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这厢已乘了步辇回了甘泉宫。
甘泉宫是皇帝皇后特意为元嘉腾出来的,宫内恢宏华丽,应有尽有,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拱桥游廊,茵草绵长,繁花茂枝,可谓人间难得的胜境。
元嘉一路走至拱桥,青栀小跑跟上,无意暼了一眼,大惊,“公主何时伤到了唇?快传太医来!”
“不用。”元嘉脚步一顿,抬手按了下唇肉,将指腹移到目光下一瞥,一片血色,口中冷哼,“不打紧。”
青栀心中暗惊,公主一贯冰冷无色,何以露出这种生气的模样来?
“取水来。”
青栀命宫女捧来洗漱物品,就在拱桥上为元嘉洗漱,元嘉一直不喜旁人伺候,自己动手洁面,凉凉的水珠滚过纤密的睫毛,流过滑腻的面颊,洗掉了唇上的血印,浮动的心绪也静了下来。
拱桥下面,一尾尾彩鲤来回游动,青栀顿时记起公主的习惯,俯身禀告,“奴婢去取鱼竿。”
自打元嘉回宫,发现了这些鱼儿,几乎每到下午,必雷打不动地坐在湖边垂钓。
元嘉下了拱桥,来至湖边,袖子一抬,一柄鱼竿被放入细长五指中,接着甩竿入水,静静等待。
岸边还有一群宫女,离元嘉不远不近,静静地看着元嘉,他们觉着这位公主与其他公主实在不一样,其他公主在这个时节是要放风筝要出游的。
刚回宫的元嘉公主却要在这里钓鱼,一坐就是一下午,就那么静静地,冷冷地,似乎还有点孤单地坐着。
及至斜阳入山,晚膳就要到了,元嘉也未能钓上一条鱼来,可她也不失落气馁,反而心情愉悦地收了鱼竿,只是面上冷冷的,旁人也瞧不出她的情绪来。
用了晚膳,元嘉命人备水,她要沐浴休息。
一脚踩入汤池,元嘉任由身体缓缓滑落,胸前描画的桃花艳色靡靡,仔细去瞧,桃瓣中间有道粉色伤疤,原是狰狞可怖的,在补了桃花后就显得妖娆了。
任由长发在水中浮游,元嘉慢慢阖上了双眼。
柳府。
院落连绵,灯火通明。
书房里,府中大夫皱眉看着柳璟的手背,那手背本就留了两道疤了,如今又被野猫抓了,可真算得上倒霉了。
大夫上了药,将手背细细裹了一层布,俯身一跪,“大人府中药膏极好,但恐怕还是会留疤。”
“无碍。”柳璟不甚在意。
大夫起了身,踌躇道,“大人以后还是离野猫远些,倘若再碰到今日这般凶残的野猫,难免受到伤害。”
“是我疏忽了,这只猫以往乖顺着呢。”
柳璟微微一笑。
月色溶溶,窗户前的书桌旁,低吟声柔柔,青年披着青色衣衫,扬头时口中咬着的毛笔蹭过怀中人的脸颊,另一只毛笔慢慢游走,轻轻地点出了粉色桃瓣来,后来那朵桃花在掌中绽放。
低吟声绵绵不绝。
柳璟豁然睁眼。
一双大掌习惯性地扑向身侧,依旧扑了个空。
两年了,身侧都空空如也。
梦中旖旎也只能化为泡影。
房里蜡烛不熄,火光跳跃间,蜡柱淌下两行红泪。
柳璟缓缓阖了双眼,须臾,再度睁开。
“来人,更衣!”
房门应声而开,只一个随从进来,捧着早已备好洗漱用品及上朝衣物。
洗漱过后,柳璟张开双臂,抬起下颌,随从为他穿上绯色公服,系好衣领,环腰扣上玉束带。
“大人,国公府来信,国公夫人已行程过半,再过一阵就会抵达京城。”
男人似乎不当一回事,薄唇一开,喉结上下滚动,“近日我要住在阁。”
天际昏黄,将亮未亮,柳璟进入皇城,到了文渊阁。
文渊阁是内阁辅臣处理政务的地方,院落阔大,九曲回廊间房屋接连,配足了供四位辅臣休息的房间。
柳璟以往在这里住过许多次了,随从轻车熟路去收拾房间,他自去上朝,甫一下朝,便被皇帝召进了勤政殿。
“柳卿又住进了文渊阁?”
柳璟微笑,“臣在文渊阁住惯了,倒不喜住在家里了,还是在文渊阁睡得踏实。”
都是谦词,皇帝心想,柳卿何必说这些,他都明白,不过是政务繁忙,宿在家里不方便而已,年轻人焚膏继晷,夙夜匪懈,不愧是他排除万难钦点的首辅。
“柳卿的手背怎么了?”
“不小心被猫咬了一口。”
皇帝哦了一声,“你没事和猫玩什么?”
皇帝说话随心所欲,一贯如此,柳璟只是微笑。
“对了,这几日天气甚好,柳卿既宿在了文渊阁,也省出些许时间,后日午后不若陪朕去清波湖走一走。”
“谨遵陛下吩咐。”
自打皇帝皇后见到元嘉笑颜,心中舒坦许多,皇后听说当晚用膳,元嘉又多吃了一点点,顿觉柳璟能力非凡。
帝后筹划一番,虽有心为元嘉定下柳璟,又恐日后生变,依旧不做声张,特地为两人选了一处僻静之地,清波湖。
宫中湖水不少,清波湖不算阔大壮美,胜在环境清幽,位于一片茂林之中,往日只有一两个宫妃来坐一坐。
这日,圣驾先至,皇帝吩咐侍卫,“没有朕的命令,除了皇后,其他人不得靠近。”领着柳璟进去了。
过了会儿,凤辇也至,皇后领着元嘉到了入口,那群侍卫自然放行,皇后与元嘉缓缓而行,到了凉亭。
四人见面。
柳璟身着青色常服,长身玉立,丰采高雅,挺直鼻梁下的一双含情双目似在逐风弄柳。
元嘉也不遑多让,尽管她的脸色依旧冷若寒冰,但在皇后执意装扮下还是美貌逼人,好似一团耀耀艳光,闪得周围芙蓉海棠都容色尽失。
此时,一人如春水,一人如寒霜。
皇帝皇后如同瞎了眼,心中一致惊叹。
好一对璧人!
