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展翔被史老板撺掇了几回,到底是有些心动了。小时候数学没学好,加减法还勉强过得去,买房是加法,卖房是减法,卖出买进就是加加减减。倒也罢了。史老板那套,钱生钱利滚利,近乎乘法求幂开根号那种了。复杂得多。还不仅是数字上,背后的名堂更复杂。胖子也是下功夫,把附近几个有资金需求的户头集中起来,做了个Excel表格,“都是认识的,最起码也是朋友的朋友,眼熟陌生,安全系数比外面要高得多。”他一个个指给展翔,“喏,这个,开健身房的,这个,开晚托班,还有这个,网上做红酒生意——”加上一句,“借条有法律效应的呀。借贷双方姓名、金额、用途和还款时间写清楚,身份证复印件交上来。谁敢赖账,告到法院,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借条利息不能高过同期银行利率的四倍。否则不受法律保护。”

史胖子愣了一下,“哟,朋友有备而来啊。”

展翔笑笑。其实这话是冯晓琴说给他听的,并且不客气地指出:“爷叔,坐地收租有意思吗?借给别人做,不如自己做。”女人脆生生的声音,让他一怔。“做啥?”他脱口而出。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继续怼他:“否则就抱着你十几套房子,混到老吧。你是上海人,是地主土豪。你将来生下儿子,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什么都不用做,把房子租给外地人,会数钱就行。反正会有一批一批的外地人拥过来,落不了空。”这阵子闷在心里的情绪,气别人的,还有气自己的,竟一股脑撒在他身上。说完又内疚。就因为人家脾气好肚量大还尊重女性,便肆无忌惮。不厚道的是她。

他果然不生气。脸上挂着“爷叔不跟小姑娘计较”的无奈笑容。开了瓶红酒,“上礼拜一个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三百多欧。国内起码再翻个倍。”她接过他递来的酒杯,“给我这种人喝,可惜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眯起眼,“我的酒,最喜欢给漂亮的小姑娘喝。”她朝他看。他加上一句,“——别想歪了。”她撇嘴,“爷叔耍流氓也是半吊子。”他举杯,与她的一碰,“爷叔今天被你骂,被你嘲,让你舒服了。明天起你要是再煨灶猫似的,不好好过日子,就是对不起爷叔我。”她沉默着,一仰头把酒喝干,“——嗯。”

展翔把皮球踢给她:“到底做啥,你替我想。”

“我说做啥,你就做啥?”

“爷叔最听小姑娘的话。你说做啥,我就做啥。”

他一半是说笑,一半也是真话。想听听她的想法。挨了骂,下一步便是讨教,再自然不过的。照他自己的意思,坐地收租是窝囊,没啥技术含量,但他展翔也不是生下来就有十七八套房子的,第一桶金到底也是冲锋陷阵杀出来的,讲起来都是血泪一把。便是后面房生房、房养房,换个眼光短浅的人,也未必能做那么大。当然四十来岁就退休享受生活,天天打牌喝红酒,讲起来也是有些那个。活该被人嘲。早几年动过脑筋,想开一家书店,地段好些,门面精致些,里面弄些小资情调。讨顾清俞的喜欢。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开成。他老娘也劝过他,开一家生鲜超市,卖鸡鸭鱼肉果蔬杂粮,东西越齐全越好——其实就是菜场。他老爹老娘十年前被他逼着不许再种田,吃饭家什全部收走,桌子凳子摆好,麻将搭子替他们找好,钞票厚厚一沓摆到眼前,咬牙切齿地:“搓!搓多大都没关系,赢了你们收好,输了算我的!”两位老人家,年轻时都是勤劳纯朴一点陋习没有的,临老了开始学习麻将,老花眼镜戴好,一张张牌摸索起来。清一色、杠头开花、自摸、垃圾和。旁边还有保姆端茶送水,“阿姨爷叔辛苦了,歇歇,吃啥点心,酒酿圆子还是小馄饨——”,真正像受刑一样。撺掇儿子开菜场,其实是自己手痒,想搭把手。“想也不要想!”展翔是一门心思要把爸妈打造成旧社会戴瓜皮帽的老太爷,坐着不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种。过去几十年没享过的福,要在后面的二三十年里全部补回来。吃相稍有些差,但总归是孝心

