念,相信自己正在经历的这一切并非那样地真实,而恐惧之上,有个未知的东西会在某处保护着我们……,她父亲的形象突然跳出来一下下,然后又不见了。
变魔术似的反射动作。
苏菲打从心底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很孩子气的自我安慰法。
找个洗手间,把头发梳一梳,把思绪埋一理,把钱放整齐,然后决定一个去向,一个计划,该做的就是这些。还有抽一根烟,马上。
她将那条香烟的包装撕开,三包香烟掉了下来。她弯腰去捡,然后把夹克和香烟通通往行李箱上一堆,只留下一包打开来的香烟。她取出一根香烟点上。胸腹之间顿时感到一阵舒畅。无限久以来的第一秒幸福。接着,几乎是同时地,那种感觉开始上升到头部。她闭上眼睛以恢复神智,然后,片刻之后,就会好多了。她就是这样,只要哈个两到三分钟的烟草,内心就会重获平静。她抽着烟,眼睛阖上。抽完之后,她把香烟摁熄,把那条烟塞进皮箱里,然后走向离站月台对面的那家咖啡馆。
她头上几个大字写着:蓝火车(Le Train bleu),还有那道华丽的,通往餐厅玻璃大门的弧状楼梯,里面那些教人眼花撩乱的天花板,那些白色的桌巾,餐厅里的低语和喧笑,摆在她面前的银制餐具,那些学院艺术派的壁画。文森曾经带她去过一次,很久以前。这些都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她看到露天咖啡座上有张没人占的桌子。她要了一杯咖啡,问了洗手间在哪里。她不想把行李单独留在位子上,但一起拖着去厕所又……,她看了一下前后四周。右手边坐着一个女人,左边是另外一个女人。这种事,让女人来比较保险。右边那个年纪应该跟她差不多,边翻杂志边抽烟。苏菲决定选左边那个,年纪比较大,看起来比较有内涵,有自信。她打了一个请人家帮忙看行李的手势,但她的脸部表情可能太强烈了,以至于她不太确定对方是否真的明白她的意思。然而,那女人的眼神似乎在说:去吧,我帮您看着。一弯朦胧的,几千年来不曾见过的浅笑。这样的笑,还是女人来比较好看。她没碰她的咖啡。她顺级而下,故意不去看镜子里自己的样子,直接走进一间厕所里,把门关上,褪下她的牛仔裤和内裤,坐下来,手肘支着膝盖,哭了起来。
厕所的门一打开,镜子里,她的脸。一片焦土。匪夷所思的是,她怎么会看起来这么老,这么疲惫?她洗洗手,用水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真的好累……,好吧,那上去吧,喝杯咖啡,抽一根烟然后好好想想。不要再神经兮兮的了,从现在起做什么都要谨慎,三思而后行。说的容易。
她拾级而上。回到露天咖啡座时,一幕惨剧立即扑向她的眼帘。行李和那个女人都不见了。她大叫:“他妈的!”一面用拳头槌打桌面。咖啡杯翻倒在地,碎了,所有的眼光都射向她。她转过头去看另外一个女人,坐在右边那个。刹那间,一个微乎其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眼神,让苏菲明白这女的全都看到了,但她并未出面阻止,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什么都没做。
“显然您什么都没看到吧……?”
那女人大概三十几岁,从头到脚都是灰色的,配上一张悲伤的脸。苏菲走过去,伸出袖口拭去脸上的泪水。
“你都看到了,是吧,臭婊子!”
然后甩了她一巴掌。惊呼声四起,一个服务生冲过来,那女的摸抚着脸颊,一语不发地哭了起来。每个人都跑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苏菲一下子掉进了台风眼,四周都是人,服务生拿住她的两只胳臂,大喝一声:“您再不住手的话,我就叫警察来!”她肩膀一缩,甩掉那人的手,拔腿就跑,服务生追上来,在她后面大叫,人群也紧随在后,十公尺,二十公尺,她不晓得该往哪里去了,这时服务生的大掌又落在她肩膀上,用一种铁令如山的口吻:“您还没付咖啡钱!”他咆哮道。
她转过头来。那家伙用一对发热的眼睛望着她。两人的目光开始进行一场意志的对决。他,是个男人。苏菲觉得对方会一百坚持到胜利为止,他甚至已经露出面红耳赤的样子。她只好拿出怀里的信封,但里面都是大钞,香烟也掉满地,她连忙一一拾起,他们四周现在围了那么多人,她深呼吸,忍不住又哭起来,一个反手把眼泪擦掉,抽出一张五十欧大钞,塞进服务生手里。他们的位置就在车站的正中央,被这场热闹引来的路人和旅客将他们团团围住。服务生把手伸进围裙的口袋里,要找她钱,而苏菲从那慢条斯理的动作,可以感觉得到他正在享用他的胜利荣光。他没完没了地找,目不斜视,专心致志,仿佛正在扮演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角色般地完全无视于观众的存在,仿佛他就是那不可动摇的威权化身。苏菲觉得自己的神经愈来愈紧绷。她的手开始发痒。整个车站的人似乎不约而同地朝着他们围过来。那个服务生步步为营地从二数到五十,一面将一张张钞票、一个个硬币放进她停在空中抖个不停的掌心。苏菲满眼都是他那颗斑白色脑袋瓜子的天灵盖,和一粒粒从所剩无几的发根处冒出来的汗珠。想吐。
苏菲手里抓着她的零钱,转身穿过看热闹的人群,不知何去何从。
她迈开脚步。突然觉得自己连站都站不稳,但其实她正直直地向前走,只是她真的太累了。突然有个声音。
“需要帮忙吗?”