元嘉到了此地,才明了帝后心思,忍无可忍地被皇后推上船只,只得怒声命令柳璟,“划远点。”
船只划至湖中央,元嘉已窝在船舱里,曲起双膝,手肘撑在膝上,手指支着下颌,目光瞥及柳璟手背,当没瞧见,嘴上不满道,“不是说不见面了吗?”
体态纤巧的她在身量高大的柳璟眼里,不过小小的一团,柳璟俯身低眸,直接罩住了大片的日光,大片阴影一撒下来,巨大的压迫感就来了。
男人声音发柔,“公主说什么?”
“你离远点!”元嘉不由想起了往昔柳璟攥她入怀的压迫感,强撑着维持面上冰冷,“本公主说,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柳璟往后撤的步子一顿,再次欺身而下,“陛下命臣见公主,臣岂能推辞?公主自是不惧圣命,但臣却不能违抗。”
“你明知父皇母后的意思!”
“哦,臣不知,还请公主为臣解惑。”
一口一个公主,行事却如以前,强硬得很,元嘉偏过头不去看他,“你如今可骗不了我了,少在我面前装糊涂。”
“陛下不过是让臣给公主解闷,公主何必多想?”
元嘉张口,“谁多想!”
索性背对着柳璟,厌烦地说道,“本公主不用你解闷,等下回去,本公主就与母后说,见了你,本公主不开心,那父皇也不会让你再来了。”
他们两个本就不该见面了。
许久,身后也无动静,倒是元嘉因为下了决心,心中松快许多,她本已开启了新的生活,可不能被柳璟打破了,以后她都要开开心心的。
清波湖湖水澄净,水草丰盛,鱼儿皆若空游,四周茂林树立,元嘉瞧着瞧着,忽地记起一件事来,当年她与柳璟月夜游湖,起了争端,她一气之下将柳璟踹入了湖中。
今时,他良久不语,莫非还记着这个?
元嘉不由回头,“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踹你入湖?”
不知何时,柳璟已坐在船舱里,目光深深地望了她的背影许久。
“臣记那个做甚?”
语气轻描淡写,但元嘉知晓,他生气了。
他以前生气就是这样的,神色淡淡的,语气淡淡的,可越是这样不动声色,发作起来越是可怕。
不过,如今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帝后两人就在岸边,柳璟自也不敢逮住她一通揉—搓。
元嘉突地开心起来,唇角一翘,欢快地起了身,第一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以前的男人,笑道,“大人,话已说清,我们该回去了。”
“公主很开心?”
柳璟还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也笑了一声,“臣也很开心,臣记得当年与公主在湖中……”
“住口!”
当年,元嘉一脚将柳璟踹入湖中,过了许久,柳璟也没露头,元嘉不由急了,冲着湖面喊,“裴璟,你不是会游泳吗?快出来啊!”
湖面平静。
直到忽地一阵水声,元嘉被扯进湖里,才气急败坏地大喊,“你这骗子!”
夏夜清凉的湖水拂过交横绸缪的身体。
如今回想起来,元嘉自然恼怒,一气之下一脚就将站起来的柳璟踹入了湖中,接着划船就走,及至岸边,对上帝后目瞪口呆的神情,她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柳大人说他热,想游泳。”
皇后:“……倒也不必亲自踹他。”
但帝后两人哪里舍得责怪元嘉,皇后扶了元嘉上来,元嘉道,“没意思,想回去了。”
皇后二话不说,当即带她出了清波湖,两人同乘凤辇,皇后轻声地试探,“囡囡和柳卿在一起开心吗?”
“一点都不开心,日后我不想见他了。”
元嘉一锤定音。
皇后惋惜,又觉还有可能,明明囡囡和柳卿在一起时是笑了的,囡囡定是还没发现柳卿的那些过人之处,以后可以再试试!
清波湖岸边,柳璟长发披肩,湿透的衣衫下腰身精瘦,一双薄唇含笑,“陛下,臣失礼了。”
“柳卿说笑了!”
皇帝见他狼狈之时,皮相也不减一分,心道,这番品貌,不被他元嘉女儿收入手中,岂不是可惜了?不行,他一定要替元嘉女儿筹谋一番!
柳璟换好了干净的衣衫,欲言又止似的,皇帝暼见纳闷,“柳卿是不是有话要说?”
柳璟笑道,“陛下睿智,臣想了,公主面皮薄,她若说了什么,想必陛下也能体会。”
“那自然。对了,柳卿,你每次都游这么长时间?注意点,可别栽里面了。”
皇帝这张嘴!
但实际上,柳璟在他这里的待遇已经算顶好的了,其他官员碰上皇帝的嘴,至少心伤个十天半月。
当晚,皇帝与皇后两人一合计,针对元嘉白日的定论,两人一致认为,元嘉有可能口是心非!看来两人很有戏啊!
入夜,文渊阁里,首辅的寝房里传来一阵咳嗽声,且有愈来愈烈之势,值班的官员听得心惊,隔着门请示,“大人,下属去请太医吧。”
房里传来轻淡的声音,“不用。”
那官员纳闷,分明病了,怎不让太医来呢?