一片。

“小区后面那幢两层楼的房子,爷叔你盘下来吧。”冯晓琴建议。

展翔一怔,以为她在开玩笑。这幢楼跟万紫园差不多年纪,统共六七个门面,开过饭店、咖啡店、酒吧,还有游戏房。前后换了几打老板,都是亏本。空关了近一年。据说是风水不好,旁边有个垃圾站,拦住了财路。租金倒是便宜,内环边上的地段,算下来接近外环的行情。但依然没人敢碰。

“盘下来派啥用场?”展翔问她。

“小区的微信群我也天天看。做生意的是不少,这个那个,都是赚女人和小孩的钱。但你再想想,我们小区一共有多少人?微信群又有多少人?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你白天去看,小区里走来走去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老人家是不玩微信的,不会跳出来说这说那。报纸上不是早就说了,上海是老龄化城市,三分之一都是六十岁以上。那就是八百万人。退了休待在家里,他们干什么?除去带小孩的、生重病的,或者是特别想不穿的,其实他们也有自己的需求,只不过没人关心而已。而且还分层次,六十岁跟七十岁的人需求不一样,七十岁跟八十岁又不一样,里头名堂多得很,就看怎么去开发。史胖子说什么朝阳产业、夕阳产业。那都是老一套。跟在别人后面,再好也顶多是喝汤。而且还没成就感。我是觉得,要做就做别人没弄过的。成功了最好,不成功至少尝试过了,对得起

自己。“

展翔吹了记口哨,笑笑,“看不出,一套一套的。“

“关键还是爷叔有本钱,输得起。有钱有闲,就当玩呗。“

“少来,爷叔是出了名的输不起,尤其钞票上头。这顶高帽子收回去,我不戴。“

冯晓琴嘿了一声,嗲嗲地:“——不是高帽子,人家完全是实事求是呀。“

不久,展翔租下门口那幢楼的消息便传开了。史胖子头一个跳出来,“朋友,脑子坏忒了!”展翔不理,“就当少赢你两副牌。”史胖子又问:“开饭店?”展翔哈的一声,“楼上楼下全盘下来,几千平方米,我开食堂算了!”史胖子摇头,“听阿哥一句劝,创业不是这样的,钞票赚得也不容易,人民币不是橘子皮,不要脑子发热。”加上一句,“冯晓琴那种小女人,每个汗毛孔里都是心眼,密密麻麻的。你要是对她有意思,倒不如送她套房子,还直接点。”

“放你只狗臭屁!”展翔笑骂。

顾清俞听父亲说起冯晓琴的事,那幢楼开始装修,工人一批批进去,她每天下午过去盯着,倒也不耽误接送孩子和做家务。顾清俞评价“蛮好”。顾士宏说:“让她出去找点事做,免得待在家里,大家对着没话讲,也尴尬。”顾清俞点头:“没错。”顾士宏趁机问女儿最近的情形:“——结婚怎么样?感觉好不好?”

“有好,有不好。”顾清俞笑。

“好的多,还是不好的多?”

她作势思考了一下,“那还是好的多。否则爸你一直催着我结婚干吗?跟我过不去?”

“说老实话,”顾士宏摇头叹息,“我已经开始后悔了。嫁不出去陪着我也挺好。千方百计把宝贝送给人家,人家不要还着急,收下才松口气。简直傻到家了。”

顾清俞笑了一下,“好在离得近,女儿没少,还多个女婿。不吃亏。”

“嗯,就当是上门女婿,气得过些。”

顾清俞笑笑。想起那天电话里李安妮也说“他会不会有想法,跟上门女婿似的——”,她回答“总不见得住到他家咯”。那天施源不在,对着李安妮讲话便随意了些:“我跟他说过的,替他爸妈买套房,他自己说不用。他爸妈那边我也表过态了,人家不接口。”李安妮道:“人家是不好意思让你破费。”顾清俞嗯的一声,“我晓得。其实也没什么,一家人嘛。”