沙哑,低沉。
她回头一看。天呀!好凄惨的画面。一个酒鬼站在那边,跟她面对面,宛如人间悲惨的化身,流浪汉的最佳典范。
“不用不用,我很好,谢谢……”她急急答道。
说完就掉头要走。
“是说你也别客气呀!咱们是同病相……”
“滚开吧你,不要把我惹毛了,懂吗?”
那家伙听了马上往后退,嘴里还念念有词,但她假装没听懂。你也可以硬起来的,苏菲。也许他说的没错,也许你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只是还不肯低下头罢了。无家可归。
(那你行李箱里面有什么东西?衣服,一些杂物,最重要的,还是钱吧。)
她紧张兮兮地在往身上的口袋乱翻,然后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证件和钱都还在。幸好最重要的没丢。好吧,再说一次,要用大脑。她走出车站,外面是大太阳。眼前一整排的咖啡店和餐馆,到处都是旅客,计程车,轿车和大客车。离她不远处,有道水泥矮墙,等计程车的人就沿着墙排队,或坐,或正在阅读,一个男人耳朵贴着手机讲到浑然忘我,行事历就摊在膝盖上。她走过去,他坐下来,点了根烟,眼睛闭起来抽了一口。专心。突然,她想到她的行动电话。他们一定会对它进行监听,然后发现她曾经试着打电话去吉赫魏家。她连忙掏出手机,颤抖着把里面的SIM卡挖出来,扔进下水道的孔盖里。还有电话,也一并扔了。
她不假思索地来到了里昂车站。为什么?是想到哪里去?真不明白……,她想半天。对了,她记起来了:马赛。对,一定是这样。她曾经跟文森去过马赛,很久以前。两人嘻嘻哈哈地跑去住一间很丑的旅社,就在旧港旁边,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而他们想钻进被窝里想得要死。到了柜台前,对方要间他们的姓名,文森就说:“史蒂芬·褚威格”,因为这是当年他们最喜欢的作家。结果那家伙竟然问他们怎么拼,还问他们是不是波兰来的。文森回答:“原籍奥地利……”他们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用假名住了一宿,原来如此她才……,这样的念头让她不寒而栗:她的直接反应是去一个她去过的地方,马赛也好,或其他随便什么地方都好,总之就是一个她认识的地方,即使不太熟也没关系,因为这样比较有安全感,但那些要找她的人,他们就等着她这么做吧!他们会到那些她可能前往的地方找她,所以,绝对不可以往那些地方走。从现在开始,要把你脑袋里的那些地名通通忘掉,苏菲,这可是生死攸关啊。你要多点想像力。做一些你没有习惯那样做的事情,去一个没有人在那边等你的地方。突然,不能再回去她爸爸那边的念头让她感到坐立难安。她大概半年多没去看他了,而现在又成了一个不可能的目的地。他的住家一定会被监看,电话也会被监听。老人那坚毅不拔的身影此刻又出现在她眼前:永远那么地硕长,强壮,仿佛用一整块橡木雕出来似地厚实而饱经风霜。苏菲当初选择了文森,只因为他也是同一类型:瘦长,平和,安详。这也是她最需要的。当初文森过世,她的世界分崩离析,生命中只剩下一堆废墟时,她的父亲是唯一没被压垮的。但她今后再也不能去看他,再也不能跟他说话。她在这世上真的要无依无靠,似乎连父亲也殁了一般。她无法想像那样的境况:父亲分明还好好地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但她无法跟他说话,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好像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人间。
这样的前程让她感到头晕目眩,觉得自己似乎一去不复还地进入了另外一个充满敌意,样样是未知与冒险,不可以坦率,只能时时求变的世界。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感到安全,能让她毫无顾忌地承认自己是谁。苏菲成了一个无名氏,一个逃亡者,镇日惊惶恐惧,像只动物一般,但求不死地苟延残喘下去。
一股筋疲力竭攫住了她:这一切值得吗?像现在这样的日子,又算什么?要一直动,不可以停下来……,这一切都是注定要失败,她没有那种战斗的体格。她也没有逃亡者的灵魂,不是作奸犯科的料。永远都不会是。人家一定很快就会找到你……,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投降吧,到警察局去,说出实情,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而这一切迟早都会发生的,因为她心里积着那么多恨,恨这个世界……,最好现在就回头。她不想过那种躲躲藏藏的人生。但她的人生,之前的,又是什么模样呢?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模糊得看起来什么都不像。她现在可以在两种无用的存在方式中二选一……,她觉得好累好累……,她对自己说:“就此打住吧。”她开始觉得这个做法还满实际的。“我要去投案”,她甚至没被这种社会新闻的用语给吓到;她不到两年就发疯了,一夜之间又再度行凶,两个小时内成为通缉要犯,带着她的恐惧、疑心、焦虑和逃亡路线,她的想按部就班、想从长计议,现在,还要加上她的新单词。这是她这辈子第二次体会到一个正常人的人生,是多么可能在转眼间陷入疯狂和死亡。结束了。一切就此画上句点吧。这样的想法让她顿时轻松不少。甚至那种害怕被关进疯人院,驱使她向前跑的恐惧,也变得模糊了。此刻精神病院对她而言不再是人间炼狱,而是一种温和的解决手段。她摁熄手中的烟,又点燃另外一根。抽完这支我就去。最后一根,然后,决定了,她就去打电话。要拨十七,是吗?十七?她现在全不在乎了,到时候再跟他们解释清楚就好了。无论如何都要比她刚度过的这几个小时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这样的疯狂。
她用力吐了一口,把嘴里的烟吹得远远的。接着,就在那当下,她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