“就是这样半吊子的一家人才麻烦。真要是陌生人倒不搭界了。”

李安妮第一次婚姻的失败,说到底也与房子有关。相比第二次神话般的浪漫情缘,那段婚姻着实是接地气得过了头,正如当下许多年轻男女所经历的那样,柴米油盐鸡鸡狗狗,爱情像花儿,失了水分,蔫成了标本。筋络倒是愈发凸显了,一条条清晰可见。像手术刀下的血管,阡陌分明,都有些可怖了。大学里李安妮和丁启东是人见人羡的一对,毕业后修成正果,“王子和公主最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童话里宫殿是现成的,现实中他们结婚时刚好赶上房价上涨的第一波,双方父母都是工薪阶层,拿不定主意,错过了。新房做在老屋里,好在面积不算太小,放在过去也算不错了。80平方米不到的老三室,小夫妻住朝南大间,公婆住朝北间,还有一个朝南的小房间,住丁启东的外婆。祖孙三代同住,过去也是常见的。但今时不同往日。那是人与人逐渐拉开距离的一段。起跑姿势差些,后面也不是没机会,但到底是伤感情。跟菜场买小菜不同,早买晚买,买对买错,相差只是一顿饭的工夫。也没比较。李安妮骨子里其实比顾清俞更要强,丁启东也是,男强女强,放在事业上是好的,过日子就有些那个。跟别人较劲,也跟自己较劲。同龄人都是假想敌。比配偶,比工作单位,还有薪水。房子属于另类。新杀出来的一项。却也最要命。跟它一比,别的都显得次要了。丁启东是理科男,不用计算器,大脑噼里啪啦一番运作,数字都在上面清楚显示着呢。除了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时间成本、机会成本那种。算下来真是伤自尊的,甚至怀疑世界。跟学校里学的不是一回事。再怎么倔强,这层是骗不了人的。李安妮怀孕后,这种焦虑便愈发摆到桌面上。三间房住三代人,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四代人无论如何是有些勉强了。那时房价已涨到第二波了,比第一波更来势汹汹,前面错过的人,这下更彷徨了。既想动,又不敢动,生怕楼市是第二个股市,高点进去,跌到爹妈家也不认识。这当口,女人的优势倒是出来了,凭直觉,还有率性,李安妮决定贷款买下单位附近的一套两房。丁启东坚决反对,搬出一堆数据,利息、通胀率,房价不能超过家庭年收入的几倍,还有东京和香港的楼市泡沫,等等。夫妻俩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执。结婚以来的各种负面情绪,在那瞬达到高潮,只差没动手了。最后以李安妮流产告终。房子自然也没有买成。不久老外婆去世,又腾出一间。很奇妙,房子的问题戛然而止,竟是以这种方式。如果不是丁启东有外遇,被李安妮抓个正着,也许这段婚姻会一直持续下去。跌跌撞撞,于绝望处生出希望,看似平静却又暗潮涌生,猝不及防。这就是生活。

顾清俞喜欢听李安妮说话。时髦女人和老阿姨的混合体,用过来人的口吻,把问题一桩桩点出来。她说施源有强大的神经,“换了别人,就算你是天仙,也不会和你结婚。”顾清俞懂意思。对于结婚男女来说,“渊源”未必都是加分项。太了解彼此的过去,尤其当“过去”与“现在”形成巨大反差,这种情形下,与其再见面,倒不如像诗里写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留些遗憾,比见光死好。“他不会觉得尴尬吗,”李安妮好奇,“你们在那种场合下重逢,等于是把他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你面前。可你们居然真的结婚了。他要么就是爱你到极点,要么就是毫无自尊心。”她似是完全不怕顾清俞生气。嫁给法国人后,她变得更加直爽,说话直击要害。顾清俞反问:“这话你怎么不放在我们结婚前说?”她叹道:“不管我怎么说,你总归要和他结婚的。既然你吃死他爱死他,我又何必枉做小人?”

“那现在怎么又说了?不怕我们离婚?”

“中年妇女聊天,不讲几句促狭话搬弄是非,不挑拨离间,那还叫聊天吗?”

在两个中年妇女痴头怪脑的笑声中,施源开门进来。顾清俞指指电话,做个“李安妮”的口形。施源点头,示意“你们继续”。他显得有些疲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湿着刘海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在顾清俞身边坐下。手机隔音不好,李安妮放肆的笑声从话筒传出来:“老实讲,你们一个礼拜几次——”顾清俞朝施源瞥一眼:“挂了!”按下结束键。

“李安妮年轻时候其实挺淑女,”她对施源笑,“突然就成十三点了,想不通。”

施源也笑笑。“没有,挺可爱的。”

这话敷衍的痕迹太重。顾清俞只当没听出来。问他:“明天去美国?”他点头,“一早就走,美国连加拿大,十天——有什么要带的吗?”她很配合:“GNC的女性维生素、Crabtree的护手霜,还有Levi’s的牛仔裤。我尺寸你知道的,腰围臀围,对吧?”她给他说荤话的机会,夫妻间调笑一番,晚上再找个气氛好的西餐馆,烛光下切牛排,或许能弥补前两日的不愉快。但他只是嗯的一声,把她交代的东西记在手机里。“还有吗?”问她。她考虑了一下,“——再买瓶倩碧的黄油。谢谢。”

其实也谈不上不愉快。连口角也不算。前天,他说打算辞职。她有些意外,问,为什么。他说,总不见得做一辈子导游。她应该是想安慰他的,或者想表现得更通达些,“你要是喜欢,做一辈子导游也没事啊。”他朝她看,“你觉得我喜欢做导游吗?”她脑子里飞快地权衡,觉得往“喜欢”上面靠应该是最安全的,“从小你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做导游其实挺符合你的个性。自由自在,可以走遍全世界。蛮好的。”他笑了一下,“真想要走遍世界,不做导游也可以。难道喜欢吃美食,就非得当厨师,喜欢穿漂亮衣服,就非得当裁缝?”

“想要安慰别人,反过来被人冲。这也是常有的事。”刚才,李安妮电话里这么说,并替她剖析,“你的意思其实是,工资少一点没关系,不要有压力,反正老婆我有钱,对吧?而这恰恰是他最敏感的地方。无论你怎么说,说得再委婉,他都不会舒服。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麻烦。下次你就直接表态——不管你做什么,总统还是瘪三,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太假,听着更不舒服了。”顾清俞停顿一下,自嘲,“——怎么办,我老公好像挺难弄。”

“不是触你霉头,这种情况,以后会贯穿你们全部的婚姻生活。”

顾清俞问她:“你和你老公,会有这种问题吗?”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男人比女人强,一点问题也没有。倒过来就比较麻烦。顾清俞你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少在那里装无知少女。”

顾清俞笑起来。越洋电话一打就是几小时也罢了,大半时间都在被人挖苦,这就是自找的了。可见婚姻圆满是女人最坚实的盔甲,底气摆在那里,随时随地嘲笑别人的不足。

美国回来后不久,施源便辞了职。在奉贤注册了一家个人工作室,主要从事英语口译,包括陪同口译和电话口译。也涉及一些外语教育。他向顾清俞解释,奉贤政策好,税率最低。事实上,顾清俞的关注点并不在奉贤还是南汇,抑或崇明,而是他竟然会开个人工作室。有些意外了。她本来以为他会换一家旅行社,规模更大些,以他的资历和外语水平,应该能获得一份薪金过得去并且不太吃力的文职。不必再颠簸辛苦。

“很棒啊。”她表示赞同。

“没有事先和你商量,对不起。”他向她道歉。

“说实话,我挺喜欢这种感觉。既给对方空间,又可以为对方加油。夫妻间就该这样。”

她在西餐厅订了位子。烛光晚餐。回去的路上,他为她买了一捧红玫瑰。她道:“该我给你买才对啊,庆祝你高升。”“高升”这个词,让两人都笑了一下。他道:“你的支持是最重要的。谢谢你。”

夫妻间讲话像《人民日报》社论那样四平八稳。顾清俞觉得,似乎也不是坏事。总体而言,是有教养的体现。况且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个性。如果咋咋呼呼就不对了。她喜欢与他保持这种淡淡的相敬如宾的感觉。

顾士宏不明白“工作室”是什么概念。“是做生意吗?”他问女儿。顾清俞回答:“差不多吧,可以开增值税,也可以退税。”这依然没有解释清楚。顾士宏一肚皮疑问,诸如“做什么生意,本钱哪里来,牢靠不牢靠,会不会亏本”那些,很想打破砂锅问个清楚。但见到女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不好开口。质疑女婿,是开明丈人的大忌。倘若是几十年的老女婿也就罢了,新女婿无疑不太方便。没有前科,半熟陌生,客客气气。你好我好大家好。何况中间还夹着顾清俞。顾士宏想来想去,只好也四平八稳地:“蛮好,自己创业了。”

施源向顾清俞展示他的英语高级口译证书,还有俄罗斯语和韩语的资格证书。她捧场:“其实你老早可以辞职了。”他道:“我这人有惰性。”她笑:“考这么多证书还惰性?”他沉吟着,“——或者不叫惰性,是胆子比较小。”她道:“稳扎稳打。”他又停顿一下,“别把我往好里说。我自己知道的。”她逗他:“知道什么?”他道:“如果不是重新遇见你,我的人生就是一句话。”她追问:“哪句话?”

“破罐子破摔。”

他瞥见她的神情,继续道:“自己对自己说,看吧,看你能把日子过成什么鬼样子,看你能堕落到什么地步,看你能坏到——”说到这里停下,笑笑,“把你吓到了?”

她摇头。“我只是觉得,”怔怔地,夹杂着一丝伤感,“你应该过得比现在更好。”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掌心里。他的手指很细长,皮肤也白晳,似是比她的更加秀气。“这其实是一双有福气的手。”她的口气,透着一丝怜惜。他翻转手掌,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有些汗。她朝他看,小时候的相貌,现在竟似一点点回来了。熟悉的轮廓。去掉外头那层粗粝的叠影似的东西,里面还是老样子。拨云见日的感觉。她忽然有些激动,是与重逢不同的心情。另一种失而复得。既抽象又具体,一言难尽。

周末聚餐。原先雷打不动的,因为顾磊去世,停了两月。没牵头的人,也没心情。顾士宏在微信群发消息:“亲们,吃饭了。老地方,老时间。”朵朵第一个跳出来,打个大大的笑脸:“二伯,你老可爱的。”高畅客气了一下:“阿哥,到我家吃吧,我们来弄。”顾士宏打个“作揖”的表情:“一直都在我这边的,没必要改。”后面陆续跟着一串“谢谢”和“收到”。

还是冯晓琴掌厨。菜是顾清俞买的。帝王蟹、斑节虾、笋壳鱼、竹蛏。相比之前的标准,这顿是更隆重了些。顾士宏开了瓶五粮液,招呼冯晓琴来吃:“老鸭汤再炖会儿,海鲜今天吃个健康,开水里一汆放点鲜酱油就行。”冯晓琴依言过来坐下。“不管怎样,日子总要往下过。一家人总要聚的。男同胞今天都喝点酒,女士有兴趣的,也来点。”高畅倒了半杯,顾士莲夺过,“你寻死啊。”换了杯椰奶给他。顾士宏嘿的一声,又给高畅倒上,“又不是敌敌畏——”顾老太对顾清俞道:“我吃亲家的杨梅酒。”顾清俞说声“好”,从柜子里拿了杨梅酒,给祖母倒上。顾老太喝一口,咝着气,眉毛眼睛都眯起来。施源道:“奶奶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再带两瓶过来。”顾老太摇手,“一瓶就够我喝上半年了。浪费不作兴的。”

顾士宏拿起酒杯,与众人一碰,“一家人,窝心啊。”

葛玥下个月临盆,现在手和脚都肿得厉害,走路也蹒跚。顾士莲问她:“B超照过没,是男是女?”她道:“我没问,反正男女都一样。”顾士莲道:“你婆婆肯定喜欢男孩。”朝苏望娣努嘴,“是吧?”苏望娣嘿的一声,“瞎讲,我顶顶喜欢女孩。”顾士莲嗤笑:“言不由衷。”苏望娣道:“女孩好,贴心又好弄。男孩不行,七岁以后就不像儿子了,倒跟多个老爹似的,老爹恨起来还可以不管他,儿子是前世欠的债,比老爹还老爹,服侍他是应该的,一句好听话都没有。活脱晚爷面孔。”顾士莲朝顾昕看一眼,知道苏望娣这话是数落儿子,便不再作声。苏望娣拿过顾士海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呛得咳嗽起来。顾士海皱起眉头,“你做啥,不要糟蹋好酒。”苏望娣点头,“好酒给我喝,就是糟蹋。你们喝就是赚进。”

顾昕沉默不语。前日晚上和母亲吵了一架。职称评定结束,落空倒也罢了,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评上的那人是他同届,能力差他一截,人缘也普通。这次捡了个皮夹。聘书下来,请一众同事吃饭。顾昕本不想参加的,但又怕着了痕迹反更尴尬,跟着去了。那人十分兴奋,酒喝得不少,到后来竟拉着顾昕,说“其实你比我优秀得多,就是运气差了些”,当着众人的面,竟又握住顾昕的手,反复说“谢谢”。顾昕被这瘟生弄得窝塞到极点,都不敢看众人的表情了。只好拼命灌酒。回到家便撑不住,这阵子所有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对着马桶狂吐不已,又哭又笑。葛玥回娘家了,不在。苏望娣从未见过儿子这样,吓得不轻,“——你就这么想,上海滩跟你岁数相近的人,比你好的多呢,还是比你差的多?”安慰不到点子上,听在顾昕耳朵里,不怒反笑,“只要有人比我差,我就要谢谢老天爷了,对吗?”苏望娣也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成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顾昕咬着牙:“早晓得也不多此一举了。先被人骂癞蛤蟆吃天鹅肉,现在天鹅成了鸭子,两头落空,面子里子统统掉光。”停了停,又道,“讲到底还是命不好,各人生来各人的命,不该痴心妄想。”苏望娣被他说得又是担心,又是泄气,“讲到命,我和你爸不是比你更差?我们吃的苦,放到今天你连想都不敢想。我们要是认命,哪有你今天?再说你又哪里差到极点了?是工作没了,还是身体出问题了?你现在讲这样的话,是气自己,还是气我们?”顾昕道:“气自己,当然是气自己。天底下什么都可以挑,唯独爹妈是挑不得的。葛玥也是,我也是。”到底是喝醉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蹦出来。次日酒醒,忍不住懊恼,但多年来对母亲散淡随意惯了,说不出道歉的话,连神情也依然是端着。只是不提。苏望娣看在眼里,被儿子弄得竟有些灰心了。心血白费。良心被狗吃了。脑子里翻来覆来便是这句。便也不理他。饭菜做好,只盛自己的,衣服也不替他洗,房间也不收拾。

“男女平等。”顾士宏打圆场,“男孩有男孩的好,女孩有女孩的好。”说到这里神情黯了一下。顾清俞知道父亲是想起了顾磊,便替他夹了一筷笋壳鱼,“今天这鱼新鲜,蒸得也刚刚好。”又道,“酒喝得慢些,汤还没上来呢。”

“你妹妹在银行蛮好?”顾士莲问冯晓琴。

“蛮好。就是离家远些,每天来去要三个多小时。礼拜六还要加班。”

“那也没啥。年轻时候吃点苦没啥,现在苦一点,将来才会好。”

当晚,冯茜茜十点多才到家。单位在莘庄,加班只补贴交通费,没有工资。倒也谈不上欺负新人,一起做信贷的同事,都是忙成狗。没日没夜的。台湾人开的三线小银行,规模比国内地方银行还不如,风格倒是急吼吼。拼命做业绩。每天也不在办公室,跟着师傅到处跑。短短数月工夫,皮肤黑了一圈,酒量好了几倍。话也少了。“在外面讲得太多,回到家一句话也不想讲。”她脸色有些灰,太辛苦,三餐不定。冯晓琴盛了碗鸭汤给她,“放了山药,还有薏米,祛湿的。”她喝了两口,叹道:“还是家里的菜味道好。”冯晓琴道:“那你天天早点回来。”冯茜茜摇头:“还在学徒期呢,想都不敢想。”

洗过澡,冯茜茜穿着睡衣,敲门进来,钻进姐姐的被窝。顾磊刚去世那阵,冯茜茜每天都陪姐姐睡。怕她想不开,也替她排解。姐妹俩同睡一张床,盯着天花板,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是短句和感叹词。排解是虚无缥缈的,安慰人是个技术活,不见得使多少力就出多少成绩。冯茜茜这方面经验不足,翻来覆去地说“没什么,还有小老虎呢,还有我呢”,也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冯晓琴道:“想着你,我就觉得有指望。”冯茜茜忍不住笑,“我又不是你儿子。”冯晓琴道:“你是我妹妹,也姓冯,我儿子又不姓冯。”两人相视而笑。冯晓琴说银行里的事,其实也是诉苦,想做上海滩的白领,着实不容易,便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家啃老的也多的是。市场到底是艰难。人人都盯着金字塔尖,殊不知绝大多数终生只在塔底徘徊,像一群又一群的蝼蚁,忙忙碌碌却又不知所措。

冯茜茜说她刚做成一笔,某家私营企业的财务主管,跳开她师傅,单独约她吃饭,签了一笔存款。金额不算多,三百万。但对她来说,已是意义重大。冯晓琴听到“单独吃饭”那层,不吭声,等妹妹自己说下去。果然,冯茜茜说那人毛手毛脚,手伸到她胸前时,被她重重一记耳光打回去。冯晓琴诧异,“那怎么还签了?”冯茜茜道:“你猜。”

“他是真心喜欢上你了。”冯晓琴笑。

她摇头,“饭店有摄像监控,就在我们那桌头顶。我给了服务员两百块钱,她把视频给我。我微信发到那人手机上。第二天他就来银行存单了。”

小老虎睡在旁边的小床上,微微打着鼾。摸他背,汗巾湿了大半,抽出来,再换块新的。小家伙睡觉怕热,后半夜好些,前半夜总是一身汗。看过医生,说是缺钙,也可能是气虚,等发育时会慢慢好的。顾磊也有这毛病,睡觉时衣服里要垫块毛巾,有时半夜里还要换一块。大冬天也是。冯晓琴担心儿子遗传了顾磊那样孱弱的身体。倘若只是身体倒也罢了,就怕还有别的。弱肉强食。这话不好对儿子说,到底还小。平常姐妹俩聊天,倒是时常提到的。也不是咬牙切齿。暗里使劲。老挂在嘴上,那便滑稽了。姐姐是,妹妹也是。童年时在老家,冯晓琴是孩子王,周围绕着一圈,有大也有小。冯茜茜也服帖姐姐,跟屁虫似的,姐姐到哪里,她也到哪里。旁人的话,她未必听得进去。她只在意姐姐。

“姐你是不是觉得,不大好?”

冯晓琴依然看着天花板。借着窗帘漏进的月光,瞥见角落里一个黑点,不知是虫还是污迹。一动不动的。半晌,她摇头,“——也没啥不好。”

“真的?”

“错的是他,你讲起来还是受害者。”

“他昨天给我打了几通电话,说了好多难听的话。”

“把电话内容录下来,寄给他老婆。”

“他没老婆。是独身。”

“那就再单独约他一次,说喜欢他,问他想不想交往。”

“姐——”

“他要是不答应,你把你师傅和同事们都叫出来,一起坐会儿,你很热情地招呼他,像自己人一样地介绍给大家。谈存款,也谈贷款。让他以后把业务都交到你们银行。”

“那怎么可能?”

“不管他肯不肯,总之他以后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人之常情,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刚上班,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要好。女人讨生活就是这么难。你书读得多,人又聪明,不用我多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招你记着,放在贱男人身上最管用。”冯晓琴说完,翻个身朝向另一边,“——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